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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细节(小小说)

2019-02-01陈振林

北京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佩剑刀口史官

陈振林

公输

公输卧在榻上,满脸倦容。

他已经老了,老得让皱纹爬满了脸,让头发染上了霜。他已经病了,病了半年了。曾经的他,真是名满天下。

他又叹了一口气。做相国几十年了,他放心不下国事。他知道,如果没有一个人来接替他的位置,恐怕国就会慢慢衰弱下去了。

他的对面,坐着王,这个国的王。王是前来探望他病情的。但他知道,王也是来向他询问国事的。

王看着他的脸,也陪着他叹了一口气。气流从王的口中慢慢地飘出,像一段音乐。

老公输知道王的心里在想什么。

就着卧枕,老公输的身体向前倾了倾:“王啊,我走之后,您并不用担心的,我其实,早已为国物色了一个优秀的年轻人。”

“哦。”王应了一声,惊喜的样子。

“这个年轻人才能于我,十倍。”公输的声音大了一些,他将“十倍”说得重重的。

“那他,人在哪里?”王有些急切。

“这个年轻人,就在我的府上,帮着我做些事儿,有时只是抄抄写写,有时和我谈古论今。但他的才,十倍于我啊。”公输又说。

王点了点头。王没有继续问下去。

老公输吞了吞口中的唾液,压低了声音:“王啊,您能用上这个年轻人,乃举国百姓之幸运。”

王又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但是,王啊,要是您不用这个家伙,那请您一定杀了他。”老公输又提高了自己的声音。

“那是为什么?”王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因为,不为我用,定为他用,将会成为我们的劲敌。”老公输一字一字地说,字字铿锵。

“哦。”王又应了一声。王似乎是记下了这件事,他叮嘱老公输身体要紧,自己急着回到王宫去了。

一袭白衣从老公输面前晃过,老公输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白衣飘到了病榻前。

老公输顿了顿嗓子,对着白衣小声说话:“年轻人,我刚才已向王举荐了你。”

“谢过师傅。”年轻人立在病榻前,恭敬回话。

“如果王用你,你定会大有一番作为的。”老公输说。

“多谢师傅用心。”年轻人又回应道。

“可是,如果王不能用你,请你迅速远离本国。”老公输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因为我向他也说了,你之才十倍于我,如不能为我国所用,将会为他国所用,成为我国之劲敌。”

年轻人站在病榻前,泪流满面。他的心里,感激这位就要离开自己的老人。

老公输离开人世的时候,安详地看着年轻人。

就在当夜,有人传话,王派出大批武林高手前来捉拿年轻人,要致之于死地。公输府内,不少人已作好应对的准备,想要保护府中的这个年轻人。

年轻人并不慌张,也没有作好出逃的准备。他轻轻地对来人说:“我要料理老人的后事。至于其他,可以不顾。再说,我想,王肯定不会加害于我。”

果然,并没有传言中的杀手到来,年轻人有条不紊地忙着老人的后事,计划着自己未来的事。

一个有着皎洁月色的夜晚,年轻人带着一个随从不慌不忙地离开。小随从不停地问:“你为什么就知道王不会杀掉你呢?”

白衣飘飘的年轻人哈哈大笑:“他的心里,我并非有用之才。既然非有用之人,为什么要杀掉呢?”年轻人将手中的马鞭挥了一挥,坐下的白马如流星一般,向西奔去。

刀口

齐国大夫崔杼戴上了绿帽子。

给他戴上帽子的不是别人,是齐国国君齐庄公。崔大夫心里烦恼,想着要杀掉国君。一次宴会,崔大夫托病不去,庄公便来看望他。看望崔大夫是假,看他美丽的妻子才是真。崔大夫呢,生病是假,想杀掉庄公才是真。等到庄公进到自己家门,进入妻子卧房,崔杼早就布下罗网,将庄公生擒。当天,他将庄公杀死。

崔大夫大权在手,立公子杵臼做国君,就是后来的景公。

崔大夫想要记下这段历史,但是,熟读史书的崔杼并不想背上弑君的名声,这可是千古骂名。更何况,他弑的也是个昏君,是个让自己戴上了绿帽子的男人。如实记载,就是将那顶绿帽子悬挂在了史册上。他叫来负责记载国史的太史伯:“请记载,国君光得疟疾而亡。”光,是庄公的名。

太史伯捋了捋面前的长须,不慌不忙在书简上记载:夏五月乙亥,崔杼杀其君光。

崔大夫有些生气了,指了指一旁的武士,对太史伯说:“你看到了武士手中明晃晃的刀口了吗?你这样记载,是要被杀头的!”

太史伯摇了下头,说:“没有看见。”

“那,我就看见你的头颅了。”说完,崔杼一声令下,太史伯的头颅落地。

又叫过一个史官,是太史仲,太史伯的大弟弟。崔杼声音大了一些:“请记载,国君光得疟疾而亡。”

太史仲不慌不忙走上前,在竹简上写下:夏五月乙亥,崔杼杀其君光。

“你看见了那明晃晃的刀口了吗?那上边还滴着你长兄太史伯的鲜血呢。”崔大夫说。

“我早就看见了,看见了刀口,也看见了鲜血。”太史仲轻声说。

“杀!”崔大夫一个字,太史仲的脑袋掉在了地上。

崔大夫恼怒了,大声说:“再叫过来史官。”史官一路小跑过来,是太史叔,太史伯太史仲的二弟。崔杼叫道:“太史叔,你看见你两个兄长的下场了吧。那请你记载:国君光得疟疾而亡!”

