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树彬

当选市作协副主席后，陆有亢定了个重读经典的计划，打算在半年之内重新读完四大名著，重温唐诗宋词，以此巩固和提升文化修养，做好进入市经顾委的准备。

果然，他刚读完半部《红楼梦》，中国作协就发来信息说，已经收到入会材料。又过半年，《庄城日报》发表头条新闻：十年修行成正果，我市作家陆有亢加入中国作协。这是庄城首位国家级作家，也是首位可以进入市经顾委的文艺工作者。消息发出的第二天，三家上市公司和九家双百企业老总亲自发函，邀请他加入企业顾问团，年薪十八万。

这十二家公司，堪称全市五万多家企业的佼佼者，每年纳税金额都在亿元以上，平均营收超过二十亿。但在庄城，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社会名流最多只能兼职两家公司，多了就要被限制，而且兼职情况要在经顾委和企业家协会进行通报，通报文件双百及规上企业老总人手一份。

庄城市经顾委全称为庄城市经济发展顾问委员会，由一名退休多年的政协副主席发起，初衷是让那些已经正式退休或因各种原因退职的干部继续为庄城社会经济建设发挥余热，规定市局副职及以上干部才可加入，镇街区领导资源有限，不纳入其内。开始时只为百强企业提供服务，随后逐步扩大到优胜企业。优胜企业同样只有一百家，俗称百优。百强百优，合称双百。后来，许多暂时进不了双百或因竞争失利，被挤出双百名单的企业不甘落后，私自聘请退职镇街区领导担任顾问，经顾委只好扩大朋友圈，将镇街区退职领导吸纳进来，服务对象也扩大到纳税金额三千万以上或营收超过五亿元的规上企业。

自从镇街区领导加入经顾委，市各大协会就开始蠢蠢欲动，特别是影响较大的作协、书协、美协三大协会，纷纷向各大企业抛出橄榄枝，很多企业也想借助他们的资源和影响。那名原政协副主席曾经当过市文联主席，深知他们的社会影响力绝不低于一般的乡镇领导，于是敞开胸怀，再次修改群规，规定以上三大协会的副主席也可加入经顾委，接受各大企业的邀请，但同时又设了个门槛，必须为国家级会员。

按照市经顾委的规定，陆有亢最多只能接受两家企业的邀请。拿着十二家顶级企业的邀请函（不是聘任书，不办入职手续，不造工资册），陆有亢有点眼花缭乱，不知如何取舍。突然手机振动，一个电话打了进来，陆有亢瞟了眼屏幕，连忙接听。

对方亲切地问：“喂，是有亢吗？”

陆有亢恭恭敬敬地回答：“是的，主席，我是有亢。”

来电者正是原政协副主席、现经顾委主任骆漪文。骆漪文客气地说：“很好，很好，证明你还没有忘记我。”

陆有亢连忙说：“怎么会呢？主席，我的第一篇小说，还是您给我发表的呢。”

十五年前，三十岁的陆有亢刚来庄城时，由于拿不出文凭，只好在一家保温杯厂拉板车、做杂工，业余时间喜欢舞文弄墨，麻起胆子向《庄城日报》投稿，很快就被刊登了。有了第一篇就会有第二篇，接二连三地在《庄城日报》登了几十篇文章，陆有亢就出名了，副总编亲自带着一名摄影记者来采访，鼓励他好好写，继续写，并把他的几篇好稿推荐到《潜龙日报》发表。

出名后的陆有亢从普通员工变成管理人员，并慢慢当上了车间主任和副厂长，原以为可以大显身手，大干一场，谁知那家工厂的老板不争气，不知何时染上赌瘾，带着儿子到澳门赌博，没几下就把厂房和设备输掉了。

那家保温杯厂倒闭后，陆有亢只得重新找工作，虽然没文凭，但是有经验，很快又到一家生产电动工具的企业出任车间主任，两年后又当上了生产部长。可惜好景依然不长，不到半年，那家原本发展不错的企业，深陷民间借贷与联保泥潭，企业宣布破产，老板带着小蜜携款跑路，但很快就被公安抓捕。

进入职场，连续遭遇两番滑铁卢，陆有亢心里非常迷茫，就到街头闲逛。刚到步行街，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道兄，请留步！”

陆有亢自小就喜欢看些杂书，记忆中好像这是《封神榜》里申公豹的台词，听到喊声不能回头，回头必定倒霉，但一惊一乍之间，陆有亢还是回头了，还真有个游方道士站在身后不远的马路边，迎风独立，飘飘欲仙。陆有亢心头一震，觉得这道士有些来历，便问：“道长，有何指教？”

道士说：“道兄你行踪飘忽，魂不守舍，印堂发暗，必是遭遇打击，怀疑人生。”

陆有亢莞尔一笑，心想这不是江湖骗术、鬼魅伎俩吗？无非是通过察言观色，制造心里恐慌，然后骗点小钱，不必理会。正要走路，那道长又说：“道兄自带文气，必是伤官坐印，颇有文贵之吉，说不定会拿文艺大奖。”那道士说完，便背着行囊，转身离去。秋风骤起，衣袂飘飘，越过那座石拱桥，很快就消失了。

