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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毕达哥拉斯文体”及其创造(下)

2019-01-28北京吴子林

名作欣赏 2019年22期
关键词:语境理论研究

北京 吴子林

20世纪初,王国维说:“余谓中西二学,盛则俱盛,衰则俱衰,风气既开,互相推助。且居今日之世,讲今日之学。未有西学不兴,而中学能兴之者;亦未有中学不兴,而西学能兴之者。”梁启超也说:“舍西学而言中学者,其中学必为无用;舍中学而言西学者,其西学必为无本。”王国维、梁启超很早就意识到这点,我们不少人还没有意识到,很多人的知识结构是有缺陷的,懂西学的不懂中学,搞现当代的不懂中国古典,搞古典的也不懂现当代,每个人知识结构很单一。刚开始还没感觉,自己不觉得是一个问题,等你文章写着写着就出现问题了,发现自己好多短板,发现自己好多缺失,有的人自觉去补课,不自觉的就算了,还是一个套路一直做到死。所以大部分学者真是混吃混喝的,伙食团成员,学院派的伙食团成员。我希望你们不要成为当中的一员。别忘了,北师大文艺学是全国文艺学的黄埔军校,1983年就拿到博士点,全国高校第一个博士点。你从这所黄埔军校出来的,最后学问做得叮叮当当半桶水,那太失败了。必须要主动意识到这点,要中学、西学兼修,这样才可能真正把学问做好。

你看童老师自己,他也是中西兼通的。童老师健在的时候,我跟童老师说,你写了那么多书,我最喜欢其中的一本。童老师笑着问,你喜欢我哪本书呀?我说特别喜欢你的《中国古代心理诗学与美学》,读了好几遍,书都被我划破了。这本书后来中华书局再版了,我觉得那是童老师最好的书。当然,后来《文心雕龙三十说》也出来了,也很值得研究学习,它基本延续中西对话、古今沟通的研究方法。我硕士念比较文学,博士念文艺学,后来再也没有做比较文学,但是比较文学的方法已经成了我的方法论自觉。

问题是我们现在很多学者做不到这点,或者说没有意识到,所以只看自己要做论文的那一小块,那一小块之外的不去涉及。我们的很多批评家只懂得西方理论,对中国古代传统属于半懂状态,懵懵懂懂状态。在他们看来,中国古代文论对于当代文学批评没有用,他们用的理论武器、批评的武器都是来自西方的各种理论,没有我们自己本土的理论。

也有朋友曾质问我,古代有什么用?谁还用古代的思想来分析当代作家和作品?我说谁说不能用?叶嘉莹不就用了吗?叶嘉莹的批评里面有古代的理论,也有西学的东西,她把它们融合起来。还有钱谷融的弟子胡河清,他用儒释道、用《周易》解读当代作家作品,那个评论写得可漂亮了,你去看他那本书《灵地的缅想》,写得非常有才气。我写过一篇文章,我说如果胡河清还活着的话,现在很多红得发紫的批评家都得失业。胡河清吃透了本土的理论,走进去再走出来,用这些本土思想资源解读当代作家作品。胡河清的悟性非常高,也是安徽绩溪人,才子窝出来的,不得了。可惜得了抑郁症,跳楼自杀了。当年他没有读硕士,直接读博士,钱谷融先生破格录取,很罕见的。他的评论写完以后,钱老说读你的评论感觉像在读小说。能够把评论写成这样,你想想那是怎样的才华。但是我们很多人现在没有这个才华,才说那个东西没用,过时了。

还有朋友,都是博导了,他跟我说子林兄不要那么迷恋古典嘛,你把它当成博物馆的文物就可以了。我说不对,它不是博物馆里僵死的文物,它是图书馆里面的书籍,活的知识,文化的精髓,我要把它们化为自己的知识,化成当代的知识,让它发挥出作用来。

现在的很多理论研究停留在逻辑的思辨上,并没有真正进到问题的内核。很多文章就是卖弄学问、掉书袋,根本没涉及文学和艺术。评论界、批评界也是这样,不少文学批评失效,没有用,没有触及作家的痛处、痒处,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童老师指出,这种纯理论的,逻辑到逻辑、概念到概念,很难切入文学艺术和美的细微问题,很难解决艺术和美的复杂问题。童老师的批评一针见血。

怎么办?童老师说有两个办法,第一,我们的文学研究,特别是理论研究,要跟现实的文学创作、文学现象、文艺思潮保持密切的生动的联系。这个当年我们在听童老师讲课的时候感受很深。童老师也告诫我们,说搞理论研究,做毕业论文,千万记住一点,一定要关注当下,要关注当下一些文艺思潮,要关注当代作家、艺术家的创作给理论提出了什么问题,这样才有当代的意识,才能真正把论文写活了,这是很关键的。

