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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和技艺

2019-02-06毕祖曜

西部学刊 2019年22期
关键词:知识亚里士多德柏拉图

摘要:理论和实践作为一对相呼应的概念,暗含了两者之间的独立和分离。理论被认为是在远离日常生活实践的情况下产生的,作为纯粹沉思的产物,它们往往是冷冰冰的真理,而实践需要的是具有价值取向的指导,是关于人们如何生活、如何做出正确选择和行动的教导。通常,亚里士多德被认为是这种分离的源头。通过对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对科学(episteme)和技艺(techne)二者关系的梳理,不仅可以为我们提供理解理论和实践的新思路,而且也更新了对亚里士多德的认识——理论和实践并不是截然分开的。

关键词: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知识;科学;技艺

中图分类号:B502.23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CN61-1487-(2019)22-0058-04

一、柏拉图对话中的科学和技艺

柏拉图并未像亚里士多德那样对科学(episteme)、智慧(sophia)、知识(phronesis)和技艺(techne)等这些不同的概念做出明确的区分,episteme一词,在柏拉图的文本中也并没有获得科学的含义,而是被笼统地称为知识。作为知识,这一概念的含义十分广泛,柏拉图用它来表示各种各样的知识,如关于数的知识(Phil.56b),健康的知识(Char.156c),智者所传授的知识(Prot.312e),关于人类生产的知识(Epin.975b),关于人和社会的知识(Apo.20b)等等,几乎包含了知识的所有类型和范围,是对于那些高于经验的认识的统称。当然,其中也包括与技艺相关的知识。

技艺是柏拉图对话中用来进行论证的最常用的方法和手段。这些被提及的技艺多种多样,在《厄庇诺米斯》中柏拉图曾把它们粗略地分为关于生产的技艺(如耕作、建筑、纺织等提供一切生活必需品的技艺)、进行模仿的技艺(如演说、音乐、绘画等),以及致力于保护的技艺(医术、水手的技艺、辩论的技艺等能在各方面提供保护的技艺)①。这些技艺反复出现在不同的对话之中,为论证的主题提供恰当的例证。

在柏拉图的对话中,技艺(techne)并没有作为一个单独的、标志某种理智状态的概念出现,而是常常与知识概念交织在一起出现。在《斐勒布》中,苏格拉底把知识(episteme)分为与生产活动相关的知识和与教育相关的知识两类。而在接下去的论述之中,苏格拉底具体列举了木工的技艺、建筑的技艺,以及各种音乐技艺——吹笛子,弹七弦琴等,这些技艺都被划入知识的学科之中,被当作是知识对待。技艺和知识是可以互换的,这种情况普遍出现在所有对话之中,例如,医学,即医生的技艺,是关于健康的知识(Char.165c);木工的技艺是指导木工正确使用材料的知识(Euthy.281a);度量的技艺,也就是关于度量知识(Prot.356d)等等。

知识和技艺之间的这种紧密关联取决于柏拉图对待技艺的观点和态度。对柏拉图而言,无论对德性还是对技艺的认识,都不仅仅在于对其中的具体活动进行分析,而是对所有的德性活动和技艺活动提供一种本质的认识,探讨德性之为德性、技艺之为技艺的本质所在。事物的本质通过其功能得以体现的,技艺也不例外。每种技艺都有自己的独特的功能,即一种只能由它完成或者它完成得最好的活动。而要最好地实现这种活动,就不能依靠运气和偶然性,也不能仅仅依靠经验,因为经验只能在大多数情况下起作用,经验至多能提供给技艺者一种真意见,对柏拉图而言,真意見虽然能提供正确的方法,但是由于不具备对背后原因的认识,这种认识并不牢固(Meno.97e),不能在所有情况下提供正确的指导。活动的实现必须依赖于对技艺对象的正确的认识,只有了解其本性和运作的原理,才能在各种情况下完成这种技艺活动,而这种理论支撑只能来自知识,因为知识通过对事物本质和原因的把握能够提供对事物的解释。知识使得技艺活动成为可以被解释的和被理解的,正是技艺中知识的成分使得技艺实现了对偶然行为和经验的超越。同时,对技艺活动背后所依赖的原理的把握使得这种活动可以进行传授和学习,可以按照一定的规律重复进行。因此,知识作为技艺的理论支撑,构成了各种技艺的本质。