目送道士消失，陆有亢继续前行，边走边自言自语：“既然如此，那就做个平常人吧，连车间主任也别当了。”

几天之后，陆有亢离开庄城开发区，到市区找了份企划文案的工作，领着半高不低的薪水，多次谢绝提拔，平平稳稳地度过十年光阴。

进入新单位，陆有亢在职位上不求上进，业余时间也静下心来，不再写那些短平快的豆腐块，一心一意写起小说来。整整写了三个月，才完成第一部中篇小说，全文三万多字，投往省刊《潜龙文学》，等了半年，音讯杳无。灰心失意之中，只好向市文联主办的内刊《云溪》寄去。

几天之后，陆有亢接到时任庄城市文联主席兼《云溪》文学双月刊主编骆漪文的电话。骆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然后说已经看过你的小说，写得很好，真实而又细腻，读后令人深思，准备在下期《云溪》发表。骆还表示，非常高兴庄城能有如此认真的作家，耐得住寂寞，写得出作品，但可惜是外来的。

陆有亢连忙表示：“骆主席，我已在庄城生活了五年，并打算在这里买房定居，因为庄城不但胸怀广博、历史悠久，而且文化底蕴非常深厚，我很喜欢。”

骆漪文说：“很好很好，庄城确实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如果想进入体制内，我可以去找书记和市长，争取政策支持，然后以特殊人才的方式引进到文联工作。”

陆有亢不想麻煩别人，当即表示在民营企业也挺好的，工作自由，无拘无束，收入比普通公务员还要高些，各种保险都很齐全，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见陆有亢婉言谢绝，骆漪文颇感意外，但心里却对他多了分敬重，双方首次通话就此结束。两个月后，第二篇小说还在修改，陆有亢就从骆漪文手里拿到了《云溪》样刊及两千元稿费。

看着自己的小说处女作得以发表，尽管只是一家县级市的内部刊物，陆有亢依然兴奋莫名。陆有亢拿着样刊，认认真真地将自己的文章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发现有好几个错误都被改正过来了，心里对骆漪文充满了感激之情。

几个月后两人再次见面，骆漪文已升任市政协副主席。他说：“曾经的庄城是东部有名的文化大县，出过三名状元五名宰相十名尚书以及三百多名进士，诗词名家有一大把，可惜现代以来，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在经济大潮的冲击下，有才华的人都开厂经商办企业去了，我这个文联主席当得比较寒碜。”

骆漪文又说：“众所周知，庄城是举世闻名的国际商贸城，经济实力在全国百强县市中名列前茅。难能可贵的是，庄城在注重经济建设的同时，不忘文化建设，市政府每年拨给《云溪》的办刊经费多达二十万元，让其他县市文联羡慕得要死。但遗憾的是，庄城写诗写散文的人很多，几乎没人写小说，因为小说创作太艰辛，又很难发表。你那篇文章的确太长了，我们一本杂志的容量才六万字，你一篇文章就占去了一半多版面，我之所以坚持要发，原因很简单，就是希望能够带动和打造出一批真正的庄城作家，从而实现文化强市的愿望。”

遗憾的是，那次交谈过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骆漪文。迄今为止，他也只在《云溪》发表过那篇小说，因为从第二篇开始，他的小说几乎都是在公开发行的刊物上发表。由于低调和谨慎，整整写了十年，发表了上百篇小说，他才正式申请加入中国作协，成为庄城首位“国家级”作家。

陆有亢不想做官，但非常羡慕那些专业作家，一边领着国家工资，一边写自己的文章，还照拿稿费和版税，这是多么幸福的职业啊！可是，这只能是做梦，因为他已经永远失去这种资格，更缺乏维系这种幸福的人脉与命运。

一次文友聚会，大家都说他的水平可以做专业作家了，他说，他刚在庄城买下房子，两万多一平方，每月要还七千多房贷，还有小孩刚上幼儿园，正是花钱的时候，如果不去上班挣钱，一家人就得喝西北风。

有人提醒他说：“听说市里有个经顾委，凡是进入经顾委的，都会被规上企业邀请为顾问，为企业出谋划策，年薪在二十万到三十万之间。如果你能加入中国作协，当选市作协副主席，就可以进入经顾委，被企业邀请为顾问，那就不用上班，安安心心写作就行。”

五年前市作协换届，曾经当过市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的市作协主席林宇凡动员他说：“有亢，你已经在省级以上文学刊物发表了中短篇小说五十多万字，完全可以加入中国作协了，你把材料准备好，我帮你带到省作协去参加评审。我们庄城还没有国家级会员，希望你能实现零的突破。”

陆有亢一是没有完全把握，二是觉得没多大用处，不但不愿申请加入中国作协，甚至连市作协副主席的提名都推掉了。在他心目中，作协副主席不发工资，更不是官（甚至还不如一个车间主任），只是一个虚名而已，他不想被虚名所累。

