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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诗语言的两种特质
——谈谈新诗创作之三

2019-01-28北京席云舒

名作欣赏 2019年22期
关键词:韩东大雁塔朦胧诗

北京 席云舒

新诗的语言有两种特质。一种是通过语言来创造意象画面,通过意象画面来营造意境,再通过画面和意境来表现诗歌的思想情感;另一种是由语言直接指向意义,无须经过意象画面的转换,这类诗歌多采用口语来创作。我们不妨把主要通过意象画面来表达思想情感的诗歌称作“意象诗”,把采用口语创作的诗歌称作“口语诗”。前文所举的几个例子都属于“意象诗”。当然这种区分并不是绝对的,有些诗歌既运用意象也运用口语。为了说明诗歌语言的不同特质,我们先将这两种情况分开来考察。20世纪初英美“意象派诗歌”当然属于“意象诗”,但这里所说的“意象诗”并不局限于“意象派诗歌”,而是指各种借助意象来表达思想情感的诗歌;“口语诗”也不是指与“文言诗”相对的诗歌,而是指不采用意象、完全以口语创作的诗歌。“意象诗”与“口语诗”的区别,如果用一个图式来表示,可以表述为:

意象诗:语言→意象画面、意境→意义

口语诗:语言→意义

通过这个图式我们可以看到,“意象诗”从语言抵达意义,中间需要经过意象画面和意境的转换,而“口语诗”从语言抵达意义是直接的,无须经过任何其他介质来传递。“意象诗”由于其意象具有多重象征性,因而使语言表现出很强的张力,语言张力越大,诗的内涵就越丰富;“口语诗”由语言直达读者的心灵,语言则表现为一种穿透力。

好的诗歌语言应该是一种极致的语言,甚至是一种“极端”的语言。这里所说的“极端”,不是指故作惊人之语,而是指语言的感觉。我们不妨把诗歌的语感比作一个椎体的两端:尖锐的一端穿透力强,一下子就能刺痛人的心灵;广延的一端则具有丰富的张力,越是往极端上去,它的张力就越大,越可以激发人们无穷联想。前者是“口语诗”的特点,后者则是“意象诗”的特征。而中间的部分,那种既不能刺痛人又不能激发联想的语言,即便不说它是非诗的语言,至少也不是好的诗歌语言。富有张力的语言需要通过多种手法来营造,例如谢山晓的《虎丘路》中,“寻欢者无度,将一只豢养的/幼兽释放,只在酒醉时/它才驯服,是你怀中的牡丹/是明月,在你足尖,低头审视”这节,短短四个句子,不仅运用了多个意象,还运用了象征、隐喻、自由联想、意识流等多种手法,“幼兽”象征着欲望,“牡丹”隐喻怀中的美人,从“醉酒”联想到醉酒后迷离的目光、意识的错乱,而在这迷离错乱的意识中,误把灯光照在足尖上的亮点当成明月,“低头审视”,这是潜意识的流动。诗人运用这些艺术手法,使这节诗的内涵变得十分丰富,显示了语言的巨大张力。这样的诗歌语言,大都意在言外,我们通过语言首先得到的是意象画面,然后是它的象征含义和意境,最后得到的才是诗歌所表达的思想情感。“意象诗”的语言只是引发画面想象的符号,读者可以去欣赏诗的语言之美、意境之美,也可以得意忘言、得鱼忘筌。

但“口语诗”则不同,它不是通过意象画面,而是直接以语言来表达思想情感。我们来看一首韩东的《有关大雁塔》:

有关大雁塔/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有很多人从远方赶来/为了爬上去/做一次英雄/也有的还来做第二次/或者更多/那些不得意的人们/那些发福的人们/统统爬上去/做一做英雄/然后下来/走进这条街/转眼不见了/也有有种的往下跳/在台阶上开一朵红花/那就真的成了英雄/当代英雄//有关大雁塔/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我们爬上去/看看四周的风景/然后再下来

