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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予夺

2019-01-31叶仲健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惊涛金条大鹏

叶仲健

1

看见记忆中那张面孔时,陆惊涛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罪犯兰万河是上午十点从看守所押解过来的。监狱方接收了犯人,将其分配到二中队。作为二中队的管教,陆惊涛负责接下来千篇一律的入监手续。私底下,他们称之为——“接风洗尘”。

前往西面尽头的四〇三室,需经过一条幽暗逼仄的甬道。陆惊涛的帽檐压得很低。也许兰万河没敢正视陆惊涛的面孔,抑或所有警察穿上制服看过去都差不多模样,总之兰万河没将陆惊涛认出来。走在后面的陆惊涛,轻轻唤了声:“小河——”

兰万河木然地回过头来,惊诧地望着眼前这个人。在幽暗的光线中,目光像被揿亮的灯泡,陡然跳起一丝光芒,生锈般的喉咙挤出一道声音:“小涛!”陆惊涛朝兰万河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话。随后,他们像两个陌生人,一前一后走向四〇三室。

这个时间段,犯人都在劳动车间各司其职,囚室仅余一床相邻卫生间的低铺。陆惊涛说:“你先睡这张床,条件是不太好,到时候再安排。”兰万河皱着眉头,欲言又止。兰万河面容消瘦,眼睑青黑。任谁在看守所待上一年半载,面色都好看不到哪里去。陆惊涛也有些茫然,仿佛做梦一般,事情来得太突然,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展开与兰万河的对话。陆惊涛说:“我回办公室,回头再找你。”走两步,又回过头:“我会安排你到轻松些的岗位。”

回到办公室时是上午十一点。陆惊涛方才特意去调阅了兰万河的卷宗。附送过来的资料很笼统:……罪犯兰万河,于二〇〇五年六月二十五日盗窃黄金七千克,涉案价值九十八万元,金额特别巨大,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从在市法院工作的同学那儿了解到,失窃的是一家黄金首饰店。属同伙作案,除兰万河,还有两个共犯,姓名陈小炳和魏继东,目前正全国通缉。在此之前,兰万河在看守所关押了一年多,已超出法定羁押期限,为落实高院关于清理长期羁押案件文件精神,才根据已掌握的事实证据,由检察机关提起公诉。倘若在逃的陈小炳和魏继东归案,查明兰万河还有其他犯罪事实,再按照法定程序对新查明的罪行起诉判决。

八年前,一九九九年,陆惊涛警校毕业,考到宁城监狱当狱警。宁城监狱位于城乡接合部,这个城市的房子,贵得令人咋舌,陆惊涛买不起,上班下班,一直住在监狱里。这一住,就是八年。每天,被同一钟声唤醒,被同一钟声催眠。老同志调侃:“陆惊涛同志,跟犯人没啥两样,一关就是八年。”

陆惊涛孤家寡人一个,想必没什么事要操忙,老同志逢事脱不开身,都喜欢找他替班。横竖也是闲着,陆惊涛也乐意应承。老同志看在眼里,年終评优全票推荐他。来这里八年,大大小小荣誉证书,拿了有二十几本。但除了每次八百块奖金,这些大同小异的荣誉证书,没什么卵用。陆惊涛也发牢骚,老同志安慰他:“证书也是书,书到用时方恨少,哪天有机会了,这些红本本,说不定可以派上用场。”

上班监区,下班宿舍,中间只隔了两幢楼,忙时抓监管、搞集训、写材料,闲时听歌、看书、追剧,日子波澜不惊,越来越觉索然无味,生活波澜不惊得连个水花都没有,多少有种壮志未酬的感伤。在警校时,陆惊涛的人生目标,是做一名人民警察,善恶分明,刚正不阿,尽一己之力,保一方平安。结果,阴差阳错,刑侦专业的他,却考进了监狱,连枪也没摸过几回。当初的雄心壮志,早已灰飞烟灭。警校学的格斗术和擒拿术,不知什么时候落下了,小腹也堆积起一圈显而易见的赘肉。有时突发奇想,万一犯人武斗闹事,以自己这日渐笨拙的身手,哪里还震慑得住?

想外调的念头,已经蛰伏良久。干不了刑警,当个民警也好,破不了大案要案,处理一些治安小案也行。毫不夸张地说,系统内,类似陆惊涛的年轻人,都巴望着往外调。这跟监狱的工作性质不无关系:囚犯人满为患,狱警配备严重不足,宁城监狱实行三班倒,值一天,休一天,清闲倒是清闲,却没有足够的时间可供自由支配。万一发生突发情况,当班狱警得承担直接责任。

然而要想往外调,比宫女得到皇帝宠幸还难。监狱系统岗位单一,不似公安机关职能部门繁多。考进监狱,意味着,要与犯人打一辈子交道。老同志扯闲篇儿,总结外调有三条途径:一是找人,二是立功,三是走运。找人,陆惊涛是找不着了,家族五服之内,没出半个当官的,连吃公粮的,也凑不齐一个巴掌。立功,对狱警来说,就是擒获越狱逃犯,这种可能,渺小到忽略不计。据说从一九八五年创建至今,宁城监狱从未发生过犯人越狱,退一万步说,倘若真有犯人越狱了,说明监狱管理存在漏洞,领导根本不敢往上报,你立了功,也只当是做好事不留名的活雷锋,私下给你个安慰奖罢了。至于走运,老同志的表情就很暧昧了:“陆惊涛同志,你长得还算一表人才,万一哪个女领导跟你确认过眼神了,还真有可能把你捎带走。”这当然是玩笑话。

办公室里,手执复印来的材料,陆惊涛陷入久远的回忆。兰万河比陆惊涛大一岁,一个村子里出生,一年级到五年级,两人都是同桌。兰万河很有绘画天分,习惯拿废弃的三合板画画,画出来的东西,连老师都说好。兰万河的梦想是当画家。初考时,陆惊涛考上镇里的初中。兰万河留级,比陆惊涛晚一年上初中。三年后,陆惊涛考上县一中,又三年,考取警察学院。初中毕业,兰万河啥也没考上,读了一所职业技术学院。

陆惊涛一九九二年考上县一中,再加上那年全家迁到县城,与兰万河见面的机会自然就少了。起初还有信件来往,新年圣诞互寄些贺卡明信片之类的,后来由于备战高考抑或其他原因,两人之间也逐渐隔如秦越。同学聚会时有过两次邂逅,心里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应了那句矫情的古词:相会无言,谁知我心中悲切?纵有千言万语,难叙一时愁予。并非两人的感情淡了,至少在陆惊涛心里,少时记忆依旧闪闪发光,只是长大成年,两人中间多了不可言说的落寞。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兰万河了,听母亲说过他在做理发这行,陆惊涛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他。

“大白天的,发什么呆!”中队长林福亮走进办公室,将陆惊涛从回忆里唤醒过来。林福亮,虚岁五十三,粗野干瘦,头已秃,背已偻,脸上的皱纹像是刀子削出来的,在中队长位置上坐了十几年,乍看像经验丰富的乡下老农。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在这破地方,一待就是半辈子,双脚难免沾了这片田野的地气,不是农民也像农民了。”但凡这类型的人,工作一般没甚魄力,不温不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屎顶到屁眼了才急着寻茅厕。总之,是个被动型的人,陆惊涛没少领教。将材料塞进抽屉,陆惊涛敷衍地回应了声:“没事。”林福亮叹口气,摇摇头,背过双手,踱到自己位置前,一屁股坐下来,拿起报纸翻翻抖抖。导演张艺谋超生事件霸占了半个版面,林福亮觉得没啥看头,将报纸搁在了一旁,掏出烟盒,从中抽出“一枝笔”,叼嘴上,用打火机点燃,老汉吸烟锅似的,吧唧一口。一枝笔不是笔,产于山东的一种烟,味儿呛,抽这烟的当地人不多。

下午四点,恍然记起什么事,陆惊涛来到四〇三监室,将牢头井毛招到走廊,递过去一支玉溪:“刚进来的新犯,悠着点,别太过了。”井毛是老油条了,四年前因故意杀人,被判无期徒刑,余生最大的希望,是将刑期减到十五年。接过烟,井毛贪婪地嗅了嗅,一脸暧昧地嬉笑道:“什么人?”陆惊涛说:“发小。”井毛问:“啥事?”陆惊涛说:“盗窃。”井毛说:“几年?”陆惊涛说:“十五。”井毛哎呀了一声:“我知道了,陆教官的发小,就是我的发小。”陆惊涛拍了下井毛的后脑勺:“少瞎咧咧!”当然没怎么用力,还带着点亲昵。对付井毛这类犯人,陆惊涛向来恩威并施,该摆起架子时端起架子,该哄时掏心掏肺地哄。这些犯人讨厌你道貌岸然的装腔作势。

新来的犯人,除了睡环境最差的床铺、负责刷厕所这类脏活儿,还要接受老犯人一段时间的“训练”。这几乎是监狱一直以来的潜规则,狱警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陆惊涛没叫井毛废除这个惯例。他们表面上嘻嘻哈哈相当听话,对管教其实惺惺作态阳奉阴违,不一定会将你的话搁在心里。万一不满了,背后使几道暗杠,当事人也不敢声张。这种情况不是没发生过:新来的犯人明明受了欺凌,却不敢向管教报告,甚至面对管教的质询,也不敢说牢头的半点不是。

2

陆惊涛与兰万河正式坐下来谈话,是兰万河到宁城监狱的第三天。面对面,中间隔着长方桌,平等的朋友关系。兰万河坐得规规矩矩,双掌平贴于大腿上。陆惊涛一身休闲装扮,没穿制服,没戴警帽。

气氛有些凝重。握手,只会显得生分做作;拥抱,又做不到那么黏腻矫情。陆惊涛竭力用极其舒缓的声调道:“这几天还好吧?”兰万河苦笑了一下:“还好。”陆惊涛说:“他们对你怎样?”兰万河说:“挺好的,谢谢你。”陆惊涛说:“我们之间还谢什么。”接下来一时无语,沉默如同青灰的暮色,从起先的凝重变为萧索,听得见彼此轻微的呼吸。“为什么去做那件事?”陆惊涛避去“盗窃”这个词。兰万河摇头:“过去的事,不要再说了。”陆惊涛说:“既然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你。”“总之一言难尽。”兰万河的声音仿佛漂浮在水面上的树叶。

初中毕业,兰万河就读于一所职业技术学校,美术专业。他希望在绘画方面有所成就。技校三年,兰万河一心一意扑在绘画上,学习巴洛克艺术主义风格油画,连美术老师都欣赏他。教他美术的,是个黄姓女教师。毕业前夕,黄老师让他准备几幅最满意的画,说晚上带他去参加一个饭局,届时美协张主席将大驾光临。张主席是本市书画界名流。

吃饭的人陆续来了十几个,将一张大圆桌围得满满当当,聊的都是与绘画有关的话题。张主席无疑是餐宴的中心,整个人端着,脸上一副傲然的神情。酒酣耳热之际,黄老师将兰万河推出来:“这是我们学校的兰同学,今年刚毕业,在绘画上很有天赋,希望张主席多多指教。”黄老师朝兰万河打眼色。兰万河站起来,行鞠躬礼,双手举杯,仰头将酒饮尽。黄老师说:“今天兰同学特意带了几幅画过来,主席你看,是不是可以帮忙指点一二?”张主席捏起酒杯,轻轻呷一口,眉头微锁,意兴阑珊:“这——”黄老师说:“作为兰同学的老师,我也想听听张主席有何高见。”张主席勉为其难的样子:“那拿给我看看吧。”

接下来的短暂经过,给兰万河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这位左手拇指套着个祖母绿玉梆子的张主席,翻了翻兰万河精心挑选的那几幅画,喷着酒气吐出一句粗俗无比的话来:“你画的是什么鸟玩意儿!”兰万河杵在他身边,尴尬到不知所措。按说他是抱着学习态度来的,心里头早做好了挨批评的准备,但还是难以接受张主席如此视如粪土的评价。在座的其他人,不免面面相觑,认为张主席的点评是有些过了。黄老师赶忙救场:“兰同学的画,虽然还不够成熟,但还是很有灵气的。”张主席半点面子也没给:“什么灵不灵气,画就分为好或不好,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什么叫灵气?”