陆有亢不想当官，但想当专业作家的愿望却越来越强烈。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人生还能活几年？再不集中精力在创作上好好拼一把，一生的光阴就这样要虚度过去了。聚会上经朋友提醒，陆有亢如醍醐灌顶，当林宇凡旧事重提，他便欣然答应。

电话中骆漪文问：“有亢，那十二家企业，你考虑得如何了？”

陆有亢说：“我已经想好了，就雨诗集团和远方文旅吧。”

骆漪文哈哈笑道：“好！好！跟我想的一个样，我原本也想推荐这两家公司呢，那我就以经顾委主任的名义，正式邀你入会，同时也把你的选择通知对方，并在群里进行通报，从今天开始，你就可以开始计算薪酬了。但我要事先申明一下，賬面上年薪十八万，但你只能拿十六万，有两万是经顾委的运作经费，这样两家加起来，你的年薪是三十二万，再扣除个人所得税，实际到手的是三十万。”

辛辛苦苦做了十年企划文案，年薪也才十二万，如今轻轻松松就能拿三十万，他已经很满足了。陆有亢连忙说：“好的，我没意见。”

骆漪文说：“好吧，那你明天来我办公室办理入会手续，就可以辞去原来的工作，正儿八经做顾问吧，这样不用上班，也有利于创作。”

一个星期后，陆有亢不顾原单位苦苦挽留，坚决要辞去工作。老板夫妇年龄跟他相仿，他们刚开始创业，他就加入团队，十年风雨相伴，多少有点感情。老板说：“陆老师，虽然我们企业规模小，开不起高工资，但只要您愿意留下来，我给您开副总的薪水，行不？”

在这家咨询公司，副总经理的工资也就三十万元，还要扣除个税及各种保险，发到手也就二十七八万，每天还有干不完的活，加班加点一直都是常态，怎么会有顾问轻松？再说，那才是他想要的工作和生活方式呀。

陆有亢已经下定决心，尽管心有留念，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辞去原有工作，陆有亢就到经顾委领取第一年顾问薪金。凡是请得起顾问的企业都是有钱的主，凡是当得起顾问的人都是庄城名流，大家有头有脸，很讲信誉，薪金一年一付，先付款，再服务，而且只付现金，那样显得更有仪式感和成就感。

三十万，沉甸甸的三大捆，陆有亢双手接过后，用一只黑色塑料袋拧着，然后直奔银行，存到卡上。刚刚存好钞票，骆漪文就打来电话，要他去乾昌县城，参加远方文旅的一个旅游项目洽谈会。

刚刚收拾完毕，远方文旅的车来了，一辆崭新的白色卡宴。老板在电话里说，陆老师，今后但凡出差，这辆就是您的专车，如果干满三年有成效，就连车带人归你了。呵呵，这车虽然不贵，只要七八十万，但对他来说，已经是豪车了。既然是庄城龙头企业的顾问，也必须坐这样的车才般配。让他深感意外的是，司机竟然是个三十余岁、打扮入时的美女，按照老板的承诺，如果干得好，今后这美女香车，都是他的下饭菜。他心里想，要车可以，但美女就算了，还真养不起，也没这个嗜好。

卡宴七拐八弯地驶出市区，开上高速，美女司机才说：“陆老师，您今晚的身份是公司总经办主任，副驾驶前面的盒子里，装有本项目的说明书和今晚洽谈的主要内容，您可以先熟悉下。”

陆有亢打开盒子，取出材料认真看了起来。原来远方文旅准备在乾昌县灵溪镇投资一个文化旅游园，其中有一个名为唐诗之旅的项目，涉及到灵溪上游的白雪村，主要是土地流转与水源利用，需要与该村村委会签订流转协议，该村村委会主任名叫白雪涛，大小事务全部由他做主。再看白雪涛的简介，是个服装公司的老板，企业规模不大，只有几十名员工，年销售额三千万元左右。

材料上的内容就这么多，但对陆有亢来说，已经足够了，他关注的重心不在洽谈，而是在项目本身：唐诗之旅，如何将唐诗和旅游结合起来。上网一查，还真不得了，原来在东晋以后，特别是在唐宋时期，乾昌居然是全国著名的旅游胜地，几乎有点名气的诗人，都要来这里参加诗会，寻仙访道、游山玩水，由此衍生的诗词唱和与风流韵事，形成了大唐盛世与宋词王国特有的风景。

看着这些资料，陆有亢浮想联翩，王羲之、谢灵运、陶渊明、贺知章、李白、杜甫、白居易、孟浩然、王维、陆羽、李季兰、李商隐、杜牧、贾岛、罗隐、王安石、苏东坡、秦少游、范仲淹、晏殊、朱熹、陆游、柳永、李清照、辛弃疾……一个个闪亮的名字，组成乾昌历史上无比璀璨的星空。这是老祖宗留下的巨大财富，如果能挖掘出来，不知会吸引多少粉丝，因为上面这些名人，随便一个出来，都要比今天所有的网红加起来还要红一万倍。