技艺和知识之间的交融不仅仅在于知识规定了技艺的本质,在柏拉图的论证中,技艺被用来解释德性、统治以及宇宙的秩序等主题,而这些主题最终都指向对知识的强调。换句话说,技艺在知识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在《理想国》第七卷,当柏拉图对知识的等级做出区分时,他把与数学相关的知识叫做“这些知识和技艺”(Rep.532c)。这些相关的知识——算数、几何、立体几何、天文学以及和声学等之所以被叫做技艺,就在于它们确实以技艺的形式存在着。虽然柏拉图强调数学知识对灵魂转向的引导作用,强调要关注这些学科之中数的关系而不是它们的实际运用和效果,但是有一点是无法否认的,即对数的关系的认识并不是凭空而来的,即使作为仅仅研究抽象数字和图形的数学学科,仍然摆脱不了质料的因素。从这一点来说,这些学科仍然可以被叫做技术。数的知识作为认识最高的理念的途径,需要在这些技艺之中获得。而更合理原因在于,对柏拉图而言,技艺并不是一种完全独立和有异于知识的东西,而是知识的一种功能和运用,或知识中的一个类型和部分,以几何学为例,几何学的测量可以用于木工、建筑等活动中,在这些运用之中,理论的几何学发挥的正是技艺的作用,可以被合理地称作技艺。

不同于亚里士多德把技艺作为灵魂把握真理的一种特定的、独立的状态,并把技艺和知识划归到不同的领域。在柏拉图这里,知识和技艺并不是真正分离的,知识是技艺的本质,技艺是知识的实际运用。问题并不在于知识是理论的,而技术是实践的,理论和实践的划分是在知识的内部根据目的而形成的。这一点最集中地体现在关于统治的知识上。在《政治家》中,知识被分成实践的和仅仅为了知识的,即实践知识和理论知识,前者能够产生实际的效果,技艺知识似乎应归于这一类,而后者仅仅在思维的领域内产生效果。而在理论知识之内,知识可以再次被划分为进行判断的和为了统治的,值得注意的是,柏拉图用建筑的技艺来类比这种统治的知识,而这并不是一种随意的说法,因为在后文中柏拉图再次用纺织技艺类比统治。由此可见,建筑和纺织这种类型的技艺似乎应当归于理论知识的一类,因为它们不同于实践知识能产生出完全不同的产品,但是,它们的知识又不同于仅仅为了判断的知识,其命令或整合的确产生实际的效果。从这种划分来看,技艺并不具有独立的地位,而是附属于知识存在的,技艺这一概念仅仅表明与知识与现实之间的关系,是知识作用于现实世界的体现。

知识和技艺作为两个概念,自然是不同的。知识是对真正存在的认识,而技艺着重在于制作活动。但是制作并不是无源之水,只有在知识指导下的制作行动才能叫做技艺,任何技艺之所以能成为技艺都离不开知识的支撑,因为技艺总是与如何实践某种活动相关,并且需要进行解释或给出理由。而柏拉图之所以在许多地方把技艺和知识同等对待,并不是忽略了行动的因素,而是强调技艺中知识的成分,是在本质层面对技艺做出界定。虽然柏拉图强调知识至高无上的地位,甚至为此区分了两个世界,但是区分的目的不是分离人的认识和人的行动,而是为行动找到坚不可摧的基础,因为良好的行动和统治必定首先在于正确的认识。对于柏拉图图而言,人的行为和城邦的运行始终是他关注的中心。

二、亚里士多德论科学和技艺

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通过对明智概念的强调,亚里士多德将主导人的行为的实践智慧和负责纯粹沉思的理论智慧区别开来,分别归入实践理性和理论理性的领域。这一区分成为后世理解实践哲学的范式,被用来理解和分析一切与实践相关的问题。然而,即使在亚里士多德自己的论述中,这种理论与实践的分离似乎并不清晰也并不彻底,这不仅体现在智慧是明智的目的和依赖的准则,也体现在科学和技艺的关系上。科学和技艺分别作为理论和实践两个阵营的产物,它们之间存在着根本的对比,却但这丝毫不能掩盖二者之间密切的关联。