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包裹着尖利的牙齿,啃噬着初出茅庐的兰万河。他生平从未受过如此尖锐的批评。张主席随手将画搁在餐桌上,就像搁下几张擦拭过嘴巴的餐纸。画瞬间被汤汁酒渍濡湿。兰万河赶忙将画收起来,仿佛稍慢一些,碍到张主席的眼。“主席批评得对,我一定要好好努力。”訕讪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张主席并未接受兰万河的谦卑:“光努力没用,还要学会思考!”态度依然居高临下,气势还是咄咄逼人。

好不容易挨到饭局结束。兰万河内心无比挫败。黄老师则是心怀愧疚。黄老师早就耳闻张主席眼光挑剔,孰料她所看好的兰万河,居然这般不入张主席的法眼。早知如此,就不要搞这一出了,这不自讨没趣是什么?简直是把脸凑上去让人家掴。这对年纪轻轻的兰万河来说,不啻于一次莫大打击。

张主席的那番话,如刀子镂刻在兰万河脑海里。一提笔,那些话,像夏日里的蝉鸣,像池塘里的蛙声,把感觉都搅浑了。他没料到自己的画居然拙劣到张主席连言之有物的评价都不肯施舍。既如此,画下去,还有何意义?

美术生的就业路子相当窄,像兰万河这种从技校出来的,去当教师的可能性不大,想要创办美术培训机构或设计工作室,又缺乏必备的人脉关系和社会资源。兰万河走投无路,只好在表哥的介绍下,去一家美发店学理发。用他的话说:“好歹也是一门艺术。”

兰万河学得很卖力,在一同进来的学徒还只能给客人洗洗吹吹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操刀上阵了,并且顾客反馈普遍良好。连教他手艺的师傅都說:“小河是我带过的出师最快的学徒。”

然而这项头顶上的艺术,并未给他带来美的感受。那一次,一位满脸雀斑的女顾客说头发被理坏了,叫嚷着要兰万河赔偿。兰万河认为女顾客是无理取闹,她的发际线本来就高,却要求剪时下最流行的空气刘海。兰万河一开始就跟她说这款刘海不适合她,女顾客听不进意见,最后发觉理出来的效果不好,羞恼之下把责任推给兰万河。店长出来协调沟通,说,大姐您先不要急,我叫首席给您修一修。女顾客不满意:“刘海都没了,还怎么修!”免单也不接受。女顾客指着兰万河鼻子骂:“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这破技术,也敢出来理发!”转而怒斥店长:“我在你们店花了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你们怎么能把这些阿猫阿狗都招进来!”女顾客骂人的声音,像吹奏一曲凄厉的唢呐,其他客人听到动静,一窝蜂聚拢过来,七长八短的目光落在兰万河身上。好似被扒光了衣服示众,兰万河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男人排解情绪,通常离不开酒。那天兰万河心情十分糟糕,早早下了班,路过楼下超市,买了一箱啤酒和一些下酒菜,回到宿舍准备把自己干倒。当时兰万河跟一个叫陈小炳的还有一个叫魏继东的,合租一套三室一厅的旧商品房。陈小炳在金铺上班,魏继东在夜总会工作。正独饮着,陈小炳下班归来。兰万河邀请陈小炳一块儿喝。喝到十二点的时候,魏继东也回来了。按理说魏继东要上到凌晨两三点的,是陈小炳一个电话把他叫回来的。

借着酒劲,兰万河大倒苦水。为什么有钱人这样高高在上?为什么他如此卑贱憋屈?抓起一瓶啤酒,用牙咬掉瓶盖,陈小柄说:“这个社会,金钱至上,要想被人瞧得起,就得有钱!”魏继东说:“阿炳说得对,那些进出夜总会的男人,有些长得令人作呕,不就因为有钱,才左拥右抱前呼后拥的!”陈小炳说:“靠工资,针挑土,一辈子发不了财。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有个大生意,你要不要做?”兰万河咋着舌头:“什么大生意!我可没本钱。”陈小炳说:“胆子够大,就是本钱!”兰万河说:“直接说,什么生意!”陈小炳说:“偷金条!”兰万河打了个激灵,酒醒了一半。陈小炳冷哼一声:“怕?怕就不要学娘儿们淅淅沥沥跟老子诉苦!”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股豪气,兰万河说:“怕什么怕!就怕没地方偷!”

“就怕你不敢偷!”陈小炳说,上帝给咱留了一扇门,钥匙得靠咱们自个儿去找。陈小炳说,他们店刚进来一批金条,整整十四斤,老板是款爷,就那么随随便便搁店里,连报警器和摄像头坏了,也没叫人来修。陈小炳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前两天就跟魏继东说过了,本没打算让兰万河参与进来,今天见他也算条汉子,就想拉他一起干。

计划好的行动方案:陈小炳做内应,关门时在金铺卷闸门上做手脚,然后跟往常一样骑电动车回宿舍。具体行动由魏继东和兰万河负责实施,事先预备好焊割机、螺丝刀、铁锤、乳胶手套。顺利得手后兵分两路,兰万河负责清理作案工具,找地方“毁尸灭迹”(侦查阶段已找到),回宿舍路过超市进去买箱啤酒;魏继东负责保管金条,在工作的夜总会附近开个房间,藏好金条后再去赶夜场。总之要造成三人正常上下班的假象。次日夜晚十二点整,三人在嘉梁废桥洞碰头,将得手金条坐地平分。之所以不将金条带回宿舍,陈小炳的解释是,提防警察第二天会查上门来。

偷金时间定于夜晚十点,那天是六月二十五日星期六。用陈小炳的话来说,最危险的时候就是最安全的时候,这时金铺刚关门十五分钟,周末逛街的年轻人比蚂蚁还多,混在人群中不易被盯上。城市的夜,比白天还像白天,终于到了那一刻,兰万河和魏继东走在二〇〇五年的宁城街道上。只要再拐过一个弯,便是目标所在地。兰万河几度想停下脚步,但仿佛被什么神秘的力量牵着,将他引向沼泽、漩涡或深渊,像泥石流中的石块,已经无法抽身回头。

行动很顺利。

次日夜晚来到嘉梁废桥洞,兰万河没见到陈小炳和魏继东。在桥洞里等了一会儿,这期间还对着江面撒了泡尿,终于等来了陈小炳。两人面对面,坐在桥洞里,烟抽了一支又一支,望眼欲穿,除了漫天漫地银子般的月光,始终不见魏继东身影。他们以为魏继东被什么事耽搁了,又等了两个多小时,还接连打了几个电话,均提示无法接通,最终确定魏继东是不会来了。他们断定,魏继东不是被抓了,就是把金条私吞了。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万般无奈把郎怨,他们将魏继东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陈小炳说:“我们必须找到他,不然所有功夫都白瞎了。”兰万河说:“他故意躲,怎么找?”陈小炳说:“到时候再说,这几天你不要联系我,今天我老板报案了,警察还找我问话了。”兰万河说:“没问出什么吧?”陈小炳说:“要问出什么,我还能在这里?”

第二天傍晚,陈小炳跑路的风声刮到兰万河这儿。兰万河没敢在理发店做下去,辞职后一路逃至江西,用一张假身份证,在萍乡芦溪县一个小镇做理发师,每天战战兢兢,犹如惊弓之鸟。曾琢磨过自首,可一想到要面临牢狱之灾,他还是选择继续潜匿。这样子过了几个月,用公共电话打回家,兰母并未在电话里提到什么。兰万河以为公安没有追查到他,就在那年春节前夕回了老家,结果刚到家乡的头个晚上,就被公安逮个正着。那是一个寒冷但喜庆的夜晚,家家户户门口都亮起了红灯笼。他永远也忘不了,他被带走那一刻,年迈的母亲号哭着追出来,瘫倒在家门口的尘土里,像一只被掏空的破麻袋,哭声将寒夜撕扯得支零破碎。如果可以重来,他宁愿选择浪迹天涯,或者自首,也不想让母亲面对这个场面。

“一分钱都没得到,我被判了十五年!”兰万河声泪俱下,握住陆惊涛的手,“我现在最不放心的是我妈——”陆惊涛本能地将手抽离出来,兰万河手心的温度还遗留在他手背上,“事已至此,过去的就不要想了。我会照顾好阿姨的。只要我在这儿一天,也会照顾好你。” 停顿一下又说:“表现好些,不用十五年的。”心里却想,十五年,兰万河四十六岁,刑期再怎么减,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都将耗在这里了。

3

掐指算来,陆惊涛有七八年没回老家了。先是回了一趟县城的家。陆惊涛说起兰万河的事。陆父道:“小河犯了这事,他娘可遭罪。你们打小一起玩到大,该照顾的也该照顾些。”陆母说:“那也得注意影响,监狱又不是咱家开的,可千万别被牵连了。”

晌饭过,坐中巴回集镇,到集镇,又包辆摩的回村里。在陆惊涛记忆里,兰母是长得很好看的。可眼前这个女人,眼球布满蚯蚓似的血丝,再也看不出当年模样。拧眉蹙额的兰母没认出陆惊涛来,狐疑地朝他打量半天。陆惊涛自报家门。兰母说:“哎呀,你瞧,你瞧,这么多年没见,你不说,认不出来了。”说着便要进厨房煮点心。尽管陆惊涛是地道的村里人,可毕竟搬出去多年了,像嫁出去的闺女,回来便是客了。陆惊涛拦住说:“千万别忙活,我在家吃过了。”

一头老牛伏在毗邻溪流的水田里,几只长颈细腿的白鹭在它身旁走来走去。一只土狗远远地躲着陆惊涛又舍不得跑开,几只母鸡咯咯咯地在脚边不远处觅虫食。院子里,坐在马扎上,陆惊涛与兰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话题自然不离兰万河。

兰母数落儿子:“你说我家小河,咋就不晓得好歹呢,去偷人家东西,真是造孽呀。小河一天不出来,我这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年还长,咋熬下去……”在这个日渐荒凉的村庄,兰母无处可诉,难得陆惊涛来,就想把攒在肚里的话,全掏出来叨叨。

陆惊涛将一千块钱递到兰母手心里。兰父去世得早,兰万河唯一的姐姐嫁到了外地,日子本就不宽裕,除了卖些瓜果蔬菜鸡鸭猪兔,兰家没什么进项。兰万河在监狱里每个月两百的伙食费,也是兰母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陆惊涛说:“我会照顾好他的,这次就是他托我回来看你。”陆惊涛有意回避了“关”“服刑”一类的字言。

兰母坚决不收:“我没给你送钱,已经亏待你了,怎能收你的钱?有你照顾小河,我也放心了些。小河在家的时候,没少念叨你,说你考上警校了,毕业出来,就是威风体面的警察了。”

“什么时候说的?”

“好些年了吧。他说有你这个当警察的兄弟,以后出去做事可有面子多了。他呀,跟自己当上警察一样,显摆!”