乾昌与庄城，中间只隔着个水墨市。水墨原本只是庄城的一个镇，因经济体量异常繁荣，半年前刚刚升级为县级市，跟庄城平起平坐，曾经轰动全国。但对庄城来说，水墨撤镇建市却是一种难以痊愈的伤痛，这种伤痛不能呻吟，不能叫苦，只能笑意吟吟，含泪道别。

水墨市很小，只有三百多平方公里，霸气的卡宴几乎是一晃而过。陆有亢突然想起那首歌，美女司机也有同感，随即播放起来，一个略带伤感与火辣的声音在车厢里回荡：

不要把脸藏在月光背后

有谁在意我们的生活

坐在安静角落，该为这一刻找个解脱

不要你眼里伪装的内疚

该是自己幸福的时候

静静地想一想，谁会追求刻意的温柔

你伤害了我，还一笑而过

你爱的贪婪，我爱的懦弱……

这首歌唱完，就几乎快到乾昌入口了，陆有亢的眼里居然有些潮湿的感觉。美女司机善解人意，竟然又播放《潮湿的心》：

是什么淋湿了我的眼睛

看不清你远去的背影

是什么冰冷了我的心情

握不住你从前的温馨

是雨声喧哗了我的安宁

听不清自己哭泣的声音

是雨伞美丽了城市的风景

留不住身边匆忙的爱情……

这怨妇般的歌声一旦响起，唐诗宋词营造的意蕴瞬间荡然无存，陆有亢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美女司机不知怎么搞的，刚刚进入匝道，又将音乐切换成《春江花月夜》，搞得陆有亢的心情就像过山车一样，起伏跌宕，一波三折。

车到乾昌宾馆，也就下午五点多钟，陆有亢以为已经到站，其实不然，一个西装革履、气宇轩昂的中年男人，早就拧着个黑色公文包等在那里，随即拉开车门，坐到后排去了。即使坐到后排，陆有亢依然感受到了他强大的气场，咄咄逼人地塞满整个车厢。

美女司机将卡宴缓缓开出这家气势宏伟的四星级酒店，轻声介绍说：“陆老师，刚刚上车的，是我们公司的副总经理兼乾昌项目负责人，姓刘，我们叫他刘局好了。”

陆有亢有点纳闷，这个名字开得好霸气。司机继续说：“刘局之前是国土局局长，半年前主动辞去公职，被老板请来当助理。”

哦，原来如此。半年之前，莊城是有过一次干部调整，科局级以上干部中，凡是年龄到限的，一律退居二线。凡是退居二线的，都可以进入经顾委，成为规上与双百企业顾问。可是看年龄，这位刘局也就五十来岁，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怎么就辞职了呢？

陆有亢无法理解，美女司机又向刘局介绍：“刘局，我旁边这位，是公司刚邀请的高级顾问，市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会员，庄城市唯一的国家级作家，我们叫他陆老师好了。”

刘局连忙奉承：“哇塞，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陆作家，十年前我就拜读过您的大作《选举》，发表在《云溪》杂志上，我印象特别深刻，因为我有篇小散文，跟您同一期。我非常敬佩您的才华和勇气，在当今居然坚持写小说，而且还写得那么好，并且写出名了。”

哦，原来还是一名文学爱好者，可惜他印象模糊，老是想不起他写的是什么文章，因为陆有亢有个坏习惯，拿到样刊后只看自己的作品，无论别的作者名气有多大，他都一概不看，因为没时间。

既然想不起来，那就胡扯吧。他俩七扯八拉地聊了十几分钟，就到白云山庄了。白云山庄是乾昌唯一的五星级宾馆，气派果然不凡，远非乾昌宾馆所比，不但有亭台楼榭、曲径通幽，还有小桥流水、洞府花园，搞得跟世外桃源一般，让人流连忘返。一名身着唐装、年轻漂亮、气质高雅的服务员款款地迎上前来，深施一礼，然后热情介绍说，一千多年前这里是个道观，大唐最著名的风流女道士李季兰，曾一度在此修道，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茶圣陆羽、诗僧皎然等等，都曾在这里饮酒吟诗。这里曾经主办过唐宋盛极一时的诗歌沙龙，大小李杜，白王孟钱，刘罗贾贺，还有后来的三苏王范，陆晏朱辛，以及秦少游、李清照等等等等都来参加过，李清照就是在这里轻解罗衫、独上兰舟，王观“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的“眉眼盈盈处”，写的就是这里呢。

服务员言笑晏晏，侃侃而谈，美女司机不知是听得云中雾里，还是故意刁难，问道：“小姐，您说的大小李杜我懂，请问‘白王梦钱怎么解释？”

服务员答：“白王不是一个人，孟钱的孟也不是做梦的梦。白是指白居易，王是指王维，孟是孟浩然，不是孟郊，当然孟郊也曾来过，但排不上号。至于这个钱，是写‘数日莺花皆落羽，一回春至一伤心的钱起，当时他第三次科举落第，来这里游玩散心，再次赴京赶考，果然就考中进士了。”

