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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香片》:受害者的自卑与残暴、绝望与希望

2019-01-28北京李玲

名作欣赏 2019年22期
关键词:子夜茉莉张爱玲

北京 李玲

张爱玲(1920—1995)于1943年创作的短篇小说《茉莉香片》,刻画了男青年聂传庆受害与施虐并存、懦弱与残暴兼具、希望与绝望共生的生命状态。同样是以悲悯与批判相结合的态度写变态心理,《茉莉香片》在人物性格多面性把握和人性深度探索两方面都超过了张爱玲同在1943年创作的写父女不伦之恋的短篇小说《心经》,而堪与张爱玲同年创作的写一位母亲既受害又施虐的名篇《金锁记》相媲美。

《茉莉香片》中,男青年聂传庆的心理刻画主要在他与父亲聂介臣、母亲冯碧落、老师言之夜、同学言丹朱的关系中展开。聂传庆变态是由于父亲的虐待,而聂传庆的父母又各有自己的苦衷,受虐的聂传庆对父亲也有着复杂多重的心理情结;聂传庆施虐,是去伤害那唯一对自己友善的女同学言丹朱,然而,在施虐的恶意中,他又流露出了自我拯救的渴求和无法拯救自我的绝望。深刻把握变态人物善恶交织、理性与非理性混杂的既可恨又可怜的复杂心理,《茉莉香片》与《金锁记》一样,是中国现代文学人物心理追问上最富有深度的小说之一。它既继承了“五四”文学从子辈立场上批判不合格父亲的“弑父”主题,又凭借着对人物潜意识的深刻领会和人性幽暗面的透彻审视,发展了“五四”文学,代表了20世纪40年代中国文学在人性探索方面的深度。

未老先衰的青年与施虐的父亲

《茉莉香片》首先通过塑造聂传庆未老先衰的青年形象,继承了“五四”文学控诉父辈罪恶的主题。

聂传庆是香港华南大学的学生。

说他是二十岁,眉梢嘴角却又有点老态。同时他那窄窄的肩膀和细长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岁发育未完全的样子。

无论是“老态”还是“发育未完全的样子”,都与二十岁的年龄不相称。“老态”和“发育未完全”这两种相互矛盾且又都与年龄不相称的生理现象并存在一个二十岁的青年身上,暗示了聂传庆虽然正值青春年华却是一个未成熟就先衰老的、没有青春的青年。这一外貌描写,言简意赅地传达出了作者痛惜青春生命委顿的心情。

聂传庆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令人痛惜的委顿生命状态呢?作品用家庭环境描写和父亲言行刻画两种方法回答了这个问题。家庭环境描写和父亲言行刻画分别以间接和直接的方式揭示了聂传庆受虐的家庭生存处境,作品也由此生成了父权文化批判主题。

《茉莉香片》的家庭环境描写以象征的方式渲染了父权制家庭扼杀青春生命的可怖氛围。聂传庆自己说:

我们的网球场,很少有机会腾出来打网球。多半是晾满了衣裳。天暖的时候他们在那里煮鸦片烟。

网球场是西式运动场所,所暗示的是青春生命蓬勃生长的朝气。网球场上晾衣服这一荒诞场景,暗示着琐碎的家庭生活挤压了青春朝气。鸦片烟在现代中国语境中是传统落后生活方式的象征,网球场上煮鸦片烟,暗示着颓废腐朽的黑暗力量吞噬了青春生命。这种光明与黑暗、西方现代文明与中国传统落后截然对立的思维方式,是中国现代文化批判的一种基本思维模式。巴金1931年开始连载的长篇小说《家》,控诉的正是高家觉字辈三兄弟所代表的向往西方文明的现代青年被封建大家庭所压制的青春悲剧。《茉莉香片》关于聂传庆家庭环境的描写,延续的正是这一批判传统。