陆惊涛没搭腔,不知怎么接这个话茬。

屋里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陆惊涛偏过脑袋朝屋里睃。“估摸又是哪来的野猫,村子里的人一少,野猫啥的,胆儿就肥了,老折腾家里的物件,上次还把小河的画,翻得乱七八糟的。”兰母站起来,捂著腰眼往里屋走。陆惊涛也起身尾随进去。

屋子里的摆设,跟记忆里无甚变化。陆惊涛想去兰万河的卧室。卧室里几乎都是画。兰母说:“小河打小就好画画。”陆惊涛说:“小河有这方面的天赋。”兰母说:“又能咋样,命中八尺,难求一丈,咱庄稼人不兴这个,当不了饭吃,反而害了他。”陆惊涛问:“阿姨为何这么说?”兰母说:“去偷东西干啥,不就是想办个啥画展。说过不止一回两回了,刚毕业那阵子,一门心思就琢磨办啥画展。啥画展,我哪里懂,听说要烧老鼻子钱。”

一幅一幅地翻着兰万河的画,陆惊涛竟然看到自己的一幅肖像素描。纸张已经泛黄,线条已经模糊,上面落满灰尘。陆惊涛用手抚净了,小时候的记忆杀上来。那会儿五年级,在教室里,兰万河让陆惊涛坐好。陆惊涛坐得笔挺,却忍不住想笑。兰万河说:“你别笑,你再笑,我就画不好了。”

那时候,兰万河对陆惊涛真的好,有什么好吃的,叫他一起吃,有什么好玩的,邀他一起玩。为什么对他那么好,陆惊涛至今也没琢磨明白。那时候,隔三岔五的,陆惊涛在兰万河家过夜,两人并排躺在床上,春雨打芭蕉似的,说不完的话。兰母经过房间,总会探进头来:“这么晚了,还不赶紧睡!”两人便钻进被窝窃窃私语。半夜里,下意识的,兰万河还会给陆惊涛掖被子。有一次,陆惊涛鞋带松了,兰万河瞧见了,像军官那样,用命令的口吻说:“站住,不许动!”陆惊涛还了一个军礼:“是!”立定住了,站得笔直,纹丝不动。走到陆惊涛跟前,兰万河蹲下身来,默默地为他系上鞋带。这样的感觉很好,至于怎么个好法,陆惊涛无法形容。总之他很享受兰万河的照顾。

回到宁城监狱,陆惊涛对兰万河说:“我去看过阿姨了,她叫你不要担心,让你安心待在这儿,别想七想八的。”兰万河竟微微欠了欠身:“谢谢你!”陆惊涛说:“以后别说这些话了,我会每个月去看一次阿姨。”兰万河说:“你是我的好兄弟。”陆惊涛说:“你还喜欢画画吗?”兰万河停顿一下,眉头紧锁起来。陆惊涛察觉到他的变化:“算了,不说这个了。对了,当年你为我画的素描,我带走了。”兰万河思索片刻:“那么差劲,拿了干吗——没进来之前,我都在画。人总要追求点东西,不然清汤寡水的,没什么意思。”陆惊涛心头微微震颤,联想到自己的处境。一直以来,自己又在追求什么?

陆惊涛没有食言,坚持每个月去看望兰母。一乡下妇女,大字不识几个,大老远跑省城探监,委实不便。每次去,陆惊涛都给兰万河拍照,然后将手机里的照片呈给兰母看。相当于每月探一次监了。

第三次去的时候,有人跟踪陆惊涛。其实陆惊涛早就注意到那家伙的存在,这是警校四年所形成的职业条件反射。那家伙行为鬼祟,从省城进站到县城下车,都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晃荡,目光一不经意与陆惊涛碰撞,就会烧灼般躲闪开。陆惊涛在心里掂量了一下,看那家伙的身板和脚力,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凭自己身手,拿下应该不成问题。

县城车站出口,陆惊涛瞅准时机,猛然回头,几道箭步,将那家伙撂倒了:“为什么跟踪我!”挣扎了几下,那家伙束手就范,双手抱后脑勺,一副投降求饶的姿态,嘴上却强词夺理:“我哪有跟你!”陆惊涛特意打量了他的手,十指修长,看起来也很灵巧,符合小偷的职业特点:“去派出所再说。”那家伙还是理直气壮:“去就去,怕什么!”这么一个老鹰捉小鸡的举动,引得一干群众纷纷围拢过来,围成一堵厚实的墙。陆惊涛怕众人误会:“这人偷我东西!”将那家伙反剪着,正欲押往附近派出所,冷不丁被他撞了个趔趄,手上一滑溜,被他挣脱了。那家伙猴子一样钻进人群。陆惊涛拨开人群,目光追出去几步,看见他脚底像踩了风火轮,溜得比兔子还快,真追还不一定能追上,也就耸耸肩作罢了。车站人多嘈杂,反正也没损失,真动起手来,万一殃及群众,责任就大了。要猜得没错,也就是个没眼力的小偷,自个儿往枪口上撞,偷到警察身上来了!陆惊涛想,是不是自己越来越不像个警察了,不然怎么连小偷也瞄上他?

4

兰万河声称有事要反映。见他闪烁其词,便将他带到谈话室。兰万河说他想换监室。问其原因。兰万河说他被人打了。问被谁打了,什么时候的事?兰万河说黑亮动的手,就在前晚。黑亮是个愣头青,三年前犯故意伤害罪进来的,平日里对井毛言听计从。这事跟井毛脱不了干系。四〇三室的事,基本上都跟井毛脱不了干系。陆惊涛说他为什么打你?兰万河说不知道,莫名其妙的,就把我打了。陆惊涛问有没有受伤?兰万河说,肚子挨了几拳,现在还有些疼,一吸气就疼。撩起上衣,露出清瘦的腹部,左肋有些青紫。陆惊涛领兰万河去医疗室。兰万河边走边说你一定要给我换监室。陆惊涛说我会安排的。

检查结果无甚大碍,皮下组织轻微於伤。陆惊涛没有即刻给兰万河换监室,转身将井毛从监室里提出来。陆惊涛问他:“为什么要打兰万河?”井毛说:“陆教管,你冤枉我了,黑亮动的手。”兰万河说:“你小子少给我耍这套,实话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井毛一脸为难的样子。陆惊涛递烟过去。井毛接过来,将烟叼嘴上。陆惊涛拨动打火机为他点上。井毛狠狠地吸一口,吐出一溜儿烟圈:“他拿了不该拿的东西!”陆惊涛说:“什么东西?”井毛说:“陆教官你还是自己问他吧,我也是替人办事。”陆惊涛说:“谁?”井毛说:“陆教官还是不知道的好。”这些犯人的脾气,陆惊涛清楚,虽然关在这里,江湖作派還很重,会说时自然会说;不会说,拿枪顶着也不管用。

谈话室,陆惊涛定睛注视兰万河:“你是不是有事瞒我?”兰万河目光闪躲:“没有。”陆惊涛说:“他们说你拿了他们东西。”兰万河说:“真没有。”陆惊涛直勾勾地望着兰万河:“你这样我也帮不了你。”兰万河说:“你不信我?”陆惊涛说:“你什么都不说,叫我怎么相信你?”兰万河目光垂下去,片刻又吊起来,说:“他们怀疑我私吞了金条。”陆惊涛说:“那批金条?”兰万河说:“是,可是我没有。”陆惊涛说:“真没有?”兰万河倏地直立起来:“我都说了,我没有!金条是被魏继东私吞的!”陆惊涛说:“那他们为何怀疑你?”兰万河揪住头发:“我不知道,他们弄错了。我都说了没有,他们不信。”陆惊涛目光在兰万河脸上扫了扫。兰万河冷不丁搂住陆惊涛的胳膊:“你要相信我,我真没有!”

兰万河一把将陆惊涛搂过来,头顶在陆惊涛肩膀上,哽咽说:“小涛,我不甘心,我一分钱都没得到,却要坐十五年牢。”这句话,在陆惊涛面前,说了不止一次。陆惊涛拍拍他后背,不知如何安慰。这就是法律,犯了罪,即便未遂,也要受到制裁。这些普法教育,千篇一律,太过于冠冕堂皇,陆惊涛不想说。兰万河搂着他的动作,令陆惊涛想起来,小时候那次捉迷藏,他们藏在一间木屋墙壁的暗层里。空间极小,面对面地站着,隔层里漆黑一片,唯有兰万河的眼眸,闪动着奇异且温暖的光芒。陆惊涛感受到从兰万河脸上扑过来的鼻息。当时,兰万河也像眼下这样,将陆惊涛揽得紧紧的,将脑袋顶在他肩膀上,轻轻地唤了声:“弟——弟——”那声称谓,仿佛有了回音,飘出去又飘回来,在陆惊涛心尖上抚摸了一下,一股暖意,瞬间从心底升腾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陆惊涛一直记得这个细节,每每想起,那种久远的暖意,依然真切。

兰万河说:“我真的没有拿那批金子,别人不相信我,我没话可说,你不能不信我!”陆惊涛轻轻推开兰万河:“好,我相信你。井毛那儿,我会跟他说,没必要换监室,那样对你更不利。”

陆惊涛推心置腹地对井毛说了:“不管你受谁之托,你还看在我的面子,就不要再对兰万河动手了。实在过不去,做做样子就行。总之一句话,兰万河没拿那批东西。我跟他是穿开裆裤长大的兄弟,刑侦法院那边也是这个结论。”井毛想了想:“知道了,陆教官,黑亮出手是有些重了。”

联想到上次被跟踪,陆惊涛认为事情并非想象中那么简单。往回一想,怪不得每次外出,总感觉背后粘着双眼睛。有一天,父亲打来电话,说家里遭贼了。陆惊涛心里一咯噔,问父亲有没有丢什么东西。父亲说什么也没丢,就是被翻得乱七八糟。“乱七八糟”这个词,兰母也提到过。这些事串联在一起,得出的结论是,某些人还是没有死心,认为那批金条还在兰万河手里。

陆惊涛决定反击。他必须把主动权抓在手里。这次去看望兰母,被跟踪的感觉更加强烈。在县城下车,陆惊涛未立即前往集镇,转身出了车站,顺着街道,拐到县郊河滩边。县郊河滩,去年参加同学聚会时去过一次,人迹罕至,倘若真动起手来,不会殃及群众。

一道并不高大的身影,若即若离尾随至河滩。陆惊涛利用余光,看见那道身影正猫在芦苇后。陆惊涛往前疾走几步,迅速拐弯,从芦苇中间横穿过去。那道身影来不及逃脱,被逮个正着。不是上次那个小偷又是谁!陆惊涛用膝盖顶住他:“你到底是谁?”那人将脑袋埋在沙土里不吱声。陆惊涛没跟他废话,掏出从监狱带出来的手铐,将那人双手反铐身后。刚走出去两步,后脑勺被人敲了一下,随即眼前发黑,径直晕倒在地。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河滩上,后颈隐隐作痛。陆惊涛站起来,活动一下手脚,扭扭涩痛的脖子,下意识左右环顾,哪有小偷的影子。风拂过芦苇,哗哗作响,四周空寂无人,河滩落满凌乱足印。

路上发生的事,陆惊涛没向兰母提及。陆惊涛说:“小河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事?”兰母费力回忆了一阵:“没有呀。”陆惊涛又问:“他有没有把什么放在家里?”兰母说:“除了那些画,还能有啥?”陆惊涛灵光一闪:“他最新的那幅画在哪里?”兰母说:“最新的呀,我找找看。”兰母进了屋,过了几分钟,拿着一幅画出来了。是幅油画。几幢庭院黑瓦白墙,一道石阶从中逶迤而过,几面斑驳的棕色柴扉,一堵墙上爬满青藤。看起来不像藏有玄机,瞅了老半天,也没看出端倪。见陆惊涛心事重重,兰母便问:“是不是小河出事了?”陆惊涛说:“没有,我只是感兴趣,这画的是哪里的房子。”接过画,左右瞧了半天,兰母摇头说不清楚。

一轮红日悬挂天边,余晖笼罩宁城监狱。陆惊涛出来散心,见林福亮伫立在不远处,面朝夕阳。陆惊涛踌躇了一下,朝林福亮走去。看见陆惊涛走过来,林福亮打招呼:“小杜呀。”抽出一支烟,轻轻一抛。陆惊涛双手接住了,在指间绕来绕去。林福亮再次面对残阳,吐出来的烟雾,飘散在琥珀色余晖里。

黄昏是白日的尾声,像生命阅尽了沧桑,不再锋芒毕露。朝阳倘若收起了锋芒,应该也就是夕阳的模样吧。陆惊涛说:“为何要这么做?”林福亮夹着半截烟的右手停留在半空:“你都知道了?”陆惊涛为他的坦然感到吃惊:“知道我什么时候请假外出的人,除了我们中队的人,不会有其他人了。”林福亮仿佛在描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听起来又像在讨论一桩饶有兴致的案件:“那也证明不了是我。”陆惊涛说:“会让井毛为难的人并不多,况且,我在河滩上发现一个烟头。”林福亮笑了笑,似乎在自嘲:“你知道我在这儿工作了多少年吗?”陆惊涛说:“三十多年了吧。”林福亮说:“准确说来,是三十八年。可是到头来,你说我得到了什么?监狱长、政委、大队长,走马观花,换了一拨又一拨,我还是个小小的中队长,活得窝窝囊囊。再过几年我就要退休了,总要给自己留点东西。”陆惊涛说:“那批连见都没见到的金条?”

