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狮子与神道石狮漫谈

2019-02-24王韦

醒狮国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石狮狮子佛教

王韦

作为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陵墓,位于南京明孝陵神道之首的是石狮,这也是狮子首次居于帝王陵墓石刻首位。狮子曾广泛分布于非洲、欧亚和北美大陆,亚洲狮原产于美索不达米亚,主要生活于西亚和南亚,东亚地区则有虎而无狮。非本土动物的狮子,却极受中国文化的追捧,从帝王到民间、从庙堂到陵墓、从古代到现代,均不乏其姿彩各异的身影。

“狮子”为古代波斯语音译,在中国古文献中常写作“师子”,最早出自《汉书,西域传》,其载:“遭值文、景玄默,养民五世,天下殷富,财力有余,士马强盛。……自是之后,明珠、文甲、通犀、翠羽之珍盈于后宫,蒲梢、龙文、鱼目、汗血之马充于黄门,巨象、师子、猛犬、大雀之群食于外囿。殊方异物,四面而至。”这段记载的背景是西汉张骞出使西域,开通陆上丝绸之路后,西方的物产和文化不断传人中国,狮子也作为贡品来到了中国。

也有观点认为,虽无狮子之名,但中国人知道这种猛兽却很早,先秦文献中即可找出记载,不过那时称作“狻猊”或“狻魔”。如《穆天子传》載:“名兽使足走千里,狻猊、野马走五百里”,郭璞注:“狻猊,师子,亦食虎豹”。郭璞还对《尔雅·释兽》“狻魔”条注:“(狻魔)即师子也,出西域。汉顺帝时疏勒王来献封牛及师子”。唐代颜师古也说:“师子,即《尔雅》所谓狻猊也”。狮子还称“婉”,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说:“兢,虎鸣也,一日师子”。

可以明确的是,东汉之后狮子的进口不绝于载。路线基本从伊朗、印度经过阿富汗和中亚,再从新疆进入中原。这种千里迢迢一站站运达的猛兽,数量自然稀少,故常作为贡品豢养在皇家苑囿内。北魏洛阳城中曾设有专门驯养狮子的坊,《洛阳伽蓝记》记载:“永桥南道东有白象、狮子二坊。白象者,永平二年(509),乾罗国王所献,背施五彩屏风,七宝坐床,容数人,真是异物。狮子者,波斯国胡王所献也,为逆贼万俟丑奴所获,留于寇中。永安(528-530)末,丑奴破,始达京师”。

珍稀的贡品身份,决定了一睹狮子真容的人也不会多。于是,艺术创作出的狮子形象与真实的狮子形象大相径庭,比如,它融合了龙、虎、麒麟、饕餮的特征,有着阔及两鬓的方口、大而突出的鼻子,较短的尾巴等。《洛阳伽蓝记》中有篇《宋云行纪》,说宋云在正光元年(520)去乾陀罗国,在一所寺院中看到跋提国王送给乾陀罗国的两头狮,“云等见之,观其意气勇猛,中国所画,莫参其仪”。

“中国化”狮子形象之所以大受欢迎,背后有着深刻的文化和宗教等原因。在西亚,狮子形象很早就成为一种文化符号。考古发现伊拉克地区公元前1000年左右的遗址中,石狮即很常见,一般位于神庙或者陵墓门口,显然担负着震慑守卫功能。这一习俗继而影响到了伊朗、阿富汗,甚至南亚和中亚地区,直至中国。山东嘉祥东汉武氏家族墓葬石阙前,有一对形态生动的石狮,据石阙铭文记载其建造时间为汉桓帝建和元年(147),可知至迟东汉,中国已有将石狮作为镇墓兽的实例。郦道元《水经注》“汲水”条引《续述征记》说:“西去夏侯坞二十里。东一里即襄乡浮图也。汲水迳其南,汉熹平中某君所立。死因葬之,其弟刻石树碑以旌厥德,隧前有狮子、天鹿,累砖作百达柱八所。”熹平为汉灵帝年号,隧即墓道,这里的狮子、天鹿是镇墓兽无疑。也有观点认为,辟邪也是狮子的一种,是受波斯文化影响,带有飞翼的狮子。因篇幅所限,本文不涉及此类衍生形象。

魏晋南北朝时佛教兴盛,狮子形象广泛应用于佛教造像中。狮在佛教中具有神圣性,代表“法力”。雄狮则被认为是佛陀的象征。佛教经论中用狮子比喻佛陀的无畏与伟大,佛陀以无畏音声说法,如同狮子吼叫,故称“狮子吼”。所以,狮子被神格化,以神兽、灵兽、仁兽形象出现在造像中,作为佛的化身被崇拜。与佛教传播相伴随的是其本土化,狮子造型同样被融入了更多的中土观念。北朝石窟造像中,狮子造型时代越早,越接近西域风格,越晚越接近中土文化。就地域而言,西北地区西域风格影响大,中原地区本土化明显,这与佛像造像风格的变迁如出一辙。中国化佛教艺术中的狮子造型基本分为两类,一类雄壮威武,起镇守护卫作用;另一类温良恭谨,似听经护法之貌。风气所及,不仅佛教造像中,建筑门户等处也以狮子雕刻进行装饰。