在《形而上学》中,亚里士多德按照研究对象的领域不同,把所有学科或者知识分为理论知识、实践知识和制作知识三种(Meta.1025b19)。而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这种划分则被简化为两种,理性灵魂中负责筹划的部分所形成的知识既包括实践的知识也包含制作的知识,因为它们的认识对象都是本原可变的事物②(NE.1139a7)。科学(episteme)和技艺(techne)作为灵魂获得真理的其中两种方式,按照它们认识对象的不同,分别属于理论和实践的范畴。科学的对象是那些本原不可改变的事物,因为只有出于必然的东西才是永恒不变的,这种对象才能成为科学的认识对象。而技艺的对象是那些本原可以改变的事物,所处理的是与人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各种变化中的事件。

然而,亚里士多德自己并没有严格遵循这一界定,在其他的著作中,仍然存在着科学和技艺之间紧密关联的现象。例如,在《形而上学》中,亚里士多德就指出了具有知识的人和具有技艺的人有共同之处,即他们都超越了经验达到了普遍的判断。他认为有技艺的人比凭借经验从事制作活动的工匠更有智慧,因为有技艺的人知道原因,能够按照事物的本性实施活动,从这一点上说,技艺更接近科学(Meta.981b5-10)。从这一论述来看,虽然亚里士多德并没有把技艺和科学等同起来,仍然承认二者的区别,以及科学对于技艺的优越性,但是二者并不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不仅如此,亚里士多德常常把技艺称作知识,例如:“技术也有两种,即支配质料的技术和科学——或者叫做使用产品的技术和生产产品的技术”(Phys.194b1)。

即使是在定义最为严格的《尼各马可伦理学》中,科学和技艺的关系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分明。例如,按照亚里士多德的划分标准,医术毫无疑问是一门产生健康的技艺,由于实践活动的目的构成其本原,所以健康就是醫学技艺的本原,这一本原是可变的,因为医学处理的是形形色色的身体和疾病,所以达成的健康并非一成不变的。然而,医学又可以被叫做科学,因为医学是关于人体的普遍知识,是对人体器官的运行原理和病变原因的认识,这些原理并不是变化的。亚里士多德自己也承认这种模糊性,在对柏拉图的善理念进行批评时,他一边指出所有的科学都追求某种具体的善,一边说善的理念对于纺织和木匠这些技艺并没有什么帮助(NE.1097a4-10),这显然是把科学和技艺放在同样的位置。不仅如此,在对中道原理进行阐释时,他明确地把身体训练也叫做科学(NE.1106b10)。

因此,在这一点上,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仍然是一致的,科学和技艺之间的关系也存在着融合的倾向。即使亚里士多德做出了明确的划分,但是这一划分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工整有效。一方面,亚里士多德把出于必然的事物分为了两种——出于绝对的必然性和出于有限的必然性,前者包括数、神这种有质料的事物以及由完美的质料以太构成的天体,后者包括其构成包含质料的事物。也就是说,如果科学的范围不仅限于出于绝对必然性的事物,那么科学就势必同现实世界打交道,而现实事物,正是技艺发挥作用的范围。另一方面,对于制作活动的对象来说,情况也并不单纯。制作活动的本原在于活动的目的,这一目的来自不同的制作者,因此这一本原是变化的。然而,有一点是需要进行区分的,即制作活动本身和制作活动所依赖的制作原理。在每一个具体的制作活动中,都有具体的人的目的作为制作活动的目的,这是制作活动的本原,这一本原是可变的;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制作活动与科学活动一样,都需要遵循事物固有的法则,因为技艺归根结底是一种需要理由的实践,技艺需要提供对事物本性的认识,需要从原因的角度对事物作出解释,正是在这种意义上,亚里士多德认为技艺离不开科学知识。因为技艺与科学所处理的对象实际上是科学的对象的一部分,即那些具有质料的自然事物。

由此看来,当亚里士多德试图在科学和技艺之间做出明确的区分时,这种划分并不是绝对的。这种划分的真正的困难在于,技艺和知识的认识对象并不是截然区分的,而是具有重叠的部分。科学和技艺作为灵魂获得真理的状态与事物运行的本原并不相关,因此,以事物遵循的本原作为划分标准并不能在科学和技艺之间画出明确的分界线。或许,当我们在伦理学的范围去讨论这一问题时,始终都要铭记亚里士多德关于学科精确性的教导,即实践的学科并不需要数学知识一样的精确性,而仅仅需要一种与其学科本性相适宜的精确性(NE.1094b20)。

三、技艺和德性

在技艺和科学的关系之中,还有一个与之密切相关的概念,即德性。一方面,德性和技艺都与人的行动相关,属于实践的领域;另一方面,无论柏拉图还是亚里士多德,都强调德性中知识的因素。于是,这三个概念彼此连接在一起。