第二个很关键的,童老师晚年一直强调的,在好几次重大学术会议上都反复强调的,那就是文学研究要深入历史语境,要追求一种深厚的历史感。怎样深入历史语境?童老师首先分析了历史语境跟历史背景的差别,这个我就不展开说了,大家应该都很熟悉。我要讲的是怎样才能真正做到深入历史语境当中去。

张文江编了一本书,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读过,那本书名字叫《潘雨廷先生谈话录》,很厚。潘雨廷是一个很有名的易学家,研究易学绕不过他。《潘雨廷先生谈话录》第一则云:“回向思想出于佛教,将无始以来的习气全回向完,唯此中国尚无相等的概念。《华严经》十信(信为道源功德母)、十住、十行,积德甚多,于是十回向,全发挥掉。回向之后,才可以谈十地了。回向的目的,是要成功一个大圆镜智,是转识成智的步骤。”“众生有烦恼障,菩萨无烦恼障,有知识障,回向可去除知识障。回向的方法是哪里来的就回向哪里,如写邵康节就回向邵康节,写熊先生(十力)就回向熊先生。”潘雨廷(1925—1991)打比方说:“镜子照东西无遁形,但照后一样不留,清清楚楚(但实际仍全在)。……故前日杜之韦认为不要读书,读书转增障碍是不对的。”

什么是“回向”?“回向”的目的是什么?我专门买了一本非常厚的字典,叫作《实用佛学辞典》,里面非常详细地讲到十种“回向”,蛮有意思的,我这里不展开。

根据我的理解,潘雨廷先生这里所讲的“回向”,是一种“深入历史语境”的“处境分析”。龚鹏程对此有极好的阐释:“所谓处境分析,不是说我们必须以同情的心境重复古人原初的经验,是指研究者对于历史上那些行动者,他们所身处的环境行为,找出试验性或推测性的解释。这样的历史解释,必须解说一个观念的某种结构是如何形成、为何形成的。即使创造性的活动本不可能有完满的解释,但仍然可以用推测的方式提出解释,尝试重建行动者身处的问题环境,并使这个行动,达到‘可予了解’的地步……告诉我们文学批评家提出一个理论、一个观念、一个术语,为的是要解决什么样的难题,他们遇到生命文化的、历史的,抑或美学的、创作经验的困难?想要如何面对它、处理它?为何如此处理?有什么特殊的好处,使得他们采用了这样的观点或理论?”这跟童老师说的“回到历史语境”是一样的,也是要做这些工作的,要回过去,要回向。这种回向式的处境分析,徐复观是另外一种表述,叫作“追体验”,这个“追体验”古人也一直在用,明清小说评点家毛宗岗、张竹坡、金圣叹,他们评点作家作品的时候也是在“追体验”,在想象自己如果写小说,碰到这种情景会遇到什么问题、什么障碍、什么困难,应该怎么解决,他们就在“追体验”的过程中,从作家的笔下追讨出一个“神理”来。这种回向式的处境分析,是一种建构式的还原式的探究,在这个过程中实现古人与今人、作家与读者、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精神的沟通,用古人、作家、研究对象的精神境界来提升今天的人、今天的读者、今天的研究者的精神境界。掌握了这点就可以转识成智,由知识提升为智慧。这是很关键的一步,我们现在很多人这一步没有做好。

回过头来看杰夫·戴尔写自己的劳伦斯研究,他追寻着劳伦斯的足迹游走世界各地,写出了小说,这也是一种回向,他的这种文学朝圣也是一种文学回向,他到那个地方,住在劳伦斯同样住过的房子里,他也在遥想劳伦斯当时是什么处境、什么状态,当时写作品的时候他的身体状况是怎么样的,气候怎么样,遭遇到什么事情,他设身处地去理解他,这也是一种回向。

这让人想起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萧涤非先生发起的“访古学诗万里行”。当时,萧涤非先生已逾古稀之年,仍亲率《杜甫全集》校注组两次赴山东、河南、陕西、甘肃、四川、湖南等地,循着杜甫的遗迹实地考察,在“神游冥想”之余,亲历、亲证杜诗创作的具体语境,在实地考察式的“处境分析”中,真正“盘活”了文本与文献资料。一下全都盘活,那就不是文字的东西,活起来了,有生命了,很了不起,这就是“回向”。我们搞研究的有几个人会这么做?做的都是书斋里的学问。