这是一首“口语诗”,全诗没有运用一个意象。诗中虽然写了大雁塔,在我们的传统中,大雁塔往往象征着盛唐气象、历史的辉煌,或者作为中华民族兴衰荣辱的见证者,但在韩东这首诗里,诗人消解了它的一切象征含义,把大雁塔还原为一个建筑,它仅仅是一个建筑,非关历史,也非关宗教。在此之前,诗人杨炼也写过一首《大雁塔》:“在中国/古老的都城/我像一个人那样站立着/粗壮的肩膀,昂起的头颅/面对无边无际的金黄色土地/我被固定在这里/山峰似的一动不动/墓碑似的一动不动/记录下民族的痛苦和生命”。杨炼的《大雁塔》赋予这座建筑以巨人形象,它象征着一个民族的苦难和新生。韩东这首诗显然是对杨炼诗歌的反拨,他摒弃了杨炼诗中的英雄主义气质,在韩东笔下,每个爬上大雁塔的人都是小人物。这首诗所要表达的思想是,在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人人都是普通人,无论是“不得意的人们”还是“发福的人们”,都可以爬上去“做一做英雄”。曾被几代人奉若圭臬的英雄主义神话,就这样瞬间变成了一地鸡毛,相形之下,杨炼所塑造的“经历过无数痛苦、死亡而依然倔强挺立的人”,或者北岛笔下的“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那就把我算做第一千零一名”的崇高形象,仿佛已成褪了色的裱糊画纸。

1988年,韩东曾经提出过一个口号,叫作“诗到语言为止”。他说:“诗歌以语言为目的,诗到语言为止,即是要把语言从一切功利观中解放出来,使呈现自身,这个语言自身早已存在,但只有在诗歌中它才成了唯一的经验对象。”韩东本人对这句话的阐释并不十分明晰,因而引起过许多争议,也有很多不同的解释。如果说“诗从语言开始”,那是很容易理解的,因为没有一首诗不是从语言开始的。什么叫“诗到语言为止”呢?从字面上看,似乎是说诗歌应当抛弃一切功利目的,回到“语言自身”。什么是“语言自身”呢?他却语焉不详。但结合韩东本人的诗歌创作来看,就跟我们这里讨论的问题紧密相关了,“诗到语言为止”意味着诗歌不必借助语言以外的意象画面,不必联想超出语言自身的视觉图景来表达意义,它止于语言本身。这个口号的提出,当然与此前“朦胧诗”的英雄主义气质和大量运用意象有关。我们上节所举的几首诗,意象多是完整的、流动的画面,不同意象之间能够形成紧密的关联,在全诗中构成一个整体;但“朦胧诗”的意象往往只在每个诗句中使用,例如北岛的“以太阳的名义,/黑暗在公开地掠夺”,顾城的“黑夜走出岩洞,/夕阳还在张望。//一条长长的游影/投向发呆的村庄。//老人和牛归来了,/拉着古代的车辆”,这里的“太阳”“黑暗”“黑夜”“岩洞”“夕阳”“游影”“发呆的村庄”“老人和牛”“古代的车辆”都是在诗句中局部使用的意象,类似的情况很多,因此“朦胧诗”给人的印象是意象纷纭,用法却比较简单。以韩东等人为代表的“新生代”诗人想要超越以北岛、顾城、杨炼等人为代表的“朦胧诗”,就要提出不同于“朦胧诗”的新的理念和创作主张,“诗到语言为止”一方面是对“朦胧诗”的英雄主义气质的扬弃,另一方面则是对“朦胧诗”以大量意象来表达思想情感的写作方式的扬弃,转而追求口语写作。这首《有关大雁塔》就很能说明这个观念,诗中采用的完全是口语,唯一的比喻就是“在台阶上开一朵红花”,但全诗没有运用一个象征,因此说它没有一个意象。这种“口语诗”由于舍弃了意象介质,因而直抵意义本身,它让我们意识到,在一个平凡的时代,你只能做一个普通人,如果你打算去“做一做英雄”,也只能像“从远方赶来”的那些人一样,爬上大雁塔,“看看四周的风景/然后再下来”。这种语言对于读者心灵的作用是直接的,它把我们内心潜藏的英雄主义情结打碎,给我们的心灵带来痛感。

再来看梁晓明的一首《各人》:

你和我各人各拿各人的杯子/我们各人各喝各的茶/我们微笑相互/点头很高雅/我们很卫生/各人说各人的事情/各人数各人的手指/各人发表意见/各人带走意见/最后/我们各人走各人的路//在门口我们握手/各人看着各人的眼睛/下楼梯的时候/如果你先走/我向你挥手/说再来/如果我先走/你也挥手/说慢走//然后我们各人/各披各人的雨衣/如果下雨/我们各自逃走

梁晓明和韩东都属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新生代”诗人,如果说韩东的《有关大雁塔》是对“朦胧诗”英雄主义气质的反拨,那么梁晓明的《各人》表达的就是对集体主义神话的疏离。

这也是一首“口语诗”,共24行,却用了20次“各”字、15次“各人”。这种不断重复的字眼,在传统诗歌中通常是犯忌的,古典诗词常用替代字,有时就是为了避免重复,因为不断重复的字眼会带来审美疲劳。但梁晓明这首诗,显然是一种有意的重复,“各”字音节较为响亮,在诗句中发的都是重音,读起来清脆悦耳,因而不会产生审美疲劳;他反复运用这个“各”字,也在不断强化诗的主题:一群人聚在一起,却“各人说各人的事情/各人数各人的手指”,“我们各人/各披各人的雨衣/如果下雨/我们各自逃走”,这是何其反讽?我们还会意识到,在一个正常社会,亲人相聚在一起是因为爱,朋友相聚在一起是因为友情,但这首诗中的“各人”相聚在一起,却既不是因为爱也不是因为友情,他们“点头很高雅”,更多是礼节性的,他们“微笑相互”,却不是会心的。这说明一个时代的创伤还没有得到恢复。诗中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它的语言却直击人心,这些重音像锤子一般敲打着我们的心灵,给我们带来痛感。

我们看到,这些“口语诗”完全不用意象,却能产生一种与“意象诗”完全不同的阅读体验。但意象与口语,本身只是诗歌表达的两种方式,不应人为地制造对立。20世纪90年代末,因为这两种写作方式的不同,曾出现过所谓“知识分子写作”和“口语写作”的论争;“口语派”对“知识分子写作”的批评,主要不在于他们的诗歌中广泛采用意象,而是他们的创作受外国诗歌影响太大,作品中常常出现一些令人费解的洋典故。诗歌应该尽量少用或不用典故,因为典故是一种现存的知识。“口语诗”表达思想情感是直接的;“意象诗”通过意象画面来表达思想情感,语言与诗歌所表达的思想情感之间隔着一层意象画面,但如果这些意象画面是诗人自己创造的,那么从意象画面到思想情感的表达也是直接的,换句话说,如果“意象诗”的语言和意象都是诗人原创的,那么它表达思想情感的方式都是直接的。而用典故则不同,它是把现成知识代入自己的作品,无论用典如何贴切,它对思想情感的表达都是间接的,有时甚至是一种“摹仿的摹仿”,“和真理隔着三层”。古典诗词使用典故,是因为受到格律的束缚,在有限的句子中无法充分表达作者的思想情感,故而不得不用“曲笔”,借助已有的知识来拓展语言空间;但新诗不存在这种问题,新诗若采用典故,就成了不折不扣的“掉书袋”,无论是古人的典故还是洋人的典故,均不宜采用。

新诗不宜用典故,并不意味着新诗不应该使用意象,恰恰相反,使用意象正是诗歌语言的特点。“口语写作”对“知识分子写作”的批评,把使用意象作为批评的对象,进而拒绝使用意象,就等于“把洗澡水和孩子一起泼掉”了。“口语诗”表达意义虽然是直接的,但对初学者而言,它却不容易掌握,因为并非所有的口语都能成为诗的语言,初学者很难把握它的边界。或者说,通过一场“白日梦”的幻想情境来撷取意象,从而完成一首诗,要比直接通过口语来表达思想情感,更具有可操作性。因为文学思维是形象思维,画面语言比口语本身来得更加形象,当你通过一场“白日梦”来展开想象,你就很容易获得连绵不绝的画面形象,这会使你“思如泉涌”;语言若不转化为画面形象,它就是抽象的,抽象的语言不太容易激发起初学者的情思。另一方面,把口语和意象对立起来,也不利于诗歌语言的创新,只要能把某种思想情感准确、充分地表达出来,给读者带来全新的阅读体验与思考,使用意象或不使用意象并非一个不可调和的原则问题,只要表达得恰到好处,口语和意象都可以使用。有时候,把口语和意象结合起来,还能达到一种陌生化的效果。