用技艺来阐释人的德性③,这是柏拉图最常受到攻击的地方。这些批评者认为,柏拉图忽视了人的生产技艺与德性行为间的的差异,暗示着只要拥有理性的知识就可以做出好的实践行为,打破了知识和行动之间的区分,忽视了实际情境中的复杂性和人的行为的相对独立性,从而沦为不切实际的理论空想。

这种对柏拉图的理解显然是片面的。一方面,技艺和德性确实存在着可以类比的本质,即,二者在本质上都是一种知识。在这两种行动之中,它们都是以理解行为背后所蕴含的逻各斯作为行动的前提,或者说是以对行动原理的知识为前提的,而不仅依靠运气或者偶然性经验的积累。另一方面,虽然技艺经常被用来讨论和类比人的德性问题,但是其含义明显不同于生产性的技艺,这种差别是通过区分不同等级的知识实现的。知识是柏拉图赞扬和追求的目标,在与相对主义和智者的斗争中,柏拉图所确立的正是知识的崇高地位,然而,柏拉图对具有十分清醒的认识,虽然知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真善美的化身,但是柏拉图早就告诫我们,知识所带来的仅仅是一种能力,这种能力具有向两极分化的可能,因为知识所关联的是事物所遵循的原理,并不告诉我们把这种原理应用到什么地方,例如医学的知识是以人的身体为研究内容的,所研究的是人体运行的规律,但是医学可以治病救人,也会被不怀好意者用来伤害他人,因此,关键在于如何使用这种能力,这就需要一种“更高级的知识”确保知识能够得到正确的使用。关于德性的知识正是这种“更高级的知识”,即以知识的使用为内容的知识。

不同于柏拉图在对话中把德性和技艺进行类比,亚里士多德将实践活动区分为生产活动和行为活动,以此來区分技艺和德性。这两种活动的根本区别在于二者的目的不同,前者的目的存在于活动之外,即生产的产品,后者则以活动本身为目的。然而,虽然德性不同于技艺,但是在柏拉图的类比之中,关键的不是这种类比本身,而是通过这种类比所传达的信息,即知识是良好行为的本质和源头。

在这一点上,亚里士多德确实提出了对柏拉图的批评,认为不该把德性的本质归结为知识,因为德性并不是知识,而是伴随着知识(NE.1144b27)。遗憾的是,这并没有造成与柏拉图的真正区别。《优台谟伦理学》提供了这一证据:“当他说成是知识(episteme)时就不正确了,它是德性,是另一种类型的认知”(EE.1246b5)。这一论述的前提是,亚里士多德把明智作为一种知识和真理,并且认为它是最高的知识,因为它不会出现错误使用的情况,因为“明智和善是同在一起的”(EE.1246b30)。所以,这里真正表达的意思是,明智不是那种在使用中具有两面性的科学知识,而是掌握着如何使用的最高的知识,因为它们本身包含着对善的认识。然而对于柏拉图而言,知识(episteme)并不仅仅意味着科学知识。

总而言之,无论柏拉图还是亚里士多德,他们都没有把认识活动与人的实践活动相分离,而是强调行为中知识的要素,尤其对于好的行为来说,理智的认识是必需的。

注 释:

①苏格拉底做出的并不是一个严格的分类,因为,显然在这几类技艺之间并不存在统一的划分标准。

②对理性灵魂两个部分的划分,这里采取的是TerenceIrwin在其译本中的翻译,即“一部分把握那些本原不会改变的事物,另一部分把握那些其本原是可以改变的事物”。

③这一方式被称为“制作图式”,许多学者认为,这并不仅出现在柏拉图那里,而是古希腊时期对于实践哲学的一种典型的思维模式。

参考文献:

[1](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全集[M].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2](古希腊)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全集[M].苗力田编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

[3]廖申白.亚里士多德的技艺概念:图景与问题[J].哲学动态,2006(1).

[4]先刚.柏拉图与“智慧”[J].学术月刊,2014(12).

[5]聂敏里.亚里士多德对科学知识体系的划分[J].哲学研究,2016(12).

[6]丁立群.理论与实践的关系:本真涵义与变质形态——从亚里士多德实践哲学说起[J].哲学动态实,2012(1).

作者简介:毕祖曜(1990—),女,汉族,山东淄博人,博士生,单位为北京大学,研究方向为古希腊哲学。

(责任编辑:御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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