美女司机咯咯笑道：“如此说来，这里还是疗伤圣地与高考加油站呢。‘白王梦钱我是懂了，但那‘流落假货，又是什么东西？”

服务员再次忍俊不禁：“这位女士好幽默，刚才‘梦钱，现在‘假货。刘罗指的是刘长卿和罗隐，贾贺指的是贾岛与贺知章。这位女士贺货不分，应该不是潜龙人吧？”

美女司机有点不悦，服务员自我解嘲道：“哎哟，我刚才忘了，男人最怕问职位，女人最怕问家乡，实在对不起。其实我也不是潜龙人，我老家是贵州盘县的，现在叫盘州市，以前是特区。喏，以上名人中，好像就罗隐有点偏僻，一般人不太关注，其实他也很出名的，比如‘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就是他的作品，千百年来，一直都很惹人喜欢。”

服务员说完，美女司机面色一寒，花容惨淡，陆有亢冷眼旁观，觉得有些好笑，心想或许这个美女司机还没有结婚吧，又或许有着不堪回首的往事，恰好被服务员点中穴位，有些苦痛或羞愧。但他并未往心里去，只是感叹五星就是五星，连服务员的气质修养都与众不同。

大概闲逛了个把小时，服务员才将他们引入一个名叫云梦小筑的豪华包间，介绍说这里曾经是李冶和陆羽沏茶幽会的位置，各位请慢慢享用这美好时光。那位姓刘的前局长当仁不让、大马金刀地在主位上坐下，陆有亢有点孤虚地坐在末位，美女司机紧挨着坐在他的左手边。十几年来，无论参加何种聚会，他都选择那个最不起眼，也最容易让人忽略的位置，安安稳稳地走到今天。美女司机提醒说：“陆老师，您应该靠上面一点。”

陆有亢推辞道：“我坐这里好，待会还有贵客。”

他刚说完贵客就到了。先是灵溪镇分管文化旅游的副镇长带着国土资源分局的副局长与两名年轻干部鱼贯而入。刘局已跟他们打过交道，双方都是熟人，握手欢迎，互道寒暄，全部入座后，依次向陆有亢介绍道：“这位领导是林镇长，这位领导是楼局长，这位美女是政府办主任，那位帅哥是后勤主管（其实只是司机而已）。”

刚刚介绍完毕，又一拨客人到了，这才是今晚的正主。酒店是楼局指定的，包间是美女司机预定的，菜和酒水是顶级豪华套餐。今晚洽谈的目的，就是要把流转合同搞定，那几位政府官员，无非是牵线搭桥，做个见证。刘局离开座位，张开双臂，热情似火，满面笑容地迎上前去，紧紧拥住那位精力旺盛的中年男人，一口一个白村长，一口一个好哥们，然后牵着他的右手，扶着他的左肩，将他拉到右手边的位置坐下。

资料显示，关于那片土地，之前已经谈过好几轮，但都没搞定，老板才把刘局调过来。白村长先向林镇致敬，然后才向楼局问候，望向美女主任的时候，眼睛就像火苗般不停闪耀，但并未停留多久，就跳过后勤主管和陆有亢，直接移到美女司机身上，从她娟秀的脸部慢慢下滑，到稍稍嫌扁、若隐若现的胸部停止，眼里有兴奋也有诧异。美女司机落落大方，嫣然一笑，自我介绍道：“我姓年，年羹尧的年，叫我小年就行。”

白村长有点难为情，连忙双拳一抱，呵呵笑道：“大公司就是大公司，我们跟你们比，连毛都算不上一根。”接着介绍他的跟班，两男一女，都是身家几千万的小老板，都是三十几岁的样子，其中那位女的，还兼任村委会计。陆有亢将他们打量一番，虽然年龄不大，但清一色的名牌服装，脸上露出淡定的笑容，似乎这样的场面已经见得多了，表现得从容不迫。

服务员款款地走来，柔声问道：“陆老师，可以上菜了吗？”

陆有亢不由一愣，美女司机附耳轻言，说您坐的是买单的位置，要不我们俩换换？陆有亢的脸唰地红了，全身不由自主地一阵燥热，只得稳住胆子吩咐服务员，人都到齐了，上吧。服务员又问，上几斤酒？陆有亢说，先上三斤吧，不够再来。

服务员退向旁边，各种热菜源源不断地端了上来，野猪肉、野兔肉、三文鱼、小海螺、烤海虾、酱牛肉、五步蛇、野牛蛙……全是山珍海味。随著一阵浓浓的酒香，三只500毫升的玻璃酒壶整整齐齐地端上桌来，服务员先给每人倒满一杯，刘局宣布道：“这是正宗的秘制纯酿，不是瓶装的勾兑酒，除了专业司机，其余人人均可尽兴而归。今晚我代表远方文旅集团董事长龙韶华先生招待大家，以主人身份先干一杯。”说完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咕嘟咕嘟，一两烧酒就这样下肚了。