残阳溃退,暮色压阵。陆惊涛说:“跟踪我的人,是魏继东,还是陈小炳?”林福亮说:“陈小炳。两个月前的一天,他找到我,让我帮他打听金条下落。他说只要事情办好,会分给我一半。”陆惊涛说:“你没有想过,金条并不在兰万河身上。”林福亮说:“陈小炳一口咬定在他那里。”陆惊涛说:“私吞金条的人是魏继东。”林福亮说:“魏继东已经死了。”陆惊涛说:“死了?”林福亮說:“陈小炳说怀疑。”陆惊涛说:“怀疑?那就是并不确定。我记得,我们学过一种攻心战术叫误区审讯法,简单地说,就是在不确定犯罪主体的情况下,极力营造各种假象,让犯罪嫌疑人误以为我们已掌握充分证据,借以摧毁他们侥幸的心理。同样的道理,陈小炳是在求证。”林福亮说:“那金条在谁身上?”陆惊涛说:“在谁身上,并不重要。”林福亮说:“可以肯定的是,金条不在陈小炳身上,不然何必多此一举?”

暮色四合,群山沉眠。似乎一切都是注定的,考进监狱,仿佛就是为了如今与兰万河相遇。陆惊涛说:“我相信兰万河。”林福亮说:“你未尝不是先入为主。”陆惊涛说:“不管金条在谁身上,我们都不该掺和进去。你更不该放走陈小炳,你明明知道,他是通缉犯!”林福亮说:“他被抓,能保证不供出我?是我太轻信他了。那天我在河滩上待了很久,犹豫要不要放走他。”陆惊涛说:“你到底还是放走了他。”林福亮说:“我很无奈。”陆惊涛说:“我们是警察,拿国家俸禄的人民警察!”林福亮激动起来:“警察?不,我们只是狱警!我这辈子,没破过案子,没抓过犯人,没开过枪,你说我哪里像警察!”

5

一纸调令,仿佛从天而降,将陆惊涛调到市刑侦处。中队长林福亮帮的忙。市公安局长是林福亮警校同学。

陆惊涛将此视为林福亮用来堵住他嘴巴的筹码。这事彼此心知肚明,没必要摊开来说。陆惊涛当下还在犹豫,要不要向上面报告此事。身为警察,尽管只是狱警,他也没忘记警察的天职。可事关林福亮,两人共事多年,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难免心生恻隐。林福亮这人,工作是散漫了些,但不是坏人。退一万步说,林福亮也悬崖勒马了,并未造成社会危害。

离开宁城监狱那天,陆惊涛对林福亮说:“还有件事,还要麻烦林队长。”林福亮说:“有事就说吧。”陆惊涛说:“麻烦您多照看一下兰万河。”林福亮说:“我会照顾好他的。你到了刑侦处,要好好表现,什么时候有空了,就回来看看。你是个有情义的人,但不管怎么说,作为刑警,今后不宜跟犯人走得太近。”陆惊涛说:“其实你没必要帮我的。”林福亮说:“我知道你一直想干刑侦。”陆惊涛说:“你不也是早想调走?”林福亮说:“我年纪这么大了,过几年就要退休了,调过去没有意义。这么说吧,如果我年轻十来岁,如果那时我同学是公安局长,搞不好我还真调走了,那你也没机会认识我了。”

人生没有如果。

从监狱到刑侦,跨系统调动,这边收人,那边放人,牵涉诸多部门,难度可想而知。其间迂回曲折,离不开林福亮煞费苦心,更离不开市公安局长出面协调。了解林福亮的人都熟知,他不爱跟达官显贵打交道,上班监区,下班回家,两点一线,半部人生。然而,为了陆惊涛的事,林福亮却去找老同学。当时市公安局长问他为何对这事如此上心。林福亮的解释:“我觉得以小陆的性格,更适合待在刑侦处。他学的是刑侦专业,毕业成绩很是瞩目,是个干刑侦的好苗子。”

陆惊涛买了牛奶和水果,去林福亮家道谢。去之前,通了电话。林福亮说:“想见我直接来监狱,顺便可以看看旧同事,别搞那些有的没的。”陆惊涛说:“林队长,一个道谢的机会,都不给我?放心,一箱牛奶一篮水果,算不上行贿。”林福亮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那你来吧。”

搭档几年,陆惊涛未去过林家。电话里说住锦绣花园。光听名字,花团锦簇的样子,到了才发现,这是改革开放以来第一批商品房,当年或许风光过,如今美人迟暮。开放式,格局杂乱,没有假山,没有池水,连眼下最普及的健身器材都没有,更遑论电梯了。楼梯扶手锈渍斑斑。林家在三楼,普通装修,光线不好,客厅亮着灯。毛茸茸的灯光下,卧室门口,有个成年男孩。说成年男孩并不矛盾,他下巴长有卷曲的胡须,笑容却像孩童那般纯真,一丝涎水从嘴角耷拉下来。巴掌大的脸白得出奇,衬得牙齿特别黄。他蜷曲在轮椅里,看见陆惊涛进来,歪脑袋,乜眼白,呜啦啦地叫唤。陆惊涛有些惊慌失措,仿佛无意间窥到人家秘密。“没事的,”林福亮看出陆惊涛的慌乱,“我儿子。”陆惊涛朝他点点头,尽管对方并没有回应。

“天热,老林,你给小陆泡菊花茶。”消瘦的林嫂从厨房里出来,拎着开水瓶放在茶几上,转身推儿子进卧室。陆惊涛望着他们背影。林福亮说:“我爱人,为了儿子,早年把工作都辞了,一门心思在家照顾。”陆惊涛问:“什么病?”林福亮说:“脑瘫,两岁时发了次高烧,变成这样了。那会儿我刚分配到监狱,儿子发病那晚,我还在监狱值班。”一人赚钱,三人花,还没个盼头,这日子过得也实在够呛。陆惊涛说:“你不容易。”林福亮说:“能怎么办?自己的儿子,不能不管吧。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万一我和老伴哪天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在世上怎么办?”陆惊涛内心一派凄惶。

从林家出来,在街上步行了一段距离,陆惊涛想把堵在心里的情绪,都甩到街上去。行人如流,行色匆匆,表情线条与高楼大厦一般坚硬。这年头,谁活得都不容易。人的快乐和自尊,需要无后顾之忧来支撑。林福亮从未在同事面前说过家里的事。陆惊涛没想到林家会是这样一种境地。

橘逾淮为枳。不得不说环境对人的重要性。刑侦工作需要保持牵发而动的临阵状态,陆惊涛吃了兴奋剂满血复活,犹如一个枕戈待旦的战士,业余重拾起落下多年的体格锻炼。不仅如此,他还重温《犯罪心理学》和《刑事侦查学》。

时不时回宁城监狱看兰万河,每次谈话的内容大同小异。“你还好吧?”“还好。”“他们对你怎么样?”“还好。”“那就好。”“你那边工作忙吗?”“挺忙的。”“忙才有机会升职。”“你放心,就算再忙,我也会去看阿姨的。”每每说到这,兰万河的眉目,才会明显舒展开。

陆惊涛离开宁城监狱的十年,发生了几件事:一是他在郊区按揭买了套房子,一百二十平米,并在三十二岁那年,跟一个女教师结了婚,次年生育了一个儿子;二是调到刑侦处的第四年,他主持破获一起震惊全国的连环杀人案,荣立二等功,受公安厅表彰,并于那年升任副中队长;三是兰母去世了,那是兰万河在宁城监狱服刑的第七年,在陆惊涛的奔忙下,监狱出动四名狱警,押解兰万河见了母亲最后一面;四是兰万河服刑的第九年,宁城监狱发生一起越狱事件,越狱的是两个抢劫杀人犯,反侦查能力极强,市里出动特警一千余名,才将他们击毙在一座深山里,中层以上监狱领导干部一律受到处分,当时林福亮已退休三年。

兰万河服刑十年后提前释放。出狱后的兰万河没回家乡。陆惊涛的意思,让兰万河住在他家里,好歹有个照应,等哪天条件成熟了,搬出去住也行。兰万河拒绝了:“你是有家室的人了,我这个外人,不方便打扰。”现在的兰万河,拘谨木讷,眼神空洞,像是对任何事都没了心劲,唤他一声,老半天才有反应。看东西,一看就是老半天,眼珠子不动一下。或许他什么也没看,就那么莫名其妙地望向虚空。向陆惊涛借了两万块钱,兰万河在宁城安民巷里租了个铺面,重新做起理发的老本行,吃住都在那间不足四十平方的店里,形同孤独的囚徒。

陆惊涛时常去看望兰万河。理个头发,捎上爱人煨的汤,有什么好烟好酒的,也会顺道拿过去一些。兰万河也不说什么客套话,默默接受陆惊涛对他的照顾。如同小时候陆惊涛享受兰万河对他的照顾那样。

出狱的首年春节,陆惊涛将兰万河拉到家里过。吃过年夜饭,站在十五楼阳台上,兰万河静静地望向远处。天空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面孔也随之一明一灭。陆惊涛站到兰万河身边,看着兰万河削瘦的侧脸,此时此景,又将他带回往昔。那时候,每到春节,他们就一起放鞭炮燃烟花,二踢脚、霸王鞭、小游龙。陆惊涛触景生情:“我们下楼放鞭炮吧。”放鞭炮,他们记忆里的关键词。兰万河怔了怔:“还是算了,城里不让放的。”陡然间,夜空绽开烈焰繁花,枝繁叶茂的火星子,噼里啪啦凌空溅落,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繁花谢尽,曲终人散,这是烟花对世界轰轰烈烈的告别。

安民巷。三个小混混来收取保护费。

兰万河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元现金,递过去的手被刚好前来的陆惊涛截住了。陆惊涛对三个小混混说:“你们这是干吗?”

领头的,是个染着黄毛的家伙,尖嘴猴腮,下巴上长着个大痦子,右手食指冲向陆惊涛鼻子:“你他妈谁,少管闲事!”陆惊涛冷哼一声,将证件从口袋里掏出来,在黄毛面前晃了晃。黄毛倒是机灵得很,吓得拔腿就溜。两个小跟班不明就里,也撒开腿跑出去。陆惊涛一声断喝:“站住!”不过是几个色厉內荏的小混混,听到声音,吓得几乎同时刹住身子。陆惊涛招招手,让他们过来。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他们最后还是扭扭捏捏折返回来。陆惊涛说:“你们记住了,我是市刑侦处的陆惊涛,这是我兄弟,以后要来这里,先跟我吱一声。”三个混混脑袋点得像舂米:“不敢了不敢了。”

兰万河拿围布掸掸座椅。陆惊涛一屁股坐下。兰万河为陆惊涛系上围布。

“他们收多久了?” 陆惊涛捋捋并不长的头发。谁也没见过头发倏倏生长的样子,却无法改变它们分分秒秒生长的事实。

“一直都这样。”盯着眼皮底下密密麻麻的黑,兰万河双手娴熟地指挥着梳子和剃刀,两者在他手上仿佛长了翅膀,起起落落,上下翻飞。

陆惊涛盯着镜子里的兰万河:“为什么不跟我说?”