他们初从上海搬来的时候,满院子的花木。没两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阳光晒着,满眼的荒凉。一个打杂的,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张藤椅子,把一壶滚水浇了上去,杀臭虫。

通过意象组合和气氛渲染,这里的日常生活场景被赋予了浓郁的象征意味。花木、草地、臭虫,这些被砍、被浇的自然物,象征着遭受摧残的生命。这院中景象,不仅有光天化日下那“满眼的荒凉”,还有被“砍掉”、被“滚水浇”的瘆人气氛,仿佛处处暗含着杀机。它提示读者,青春生命在这个荒凉且残酷的环境中难逃被扼杀的命运。

那么这个压抑生命、压抑生机的力量是谁?是像《金锁记》中的曹七巧那样变态的母亲吗?不,不是,而是一个变态的父亲。《茉莉香片》和《金锁记》分别是张爱玲审父、审母的代表作。《茉莉香片》中,聂传庆从肉体、精神两方面都遭到父亲的摧残。“他的耳朵有点聋,是给他父亲打的。”《茉莉香片》中所有的父子对话场景中,父亲对儿子都没有温情,没有鼓励,没有关爱,甚至于没有建设性的批评,只有蔑视和压抑。

他呀,连男朋友都没有,也配交女朋友!

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贼头鬼脑的,一点丈夫气也没有,让人家笑你,你不难为情,我还难为情呢!

这种种日常生活场景描写中,张爱玲完全站在子辈的立场,控诉父辈罪恶,痛惜青春生命在父权压抑下所遭受的摧残。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20世纪40年代沦陷区中横空出世的女作家张爱玲完全是“五四”那个反抗父权文化所孕育出来的现代叛逆青年的代表。

父亲的遗恨与母亲的自由恋爱

聂传庆的父亲为什么要打他呢?《茉莉香片》进一步深究不合格父亲聂介臣摧残儿子聂传庆的心理动机,从而在审父中探索人物隐秘的仇恨心理,获得了现代人性探索的新视野。父亲聂介臣由于在婚姻中没有得到妻子冯碧落的爱,就把对妻子的恨转嫁到儿子聂传庆身上。这与一般现代文学作品中压抑子辈的父亲形象大不相同。中国现代文学中压抑青年的男性家长,以巴金《家》中的高老太爷和《小二黑结合》中的二诸葛为代表。他们多数都是出于自己保守的文化理念而不许青年自由恋爱,反对青年参加革命,但他们多半对儿孙没有恨,甚至于满怀爱心,他们在压抑儿孙自由意志的时候还自以为是在对儿孙尽责,是在制止儿孙犯错误。《茉莉香片》对聂介臣隐秘恨意的揭示,使得作品对父子冲突的描写离开了现代文学父子关系冲突中常见的自由恋爱主题和革命主题,而以对人性的探幽见长。

以鄙夷的态度刻画不合格的父亲形象,是张爱玲小说中常见的写作态度。1944年创作的短篇小说《花凋》中,女主人公郑川嫦的父亲郑先生,只懂得“醇酒妇人和鸦片”,既不知道时代变化,也缺乏基本的家庭责任意识。作品以“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来形容他的精神特质,由此表达了对这类不合格父亲的强烈厌憎和蔑视。然而,《茉莉香片》简明交代父亲是因得不到妻子的爱而对儿子施虐,虽然并没有展开对父亲伤痛的书写,也就是说小说中并没有直接同情父亲的笔墨,但是作者在批判父辈之恶的时候,显然又因着这一点前因的追溯而带上了《花凋》中所没有的、理解罪恶之父也有其人生无奈的意味。