“回向”追溯了每个概念、术语、观念、理论、作品背后作家生命的整体,把理论事件化,深入了解它的意义,体会它的价值,与此同时把人带到精神生活的维度,达成一种本体性的理解,也更好地认识自己,认识他人,认识世界,广博的知识就化为一种清明的健朗的智慧,并作用于千差万别的事物。所以“回向”这种深入历史语境的分析作用非常大,不是理论界的朋友对于这点不了解,他们当初刚看到童老师的文化诗学,看到童老师提出回到历史语境,他们不以为然,觉得这个没有什么。其实它的意义非常深远。非理论专业的人有的时候不理解童老师,他们觉得童老师的理论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并没有感觉到它的价值在哪里,因为他们不知道童老师为什么提出这个理论,童老师要解决什么问题,他们没有那种清醒的意识不可能理解,因为他们没有“回向”,他们若“回向”的话就不会说出一些外行话。

“回向”的过程是很复杂的过程,不是一次性完成的,是反反复复的。童老师在《人民日报》发过一篇短文,也讲到这一点,他把这个文学研究复杂的过程概括为三个阶段,当然这三个阶段会不断重复、重叠,一个是进,一个是出,一个是进。

第一是进,那就是先读书、调查、搜集资料、整理、梳理资料,进到研究对象。一定要对研究对象烂熟于心,在搜集资料的过程中要采取无我的态度。不要主观地观念先行,适合你的拿下来,不适合的就不理它,忽视它的存在。不是的,要无我的态度。不能合我者取,不合我者舍。只有全面掌握资料,最后得出的结论才可能是全面的,否则是片面的。这是第一个阶段,是进,进入。进去以后,通过整理资料会发现研究的空白点,然后提出自己的问题,寻找到可能开拓的空间在哪里,这是第一步。

第二步要出,出就是拉开距离,回过头来看你掌握的资料,这样你才能整体把握一个研究对象的面目。怎么看这个资料?第一,语境化。不是抽象的逻辑推理,是要把这个对象放到他原来的历史文化语境来考察理解,这是一种出,不是就事论事,是要在整体联系当中理解部分的意义。第二,你在一定问题的视点上来看,立足一定的角度,形成观察的视野去看掌握的资料,然后,做出大胆假设,提出你的理论见解。这个阶段是有我。第一是无我,第二是有我。这个我们也能体验到,比如我们看书,如果没有带着问题看,同样的东西看过也就过了,感觉不到书的这一章节、这一部分对我有啥用。但是如果一旦你有问题意识,有一个问题视野的话,你会发现好多闪光的东西蹦出来,发现书里面很多部分对你很有启发。这是很重要的阶段——出。带着问题意识去观看,有我。这个阶段很考验一个人全部的才华和功力,如果你的知识积累不够,你的知识结构不完备,可能就看不懂,看不出味道来。比如我大一的时候到图书馆去借王元化刚出版的《文心雕龙创作论》,根本看不懂,一个字都看不懂,一堆的概念。没关系,看不懂还给图书馆,等到我读博士,跟着童老师一起读《文心雕龙》,回过头来看,不仅读懂了王元化的东西,我甚至还看得出他有一些论证上不够严密的地方、可能存在的问题。因为不同阶段状态不一样,看不懂的暂时先放下,以后再回过头来看,没关系。这是第二个阶段,出。

第三个阶段,必须要再进去。再次的进到研究对象,对材料加以处理,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全力求证你自己提出的大胆假设。这个过程就是摆事实,讲道理。摆事实,从逻辑上讲叫归纳论证,用个别的事实去支持一般性的命题。讲道理,从逻辑层面来说叫演绎论证,即从大家公认的道理推演出个别的、特殊的结论。一个是归纳论证,一个是演绎论证,两个结合起来解决的是“证我”的过程,也就是证实我提出的理论假设的论证过程。

这种“进——出——进”其实就是“能入——能出——能入”,就是从具体到抽象,又到具体,反反复复的过程。在这个过程当中,完成了一个任务,那就是将主观与客观、偶然与必然、感性与理性、物质与精神、认识与意志、直觉与逻辑、信仰与智慧、个性与共性等这些二元对立的东西都统一起来,消除这些二元对立,其实就是前面讲到的熊十力说的性智、量智达到了一种平衡,达到了一种协调,融合无碍,这样就能够充分地深入体会比较复杂的情感,洞察那种复杂的善恶并列的光暗交错的现实人生。所以“进——出——进”的过程,是具体的展开,它消除了各种矛盾,主观客观、偶然必然、感性理性、认识意志、直觉逻辑、信仰智慧、个性共性等,把它平衡协调了。