“街上开店的都这样,我不想搞特殊。”剃刀一张一合,所过之处,断发细雨般纷纷撒落。

陆惊涛心底一声叹息。他想起上初中时:他上初二,兰万河读初一,他们这些乡下来的学生,隔三岔五被本镇土生土长的同学霸凌。有次因为考试没帮同学作弊,陆惊涛被几个当地学生堵在厕所里。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兰万河跑到厕所,单枪匹马地跟一众学生对峙。兰万河视死如归:“他是我弟,我看谁敢动他一根汗毛!”这句话瞬间点燃了双方战火。虽然后来兰万河被揍得鼻青脸肿,但也赢得他们充满江湖气的尊重。

究竟是什么,让当年快意恩仇的兰万河,如今变得如此忍气吞声?

理发店的生意不好不坏,来的多是上岁数的人。此时,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也没有乐声缭绕,剪刀咬噬头发的声音,倏倏作响。陆惊涛想象得出兰万河是如何孤寂。陆惊涛说:“你也该找个伴儿了。”兰万河朝镜子里看了一眼陆惊涛,笑了笑:“看缘分吧。”

6

尘封多年的黄金失窃案,因为陈小炳的投案自首,再次掀起波澜。“6.25”专案组早已解散,陆惊涛奉命接手该案件。

审讯室。陆惊涛目光如炬:“姓名?”“陈小炳。”“籍贯?”“柚里县童安镇苦竹村。”“抬起头来!”陈小炳瞪大了眼睛:“你……是那个狱警?”“记性倒不差。”陈小炳长着一副恶相:眼神惊恐,鼻孔外露,地阁塌陷。状态看起来虽萎靡不振,眼珠子却蟑螂似的,在眼眶里四处逃窜。这是犯罪嫌疑人长期潜逃所形成的眼神。陈小炳苦笑了一下: “呃——当初我就不应该逃。”“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已经肝癌晚期了——”嘴角竟有一丝隐蔽的笑意。“这就是你自投罗网的原因?”“算是吧。”“说说当年的案子怎么回事。”“有什么好说的!我他妈的就是傻,太容易相信人了!”

陈小炳十五岁初中毕业,父母安排他去县城学金匠,跟的是金铺里一个叫杜大鹏的师傅。杜大鹏也只是在那儿打工。陈小炳手巧得很,很快将手艺学会了。金铺老板正式给陈小炳开工资。生活这样下去,其实也挺好。然而,杜大鹏不愿意待在这儿了,想跑去省城开金铺。杜大鹏叫陈小炳跟他一块儿去。陈小炳不想去,眼下福利待遇不错,老板及时足额发工资,逢年过节,还会发些奖金。老板也不想让杜大鹏走,让他继续在这儿干,每个月给涨五百块钱。杜大鹏去意已决,金铺已经拴不住他。杜大鹏说服不了陈小炳,就许诺,如果陈小炳跟着走,会让出三分之一股份,无须陈小炳付一分钱。“为人徒弟的,学三年帮三年,这是道义。”杜大鹏说。陈小炳被说动了,就跟着杜大鹏,离开了县城。

位于省城商业街一隅的金银首饰店,被杜大鹏磕磕碰碰地开起来了。陈小炳是店长,还请了两个女店员。杜大鹏每个月付陈小炳原先一半的工资,按他的说法,陈小炳现在也是股东了,不存在工资不工资的,等到店里有利润了,会分红给陈小炳。可是两年下来,杜大鹏半毛钱也没分给陈小炳。

陈父陈母时常打来电话,问陈小炳这几年究竟赚了多少钱,让他好歹寄些钱回家盖房子。语气已有埋怨之意。杜老板给三分之一股份的事,陈小炳在父母面前说过。陈父陈母当时还说杜老板是好人,让陈小炳好好工作报答他。怕父母生气,也怕父母伤心,陈小炳不敢告诉父母,杜大鹏一分钱也没给他。

终于忍不住,陈小炳跟杜大鹏摊牌:“我给你干了两年,也该分些钱给我了。”杜大鹏冲他冷哼:“哪来什么钱!这两年都在亏钱,店都快经营不下去了,没让你贴钱进来就不错了,还想分什么钱!”

有次,陈小炳无意间听见杜大鹏夫妇的聊天。杜大鹏对婆娘说:“陈小炳那傻小子,还想从我这儿分钱,门都没有!”杜大鹏喷出来的话,像投过来的炸药包,炸得陈小炳心裂肺炸,身体里的愤怒,像张拉满的弓,恨不得一脚踹进去,拿刀剐了杜大鹏。转念一琢磨,这样进去,是可解一时之气,吃亏的反倒是自己,什么都得不到,赶明儿就得滚蛋。他想,无论如何,离开之前,也要把杜大鹏这几年欠他的,拿回来。

那一阵子,黄金价格走俏,商家屯积了不少库存。杜大鹏也进了一批金条,进的量比以往都多,整整十四斤。陈小炳满脑子都是那批金条在闪闪晃动。巧合的是,店里的摄像头和警报器,那几天也罢工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切都恰到好处,连老天爷都替他安排好了。你不仁,我不义,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陈小炳思考了很久,觉得自己动手不合适,警察会轻易查到他。于是想到了舍友魏继东。魏继东在夜总会工作,那段时间想买房子,想钱都想疯了,短时间内,就算陪再多老女人喝酒,也赚不够房子首付款。陈小炳只想和魏继东合作,没想跟兰万河合作。兰万河在理发店上班,眼睛长在脑盖上,独来独往,不显山不露水,跟他走得不太近,大多时间,只会躲屋子里画画。

兰万河有天晚上破天荒地请喝酒,还向陈小炳大倒苦水。兰万河对陈小炳说了很多掏心窝的话,令陈小炳升起一股莫名认同感和崇高感。兰万河过得也不如意。百年修得同船渡,既然同居一个屋檐下,就是共患难的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干脆让兰万河也一起干算了。为此,他还打电话让魏继东提前下班回来。没走上几杯,士气高涨了,三人议定方案,举指起誓,就差歃血为盟。

陈小炳接下来的陈述,与兰万河口供基本吻合,作案时间亦不存在出入。陈小炳负责内应,下班时在卷闸门上动手脚。魏继东和兰万河负责偷窃,用焊割机切开保险柜。成功得手后,约定次日晚上十二點到城西嘉梁废桥洞会合。

第二天,陈小炳像平常那样去上班。陈小炳第一个到店里,“发现”卷闸门被撬,金条失窃,打电话给杜大鹏。杜大鹏匆忙赶到店里,报了警。没过一会儿,警察来了,分别给杜大鹏、陈小炳和两名店员录口供。因为店内监控和报警器损坏,警察只能调取附近路口交通监控记录。金铺位于商业街,又逢周末,人流如织,现在的人都有带包的习惯,大包小包比比皆是,没发现形迹可疑的画面,要找到所有人盘问排查,难度系数太大。

陈小炳夜间下班,先是回了趟宿舍,从宿舍出来,打的到城西,在城西绕了一圈,踩着月光来到嘉梁桥。陈小炳抵达嘉梁废桥洞时,大致十一点五十分,看到兰万河坐在那儿,没看到魏继东。陈小炳跟兰万河碰了头,等了两个多钟头,大致到凌晨两点,还是没看到魏继东。陈小炳让兰万河给魏继东打电话。拨了几次,无法接通。“我们被放鸽子了。”陈小炳狠狠弹出去一截烟头,“那小子跑路了,金条被他私吞了!”兰万河说:“那怎么办?”“能怎么办?先回去再说。”陈小炳叮嘱兰万河,“你这几天不要打我电话,警察已经找我问话了。”

周一那天,陈小炳强打起精神去店里。杜大鹏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让他照常开门做生意。周一客人不多,闲下来的陈小炳,将事件捋了一遍,越寻思越觉得事情蹊跷得很,不似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一些坚实的疑问镜头般闪现。陈小炳跟店员小妹交代一下,再次跑到嘉梁废桥洞,像条狗似的在那儿搜寻了半天,发现一块带血渍的石头。

带血渍的石头印证了陈小炳的判断。魏继东八成已经不在人世,杀害魏继东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兰万河!事情的过程应该是这样:魏继东和兰万河先到嘉梁废桥洞,兰万河见财起意,为独得金条,用石块将魏继东砸死,再将魏继东尸首推到江里。金条被兰万河藏在附近,随后兰万河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坐在废桥洞里等他。陈小炳越想越后怕,如果保管金条的是他,被置于死地的可能就是自己!第一个念头就是报警,转念一想,这不等同于自投罗网吗?

还在桥洞里的时候,店员小妹打来电话,说杜老板找他。陈小炳说:“我不是说了今天有事吗?”店员小妹用气声说:“警察找你。”警察为何找他?陈小炳觉得店员小妹说话的口气跟平日不太一样。那天陈小炳思绪极乱,乌天暗地飞沙走石的,心里完全没了谱,之前认为天衣无缝的计划,现在想起来漏洞百出,经不起推敲。陈小炳越寻思越觉得事情应该败露了,不然警察不可能这么急着要找他。捞到金条被抓去蹲大牢也就罢了,可是自己连个屁都没捞到!这样坐牢实在太不值得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某个深夜,陈小炳回了趟住处,没敢上楼,躲在篱笆暗影里窥望。宿舍窗口黑灯瞎火,以往这个时候,兰万河都在房里画画。兰万河应该也跑路了。杀了魏继东,带着金条,兰万河跑了!去兰万河工作的理发店打听,果然,兰万河前几天就已经辞职,不知去向。

陈小炳一直没停止对兰万河的寻找。那年岁末,兰万河被捕,警察没有搜到金条。那么多金条,要想出手,并非易事,就算金条已经出手,那么多钱,兰万河也不可能一下子花完。陈小炳想,兰万河满肚子诡计,不可能把钱存银行。所以不论是金条还是钞票,肯定藏在什么地方。兰万河是在家中被捕的。陈小炳乔装打扮,潜入兰万河老家,结果一无所获,还差点被兰母发现。

“我一分钱没捞到,却落个被通缉的下场,我不甘心!”

没抓到鸭子也就罢了,到手煮熟的鸭子飞了,换谁也不会甘心。兰万河还关在看守所的时候,陈小炳就想找人套话,找不到突破口。一年后,兰万河关进宁城监狱,陈小炳费尽周折找到林福亮。陈小炳暗中调查过,林福亮有个脑瘫儿,还有个体弱多病的老伴,是个缺钱的主儿,便抛出丰厚诱饵,换取那批金条下落。当然,收买林福亮的过程,费了他不少时间和精力。

“你也不能确定金条在兰万河身上是不是?”

“怎么可能不在他身上!这件事就我们三人参与,金条不在我身上,魏继东又被杀了,肯定在兰万河身上,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以我对魏继东的了解,他不可能做那种事,我去过他家好几次。”

“仅凭一块带血的石头,你就断定魏继东被杀,这是想当然的推理。”有些事就是这样,不想则罢,越想越像,越想越觉得事实就是如此。

“照你这样说,那块石头怎么回事?兰万河私吞金条,栽赃嫁祸给魏继东,把屎盆子往死人头上扣,让一个死人当替罪羊,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我找过魏继东,没有他任何消息,只有死人才会人间蒸发!”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事情没调查清楚之前,一切都是你的臆想!”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你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我每天都做噩梦,梦见我被兰万河追杀,梦见我被警察逮捕。我的命不长了。你们查清楚了,麻烦告诉我,金条究竟在谁手里?如果那天我死了,在我坟前烧张纸告知我。”

陆惊涛摇头叹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到了这个时候,陈小炳还是没放下那批金条。也许陈小炳只是不甘心,只想要个答案。然而,这个世界上没有答案的东西太多了,你不能奢望每个问题都能找到答案。

陆惊涛说:“要想知道结果,你要尽力配合,一旦想起了什么,第一时间报告。”

“报告?不!你们都不可信!杜大鹏不可信,兰万河不可信,魏继东不可信,你也不可信。什么坦白从宽,什么抗拒从严,我才不相信!”陈小炳发泄着他的不满,捂住腹部痛苦呻吟,表情像爬坡那么吃力,额头冒出豆大汗珠。看样子不是装的,陆惊涛将陈小炳送往医院。检查结果,陈小炳的确患了肝癌,已经全面扩散。半个月后,陈小炳在医院停止呼吸,走完他短暂的人生历程,病态的灵魂去了另一个世界,带着一个未解开的谜题。

每每想起陈小炳,陆惊涛总有这么一种感慨:陈小炳最大的失败,不是轻信他人,而是他的不甘。不甘被杜大鹏当猴耍,不甘分文未得却要身陷囹圄,不甘找不到答案就撒手人寰。不甘,是陈小炳最大的痛苦,使他利令智昏,使他一错再错,令他浪迹天涯,令他东寻西觅。越不甘,越去争,不惜代价,不计后果,直至,燃烧尽了自己。

7

一滴血,离开身体,能存在多久?