酒香弥漫，气氛诡谲，大家端着杯子，面面相觑。服务员又给刘局满上。刘局说：“现在我敬大家一杯，并宣布正式开席。今天我们一是洽谈业务，二是联络感情，大家不要难为情，该喝就喝，该吃就吃，不吃不喝不办事，才是真正懒政惰政的违纪行为。”

大家哈哈一笑，气氛随即活跃起来，在刘局豪爽性格的感召下，喝过一杯之后，纷纷找他敬酒。美女司机当然不能喝酒，早就换上果汁；因为要开车，镇政府后勤主管也不敢喝，同样以果汁代酒。陆有亢端着酒杯，一脸尴尬地站着，被刘局发现了，说：“我忘记给大家介绍了，这位陆老师是庄城市作协副主席，全国作协委员。”

不知他是真的无知，还是故意说错，陆有亢感到非常别扭，正要更正说不是全国作协，是中国作协；也不是委员，而是会员。可话还没出口，坐在身旁的美女司机就轻轻地扯了扯他衣袖，陆有亢立即醒悟，只好含糊其辞地说：“兄弟我姓陆，以前是写诗歌的，现在写小说，偶尔也写剧本，目前兼任远方文旅集团总经办主任。”

大家随即兴奋起来，眼里放出亮光，特别是那位白村长，意味深长地说，真是真人不露相啊，没想到陆老师还是全国政协委员、庄城市政协副主席，失敬失敬，说着就要站起来让位置。林镇原本坐得安安稳稳的，听说坐在末位、其貌不扬的那位陆老师，竟然还有这么大的来头，也被唬得站了起来，争着要把陆有亢请到他的位置去。陆有亢连忙摆手说：“兄弟我但凡入席喝酒，只喜欢这个座位，几十年下来早就习惯了，大家就不要为难我了。为了向各位表达歉意，我也先干为敬。”

说完，已经十多年滴酒不沾的他，只好硬着头皮，闭着眼睛，举杯往喉咙里倒去。还好这酒并不辣燥，温温润润的如饮琼浆玉液。不喝不知道，一喝吓一跳，尽管十几年固守穷居，孤陋寡闻，陆有亢还是试出来了，这分明就是茅台，还是很有年份的那种，只不过是拆了包装而已。这么轻啜一口，不但消费了几百元人民币，还打破了他十几年前立下的誓言。见他已经干杯，刘局立马借题发挥，说全国作协委员都喝了，我们没有理由不喝。

大伙兴头轰轰，喝酒的和不喝酒的，都大呼小叫，一口干掉，然后吃菜闲聊，等服务员再次满上，林镇和白村长等，轮番向陆有亢敬酒，陆有亢本想推辞，但第一杯酒已经下肚，哪里还推辞得掉，好在他在座中级别最高（“市政协副主席”）、来头最大（“全国政协委员”），别人心存敬畏，不敢勉强，都是我干杯，你随意。但尽管随便啜啜，毕竟十几年滴酒不沾，突然之间硬干了一杯之后，再三啜两啜的，又一杯见底，就有几分酒意了。

好在一圈应付完毕，负责掌控全局的刘局见已达到目的，便一揽子扛过去，长袖善舞，左右开弓，转眼之间三斤玉液已一扫而光，看得陆有亢目瞪口呆，只好吩咐服务员再上三斤。大家都恭维刘局海量，是酒中之仙，肯定能喝两斤。刘局赶紧申明，说自己只有半斤酒量，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得不舍命陪君子，我们远方文旅集团董事长，不但独具慧眼，而且最讲诚信，全国作协委员都能招揽进来，可见人格魅力非比寻常。

说到这里，大家的目光又聚焦在陆有亢身上，特别是白村长和他的弟兄们，开始试探着向他敬酒。酒劲一拥而上，陆有亢满脸热辣，心跳加速，耳鸣脑胀，张口结舌。女会计恭恭敬敬地说：“我也曾经是个伪文青，可惜上了大学后，就开始战略转移了。据说贾岛曾经在此隐居，李白也曾在此豪饮，来，大诗人，贾岛醉来非贾岛，李白斗酒诗百篇，今天非常高兴认识您，我们村的‘唐诗之旅就靠您策划包装打造了。”

呸！土地流转合同都还没签呢，就策划包装和打造，你想得美。可是，他却不能说出来，今天这场酒局，就是冲著这份合同来的，此刻文本就在刘局的包包里，如果签不下来，一切都是白搭。

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出丑了。原本，陆有亢也能喝酒的，尽管不喜欢，也曾经能喝一斤多。可是此刻，他连三两都扛不住，已经两杯下肚，再喝下去一定会胡言乱语，斯文扫地。他把目光投向刘局，希望能够替他解围。可刘局已经喝得脸色发紫，说话全是翘舌音，但他还是非常仗义，连忙端起酒杯，拉起白村长就碰，说：“今天我年龄最大，我是大哥，你们都应该听我的，不要为难陆主席。”

众人只好撤兵。白村长问：“刘局，您是哪年的？”

