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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战争

2019-02-24张不叁

醒狮国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赵佗秦军岭南

张不叁

导言:自古人们歌颂始皇霸业,却鲜少提及平定百越之功。从强势征伐到柔远而安之,这是一场利在千秋之战。

公元前230年,秦灭韩;公元前228年,攻破邯郸,赵公子嘉逃往代地,自立为王,公元前222年,王贲率军灭代;公元前225年,秦军水灌大梁城,灭魏;公元前223年,灭楚并置郡县;公元前222年,翦灭已亡国而逃至辽东的燕王喜及其残余势力,彻底灭燕;公元前221年,突袭齐境,齐亡。

在这段为人熟知的秦灭六国历史中,我们不断体会着始皇帝的赫赫战功,反复咀嚼着铭刻在民族骨血中的统一大业。可是,统一绝不仅仅是中原诸国版图的合并,更是边境的巩固、臣民的信服。百越之战,对于秦王朝而言正是这样一场关系着边疆安全的非打不可的战争。它声势浩大又旷日持久,秦朝付出了前后近百万的兵力,历时七八年,而岭南的真正征服甚至要延续到近一个世纪之后。这样庞大的战争却在史料中语焉不详,后人只能从各个角落的只言片语中勉强拼凑出轮廓……

统一岭南的意义

公元前222年,秦将王翦统领六十万大军刚刚灭亡楚国,兵锋随即指向了百越地区。乍看上去,这个决定令人费解。此时山东六国甚至还没有完全平定,中原地区又有六国贵族们图谋复辟,北方草原更有匈奴的威胁,各大工程都在准备上马,与这些相比,岭南的百越部族并不是需要马上解决的难题。

皇帝有他自己的想法。

《淮南子》声称,皇帝是贪图百越的犀角、象齿、翡翠、珠玑等物产才发动了战争,这是一种幼稚的解读。南征既有迫在眉睫的利益因素,也有长远考虑。和平即将到来,但巨大的历史惯性之下,庞大的秦军、维系秦军的军功爵制依旧会长时间存在,原属六国的军队编入秦军更加重了这一问题。帝国需要用新的战争为这些将士找到用武之地,并设法使军队间的隔阂逐渐消解。

更重要的是,百越部族有可能成为不亚于匈奴的边患。历史上,他们一直臣服于周王室和楚国,与华夏文明始终若即若离。《韩诗外传》称,周成王时期就有越裳国进献过白雉,广东地区也有诸多楚国与百越交流的传说。但无论周室还是楚国,与他们的关系都没能再进一步。据《越绝书》记载:“秦始皇并楚,百越叛去。”如果对此放任自流,他们早晚有一天会独立建国、与中原王朝为敌,后来的越南正是如此。秦军对百越部族的征服,为的正是彻底消弭来自南方的危险,从而把帝国疆域南推至海岸线。对古代的中原王朝而言,只有那样,边疆才真正意味着安全。

胜利的序幕

挟灭楚之战的余威,王翦领秦军继续向东南方向进发,降服越人君长,在当地设立了会稽郡。很可能也是那段时期,秦军又攻陷了东瓯、闽越两国,两位越王摇、无诸降秦后得以延续了自己的统治,只是称号由“王”降格为君长。

也许是在那之后,也许是与此同时,参加过灭楚之战的秦军兵分几路,通过江南密布的水网开始南征。据《淮南子》记载:“一军塞镡城之岭,一军守九疑之塞,一军处番禺之都,一军守南野之界,一军结余干之水。”这是按自西向东的地理位置排列的,这些地点很可能是南征的起点而非进军路线。王翦统领的该是最东路的秦军,他们从云梦泽东南边缘,即如今的鄱阳湖一带出发,走水路经过江西的余干地区,攻陷东瓯、闽越。其他四路秦军的起点,由东向西大致是:一路从赣州以南的南野地区出发;一路翻越骑田岭,秦时称其为阳山,率先深入岭南腹地、占领番禺,即后来的广州;一路从云梦泽南部的九嶷山进发;一路翻越如今的湖南西南部怀化一带。

以灭六国时期的强大战力,征讨这些装备简陋更各自为战的部族,恐怕所有人都以为秦军会势如破竹。初期的战况也印证了这点,秦军击败西瓯部,杀死西瓯君译吁宋。这一阶段的战事很可能是在平原地带进行的,之所以能快速占领番禺,或许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那里位于相对开阔的珠江三角洲。在接下来的战争中,秦军极可能是以番禺为中心,逐渐向周边辐射的。驻守这里的将领任嚣也因此在征南秦军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密林中的幢幢暗影