嘉梁桥横跨东西,两岸各有两孔泄洪洞。人站在桥洞里,风南北直通,犹如站在一个大功率的排气口。陆惊涛展开周密勘察,找不到蛛丝马迹。这在预料之中,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就算有线索,也湮灭在漫长岁月里。

桥洞离江面两丈多高,激流冲击桥墩,江水湍急浑浊,看起来也很深,就算成年人,从桥洞掉下去,也很难爬起来,被冲走的可能性极大。假设魏继东已遭不测,极有可能就死在江里。如果陈小炳没有说谎,所有疑点都直指兰万河。陆惊涛头皮发麻浑身战栗。魏继东究竟是死是活,才是这桩案件的牛鼻子。

陆惊涛带着助手小徐前往新港县。魏继东老家位于新港县一个小岛上,岛叫算盘岛,父亲魏宜华,母亲林秀宝,根据户籍系统查到的资料,尚在人世。

风中弥漫浓烈的鱼腥味。村主任怕招嫌话,远远指明方位,做贼似的离开。魏家跟岛屿上的其他人家并无二异,四间平房,青砖黑瓦,一字排开,低矮陈旧,门口拉起来的铁丝上,挂晒着几束风干的咸鱼。

魏母林秀宝正在屋里打扫,见有人来,手拿扫帚走到门槛边:“你们找谁?”陆惊涛说:“这是魏继东的家吗?”魏母一脸警惕:“你们是谁?”陆惊涛掏出证件道明来由:“我是刑侦队的,过来了解一些情况。”魏母将扫帚往陆惊涛脚上赶:“没这个人,找错地方了!”陆惊涛不得不往门外后退几步。

屋里传来一道卡着浓痰的声音:“是不是谁来了?”魏母扭头说:“公安局的。”里面的声音说:“让他们进来吧。”魏母嘟哝了几句,极不情愿地倚在门旁,将陆惊涛他们让进去。

一股异味翻滚扑鼻而来。屋内光线很差,墙角摆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老人。陆惊涛和小徐靠近床前。魏父想起身,努力几下,没成功。魏母过去,将老伴扶起。魏父的喘息好似拉风箱:“是不是我仔……有消息了?“陆惊涛摇摇头:“我们过来是想了解一些情况。”魏父悻悻道:“还想了解什么?该说的我当年都说了几十遍了。你们有我仔消息,跟我说一声。我半只脚都埋进土里了,想死前见他一面。”魏父吃力地打了半个揖,拿干枯的手背抹眼睛。魏母说:“我仔出了事,他大也中风了。”魏父说:“我仔不会去做那种事的!”

魏继东生得周正,讨人喜欢,在省城打工那几年,每個月都会寄钱回来。魏继东在省城处了一个女友,谈婚论嫁了,婚却没结成,原因是在省城没房子。女方的家长放出话来,要结婚可以,先在城里买房子,至于车子,到时候再说。一套房子得上百万,二十出头的魏继东,想都不敢想。魏继东跟爹娘提过这件事,两个老人也没法子,只能愁着脸干瞪眼。家里穷得叮当响,哪来的钱买城里的房子?

魏父叹了一口气:“为了房子,我仔急疯了。”魏母骂骂咧咧:“真是稀罕,一套房子上百万,不去抢,哪里买得起?男不搂猫,女不搂狗,咱乡下男娃,不娶城里媳妇。那挨千刀的女人,该挂房梁上。”陆惊涛说:“我们可以四处看看吗?”魏母没好气:“看吧看吧,破屋几间,没值钱的,爱咋看就咋看!”陆惊涛朝小徐打下眼色,两人分头行动,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无果,连一张魏继东的照片都没看到。的确家徒四壁,没什么值钱的家具。

从新港县回到省城单位已是正午,计划下午去找魏继东前女友。有关魏继东前女友郑晓慧的信息,是从陈小炳那儿获得的。

郑晓慧结婚多年,家住城北香墅别苑,一个高档联排别墅小区,如今房价高达四万一平方。郑晓慧正要出门。陆惊涛说明来意。这个极显富态的女人对陆惊涛的来访充满戒心:“过去十几年的事了,你们来干吗?魏继东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陆惊涛说:“知道多少,就跟我们说多少,不介意进去聊聊?”郑晓慧回头看了看:“还是出去聊吧。”

聊天地点,一家咖啡厅,坐落在树林深处,早上没其他客人,三人找靠窗位置落座,郑晓慧点了三杯蓝山。

“是不是小东有消息了?”

“认识陈小炳吗?”

“陈小炳,我知道,小东的朋友。”

“他已经自首了。”

“哦。”

“认识兰万河吗?”

“不认识。”

“兰万河落网,陈小炳自首,当年黄金失窃一案,只有魏继东毫无下落。”

“我是跟小东处过一段时间,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听说他会去盗窃,是为了买房子跟你结婚?”用的是激将法,一个人一旦动怒,自然会为自己辩解。只要郑晓慧多说些话,就可能从她话里找到蛛丝马迹。

“谁说的?”郑晓慧果然一脸怒容。

“有人是这么议论。”

“我哪有打算让他买房子,他根本买不起!当年我这么说,是想让他放弃。我没打算跟他结婚。他在夜总会上班,不是服务生,陪酒的,陪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或者男同性恋喝酒,鬼晓得他们有没有干其他的!他是个过于敏感的人,我不想把话说得那么明白。我想跟他分手,又怕他缠着,就冲他说这是我爸妈的主意!我也没骗他,我爸妈根本不会同意我嫁给一个连房子都没有的人!我没料到他会去偷金条。我是后来才听说的,报纸都登出来了。那件事后,他消失了,再也没有联系我。”

“他还有没有其他朋友?”

“没有,除了那个陈小炳,其他的不知道。你们可以去他工作过的夜总会问问。”

“哪个夜总会?”

“新丽池,原来叫丽池。”郑晓慧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去买菜了,你们自便。”

晚上九点才到新丽池,夜总会一般这个点才开门做生意。从原来的丽池变成现在的新丽池,除了重新装修过,股东也换了一拨。陆惊涛有陆惊涛的办法。他直接对大堂经理亮明身份。大堂经理赔着笑脸:“长官,我们可是合法经营,您这是……”陆惊涛说:“你们合不合法,不归我管,我今天就想找人了解一些情况。”大堂经理敬了个礼:“No Problem!长官要了解什么?”陆惊涛说:“把你们这儿工作年限最长的员工叫过来。”

片刻后,大堂经理领着一个身形颀长的年轻人走来:“这是我们包厢经理小标,在这里工作十几年了。”

陆惊涛暗忖,或许这人知道魏继东,便将他带到僻静处:“记得十一年前,你们这儿有个叫魏继东的吗?”

“魏继东?”唇红面白的小标,点上一支烟,兰花指夹着烟,送到嘴里吸一口,眯着双眼吐出来,完成烟的一道轮回,“我知道,在我们这儿工作过一段时间,听说犯了什么事,不辞而别了,还预支了我们半个月的工资。”

魏继东起先在一家餐馆打工,隔三岔五送外卖来丽池,小标就记住了他。小标会记住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魏继东长得英俊,身材相当匀称。这么帅的人干送外卖的活儿,简直暴殄天物。小标问他一个月工资多少。魏继东说一千五。小标让他来夜总会上班,说,我们这儿一个晚上三百打底,一个月顶你半年工资。魏继东只是笑笑,没有答应。

魏继东后来会到夜总会工作,可能因为一桩事故,至少与那桩事故有关。那次,在送餐途中,魏继东骑车不小心剐到一辆小轿车。车主让他赔一千五。魏继东问能不能少赔些,求爷爷告奶奶,就差下跪了,车主还是分文不让,只好打电话向老板求助。老板跟车主讨价还价,最终答应赔一千。钱是老板付的,魏继东感动了几天,孰料发工资时,这一千块,被老板从工资扣了。一气之下,魏继东炒了老板鱿鱼。

刚到丽池那阵子,魏继东跟小标谈心,说自从那次事故后,他看到小车就犯怵,越怕就好像越会往上撞,以至于一看到小车,就不得不停下来。他忘不了,那个车主牛逼烘烘的,声称魏继东妨碍他执行公务,让他交出暂住证,扬言要抓他去派出所。“那一小块漆,屁眼那么大,要价一千五!”魏继东说他患上小车恐惧症了,就算不辞职,也没法在餐厅工作了。那件事后,魏继东没再敢骑车,上下班,步行,不然就打的。魏继东总结说,这是心病,永远好不了的,就像小时候被盘在房梁上的蛇惊吓过一回后,直到现在还经常梦见那条蛇朝他咝咝吐信子。

“我知道的,也就这些,你们想了解更多情况,可以去找魏继东的女友郑晓慧,听说她嫁了一个有钱人。”

绕了一圈,再次转回来,办案最忌讳这样。陆惊涛憋得慌,决定再跑一趟算盘岛。小徐不想去,晕船,上次吐个人仰马翻,便发牢骚:“不是去过了吗?没什么有用的线索。”陆惊涛说:“线索哪能一摸一个准?知道我们查案为什么要反复提审犯罪嫌疑人吗?线索不会一次性呈现在你面前,线索需要反反复复才会现出端倪,线索就像牙膏,需要我们一点一点挤出来。”

依陆惊涛的想法,倘若魏继东还活着,可以不联系郑晓慧,可以不联系陈小炳,可以不聯系小标,不至于这么长时间不联系家人。陆惊涛和小徐这次没上魏家,转而走访了附近村民和码头船夫,重点对魏继东的人缘和社会关系进行调查,诸如魏家在外地有没有亲戚,有没有见过魏继东回过家或往家里捎口信,魏继东平时为人如何,等等。魏继东的事当年闹出不小动静。岛上村民很排外,警惕性极高,答案一律是:不知道,或不了解。

小徐垂头丧气:“我就知道是这结果。”陆惊涛说:“你没发现村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小徐说:“没有呀。”陆惊涛笑了笑:“我也没有。”小徐扑哧笑起来:“头儿也这么幽默了。”

陆惊涛想抽烟,掏出烟盒发现空了,便去村委旁食杂铺买烟。食杂铺门脸边小黑板上,用粉笔写有几个人的名字。这是来信告知牌。类似这样的小乡村,邮差不负责送信上门,而是将信放在村里固定地点,由本村人负责通知收信人,从中赚取手续费。令陆惊涛眼睛一亮的是,小黑板上竟然有魏宜华的名字。谁会给一个中风多年的人写信?