太史叔拿过书简,没有言语,只是写道:夏五月乙亥,崔杼杀其君光。

“再杀!”崔杼震怒了。

太史家最后一位小弟太史季出現了,他看了看三位兄长的头颅,他看了看正滴着兄长鲜血的刀口,没等崔杼说话,他在书简上写下:夏五月乙亥,崔杼杀其君光。

这下,崔杼倒是安静了下来,他轻声问太史季:“你已经看到你三位兄长的下场,你就不害怕照样被我杀掉吗?你就不担心你的家族绝后吗?”

太史季的声音却大了:“我知道我的下场会是什么,我也不想我的家族会不会绝后,我只知道我是一名史官,是史官就要守住自己的职责,如实地写下历史。你弑君一事,只怕有人早就记下了,我写错了历史,我会受人唾骂的。请杀我吧。”

崔杼低下了自己的头颅:“我原担心齐国被庄公糟蹋,才杀掉他的,我相信后人一定会原谅我的。”他将书简递给了太史季。他又看了看太史季的身边,那儿又站立了一位年幼的史官。不到十五岁的样子,身子站得特直。年幼的史官轻声说:“我担心崔大夫弑君这个重要的史实将会被篡改,所以来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都死了,如果真的死了,我要继续接你们的班……”

崔杼抬起头,看到不远处武士手中的刀,那刀口,明晃晃的光亮直射人的眼。

求剑

王遇上一件烦恼的事。

王说,我想要寻找自己曾经的一把佩剑。

臣上前小声地问:“主上,您的这把剑是什么时候丢失的?”臣是王最信得过的臣。

王只是摇头,一言不发。

“那您这把佩剑有什么来历?”臣又问。

王有些兴奋:“这把佩剑,是我十二年前的心爱之物,是我的母亲送给我的十岁生日礼物。那时,我还不是太子,我还流落在乡下。”

“您帶着你的剑去过哪些地方呢?”

“去过的地方多了,我记得我佩着我的剑,去过黄河边巡游,到过子午谷打猎,其他的事儿,我也不记得了。”王回答说。

臣知道,得替王找回这把佩剑。他又追问:“主上,您还记得那剑的样子吧。”

“当然,”王更是兴奋,“怎么不记得佩剑的样子呢,它不太长,刃不过一尺八寸,插入剑鞘正好二尺。剑锋不是像常见宝剑那样锋利,上边刻有一‘一字。那剑鞘,暗绿的色泽,嵌了颗米粒大小的红宝石。”

臣的耳朵张得老大,生怕漏掉了其中任何一个信息。他取过纸笔,又细细地记下了这些特征。

王要寻找一把十二年前的佩剑。消息像长了翅膀,传遍了王宫内外。

臣派出了大批人马外出求剑。

第二天,就有楚人带着一把佩剑进宫,说是王当年的那把剑。五十步之外,王看着那剑,哈哈大笑:“非也,此剑当有二尺余,不是我之剑。”立即让人测量,果然二尺二寸长,楚人怏怏而出。

第二月,臣派出到黄河边寻剑的张甲回宫了,他们乘坐着豪华的大船,到了黄河的上游,王当年去过的地方,带回了一把正好二尺长的佩剑。王从剑鞘里抽出了剑,已是锈迹斑斑。王将剑扔在了地上:“我的佩剑,怎么可能锈迹斑斑呢?”

半年之后,从子午谷返回的李乙快马加鞭赶了回来。李乙说,他带着三百人的队伍,在子午谷寻找了半年,终于有了收获。他呈上佩剑:“主上,请您看看,这把佩剑,与您的佩剑特征完全相符,肯定是您当年的佩剑了。”

王接过佩剑,细细把玩着,很是欣喜。突然,王变了脸色:“李乙,你欺上盗名,当斩!”当下有人拿下了李乙,就要拉出去斩首。臣上前求情:“主上,看在他辛苦半年的份上,饶过他吧。但是主上,这把佩剑和您所说的当年的佩剑完全相符啊。”

“非也,非也!”王站起身来,“我那把佩剑,剑鞘上米粒大小的红宝石定能识我,它若与我相对,光芒四射,直逼我之双眼。如今这宝石,暗淡无光,当不是我当年之佩剑也。”

“我的佩剑,定然散发我之气息,印下我之指纹。”王大声地说。

臣叫住了李乙,李乙跪下求情:“是我,是我命下人花了十五日,连夜锻造而成。”王一挥手,李乙慌忙退下。

臣也愣在了那儿,他不知道,应该到哪儿去找回王的那把十二年前的佩剑。

但是臣知道,他得替王解决另一个重大问题了。

臣慢慢上前,小声向王禀报:“主上,王后的事最终由您定夺。请您示意。”半年之前,王和臣都为着这事烦恼着,不知道应该怎样确定王后。人选有两人,一个是当今霍丞相之女霍妃,另一个是王做王子时娶进门的许氏。

王沉吟不语。

猛然,王抓起李乙呈上来的佩剑,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然后,对着那佩剑,又踏上了一脚。

臣叩头不已。

臣缓缓起身,退出王宫。宫外,天朗气清。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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