《茉莉香片》尽管在聂介臣、聂传庆的父子关系描述中离开了中国现代文学父子关系书写中常见的自由恋爱遭受压抑的主题、革命的主题,却又在聂介臣、冯碧落婚姻关系的书写中整合进了自由恋爱遭受压抑的主题。在自由恋爱主题书写中,作品既理解冯碧落那一代青年男女的爱情痛苦,又体谅那一代女性无力抗争的难处,同时也没有把爱情受压抑的青年神圣化。二十多年前,大家闺秀冯碧落与大学生言子夜心心相印,冯家却因门户不对而奚落言家,最终导致了冯碧落、言子夜的爱情悲剧。在这段前尘往事的回叙中,作品深深理解不能毅然私奔的女性冯碧落的“不得已”,理解时代和家庭处境给她带来的精神负担。“二十年前是二十年前呵!她得顾全她的家声,她得顾全子夜的前途。”作品更加痛惜冯碧落被家长强嫁到聂家的生命伤痛。

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笼子里的鸟”这一比喻,深刻揭示出了女性被幽闭在无爱的婚姻中的痛苦处境,熔铸着作者深切的痛惜之情。《茉莉香片》对冯碧落形象的刻画,显然继承了凌叔华小说《绣枕》《中秋夜》中理解高门巨族女性人生无奈、惋惜她们情爱伤痛的女性立场。小说又交代了言子夜因“年少气盛,不愿意再三地被斥为‘高攀’”,并没有尽最大可能去争取家长的认同。这说明张爱玲书写子辈青年情爱伤痛时,既审视家长的责任,也顾及子辈青年自身的责任。她并没有把子辈青年神圣化为“代表历史的必然要求”的新人,也没有把他们当作单一的受害者,而是在肯定他们爱情追求合理性、同情他们受压抑的处境的同时,也把他们当作未免意气用事的普通人来看待。

无法“弑父”的悲哀与变态的寻父渴求

《茉莉香片》还从聂传庆这个受虐儿子的角度表达了他无法“弑父”的悲哀和企图重新寻找理想之父的内心挣扎,作品也由前半部继承“五四”反抗父权的主题转到了探索受害者内心世界的心理分析主题。

在父子关系层面上,聂传庆的第一层困扰是无法“弑父”的悲哀。首先,面对父亲的责骂,聂传庆尽管表面上十分温驯,内心却对父亲极为轻蔑、怨恨。其次,因着父子血脉相承的关系,他实际上永远也无法实现“弑父”的愿望。他满心只有报复父亲的愿望。但是,他能报复得了父亲吗?

总有一天……那时候,是他的天下了,可是他已经被作践得不像人。奇异的胜利!

这里,子对父的“奇异的胜利”有两层含义。一层是指父亲终会老去,家族的一切终归要由父辈转到子辈手中,借助时间的力量,父子斗争中胜利的一方最终总是儿子。另一层是指做恶的父亲最终只能得到一个“已经被作贱得不像人”的儿子。想到父亲要自食其果,这“已经被作贱得不像人”的儿子也不禁会有一些复仇的快感,但这复仇的快感是以清醒地体验到自己“不像人”的生命状态为前提的,与复仇快感相伴而生的是聂传庆对自我生命的绝望,是无限的心酸。最让聂传庆痛心的是,他发现因着遗传的力量,可鄙可恨的父亲竟然是内在于他自己的生命中的。

他发现他有好些地方酷肖他父亲,不但是面部轮廓与五官四肢,连行步的姿态与种种小动作都像。他深恶痛疾那存在于他自身内的聂介臣。他有方法可以躲避他父亲,但是他自己是永远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的。

因酷似父亲而给儿子生命带来绝望感,这是张爱玲对父子相承文化的强烈反叛,也是张爱玲对父权制威压下子辈内心绝望感的独特探索。这里,作者张爱玲把自己深邃的反思理性投注在卑微的人物聂传庆身上了。

在父子关系层面上,聂传庆的第二层困扰是,在重新寻找理想之父过程中陷入了希望与绝望相交织的激情与痛苦中。聂传庆把寻找理想之父的渴求指向了文学史课的老师言子夜教授,因为他意外地发现,老师言子夜竟然就是自己母亲冯碧落的初恋情人,于是,他对自己的生命展开了丰富的想象。在大段的心理描写中,作品刻画了聂传庆希望与绝望共生、理性与疯狂并存的复杂心理。