店主是矮矮胖胖的女人,奶子鼓得淹没了肚子。陆惊涛装作漫不经心地搭讪:“有魏宜华的信?”店主说话腔调有些嫉妒:“汇款单!每月一张,五百块,他儿子……”意识到说漏了嘴,立马刹住嘴皮,下巴僵滞地合了回去。陆惊涛说:“可以让我看看吗?”店主冷哼一声:“怎么可以!”陆惊涛说:“我是刑警。”店主翻了下眼皮:“你是刑警?”陆惊涛撩开衣服,露出别在腰间的六四式手枪。店主脸上肥肉哆嗦一下,随即将一张浅绿色汇款单拿出来。

汇款人一栏,写着名字:魏继东。这三个字,令人振奋,陆惊涛心里更甚。只要魏继东还活着,就能证明兰万河清白,日夜奔波的陆惊涛,渴望是这样的结局。再往下看,汇款人地址是贵州省贵阳市花溪区,后面还跟着一个固话号码,汇出局盖的是贵阳市花溪区某邮政所的邮戳。

8

宁城飞往贵阳的航班。

小徐说:“头儿,我有种预感,咱又得扑空。”陆惊涛问:“为何这么说?”小徐说:“如果你是魏继东,会傻到用真名汇款?还留下真实地址?”陆惊涛说:“至少与魏继东有关。”

三小时后,抵达贵阳市。抓捕魏继东,有两个方案:一是在魏继东汇款的邮政所守株待兔,二是前往汇款单上的地址直捣黄龙。根据前期侦查结果,魏继东每月汇款时间并不固定,采取第一方案,时间精力不允许。尽管如此,陆惊涛和小徐还是前往那家邮政所,调取魏继东最近一次汇款监控记录。正如小徐所预料的那样,出现在镜头里的魏继东,并非通缉犯魏继东,而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看上去六七十岁模样。小徐说:“会不会搞错了?”陆惊涛说:“有没有搞错,找到他便知。”

汇款单上的地址是贵州省贵阳市花溪区天禾路七十八号。一妇女打开门来问:“你们找谁嘞?”陆惊涛拿出魏继东的照片:“见过照片上这个人吗?”女人将湿手在屁股上揩了一下,接过照片,看后频频摇头:“没见过嘞。”

很显然,汇款单上的地址是假的,固话号码自然也是假的。无奈之下,请求当地警方协助。看过监控,调阅了户籍系统,当地刑警很快得出结论:监控里的魏继东,绝对不是通缉犯魏继东,因为这个魏继东,是他们这儿的文化名人,贵州大学教授,享受国务院津贴。

贵州大学位于贵阳市花溪区。中午下课时分,陆惊涛和小徐进入贵州大学北校区,按地址找到魏教授住处,一幢绿树掩映的教职宿舍楼。敲门。门开了。监控里的那个老者出现在他们面前。

陆惊涛说:“魏教授?”老者爽朗一笑:“如假包换。”陆惊涛将汇款单复印件拿出来:“这钱是您汇的吧?”老者接过汇款单扫了一眼:“对,汇是我汇的,但钱不是我的钱,请问你们是?”陆惊涛说:“我们是宁城刑警,过来了解一些情况。”看过陆惊涛的证件,老者领他们进屋。陆惊涛跟进去:“您认识收款人?”老者说:“不认识。”陆惊涛说:“那您为何……”给陆惊涛和小徐各斟上一杯茶,老者在他们对面坐下来:“这事我到现在也觉得相当稀奇呢。”

老者是历史学教授,很有名气,时常辗转各地讲学,上过《百家讲坛》。一年前,魏教授收到一封来信,请求他每月给一个叫魏宜华的人汇五百块钱,当然,对方会提前将这些钱打到他卡上。信里还留了手机号码。照那个号码打过去,还真有人接了。接电话的是个男的。魏教授问他为何这么做。那人说他有个朋友也叫魏继东,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朋友父母并不知情,天天盼着儿子回来。因为同情朋友父母,就想每个月汇些钱帮助他们。恰巧有一次,看到关于魏教授的报道,灵光一闪,就想给朋友父母经济上资助的同时,还给朋友父母一个活下去的希望。为表明自己并非坑蒙拐骗,他让魏教授给他一个卡号,几分钟后转了两千块钱过来。虽然觉得这事蹊跷,但魏教授着实感动,便将这事应承下来了。

“对了,他请求我汇款时,不要留真实资料,说怕他朋友父母会找上门来。”陆惊涛问:“那人叫什么?”魏教授说:“好像叫什么来着——你们稍等一下,我留有他的来信。”魏教授进了屋,出来,将信递给陆惊涛。陆惊涛掏出信纸,顿时脊梁发凉。他看到一个不愿面对的名字:兰万河。原来这一切真与他有关!信上留的手机号码不是兰万河的,不排除他还有另一个号码的可能。

魏教授说:“他汇我卡上的钱有记录,随时可以去银行查询。”陆惊涛说:“这个倒不必……可以借您的电话一用?”魏教授说:“没问题。”拨打信纸上手机号码,话筒里传出来的提示音: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魏教授说:“如果不介意,能不能告诉我,這个兰万河,是不是犯了什么事?”陆惊涛说:“我们怀疑他与一宗杀人案有关,目前案件还在侦查阶段。”魏教授说:“如果猜得没错,这个兰万河杀了那个魏继东?”陆惊涛说:“不排除这个可能。”魏教授唏嘘不已。

案情调查到此处,真相昭然若揭。回宁城的飞机上,陆惊涛神情肃穆。窗外云层,状若雪丘,绵延不绝。人心如古巷,幽幽不可测。原来,兰万河一直在演戏,自己像傻子一样,被玩弄于股掌之上,还屁颠屁颠地为他来回拉幕。

小徐欲言又止。陆惊涛说:“想说什么?”小徐说:“头儿,要是为难,你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什么都不知道。”陆惊涛望向窗外:“你知道警察的天职是什么吗?”小徐说:“忠于党,忠于人民,忠于法律。”陆惊涛转过脸来:“不管凶手是谁,哪怕父母兄弟,我们都要绳之以法。我们要对死去的魏继东有个交代,这是人民警察该具备的风骨和尺度。”

安民巷。理发屋。

察觉陆惊涛神色异常,兰万河什么也没问。

陆惊涛打破沉默:“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电推子向上推动陆惊涛的鬓角,“为什么这么说?”

“魏继东的死,是不是跟你有关?”

嗡嗡作响的电推子,在半空中停顿一下,“魏继东死了?”

“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电推子再次贴紧陆惊涛颞部:“我不知道,我没有他任何消息。”

“你还要瞒下去?”

说话的语气平淡如常:“你认为我瞒你什么了?”

“魏父每月收到的五百块,是你汇的吧?”

不知何时,剪刀替换了推子:“你都知道了——”

“你去自首吧。”

翘着兰花指,拦住一缕头发,轻轻挑起来:“为什么要去自首?给一个人汇钱也犯法?”

“你杀了魏继东!”

咔嚓一声,发梢飘落:“我没有杀他。”

“你杀了魏继东,私吞金条。你出狱后,心怀愧疚,每月给魏家汇钱。为造成魏继东尚在人世的假象,你找到一个叫魏继东的教授,编造出一个无比崇高的理由。”

一道阴郁的眼神打量了一眼鏡子里的陆惊涛:“我是给魏家汇钱,可是我没有杀魏继东。我去过魏家,见他们生活艰难,对儿子思念成疾,就想帮助他们。我也不知道魏继东是死是活。”

“那你直接汇钱给他们就行了,何必要绕出这么大一个弯子,还不远千里联系魏教授。”

“你有很多白头发了。”兰万河顾左右而言他,手指轻抵陆惊涛脑袋两侧,“你知不知道,希望对人来说,有多重要?哪怕这个希望,只是海市蜃楼,永远不可能实现。”

“那怎么没见你给陈家汇钱?只有一个原因,你杀了魏继东,对魏家深怀愧疚!”

兰万河沉默了,良久才说道:“我没想这么多。有些事,随性而为,偶然发生,我并没有考虑太多。”

“善与恶,对与错,本就一念之间,不要将所有症结归咎于随性偶然!你去自首吧——”

“我没有杀魏继东!”兰万河拔高声调。

“冲动是魔鬼,毁了你一生。你去盗窃,行差踏错,我可以原谅你,可是我无法原谅你杀人,你还是去自首吧——”

“我没有杀魏继东!”兰万河双手颤抖,表情局促不安。

陆惊涛重重吐出一口气,以示他的气愤和失望。

兰万河歇斯底里地咆哮:“我说了我没有杀魏继东,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

“你怎么让我相信?如果猜得没错,这家店面不是租的,是你买下来的吧?”

兰万河挥舞双手,梳子和剪刀,在半空中划出弧线。“我可以骗其他人,可我从没有骗过你!”

“去自首吧,争取宽大处理。”

兰万河的情绪复又平静下来:“让我给你理完头发吧。”

斜阳探进安民巷。理发屋如迟暮老人,沐浴在日光里,气氛便有了几分落寞。自行车丁零零穿过街巷。兰万河继续给陆惊涛理发,动作缓慢细致,像艺术家在摆弄艺术品,每个动作都恰如其分。“好了。”解掉系在他身上的围布,抖了抖,将围布搭在一旁椅背上。如同走完一套神圣的仪式。

陆惊涛在椅子里沉坐良久,站起来,转过身,发觉兰万河有些异样。目光往下,赫然看见插在兰万河腹部的刀——用来给他理发的剪刀。滴落的血渍,在白瓷砖地板上,宛若点点梅花。兰万河像一根失水的萝卜,逐渐苍白萎缩,朝陆惊涛笑了笑,缓缓倒下。陆惊涛抱住兰万河,左手捂住兰万河腹部,右手拨打急救电话。

兰万河语气孱弱:“我不想被枪毙,也不想再去坐牢了……”陆惊涛说:“你要挺住!”兰万河摇头:“你还是不相信我……”陆惊涛说:“对不起,我是警察。”兰万河下巴抵在陆惊涛的左肩上:“……我没有杀魏继东……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兰万河渐渐丧失力气,身体重量搭在他身上。陆惊涛难以掩抑,泪湿了一脸。陆惊涛想起小时候和兰万河藏在木屋隔层里的情景。当时也是这样,兰万河抱着他,将下巴抵在他肩膀上,在他耳边轻轻地叫了声:“弟弟——”声音如同梦幻,风一样从远方飘至,云一样飘向远方,循着声音奔跑,怎么追也抓不住。

急救车驶进安民巷。兰万河已经手脚冰凉。医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陆惊涛痛苦地蹲在地上。兰万河是有多恨他,为何要以这样的方式,来证明他的清白。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他可以留恋的?兰万河已经不会回答他了,这个日渐沉默的朋友,将永远地沉默下去,留给陆惊涛的,是不可言说的忧伤。兰万河的自戕,是对陆惊涛的反抗,比逃脱更为冷峻,比动武更具伤害,比反目成仇更为绝情。

操办完兰万河的丧事,陆惊涛来到理发屋二楼,收拾兰万河的遗物。映入眼帘的是满屋子的画,地板上、墙壁上、桌子上,一幅幅油画,让本就狭小的房间,没有落脚之地。兰万河从未放下过他这辈子唯一的爱好。陆惊涛想起兰万河的梦想。陆惊涛想,无论如何,也要帮兰万河实现这个梦想。

几乎动用了全部社会关系,陆惊涛为兰万河办了个人画展。

一名身着中山装的老画家,倒背双手驻足于一幅油画前。画面上:一个中年男人和一只孟买猫,呈四十五度相互对视。猫眼如人,人眼如猫,诡异幽深,仿佛多看上一会儿,便会吸进眼球深渊。陆惊涛正好走过来,并排站在老画家身旁。

老画家说:“陆队长,其实你无须为兰先生的死而自责。”陆惊涛声音沙哑:“是我太疏忽了,如果我多开导他,哪怕是欺骗他,也许他就不会这样。”老画家说:“你知道我从他油画里,看到了什么吗?”陆惊涛问:“什么?”老画家说:“死亡。”陆惊涛说:“死亡?”老画家说:“对。他所有的画作,都散发着死亡的气息。”陆惊涛说:“所以您为这次画展取名——生死予夺?”老画家说:“人活着需要意义支撑。有些人的死去,并非什么斩钉截铁的原因,而是如影随形的无奈和苍凉。”

按老画家的诠释,油画上人与猫的对视,是生与死的凝眸。死亡是有灵魂的,一旦在心里扎了根,它就赖着不走了,一寸寸腐蚀生的欲望。陆惊涛想,是什么孕育了兰万河的苍凉无奈?是什么动摇兰万河继续活下去的信念?是什么成为压倒兰万河的最后一根稻草?

