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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顾委原委员于光远自述怎样度过动乱岁月

2019-01-30

中外文摘 2019年2期
关键词:于光远大字报学部

第一次挨斗

毛泽东在1966年3月批评说:“中宣部是阎王殿。”还指出,要“打倒阎王,解放小鬼!”于是,中共中央宣传部在“文革”中被“砸烂”。我(于光远)也成了“专政”的对象,而且一整就是十来年。

“阎王殿”的“大阎王”,是中宣部长陆定一,“二阎王”是周扬;“老阎王”还有张子意、张磐石、李卓然、许立群、林默涵,姚臻是刚刚提拔的副部长,也是“阎王”;童大林是“小阎王”,因为他是刚刚提拔的秘书长。其他的处长副处长是“判官”,还有一些特殊一点的处员是“小判官”,这就是中宣部“阎王殿”领导班子的阵容。我与别的“判官”不同,在中宣部,我只是个处长,但我是“副部级”,所以,有一个特别的头衔,叫做“大判官”。在内部开斗争会时,我终究只是“判官”,地位不算高,但是“阎王殿”名声在外,“大判官”的地位也算高的了,特别是在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和经济研究所,我也算是一个显赫的人物。

第一次使我认识自己具有这种重要地位的事件,是经济研究所的一个斗争会。那次批斗的题目是“阎王殿”在经济所搞“假四清”包庇孙冶方(经济所所长)。这事跟我本来没有关系,那时我在通县农村搞社教,不在部里,所以一开始斗的时候,他们没找我。但我“英明”地预料到,他们是不会饶了我的,那时家中的电话还没有拆掉,我就坐在家里,等候“传斗”。果然,电话来了,我去了。斗争会上,我成了与那件事完全无关的主要斗争对象。那天,站在第一排戴着高帽子挨斗的是三个人,按顺序排第一的是张闻天,第二是我,第三是孙冶方,直接有关的其他“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包括中宣部的、学部的和经济所的反而站在后排。

大概是因为第一次挨斗没有多少经验,我抱着考验一下自己耐力的心情,一丝不苟地参加了斗争会。我那时候还不懂得怎样找机会伸伸腿,直直腰,而是硬碰硬地弯着腰听长篇大论的罪行控诉。我居然坚持了下来,而站在后排的人,斗到半截,就有两个坚持不住的,只听见“嘭嗵”一声,人倒了下来,紧接着便是一片骚动,可斗争会还得继续。当有人对我们喊“滚吧”的时候,我拔腿就走。当大家发现我突然不见了的时候,我已经跳上回家的公共汽车了。大概是因为走得太快了,中宣部的同事还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情,急急忙忙赶到了我家,而那时,我已经坐进洗澡盆,浑身泡在一池满满的冷水里了。当时,因为天气热得要命,加上斗了半天……

摸一下“老虎屁股”

“文革”中北京有一个著名人物,此人名叫吴传启,他是王力、关锋、戚本禹在学部的一个著名打手,也是学部造反派“联队”的一个头头。建国后,吴传启在国务院“八办”工作,喜欢写些文章,文章写得还可以。他想到学部工作,我是同意的。我同他始终没有什么矛盾。

我处理过有关他的历史问题的事情。1963年,一位同志找我,说吴传启在政治上不可靠,解放前他在武汉有许多可疑的事情。我向领导汇报后,传达领导意见,要这个同志写一个书面材料,结果那位同志又不肯写。我于是告诉学部政治部主任杨述,要他去查。两年的时间过去了,杨述没有把查的结果告诉我,而吴传启却因为毛主席的有个讲话没有让他听传达,很不满意地找到了我。我对杨述说,你们抓紧查,免得工作被动。杨述告诉我,已经查出了,吴传启是国民党,有国民党的党证。这话是1965年冬天对我说的,没有多久“文革”就爆发了。