吊诡的是,经过艺术和观念加工的“中国化”狮子形象越来越受欢迎的同时,真狮子却颇受冷遇而地位尴尬。唐武则天时,大食国献狮子,名臣姚思廉请求却贡,理由是狮子“非肉不食,自碎叶至都,所费广矣。”从花销上反对。明成化十七年(1481),撒马尔罕苏丹进贡两头狮子,陆容上疏曰:“此无用之物,在郊庙不可以为牺牲,在乘舆不可以备骖服,不宜受。”从实用主义立场反对。弘治二年(1489),撒马儿罕再贡狮子,大臣倪岳主张却贡的理由更义正词严:“臣观撒马儿罕所进狮子,乃夷狄之野兽,非中国之宜蓄。留之于内,既非殿廷之美观;置之于外,亦非军伍之可用。且不免以彼无用之物,易此有用之财。”不仅综前所述,还站在了“泱泱中国”与“夷狄”的“大义”高度。明孝宗纳其言,李东阳还专门为此作了一首歌颂圣明的《却贡狮诗》。

唐代,狮子形象在各种建筑装饰上应用更为广泛,但墓前置石狮并成为定制则在武则天时,这与她崇信佛教有关。如武则天与唐高宗合葬墓乾陵,陵园内城的四门外,置有4对8尊石狮,高三米多。武则天之母杨氏顺陵,不仅外城四门外也各置石狮一对,神道上还用完整巨石雕成了一对走狮,这对著名走狮被誉为“唐代诸陵石刻之冠”。显然,四门蹲狮的功用是镇兽,这一传统至今犹存。而顺陵的走狮,添置于武则天称帝后,僭越帝陵的尺寸、气吞山河的造型,象征着武则天取代李唐王朝的决心。正因如此,终唐一朝再没出现过这种姿态的石狮。北宋皇陵狮子造型分陵园门狮和内城门狮两类,其中内城门狮仿走狮造型而制,但脖颈上的项圈已将它变成了皇权的仆从,不再是无所畏惧的王者,而此后的帝陵石刻狮子莫不如此,就这点而言,与君权不断强化的历史趋势倒是一致。

朱元璋起自寒微,做事不拘泥于成法,往往别出心裁,这在明孝陵的设计与建造上也体现无疑。他所开创的陵寝制度,承前启后、独创新规,在中国古代帝陵制度史上具有里程碑地位。继而为明十三陵、明显陵、清东陵、清西陵所沿袭,规范着明清两代500多年20多座帝陵建设的总体格局和风貌,其地位崇高,影响极为深远。明孝陵神道之首为蹲狮一对、次之立狮一对,这种创新的布局也为明清皇家陵寝所延续。

之所以如此,有人猜测朱元璋17岁入皇觉寺,在外化缘三年,重回寺庙又呆了四年,对佛教感情颇深,故有此安排。不过,笔者以为,朱元璋那样重帝王之道的人,是不会把感情作为首要考虑因素的。从他立国后对佛教的种种限制、整顿而言,自然算不上虔诚的佛教徒。他对功臣杀戮一空的做法,显然也不是重情重义的人。当然,这并不说明孝陵这种安排与佛教无关,而是应当从更深的层面去理解。

长期以来,我们对明朝国号的解释,深受吴晗先生的影响,即“大明”源于唐代传人中土的“明教”。明教,原称摩尼教,为波斯人摩尼所创,因崇拜光明,故又称明教。中外学者曾视吴晗观点为圭臬,包括金庸也依其说,在小说《倚天屠龙记》中,将明教描绘为一支反元势力,工于心计的朱元璋即出身于此,最后窃取了起义成功的果实。但据当代学者更为深入的研究,元末大起义的策动者宣扬的是白莲教、弥勒教,未曾与明教相结合,国号和明教这种外来宗教并无关系。基于以上认识,学者杨讷认为,“明王出世”口号实出于佛教净土宗教义,“明王”就是阿弥陀佛,是“诸佛光明之王”,这才是“大明”国号的出典。朱元璋在《讨张士诚令》中,还曾说:“酷信弥勒之真有,冀其治世,以苏其苦”。所以,他以“诸佛光明之王”自居,自诩新王朝的建立是“光明世界”的来临,从此天下“大明”。以狮来装点神化自己,或许才是他将具有佛教神圣意义的狮子安排在神道之首的真正用心。

编辑/徐展

猜你喜欢

石狮狮子佛教
石狮
《世说新语》与两晋佛教
佛教艺术
狮子的喷嚏
《狮来运转》萌翻石狮
论佛教与朴占的结合
大同地区古代石狮的艺术特征——以文瀛湖和法华寺石狮为例
“平等”在现代嬗变中的佛教诠释
威风凛凛的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