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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狮”与“醒狮”

2019-02-24陈白露

醒狮国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曾纪泽国家主义创刊

陈白露

一提起“睡狮”,我们就会想起拿破仑说的“中国(睡狮)醒来时,整个世界都会震撼”,但是后来,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上升和史学界有关象征性符号的研究取得进展,这几年围绕“睡狮”这一表述起源的研究日趋活跃。代表学者是费约翰(John Fitzgerald)氏和单正平氏。费约翰极力否定人们熟知的那句话出自被囚禁在圣赫勒拿岛的拿破仑之口,说那纯属谣传。

众所周知,1900年以后,“睡狮”(以及“醒狮”)一词为清末知识分子所喜好并经常使用,这方面的例子不胜枚举。比如,“诗界革命”先驱黄遵宪在其《病中纪梦述寄梁任父》(1903年)中有“散作枪炮声,能无惊睡狮?睡狮果惊起,牙爪将何为?”“革命军中马前卒”邹容的《革命軍》(1903年)中则有“天清地白,霹雳一声,惊数千年之睡狮而起舞,是在革命,是在独立”;甚至有名曰《醒狮》的杂志于1905年在东京创刊,等等。这些都是基于梁启超创造、发明的“睡狮”而出现的文化现象。应该说,中国=“睡狮(Sleeping Lion)”这个表述,首先是在清末中国人之间迅速流行,然后才流传到包括日本在内的外国舆论界的。

在民族主义勃兴、救亡意识高涨的时代,某个号召性语句或形象有时会成为凝缩时代精神的核心。在对外危机意识深重的清末和民国时期,屡屡有巧妙地表达中国屈辱的国家地位、激发爱国热情的语句及形象被发明出来,“东亚病夫”如此,租界公园“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告示牌亦如此。而出自梁启超想象的“睡狮”也属于此类发明之一,这个词语以及由此派生出的形象,对近现代中国民族主义形成所发挥的巨大作用,已毋庸赘言。梁启超在评论自己的言论对清末社会的影响时曾说,与新文体一样,“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从“睡狮”一词的发明及其后来的广泛流行来讲,他的语言魅力已达到了创造号召性语句并足以激发人们想象力的地步。

“睡狮”、“醒狮”之说出现数年后,就有人创刊了《醒狮》杂志。可见,在某种程度上,该词语对中国知识界造成的冲击已经超过了梁启超当初的设想。而后来以批判眼光观察自负的中国民族主义者的知识分子,则指出了该词语带有的正负两方面的意义。鲁迅在1933年发表的《黄祸》一文中有如下一节:

现在的所谓“黄祸”,我们自己是在指黄河决口了,但三十年之前,并不如此。那时是解作黄色人种将要席卷欧洲的意思的,有些英雄听到了这句话,恰如听得被白人恭维为“睡狮”一样,得意了好几年,准备着去做欧洲的主子。

这段话之所以意味深长,在于它以当事人的立场表达了清末中国对“黄祸”论所持态度的一个侧面,而这种沾沾自喜的态度与“睡狮”说却同体而栖。因此,鲁迅才认为清末以来的“睡狮”说顶多是中国人满足自尊心的“恭维话”,并对此持批判态度。

当然,为了负载民族主义者的自尊心,“睡狮”形象在形成后就被放大了;对此,发明者梁启超不应负任何责任。而对于鲁迅写于梁启超谢世之后的这篇杂文,梁也不可能反驳。但是,在中国民族主义以“醒狮”的姿态出现时,梁启超则不得不面对自己创造出的这个形象。

提起推崇“醒狮”的中国民族主义,人们自然会想到曾琦等人于1920年代中期组织的中国青年党(中国国家主义青年团、国家主义派)曾主张“醒狮运动”,并以《醒狮周报》作为机关刊物;实际上,在曾琦等劝梁启超入党时,“狮子像”曾在梁启超面前出现过。周传儒在回忆曾琦等欲拉梁启超为首领而与其接触的过程时这样写道:

民国十四、五年之交,国家主义派的曾琦到北京见梁启超,意欲组织第三党,推梁与章太炎为南北首领。谈了半天,梁没有答应。……曾琦后来还到启勋家找过梁启超一次,梁推说丁在君等不同意,周传儒也要考留美,不能帮忙。于是以无名氏名义赠他三千元帮助活动费。曾琦回赠一个半人长的铜狮子给梁启超,铜狮子为醒狮派的党标,我后来到梁家,看到案上放有一个铜狮,一问才知道是曾琦送的。这次梁没有跟国家主义派搞在一起是很明智的。

梁启超虽然没有加入“醒狮派”的党派活动,但却称他们“最有朝气,最能奋斗”,似乎实际上对他们期许有加。但是,曾琦等赠送狮子像给梁启超时,大概不知道在中国最早唤醒“睡狮”的正是梁启超。因为,在《醒狮周报》创刊宣言中,他们称“睡狮”说源于曾纪泽:

昔者曾纪泽出使欧洲,鉴于西方东侵之猛,尝以“睡狮”之说,告彼都人士曰:中国地方之大,人口之多,巍然独立于亚洲,其状有雄狮然,今特睡而未醒耳。……呜呼!我国民岂真劣等而不可救药耶?抑矣果如曾氏之言为睡而未醒之雄狮耶?

正如已经探讨的那样,曾纪泽的《中国先睡后醒论》以及其他文章中从未出现过“睡狮”的字眼,而“醒狮派”却与20多年前的梁启超一样,把曾纪泽与“睡狮”扯在了一起。连以“醒狮”为旗号的政治团体都不过如此,1920年代人们对“睡狮”说历史渊源的一般理解也就可以想见了。

由于醒狮派曾试图拉梁启超加入,梁也对醒狮派的活动抱以期待,因而梁当然极有可能读过《醒狮周报》的创刊宣言。而且,醒狮派还送了一座铜质狮子像给梁启超。面对这座狮子像,梁很可能就自己年轻时创造出的“睡狮”形象有所感触。假如他留下一篇《醒狮有感》之类的文章,我们也就可以了解“睡狮”形象出现在中国的来龙去脉,特别是本文来能解明的梁的想象由怪物弗兰肯斯坦到狮子的飞跃过程。但遗憾的是,梁启超没有为我们留下这样的文章。如此,来历依然不明的“睡狮”、“醒狮”的形象后来不断被放大和强化,直至现在。

编辑/徐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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