秦人占据了所有平原、河谷,并在征服地建立一座座要塞堡垒,控制了水陆交通要道。在此前的统一之战中,这意味着他们已控制了敌国的命脉,接下来只要沿着这些脉络,逐渐向细枝末节清扫就可以了。根据灭六国的经验,形势看起来一片大好,征服岭南指日可待。然而他们并没有想到,对百越的战争从这时起才真正开始。正是他们所忽视乃至放棄的那些山地丛林,埋藏着致命陷阱。

公元前221年之后的某个深夜,征南秦军又一次遭遇了偷袭。

密林深处响起铜鼓声,营地中很快闯入大批瘦小身影,大多裸着上半身、露出青黑色文身,只用葛布简单裹住下身。有人梳着椎髻,有人把头发齐肩剪断,纷乱的火光照亮那些龇牙咧嘴的凶悍脸庞,门牙的位置只剩一个黑洞。

秦军迅速集结并实行反击,偷袭者很快退却,像猿狄那样没入浓雾缭绕的黑暗森林。秦军并未追赶,丛林中沼泽遍布、瘴气弥漫,潜伏着各种毒虫猛兽,更重要的是,在这次偷袭中他们失去了统帅屠雎。

屠雎之死的消息一路传到咸阳,军报摆上皇帝的书案,提醒着秦帝国的统治者:百越部族不会轻易屈服,平定岭南依旧遥遥无期。这场原本看似简单的战争,难度甚至不比统一六国或北击匈奴要低。

疏通粮道,平定岭南

失去君长译吁宋后,百越人推举部族中的桀骏(杰俊)之士为将,采取了游击战术,躲入丛林与鸟兽相处,经常趁夜偷袭,这让秦军极不适应。同样威胁着秦军的还有当地潮湿炎热的天气、可能爆发的瘟疫疾病,丛林沼泽中遍布的毒蛇、蚊虫和猛兽,以及最重要的难题:缺粮。

此前的战事中,秦军进兵运粮都依赖水路,南方密布的水网提供了不少便利,但当他们需要深入密林时,江河已变为溪流,船舶再无法运粮。中原作战流行的“以战养战”更不可能,百越人以渔猎为生,无法从他们手中掠夺补给。再加上对手不时偷袭驻军和运粮船只,秦军的战斗力和士气每况愈下,屠雎的阵亡更是雪上加霜。在那之后不久,百越部族分头向秦军发动大规模反击,重创了因饥饿而士气低落的秦军。《淮南子》宣称秦军“伏尸流血数十万”,这当然是夸大其词,任何游击战都无法取得这样的战果,但秦军陷入困顿应该是肯定的。

此时的中原大地,依旧是亢奋与动荡、荣光与危险交织。皇帝忙于在帝国各处巡狩,车轮踏遍每一寸领土;旧贵族时刻梦想着复辟,已针对皇帝展开了至少两次暗杀,一次在博浪沙,另一次在咸阳的兰池;各项重大工程相继上马,万千黔首们终日忙碌;更不用说蒙恬统领的九原军团正在积蓄力量,准备着对匈奴的决战。人力物力全方位都在吃紧,皇帝有足够的理由放弃并不急迫的南征。可他没有。他很清楚,即使在如今“中国劳极”的形势下,帝国对于岭南依旧有着压倒性的优势,秦军只要能深入岭南的每寸土地,早晚能扫灭所有负隅顽抗的百越人。唯一的问题是,如何让后勤补给长久支撑将士们的征战。咸阳朝廷在探索解决办法。

最终,监御史禄提出了天才的设想:打通湘水、漓水以为征南秦军之粮道,即后来的灵渠。有理由相信,灵渠是在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之前完成的,因为正是在那一年,咸阳朝廷再度征调大批军民发往岭南,粮道的顺畅使秦军再无后顾之忧,他们彻底平定了岭南之地,在当地设立了南海郡(今广东大部,治所番禺)、桂林郡(今广西大部,治所布山)和象郡(今广西南部,云南东南部,及越南北部,治所临尘)。也是同一年,在帝国的北疆,蒙恬率领九原军团发动了对匈奴的第一次进攻,同样大获全胜,秦帝国在南北两个战场同时取得了辉煌胜利,这在历史上相当罕见。

秦政下的岭南

将岭南纳入版图并不意味着这里就从此太平,基于历史经验,皇帝已经意识到,岭南的治理势必是漫长的过程。

南征尚未结束时,咸阳朝廷就已开始为治理当地做准备。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南下“陆梁地”的军中除了兵卒,还包括大量逃犯、赘婿、商人,次年又有大批“治狱吏不直者”(判决案件不公的司法官员)南下。依秦代社会制度,他们或是戴罪之身,或是社会地位低下,都是优先征发徭役兵役的对象,被派往岭南显然是要作为移民戍守当地。另据《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记载,将军赵佗还曾特意上书皇帝,请求征发三万未婚女子进入岭南,与将士婚配。皇帝将这个数目削减了一半,批准征发了一万五千名女子。