语言的陌生化,永远都应该是诗歌追求的目标。因为文学创作,就是要给读者带来全新的审美体验,如果你的作品不能给读者带来新鲜感,创作就是不成功的,读者完全可以抛弃你的作品,而去阅读前人的作品。语言的陌生化,自然是给读者带来崭新阅读体验的要素之一。口语和意象的巧妙结合,往往能带来一种陌生化的效果。

我们来看一首柏桦的《悬崖》:

一个城市有一个人/两个城市有一个向度/寂寞的外套无声地等待//陌生的旅行/羞怯而无端端的前进/去报答一种气候/克制正杀害时间//夜里别上阁楼/一个地址有一次死亡/那依稀的白颈项/将转过头来//此时你制造一首诗/就等于制造一艘沉船/一棵黑树/或一片雨天的堤岸//忍耐变得莫测/过度的谜语/无法解开的貂蝉的耳朵/意志无缘无故地离开//器官突然枯萎/李贺痛哭/唐代的手不再回来

这首诗可能比较费解。题目叫作“悬崖”,当然不是指山上的悬崖,究竟是什么“悬崖”呢?从形象上看,“外套”如果是挂在墙上的,那似乎像一个“悬崖”,“唐代的手”如果是垂下来的,似乎也像一个“悬崖”,除此之外,这首诗很难再让我们想到什么“悬崖”。然而“外套”是不是挂在墙上的呢?“唐代的手”是不是垂下来的呢?不能确定。所以这首诗中的“悬崖”不是一个形象,而是一种象征。象征什么呢?情感的悬崖?历史的悬崖?似乎兼而有之,但也不易确定。于是此诗的多义性就显现了出来。古人说“诗无达诂”,西方人说“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意思是说一首诗可以有多种解释。哈桑认为,后现代主义文学有一种“不确定内在性”,从这一点上看,柏桦这首诗似乎也具有某种后现代特征;但杰姆逊认为,后现代主义还有一种特征,即“深度模式”的消失带来的“平面感”,而柏桦这首诗却显然不是无深度的。

以情感为例。让我们来想象一对曾经的情侣,他们居住在不同城市,分手很久了,女子或许是嫁人了,或许已经死了,但男子仍在思念她。为什么是男子思念女子,而不是女子思念男子呢?因为他在想象“那依稀的白颈项/将转过头来”,“白颈项”多是形容女子的,极少有男子的颈项是“洁白而颀长”的,可见是男子在思念女子。他很想去看她,但他们的爱情已经“死亡”了,情感早已成了断崖。诗人如果说“我在这座城市思念你/等待一个日子去看你/等待让我感到寂寞”,这样的语言是我们所熟悉的,它就缺少新鲜感;而诗人说“一个城市有一个人/两个城市有一个向度/寂寞的外套无声地等待”,就把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思念、两个城市之间的距离感、寂寞而漫长的等待,全都表现了出来,语言也更富表现力。“一个城市有一个人/两个城市有一个向度”这两个诗句,分开来看都是口语,但从“一个城市”到“两个城市”的转换叠加,就构成了意象,象征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思念,“两个城市”之间的向度,亦即情感“悬崖”的向度;明明是“等待让我感到寂寞”,但诗人运用了“外套”这个意象,似乎是等待让“外套”也感到分外寂寞。这里既运用了口语,也运用了意象,语言就取得了陌生化的效果。