首先,聂传庆以假定言子夜是自己的父亲为出发点,对自我生命展开了美好憧憬。

传庆相信,如果他是子夜与碧落的孩子,他比起现在的丹朱,一定较为深沉,有思想。同时,一个有爱情的家庭里面的孩子,不论生活如何的不安定,仍旧是富于自信心与同情——积极,进取,勇敢。

聂传庆寻找理想之父的渴求中熔铸着重建自我的愿望。这种向往美好人性的态度,展示了聂传庆心理中健康向善的一面。在想象中以寻找理想之父来探究自我拯救之路中,聂传庆甚至于发展出了理解不完美父亲、接纳不完美家庭生活的健全理性。他得知“言子夜的脾气相当的‘梗’,而且也喜欢多心”,于是设想冯碧落如果与言子夜一起生活,“家里的种种小误会与口舌更是免不了的”,于是,不免自问这对自己是否会有不良影响,最终,他鼓励自己说:“小小的忧愁与困难可以养成严肃的人生观。”在这种设想中,聂传庆不仅富有向善的理性,而且饱含挑战困难的勇气和信心,还对想象中的父母充满了包容心。作品在此也再次表现出了把理想之父落实为普通人的价值倾向。

其次,事情的另一面是,聂传庆以假定母亲大胆与言子夜私奔为出发点来重建理想之父,重建理想自我,这本身就是自欺、荒诞的。聂传庆不是朝向未来,把重建自我的起点设置在当下,把重建自我的责任放置在自己身上;而是回溯过去,把重建自己的可能性设置在二十年前,把重建自我的责任放在母亲那没有完成的私奔上。然而,时光不能倒流,已逝的母亲的人生不可能推倒重来。他越是沉醉在自己是言子夜孩子的想象中,越是不能面对现实。他不仅没有通过与言子夜的现实交往,汲取到重建自我的力量;反而因为沉醉在虚幻的父子关系的想象中而无法在现实中当好言子夜的学生,最终彻底摧毁了自己与言子夜的师生关系,而陷入更深的绝望中。他在课堂上想入非非,对老师的提问答非所问,受到言子夜的严厉批评。这打碎了他重建父子关系的白日梦。于是,他的心理完全崩溃了,无法抑制地在课堂上“放声地哭了起来”,最终被言子夜赶出了教室。言子夜否定他,就等于他生活中唯一的一线阳光消失了,他重新做人的希望完全破灭了。圣诞夜,重新出现在读者面前,聂传庆恍然已是一个在黑夜中见不得阳光的失魂鬼魅了。

书写聂传庆“弑父”不得、“寻父”不成的心路历程,同情聂传庆心酸的生命体验,理解聂传庆那合理的新生愿望,又打碎了聂传庆那虚妄的白日幻梦,《茉莉香片》在人的内心世界探索上,显然汲取了现代心理学的成果,而达到了深刻幽邃的程度。

变态的仇恨与无法拯救自我的绝望

《茉莉香片》不仅在父子关系层面上,还在男女同学关系层面上演绎聂传庆的深层心理。也正是在男女同学关系层面上,《茉莉香片》把聂传庆的变态心理推到了极端,进一步刻画了他自卑怨恨与凶狠残暴相结合的性格特点,同时仍然兼顾到他依旧怀着自我拯救希望的生命状态,从而写出了人性的复杂多面,也在价值倾向上表现了批判与悲悯相结合的态度。

《茉莉香片》中对聂传庆态度友善的唯一一位女同学是言子夜的女儿言丹朱。言丹朱健康、美丽、善良、开朗,但也未免天真、幼稚,对人性之恶缺少防范意识。言丹朱对聂传庆的善意,换来的却是聂传庆的仇恨。家庭之外,聂传庆最恨的人正是言丹朱,仇恨的根源全在于聂传庆自己的变态心理。

聂传庆仇恨言丹朱的第一个原因是,作为一个无能、自卑的人,他嫉恨健康、开朗的人,这种嫉恨常以过度自尊的方式表现出来。言丹朱说:“传庆,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我要你快乐——”聂传庆的反应是:

你要分点快乐给我,是不是?你饱了,你把桌上的面包屑扫下来喂狗吃,是不是?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宁死也不要!