刘局说六九年的，刚好五十岁。白村长哈哈一笑，他带来的团队也跟着哈哈大笑，笑毕，女会计说，刘局，您输了，白村长是六四年的，官比您小十级，年龄却比您大五岁，您擅自冒充大哥，该不该罚酒三杯？

刘局嘿嘿傻笑，转向左手边，问林镇与楼局，你们都是哪年的？两人连忙自报，一个七〇年，一个七二年，确实比他小。刘局不愧是久经考验的沙场老将，哈哈一笑，指着白村长说：“你们看看他，长得这么年轻居然是六四年的，我看最多四十岁，返老还童也不跟我们分享一下祖传秘方，该不该罚酒三杯？”

大家纷纷叫嚷，说该罚该罚，特别是你们女的，更应该罚死他！三名女士举起果汁，轮番敬酒，白村长接连喝了三杯。眼看第六斤酒即将喝光，刘局叫服务员再来两斤。众人面红耳赤，高谈阔论，刘局将右手搭在白村长的肩膀上，勾着他的脖子把头拉过来，凑近耳朵说，大哥，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大哥，需要小弟干啥活，你尽管吩咐。又将左手搭到林镇的肩膀上，说林镇，我知道你是从国土局调来的，将来肯定要回去当局长，有没有听说过局长的司机也能当局长？

全场随即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睁大眼等候下文，特别是那位楼局，眼里除了好奇还有希翼。刘局扫视全场一圈，有些迷离的眼里露出几分得意的神情，才抑扬顿挫地爆料：“二十年前，我只是庄城市国土局局长的司机，后来，如愿当上了国土局局长。”

酒酣耳热之际，什么话都敢说，什么玩笑都敢开，但还没见过这么大胆的。众人正感诧异，刘局又说：“我这个早就不是秘密了，连省厅领导都知道，所以每次去省厅开会，领导都会陪我喝三杯。”

大家听他说完，包括陆有亢在内，全都有些蒙，还是白村长大脑灵活反应快，说这个案例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每个人的成功，都一定有他的道理。刘局放开一脸傻笑的林镇，双手紧紧抱住白村长，说老哥，你说的怎么就跟我想的一样呢？如果你是个女的，我恨不得今晚就和你结婚。

众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刘局一边给大家劝酒，一边说自己的故事。原来他只是个初中毕业生，十八岁那年区供销社招工，就把他招去做司机。上班三个月，供销社主任因为建新房占屋基，跟邻居家的关系很铆，双方都不肯让步，他想，人家主任开恩把我招进来，成为国家正式职工，我应该好好报答才对，于是叫来十几名小弟兄，一鼓作气将主任邻居家刚砌的新墙铲平。邻居家也组织几十人反击，差点打出人命，还好派出所长及时带人赶来制止。事后才知道，这件事情完全是主任理亏，因为他仗势欺人，在村里横行霸道。陆有亢以为刘局接下来会忏悔，可是他说：“这件事虽然做错了，但我一点都不后悔，因为我这样做，仅仅是为了感恩。也正因为这件事，全区所有干部都对我刮目相看，为我后来能够当上局长奠定了坚实基础。”

他又说，还有一件事更加凶险。他父亲早逝，母亲改嫁，是姐姐含辛茹苦将他抚养长大，还供他读完初中。刘局毕竟喝高了，又是个煽情的高手，一边说一边眼泪丝丝的，酒香中弥漫着一种悲情气氛，有点催人泪下的感觉。直到他初中毕业，快三十岁的姐姐才匆忙结婚，嫁到邻乡的一个小山村，有个村霸欺他姐夫老实，经常霸占他姐姐家的东西，还对他姐姐动脚动手玩非礼，他姐夫稍作反抗，就被打了一顿。他实在忍无可忍，便带着十几名小弟兄冲上门去，抓起村霸就往死里打，直接打成终身残废。当时何子瑜正在那个乡当书记，亲自赶来处理，他们主任也出面周旋，终于把这件事平息下去。

最后，刘局红着眼圈说：“现在何子瑜进去了，每年我至少要去他家看望他老母亲四次。我一生中做过很多傻事，只有这两件最傻，可我一点都不后悔。也就是这两件傻事，让我得到了各级领导的赏识和信任。”

大家纷纷感叹，特别是那位政府办女主任，果汁也不喝了，干脆换成白酒，站起身说：“刘局，我向来不轻易服人，您这样有仁有义的大丈夫、好男儿，我真是佩服极了。来，小女子敬您一杯，先干为敬。”说完仰脖亮杯，喝得一干二净。

女会计也不甘落后，换成白酒说：“刘局，像您这样知恩图报、敢作敢为的好同志，任何领导都会大胆提拔，放心使用。”

刚才说的省厅领导有点抽象，但说到何子瑜，座中无人不知，那可是庄城出产的大人物，近年来本省落马的头号大老虎，官居副部，大权在握，呼风唤雨。能攀上何子瑜，莫说司机当局长，就是当市长也有可能。大家在赞叹的同时，也有些惋惜，那位国土分局的副局长发表感言说：“刘局，如果何子瑜不出事，您至少是副市长了。来，兄弟敬老哥一杯。”