等待一次旅行,但旅行是无目的的,因为即使去了那座陌生的城市,也不可能见到思念中的人。“陌生的旅行/羞怯而无端端的前进/去报答一种气候/克制正杀害时间”,“无端端”是一种无目的的状态,“羞怯”也许与单相思有关,但更多也是一种“无端端”的心理状态,没有理由、没有目的的旅行,会产生没来由的“羞怯”。为什么是“去报答一种气候”呢?这只是一个借口,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好“报答”的了,这次旅行,不是为了去报答“你”的感情,只是“我”无法克制自己的愿望,被克制“杀害”的不是时间,而是“我”的被思念折磨的生命;“我”想去看“你”,却又不能见到“你”,在思念中两个城市的“向度”是清晰的,在行动中它却失去了方向,既然“我”无法克制寂寞的等待,那就给自己找一个没有借口的借口,权当“去报答一种气候”吧。

接下来忽然转到“夜里别上阁楼/一个地址有一次死亡/那依稀的白颈项/将转过头来”,这似乎跟上一节的“旅行”已经没有关系了。“夜里别上阁楼”,这个“阁楼”显然是一个与“死亡”有关的“地址”,也许是思念中的人死在了“阁楼”上,也许是他们的爱情死在了“阁楼”上,总之这个“阁楼”是“我”害怕去想而又不能不常常去想的一个“地址”,一想起“阁楼”,就会想到“那依稀的白颈项/将转过头来”,想到过去的爱情美好。这个手法,十分类似于陆游《沈园二首》中的“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每到沈园,陆游仿佛就看见了春波曲水中唐琬的惊鸿照影。“夜里别上阁楼/一个地址有一次死亡”这两句也是口语,而“那依稀的白颈项/将转过头来”则是一个意象,两者结合,又产生了语言的陌生化效果。

前面两节,一节写一次无目的的旅行,一节写阁楼上“依稀的白颈项”和爱情的死亡,这两节是否真的没有关系呢?显然不是。如果真的毫无关系,要么其中一节是多余的,可以删掉,要么这首诗就是不成功的。但这首诗是柏桦的代表作之一,诗中并没有多余的句子。那么这两节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其实它们表现的是一种通感。一般的通感,比如把视觉转化成听觉,把听觉转化成味觉,这是比较常见的,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中,“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就是把视觉转换成听觉。而《悬崖》中的这两节,则是写同一种心理状态在不同情境下的表现,无论是在无目的的旅行中,还是想到夜里“阁楼上的白颈项”时,那种“无端端”的心理感受是相通的,这当然也是一种通感。在这种心理状态下,“此时你制造一首诗/就等于制造一艘沉船/一棵黑树/或一片雨天的堤岸”,内心的感受也是一样的。这里的“你”其实就是“我”。诗人运用了三个意象,“一艘沉船”“一棵黑树”以及“一片雨天的堤岸”,它们的共同特征是阴郁、惆怅、压抑,令人烦躁而又苦闷,这些情绪也都是相通的。

“忍耐变得莫测/过度的谜语/无法解开的貂蝉的耳朵/意志无缘无故地离开”。这节可做两解:一种解释是,对“你”的思念使“我”无法忍耐,“我”想象过很多种与“你”重逢的情景,但“我”没有机会再告诉“你”这些想象,它们都将成为“过度的谜语”,甚至“我”自己也不知道谜底,在思念中“我”常常不由自主地失去意志;另一种解释是,两个人的爱情为什么会被葬送,因为那时候“我”猜不透“你”的心思,就像在猜一种“过度的谜语”,“我”的忍耐变得失控,后来“我”无论怎样对“你”解释,“你”都听不进去,“你”要离开的意志那么坚决而又“无缘无故”。不管哪一种解释,结局都是爱情已经死亡,剩下的只有“我”对“你”的思念。“无法解开的貂蝉的耳朵”不是运用典故,而是一种比喻,比喻“我”对“你”说的话“你”不会再听见,或者“你”全然听不进去。把“你”比作貂蝉,也许是因为在“我”心目中,“你”就像貂蝉一样美;除了比喻,这里还有一个类比,仿佛貂蝉距离我们的时间有多么久远,伴随着思念的煎熬,“你”离开“我”的时间也就有多么久远,通过这个类比,把心理时间拉长。