在当地推行秦律、严禁私斗也是一项重要举措。《汉书·高帝纪》记载,任嚣、赵佗治理嶺南期间,百越人原本“好相攻击”的习俗被有效扭转,“中县人以故不耗减,粤人相攻击之俗益止,俱赖其力。”

秦军还修建了一系列工程,如今的广州市内就有秦代造船厂遗址,广东多地都有赵佗井、佗城等遗迹。

征南秦军的抉择

正在一切欣欣向荣之时,皇帝在沙丘宫病逝,中原爆发了秦末战争。与岭南毗邻的故楚地是反秦热土,除了项梁、项羽叔侄,还活跃着吴芮、共敖、梅銷等大大小小的诸侯,随时威胁着岭南地区。征南秦军中最重要的将领——南海尉任嚣此时也病入膏肓,岭南秦军人心惶惶。眼看自己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任嚣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他叫来了部下赵佗。

赵佗原是常山郡(今河北真定)人,石家庄还有为纪念他而修建的赵佗公园。此时他是南海尉的部下,职位是龙川县令。临终前的任嚣对赵佗交代了后事:“中原扰乱,未知所安,豪杰畔秦相立。南海僻远,吾恐盗兵侵地至此。吾欲兴兵绝新道,自备,待诸侯变,会病甚。且番禺负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国。”

这番遗言很容易被理解为野心使然,但从后面的局势发展来看,它确实为岭南地区带来了安定,使当地秦人和百越人躲过了秦末的战火兵灾。它也是当时条件下,征南秦军所能做出的最合理选择。秦军如果试图北上救援,一来现实条件不允许,数十万军民早已散布在岭南各地的密林中,光是重新集结就困难重重,更不必说后勤保障等种种问题;二来此时岭南刚刚安定,放弃这片土地意味着前功尽弃,所有已取得的建设成果都会化为乌有,不能随军北上的中原人更将遭遇百越人的反击,面临全军覆没的命运,而中原王朝想要重新涉足这片领土,难度将陡然增大。这并非危言耸听。在岭南的东部,本已降秦的东瓯王摇、闽越王无诸开始趁乱起兵;在岭南的西部,还有瓯雒国的安阳王蜀泮正待时而动。

南越立国

任嚣死后,赵佗接管了当地的军政大权,并依计行事,诛杀了一批不肯服从命令的军官长吏,任命自己的亲信担任要职,同时封闭中原通往岭南的所有关隘,其中最重要的有三座:位于大庾岭的横浦关,位于连江上游的阳山关,位于连江入北江处的湟溪关。三关互为犄角,保护了岭南地区的安全。在那之后,他建立了南越国,成为了历史上的南越武帝。

从秦末战争到西汉建立,南越国逐步占领和控制了整个岭南地区,成为天下颇具实力的割据政权。赵佗则相继熬过了秦始皇、汉高祖、吕后等一个又一个名字如雷贯耳的大人物,当汉文帝派特使陆贾前来招抚時,他甘愿自称藩臣,并表达了尊奉汉室的意愿:“老夫身定百邑之地,东西南北数千万里,带甲百万有余,然北面而臣事汉,何也?不敢背先人之故。老夫处粤四十九年,于今抱孙焉。然夙兴夜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者,以不能事汉也。……老夫死骨不腐,改号不敢为帝矣。

赵佗一直活到汉武帝建元四年(前137),寿命高达九十余岁,在整个中国历史上也是少有的长寿皇帝。他死后,南越国又经历了四代统治者,最终在汉武帝后期灭亡,享国九十三年。岭南大地从此成为中原文明的一部分,百越人、秦人、加入秦军的六国人,他们的血脉在这片土地一代代延续、融合,也拥有了全新的身份——汉人。

时光倒退回统一后的第三年,皇帝巡狩至琅琊台,留下的琅琊刻石记录了帝国四方疆域的边界,“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对于南方边界“北户”,宋人邢昺解释为汉代的日南郡,“言其在日之南,所谓北户以向日者”,也就是秦代的象郡。其时百越部族并未平定,琅琊刻石更像是一种宣传或预言,只是谁也没料到,实现它竟然用了上百年时间。

那场失落的战争终于画上句号。即便其全貌几乎为历史迷雾所遮蔽,只鳞片爪的痕迹依旧昭示着曾经的波澜壮阔。岭南地区融入华夏文明的漫长进程随时可能被无数个意外打断,除了历史的幸运,只能归功于它的推动者们,同时拥有着长远的目光、坚定的意志与强烈的牺牲精神。只有伟大的心灵,才能建设不朽的事业。(转载自《邂逅秦始皇》)

编辑/徐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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