9

市局要求刑侦处提交“6.25”结案报告。陆惊涛迟迟未交。分管领导语重心长:“我是搞刑侦出身的,畏罪自杀的现象并不少见,我们市陈年积案居高不下,破案率在全省垫底,已经多次被省厅通报批评……”陆惊涛反驳:“办案讲求证据,‘6.25所引发的余案,只有人证,没有物证,并且是孤证,缺乏完整的证据链。”领导有些不悦:“照你这么说,何时可以结?”“必须找到魏继东。”“魏继东已经死了。”“这只是推断,并非事实。”“那麻烦陆同志解释一下,嫌犯兰万河为何自杀?”陆惊涛将目光移向窗外:“当一个人想死的时候,有时候并不需要理由。”领导气得拍桌子:“你到底是刑警,还是搞哲学的?”

兰万河死前所说的话,萦绕在陆惊涛耳畔。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必要撒谎?他选择相信兰万河。即便所有疑点都指向兰万河,他也选择相信兰万河。只要没找到魏继东,案件就不会有收梢的一天。那魏继东到底是死是活?死了,凶手究竟是谁?活着,如今又身在何处?人生总有一些问题无解,永远找不到答案。陆惊涛的坚持是对是错,只有时间才能证明,也许,连时间也证明不了。

好在時间是公正的。兰万河死后的第四个年头,区刑侦队破获一桩杀妻案。案件缘于一起交通事故:一名叫许言珠的女人,驾驶私家车撞向路边护栏,连车带人沉到护城河底,被打捞起来时,已无生命体征。表面上看起来是一起意外事件,然而许言珠的弟弟怀疑另有隐情。因为那段时间,许言珠跟丈夫因为离婚之事,闹得不可开交。交警勘查后果然发现许言珠的车辆被人动过手脚,遂第一时间将案件移送至刑侦处。

此案顺利告破,凶手正是许言珠的丈夫。根据其口供,他之所以谋害妻子,有三个原因:一是许言珠不同意离婚,没日没夜地跟他纠缠;二是就算许言珠同意离婚,也将分走他大半资产;三是许言珠拿捏着他的把柄,多次扬言要去告发他。至于什么把柄,他和盘托出。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就是“6.25”黄金失窃案的苦主杜大鹏。

三十五岁之前,杜大鹏在柚里县一间金铺打工,干了八年,深受老板器重。然而他并不满足于此。他的目标是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金铺。时机差不多成熟,杜大鹏欲带走徒弟陈小炳,去省城盘一间金铺,自己给自己打工。陈小炳并不想离开。杜大鹏开导他:“在这种小店,能有什么前途?只能做打工仔,没有出头之日。跟着我,给你三分之一股份,不要你出一分钱。”这是个香饽饽,陈小炳受不住诱惑,决定跟出去闯天下。

来到省城不到一年,杜大鹏当了甩手掌柜,不务正业,吃喝嫖毒抽,样样不落。那段时间,他在赌桌上砸进去百来万,输红了眼,债台高筑,连睡着了,都梦着发横财。不知怎么的,仿佛受了什么点化,他打起保险公司的主意。金铺刚开业那会儿,保险公司营销员过来拉业务,说附近金店都给金银首饰办盗窃险,万一金银首饰被盗,保险公司将按市价全额赔付。为将美梦变成现实,杜大鹏决定铤而走险。

他的阴谋诡计,少不了陈小炳。陈小炳,他了解得很,是个憨货,农村出来的,没啥心眼,太容易相信人。为了哄陈小炳跟他出来,当时许诺让出三分之一股份。实际上,这是他画的一个饼。他压根儿没想过要给陈小炳股份,更没想过要跟陈小炳共致富奔小康。当然,如果哪一天,杜大鹏真发大财了,也许会给陈小炳三分之一股份。问题是,现在的杜大鹏,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来闲钱给不沾亲不带故的陈小炳。

陈小炳多次暗示。杜大鹏佯装不懂。陈小炳将话摊开来。杜大鹏诓骗:“哪里有什么钱!这两年都在亏钱,店都快经营不下去了,没让你贴钱进来就不错了,还想分什么钱!”陈小炳说:“怎么可能还在亏钱?”杜大鹏说:“生意是不差,可店租工资什么的,一天天往上涨,你不经手这些,怎么晓得?老板要这么好当,满大街都是老板了。”陈小炳心有不甘。这不难理解,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把金铺当成自己的金铺,兢兢业业,一丝不苟。而杜大鹏,除了来店里收款,几乎不管金铺生意。

杜大鹏使的第一计是“引君入瓮”。陈小炳心怀憎恨,正中杜大鹏下怀。见时机成熟,他购进十四斤金条,偷偷弄坏了摄像头和报警器。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赌博。杜大鹏在赌陈小炳会不会入他的局。赌赢了,他就迈出成功的一步;赌输了,他也不损失什么。他萌生过跟陈小炳合作的念头,联袂导演一起黄金失窃案。细一思量,这个办法并不牢靠,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成风险。多数人都抵挡不住真金白银的诱惑,他笃定陈小炳会打那批金条的主意。“我对那小子太了解了。”杜大鹏不无得意地说。

他计划的第二步是“偷龙转凤”。只有他知道,那批金条不是真的,是从地下市场买来的,无论手感、密度还是色泽,足可乱真,花了他五百块钱。进货的发票,也是他买通供应商虚开的。为提防陈小炳发现金条真伪,杜大鹏再三交代,这批金条暂时不拿去加工。现在,之所以要拿回这批金条,是怕万一陈小炳被捕,被发现那批金条是假的,他的计划将功亏一篑。为确保高枕无忧,无论如何,他都要拿回金条。这样一来,即便陈小炳被抓,金条下落不明,公安也无处查证。就算陈小炳潜逃又如何?他总不能贼喊捉贼,去报案说偷来的金条被偷了吧?

金铺里的摄像头和报警器的确是坏了,杜大鹏暗中安装了一套微型摄像头和传感器。魏继东和兰万河从进入金铺那一刻起,所有动作都呈现在杜大鹏眼皮底下。杜大鹏看得很清楚,装金条那个包,是那个帅气的年轻人背着离开的。就算没看清也没什么大不了,杜大鹏早就在金条里粘附了定位追踪芯片。魏继东和兰万河逃离金铺,杜大鹏旋即动身跟踪信号去向。信号源在一家宾馆附近停止移动,过了一会儿,杜大鹏看见魏继东从宾馆出来。很显然,金条还藏在宾馆里。本想径直将金条从宾馆里偷出来,又怕宾馆装有摄像头。

杜大鹏坐在车里盯守了一个昼夜。次日晚上十点四十分左右,信号源终于移动。背着包的魏继东从宾馆里出来,站在路边拦了一辆的士。的士朝城西疾驰而去。杜大鹏启动引擎一路尾随。二十分钟后,的士停靠在城门公交站,魏继东开门下车,步行往嘉梁桥方向。将车停在隐蔽处,头顶鸭舌帽面戴大口罩,杜大鹏悄然跟上。

这是前往嘉梁桥的唯一通道,左边是花岗石砌的陡坡,右边是灰蒙蒙的江面。杜大鹏快速向魏繼东逼近。听见动静,回头,见一魅影扑来,魏继东撒腿逃窜。一边跑向桥洞,一边大声呼救。假如时间往后推迟半小时,或许兰万河和陈小炳会听见他的呼救。遗憾的是,跑到桥洞里,魏继东并未看到他们。这时杜大鹏追过来了。魏继东回头跟杜大鹏打起来。两人扭打着翻滚在地。魏继东扯掉了杜大鹏的帽子和口罩。杜大鹏随手抓起身边石头将魏继东砸晕过去。杜大鹏摇晃着站起来,拎起装着金条的那个包,临走又停下脚步。那晚月光很亮,怕魏继东已经看清他的模样,一不做二不休,杜大鹏将昏迷过去的魏继东推进了江里。跟着沉至水底的,还有那个装金条的包,前后发出的声响,同样沉闷。

计谋天衣无缝,魏继东死无对证,假金条无影无踪,杜大鹏获赔近百万巨款。一切神不知鬼不觉。然而杀了人的杜大鹏魂不守舍,经常梦见魏继东变成厉鬼找他索命。他不是一个胆大的人,只想谋财,没想害命。石块砸开脑壳的声音,回想起来,令他毛骨悚然。他不敢下水,哪怕是泳池,仿佛被他推进江里的魏继东,会从水下伸出枯枝般的手,将他一股脑儿拖进水底。有一晚,从噩梦中惊醒,杜大鹏一时没忍住,对妻子坦言这个秘密。

事情过去若干年,逐渐从恐惧中缓过神来。日渐风光的杜大鹏在外面有了情人,对人老珠黄的许言珠瞅着就厌恶,天天寻思着跟许言珠离婚。许言珠以杜大鹏杀人骗保这事,威胁丈夫跟小三断绝来往,否则就去公安局报案。杜大鹏痛苦极了。杜大鹏跟许言珠是包办婚姻,没有恋爱史。某些场合,那些风尘女子跟老板杜大鹏,全然是赤裸裸的交易,连犹抱琵琶半遮掩的丝毫浪漫都没有。可以说,年近半百,杜大鹏才开始他的初恋,陷在与情人的爱情旋涡里无法自拔。杜大鹏觉得这才是他想要的人生,原来的大半辈子都白过了。爱,让这位多年前失去头发的中年男人,如今又失去了脑子,为了能早一天跟情人长相厮守,迫不及待地对妻子驾驶的车辆动了手脚。

陆惊涛将噩耗通知魏家。魏父一声长号:“我可以死心走了——”没过几天,这位跟死神磕了十六年的老人,终于溘然辞世。陆惊涛唏嘘不已,希望是什么?绝望又是什么?等不来的那些海市蜃楼般的希望,是否不如彻彻底底的绝望?

陆惊涛向市局提交了当年欠下的结案报告。这份迟到的报告,让他在副中队长的位置上原地踏步了好些年。

那天从单位出来,陆惊涛去了郊区陵园。天空澄澈,柏树环绕,陵园被隔成另一个世界。拔掉阶沿湿漉漉的地衣,将一束白菊摆放在坟前,陆惊涛对长眠于此的兰万河说:“……我知道你从来没有骗过我……”

他一直坚持对兰万河的信任。然而,扪心自问,这种信任,是刻意的,也是勉强的。它随时会动摇。在动摇中坚持,又在坚持中动摇。这种刻意的信任,始终糊着一层窗纸一样的东西,阻隔在边缘,无法抵达内心深处。如果这是一种信仰,那就等同一个意志不坚定的基督教徒,需要《圣经》的加持,才会产生信仰的力量。

现在,一切有了答案,信仰得以升华。此刻,他多么想大哭一场呀,抱着兄弟兰万河淋漓酣畅地哭一场。一声幽远的“弟——弟——”仿佛长着翅膀,从远方飘然而至,在他耳边停留片刻,又往远处飞去。一只猫,幽灵似的,不知何时蹲坐在墓碑横截面上,宝石般的目光与陆惊涛对视几秒钟,随后钻进坟旁的灌木丛,倏忽不见。

那幅肖像素描,安静地躺在镜框里。陆惊涛眼前时常浮现起那年兰万河为他画肖像的情景。那会儿五年级,在教室里,兰万河让陆惊涛坐好。陆惊涛坐得笔挺,却忍不住想笑。兰万河说:“你别笑,你再笑,我就画不好了。”那天,阳光很好,空气很好,窗外的梧桐很好,小鸟的叫声很好。陆惊涛想,那样的时光,他是再也回不去了。

原载《福建文学》2018年第12期

原刊责编  林东涵

本刊责编  周美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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