童老师说只有走完整个过程,才能完成深入历史语境的任务。所以他把这个当作很重要的文化诗学的“支点”。童老师说,要是研究者能够进入历史语境,在这个语境当中揭示作家作品的产生、文学现象的出现、文学问题的提出、文学思潮的更替,我们的研究就会取得真实的效果。在求真的基础上进一步求善、求美。如果我们长期这样做下去,我们的文学理论研究就会落到实处,真正提出和解决一些问题,理论说服力就会加强,也必然会更有学理性,更有专业化的品格。

回过头来看,童老师启示了我们很多东西。我们必须记住它、理解它,知道它的价值在哪里,并运用在具体的研究过程当中,化为我们具体的研究行为。

创构“毕达哥拉斯文体”其实就是这么做的,它不是从理论出发,而是从事实出发,在运动当中来把握一个事物,而不是从理论、概念、原理、命题出发来做。当时我的毕达哥拉斯文体写出来以后,有的老师没有搞明白,他问我一个问题,他说子林啊(因为我提出“毕达哥拉斯文体”有一个很重要的是断片式写作,一段一段写),如果我断片式写作,像《文学评论》能刊发出来吗?他显然没理解我的意思。后来我又写第二篇,提出“毕达哥拉斯文体”创构的内在机制是从论证到证悟。首先是悟,悟出来以后要证,证悟。拿出来给人看是一篇完整的论文,但你写的过程当中不是以往那种线性的写作,而是断片式的,一则则地写。比如我写这篇文章,我写了将近两百则,想到什么写什么,但等我要写成一篇论文的时候,我就不可能像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那样标上一堆序号。不可能那样写,你那样写现在的刊物基本发不了。当然有的刊物说也想发这个东西,但是能写好的极少。实际上,“断片”写作不是那么好写的,每一则是相对独立、相对完整的,每一则里面都有很多灵机妙想,没有读几十本书可能悟不到那一点,根本写不出来的。

断片式写作是很有原创性的。像维特根斯坦一样,那是原创性的哲学家,他影响了一个世纪,影响到后来很多哲学家、很多流派。断片式写作是对一个研究者更高的要求。写出无数断片后,还必须围绕一个论题,为这些断片进行排列组合,这种排列组合最后形成的是一个像论文的东西,形成的是一个“没有体系的体系”。有朋友看我这几年写的文章,说你的文章跳跃感很强。我说是的,因为写的时候是断片式写的,最后把它组合起来,所以跳过来跳过去,有点像写诗一样,想象性的跳跃。

作为一篇论文,断片之间要形成一个体系,“没有体系的体系”。那么,断片之间是怎么组合的呢?主要根据论题的相似性来进行,依据相关性原则来组合。在这背后,其实是你经过一套很严格的科班训练,有了那种理论思维的训练,才能做到这点。但它又不是像以前那种理论思维、线性逻辑的推演,里面有一个言说方式中西融合的问题。

每一断片写作的语言方式、言说方式、思想方式都是一种隐喻性的思维,文体是隐喻的文体;但是断片之间的组合,靠内在的逻辑、内在的学理,靠那种联想把它组接起来,背后是一种理论的思维,是西方的一种演绎思维在起作用。很多朋友说我的文章读起来其实又蛮理论的,因为背后有理论思维,我写作过程中把西方演绎的文体与中国隐喻的文体结合起来了。

这种断片式的写作方式,其实也是一种思维的方式,是一种思维的行为。这个思维的行为也是一种内含的、潜在的、语言的运动,在这个过程当中思想与语言是同步的,组合起来就是一个运动中的美学。它不是线性的结构,它是圆形的结构,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在运动中,可以从不同的角度不断思考同一个问题,把这个问题的研究不断推向前进,一步步地深化、细化下去。断片的排列组合,这种没有体系的体系,它是一种隐喻语言的运用,又是一种演绎语言的运用。这种组合方式,摆脱了逻辑体系的桎梏,跟永远处于变化当中的思维相汇合,所以它的精神气质很接近于西方的论说文“essay”,它的形体特征跟阿多诺说的“星丛”、德勒兹说的“块茎”非常相似。

因为时间关系,我就不再展开了,腾出点时间跟大家对话交流。“毕达哥拉斯文体”系列的第三篇论文还没有刊发出来,我只是说了个大概,肯定有许多不当之处,请大家批评指正。我就说到这吧。谢谢大家!

(“文心讲坛”栏目由《名作欣赏》与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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