“文革”发动后,“中央文革小组”就看中了吴传启,他一下成了红极一时的人物。在学部召开的批判我的第一次斗争会上,我进场前就看见他站在场外指手划脚,显然是这次批斗的组织者。当时,《中国青年报》有一个人贴出了大字报,揭发吴传启有反对“大跃进”的右倾言论,说他强调价值规律的作用。这本是“革命群众”之间的斗争,与我们这些“走资派”无涉,但吴传启指使学部几个受蒙蔽的青年人贴出大字报,说那话不是吴传启说的,而是于光远说的,这一下,就把战火烧到了我的身上。

我本来对吴传启这个人的历史问题还只是怀疑,因为杨述只是对我说了那么一句话,以后又没有下文,而且“文革”中吴传启的对立派中有很多是学部政治部的人,他们对干部的历史是比较了解的,他们给吴传启贴了许多大字报,但没有人说他有历史问题。所以,我对吴传启的看法,那时也只是止于怀疑。但这事使我敢于断定:他不是一个好人,人家揭发你,你完全可以为自己辩护,为什么要转嫁到我的头上?

我一气之下,也根本没有考虑“老虎屁股”摸得摸不得,没有去考虑得罪吴传启,就是得罪王、关、戚,就是反对“中央文革”,就是“现行反革命”。我写了一张大字报准备贴出去。但我的大字报还未贴出,经济所一个了解我和孙冶方的经济观点的战斗队就贴出了替我“解围”的大字报,说于光远的观点是“商品万岁”,他没有“价值万岁”的言论。这样,我的大字报也就没有贴出。

这一次,吴传启这只老虎的屁股没有摸成,不久之后北京矿冶学院的红卫兵来找我外调吴传启的历史问题,我知道讲这方面的事危险极大,但是我觉得应该把我所知道的事既不夸大也不缩小地向他们讲清。讲了之后,我一直担心不知到什么时候吴传启这派的人会找上门来,我估计他们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出来,而我一个“黑帮”只有等着挨整的份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什么事也没有,平平安安地摸了一回“老虎屁股”。

“要革命的干部”

在“文革”中,我有“两多”,一个是斗争会多。一个是外调多。在斗争会上,身体受点苦,但是很省脑筋。而且后来斗多了,自己也“油”了。人家喊“打倒于光远”,我也跟着喊,趁机伸一下腰,活动活动身体,没有像开头时那么傻,吃那么多苦了。使我更伤脑筋的是外调,外调涉及了别人。如果来者是为了求得事实真相,那倒没什么麻烦。但当时许多人“来者不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弄清事实,解放干部,而是为了“打倒”干部,罗织罪名。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回答得不好,就会使被外调者因为我讲的话处境更坏,但搞外调的人拿不到他们满意的材料,就要加倍地整我,迫使我就范。对这种事情,我坚持一个原则,说实话,在事实面前不作任何让步。为此,有时还挨过打。有一段时间,来找我“外调”的人特别多,我也就常常处在脑力高度的紧张和体罚的“车轮战”的状态下。

有一次,内蒙古钢铁厂来人,就一位同志入党问题问我。这位同志是我介绍入党的,可是在两次交代我介绍他入党的情况时,细节有些出入,他们就抓住这点,说他是“假党员”,并说我的交代不真实,对我施加压力,几乎动手打我。最后,我坦率地对他讲,因为时间太久,回忆不清,细节问题上的出入可能是有的,但我介绍他入党,这是事实,你们要把他批成“假党员”,我跟你们没完!来的人还算客气,没有动手打我,只是威胁了一阵就算了。

还有一次,国家科委来人调查韩光(国家科委党组副书记)的问题。在我介绍了有关情况后,来人要我写材料。我写的时候,他站在我身后,要我如何如何写,也就是按他们罗织的罪名的要求来写。他老那么啰啰唆唆,我听了很不耐烦,于是要他先回去,等我写好了,他们向管我们的人去取。他还是要我写,我也有点儿生气了,把笔往桌上一放,说:“究竟是我写交代材料还是你写?”他说:“你这个走资派嘴还挺硬!”我说:“我要对革命负责,对事实负责。”他说:“难道你还是革命干部?”我心想,我当然是革命干部,但我不敢那么说,我说:“我是要革命的干部。”说话时,我特别强调了“要”字。那人没“辄”,只好去找管我们的“组织”。过了两天,在市委党校的大院里便贴出了《于光远自称革命干部》的大字报。