刘局端着酒杯，双眼迷离，摇摇晃晃，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错，楼局，你想左了。我是真的能力有限，当个局长就到顶了，再也上不去了，即使硬拉上去，也会摔下来，与其勉为其难，不如适可而止，人要知道满足。我已经知足了，否则凭何子瑜的能量，就算折进去了，我想当市长，他也能办到。一个人能从农村干部做到常务副省长，没有一个得力的团队怎么行？他是进去了，但团队和影响都还在。”

大家深以为然，继续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为了巴结那个所谓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强大团队，林镇拼了，楼局拼了，白村长也将大哥的资格，转让给刘局了。刘局当仁不让，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只有陆有亢，独自站在被遗忘的角落，晕头转向地看着这场内容丰满、精彩绝伦的酒局表演，一波三折、起伏跌宕地向前发展，似乎眼前的这一切，虚幻而又真切，亲近而又遙远，仿佛是在梦中，又仿佛是前尘往事，过往经历。

第八斤酒喝完，刘局从椅子后面拿出公文包，掏出一把购物卡，哈哈笑道：“一人有福，拖带一屋；千里有缘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不义之财，见者有份。”说完就飘飘欲仙、摇摇晃晃地挨个派发，连服务员也不例外，最后剩下两张，全部交给白村长处理。那慷慨样范，潇洒至极；座中诸君，无不叹服。

发完磁卡，做足铺垫，刘局才摸出早已备好的签字笔和土地流转合同，在林镇与楼局的见证下，与白村长分别在甲乙双方代表处签下姓名，盖上公章，然后双方各执一份，再交一份给美女主任留存，今晚的正事就宣告完成，大家同时放下包袱，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又缓缓吐出。

刘局的脸由紫变青，又由青变黑，林镇、楼局、白村长等人也差不多是这个款式，只是程度没有这么深。他们一个个醉眼迷离，摇头晃脑，舌头打横，真是千姿百态，精彩纷呈。

服务员说，酒又没了。刘局问多少钱一斤，服务员说三千八，刘局说，三千八就三千八，你表演个节目，我们再喝一斤，喝不完我可以带走。

服务员微微一笑，说：“你们都是高人，签的又是唐诗之旅的项目，我就背几首唐诗助兴，请大家别笑就行。”说完，站直身姿，微微招手，叮叮咚咚，包间里随即响起悠扬的乐声，是《高山流水》。和着乐曲，服务员缓缓背道：

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

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

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

莫把阿胶向此倾，此中天意固难明。

解通银汉应须曲，才出昆仑便不清。

高祖誓功衣带小，仙人占斗客槎轻。

三千年后知谁在，何必劳君报太平。

抛却南阳为主忧，北征东讨尽良筹。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恨谯周。

唯余岩下多情水，犹解年年傍驿流。

风姿绰约，声情并茂，字正腔圆，一曲终了，服务员刚好背完。刘局高举拇指，说你怎么不去当主播，要来做服务员，真是大材小用了。大家也稀里哗啦地鼓掌叫好，美女司机不甘示弱，乘兴吟诵：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服务员击节欢呼：“陆局，应该再来两斤。”

谁知她话音刚落，陆有亢突然“哇”地一声吐了出来，随即栽倒在地。美女司机连忙将他扶起，发现有人正在开溜。刘局刚想说些什么，也晕晕乎乎地伏在桌子上，开始翻江倒海地呕吐，林镇和楼局见状不妙，连忙朝陆有亢和美女司机拱手道别，然后偏偏倒倒地相携而去。白村长还算讲点义气，没有趁乱逃离，忙着给刘局捶背。

陆有亢站直身子，用湿纸巾擦了擦脸，感觉全身舒爽多了，太阳穴也不再打鼓了，耳鸣心跳的症状正逐步减退，微红的双眼愣愣地望向服务员。服务员连忙鞠躬致歉，战战兢兢地说：“陆老师，对不起，我——我——刚才叫错了，应该是叫刘局的。”

陆有亢收回目光，摆摆手说：“没关系，今晚这种场面，我已经整整十五年没见到了，一切就像做梦一般，你刚才那么一叫，才将我从梦中唤醒。唐诗之旅，美轮美奂，但这一行并不适合我做。”说完吟道：

一年两度锦城游，前值东风后值秋。

芳草有情皆碍马，好云无处不遮楼。

山将别恨和心断，水带离声入梦流。

今日因君试回首，淡烟乔木隔绵州。

服务员如释重负，心里不由打了个激灵：难道这个书呆子，十五年前也曾当过局长？但容不得她多想，因为包间里有人“现场直播”，必须赶紧处理，免得酿成事故，给酒店招惹麻烦。

服务员探出头去，向外面招了招手，立马进来几名体格强壮的服务生，将昏迷不醒的刘局抬出豪华包间，抬上一辆名牌轿车，火速送往医院，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非常熟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