最后一节,“器官突然枯萎/李贺痛哭/唐代的手不再回来”似乎很突兀,为什么诗人会突然写到唐代的李贺?如果从历史的角度来理解这首诗,也许跟李贺有关,但从情感角度看,它只是一种比拟。李贺是一个短命的天才,他让我们想到的形象是,柔弱、苍白、怀才不遇、多情而善感,才华横溢如同疾病,正如此刻的“我”。“李贺”痛哭其实就是“我”痛哭。让我们想象一下,27岁的李贺痛哭,突然哭干了眼泪,他的眼睛枯萎下去,接着是全身的器官枯萎下去,苍白的手垂下来,那只唐代的手,渐渐离我们远去。李贺的失意是科场失意,因父讳而无缘秋闱;“我”的失意是情场失意,因别离而相思成灾。失意的原因不同,但痛苦是一样的。这种比拟也不是用典,用典需要有相似的语境,如果把李贺换成陆游,那就属于用典,但这里的语境并不相同。这一节意思是说,“我”被思念折磨,就要像李贺一样枯萎了。“器官突然枯萎”是一种极度的夸张,手法与王实甫《西厢记》“长亭送别”里的“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异曲同工。

这首诗中没有出现一个“我”字,却处处都隐含着一个“我”,如果不明白这一点,就很难理解这首诗。诗的最后两节劈空冒出来貂蝉、李贺这两个历史人物,非常令人惊讶,同时也造成了一种陌生感。我们读前面四节,都不会想到古人,因为诗行里流露的都是现代气息,最后两节忽然出现一千多年前的人物,我们会顿时感到时间如同悬崖,历史如同悬崖,崖顶站着的是古人,崖底仰望的是我们,而我们身后,还会有更深的悬崖。因此这首《悬崖》也可以从历史的角度来解读。

语言的陌生化往往要通过一些鲜明的对比来实现,在现代的情境中突然植入一个古代元素,这是一种对比;把口语和意象奇妙地结合起来,或者让口语本身产生意象的效果,这也是一种对比。总之,语言的创新不能画地为牢,以口语排斥意象,或者以意象排斥口语,都是一种自我设限。

①韩东:《有关大雁塔》,唐晓渡选编:《灯心绒幸福的舞蹈——后朦胧诗选萃》,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63—64页。

②杨炼:《大雁塔》,谢冕、唐晓渡主编:《在黎明的铜镜中》,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25页。

③北岛:《回答》,谢冕、唐晓渡主编:《在黎明的铜镜中》,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58页。

④韩东:《自传与诗见》,《诗歌报》1988年7月6日,第3版。

⑤北岛:《结局或开始——献给遇罗克》,谢冕、唐晓渡主编:《在黎明的铜镜中》,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67页。

⑥顾城:《归来》,《顾城诗全集》(上卷),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296—297页。

⑦梁晓明:《各人》,万夏、潇潇主编:《中国现代诗编年史·后朦胧诗全集》(下卷),四川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936—937页。

⑧柏拉图认为艺术作品都是一种“摹仿的摹仿”。他说,神造的“床”是“床”的“理式”(Idea,或译“理念”),木匠造的“床”是对“理式”(或“理念”)的摹仿,而悲剧家(诗人)和画家笔下的“床”则是“摹仿的摹仿”,“和真理(自然)隔着三层”。见《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70—71页。另见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391—392页。这里借柏拉图的观点,意在阐明运用典故不是一种直接的情感表达,一些陌生的典故会令人费解,而熟悉的典故又会成为一种“套话”,它们都会破坏诗的意境。正如这里所引的柏拉图的话,假如也把它当作一个典故来看,这里若不加注释,很多读者可能也会感到费解。

⑨柏桦:《悬崖》,万夏、潇潇主编:《中国现代诗编年史·后朦胧诗全集》(上卷),四川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2—3页。

[10]〔美〕伊哈布·哈桑:《后现代转向——后现代理论与文化论文集》,刘象愚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15、170—172页。

[11]〔美〕弗雷德里克·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唐小兵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59—166页。

[12]〔宋〕陆游:《沈园二首》,《宋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7年版,第999页。

[13]朱自清:《荷塘月色》,《朱自清散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9页。

[14]〔元〕王实甫:《西厢记》,王季思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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