“牛棚”生活

1969年底,我们这些“黑帮”被集中起来,住进了“牛棚”。牛者,牛鬼蛇神也!“牛棚”者,牛鬼栖息之所也!牛鬼非人,亦即非人栖息之所也。不过,我们住进去的“牛棚”,是货真价实的为人居住而建造的建筑物。那是北京车公庄大街上,市委党校内许多建筑物中间的一栋楼房。那儿本来是党校学员的宿舍,“文革”中学校不招生,大楼空着,就被许多单位用作集中看管“牛鬼蛇神”的地方。

让我们住进这样的楼房,已经是一种优渥。如果不采取别的办法,那么就无以把“好人”和“坏人”区别开来,于是,办法被想出来了:在一间15平方米的房间里,安排6个人住,房间里没有床,也就是说,不准我们睡床,我们只能把褥子铺在地上,睡地铺。另外,我们的房间里配给每人一张小课桌,那是给我们写检查用的,但是没有凳子。除了没完没了的检讨外,就是每天例行的早请罪、晚汇报。地点在我们隔壁的一个洗脸间里,那里挂着毛主席的画像。外调人员对我们的“提审”,有时也是在这儿进行的。中宣部的一个“判官”连续不断地挨外调人员的耳光,以及我挨“板刷”的经历,都是在这里留下的。

一日三餐都是列队去食堂。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放风”的好机会。趁此时刻,我们可开阔一下视界,瞥一眼院子里的大字报和大标语,同时也知道在哪个地方有哪些单位的“牛棚”。在这段时间里,我们还和真正的“牛棚”发生过关系。我当时给5岁半的女儿小东的信里,留下了这个事情的记载。我告诉她,爸爸去一个奶牛场劳动已经好几天了,干的活是给奶牛们修它们跑着玩的地方,我们19个人住在一间房子里,自己的铺盖就铺在地上铺着的芦苇上面,去的当天打了一种叫“敌敌畏”的东西,苍蝇蚊子都死了,接连三天都没有给蚊子咬。在另一封信里我对女儿说,爸爸因为干的活多,吃得也多,一顿要吃好几个窝窝头……

是不是“牛棚”生活都那么难受,那也未必。大家日夜相处,比过去为工作发生联系的彬彬有礼的来往倒是随便了许多。所以我们有时也乱扯一气,有位老兄甚至发牢骚,说自己当年在上海,和江青的关系十分密切,可是到了北京以后,江青见了他就像是不认识的人一样,面对自己如今沦落的这般田地,想想那个女人权倾一时的情景,少不了有一番感叹。他的这段往事,过去大家都不知道,现在他自己“坦白交代”,大家一下子都议论开来了。“要是她现在还记得你,知道你了解她的秘密,你今天还能平平安安地躺在这里瞎扯?”“你能有今天,该知足了,还发什么牢骚?”“你是不是想要她来‘解放’你?别做梦了吧?”……

当时如果室内安了窃听器,那我们6个人准会给打成“现行反革命”。事后想起,真不知大家那时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当然,这种“宽松”的气氛,也只能在极小的范围内出现。如果有外人在,我们便会很自觉地沉默不言,就像一个个标准的“专政对象”。但我这个人生性爱笑,在“牛棚”也经常哈哈大笑。林涧清曾很认真地劝我:“我们过这种日子,有什么好笑的?你这样,别人会说你态度不好。”我接受他的意见,想想也真没有什么好笑的,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每天都会遇到我觉得好笑的事情,每当这时,我就又控制不住哈哈大笑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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