心怀无能的嫉恨,聂传庆不仅没有给别人友谊、给别人善意的能力,而且也失去了接受友谊、接受善意、接受人间温情的能力。他常常从自己自卑和自尊相结合的畸形心理出发恶意地去回应别人的善意。“在家里,他憎厌刘妈,正如同在学校里他憎厌言丹朱一般。寒天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一点点的微温,更使他觉得冷得彻骨酸心。”《茉莉香片》犀利地刻画出了一种弱者总是从自己变态的自尊出发曲解人间善意、憎恨人间温情的心理无能。

聂传庆仇恨言丹朱的第二个原因是他嫉妒言丹朱是言子夜的女儿。想到二十年前冯碧落有嫁给言子夜的可能,于是,聂传庆想:

差一点,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言丹朱的哥哥。也许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没有她。

他毫无道理地绕过父母的婚姻事实,把自己和言丹朱设想成是争夺言子夜父爱的你死我活的竞争者。这种脱离真实身份、以白日梦为基础的关系想象,说明了聂传庆的偏执。聂传庆不仅自己嫉恨言丹朱,甚至还站在母亲的位子上去嫉恨言子夜夫人。当他在课堂上出丑时,他心里想到的是“言子夜夫人的孩子,看着冯碧落的孩子出丑”。沉浸在偏执无理的嫉恨情绪中,“他对于丹朱的憎恨,正像他对言子夜的畸形的倾慕,与日俱增”。因此,他对言丹朱充满偏见。《茉莉香片》深刻地想象出了无能的弱者因自己的嫉恨而失去基本判断力的变态心理状况。

正是出于这双重的嫉恨心理,聂传庆在圣诞节的夜晚,把言丹朱往死里打,以疯狂施暴的方式把自己的变态推向了高峰,张爱玲由此也展示了自己深刻的人性洞察力和丰富的心理想象能力。

传庆从牙齿缝里迸出几句话来道:“告诉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没有我。有了我,就没有你。懂不懂?”他用一只手臂紧紧挟住她的双肩,另一只手就将她的头拼命地向下按,似乎要她的头缩回到腔子里去。她根本不该生到这世上来,他要她回去。

聂传庆不仅在生存层面上把自己与言丹朱设想为你死我活的对立关系,而且还因言丹朱对他没有防备心,而认为言丹朱看低了他做恶的能力,认为言丹朱侮辱了他。他一边打一边骂说:

你就看准了我是个烂好人!半夜里,单身和我在山上……换了一个人,你就不那么放心罢?你就看准了我不会吻你,打你,杀你,是不是?是不是?聂传庆——不要紧的!“不要紧,传庆可以送我回家去!”……你就看准了我!

企图以残暴来证明自己的力量,以残暴来慰藉自卑的心理,这正印证了这样的事实:那个残暴、卑怯的聂介臣是内在地存活于聂传庆的人格中的。父亲聂介臣的残暴也是基于对自己生活的无能。他没有办法让妻子爱上自己,便通过对儿子施暴来平衡自己的内心。然而,施暴不仅无法建构出健康的自我,反而只能让这一对父子走向更深一层的疯狂。

然而,《茉莉香片》对人性幽深处的探究还不止于此。作品不仅建立了聂传庆自卑无能与残暴凶残相交织的心理特点,而且还让这些特点与爱的渴望、新生的追求融合在一起。作品别出心裁地想象了聂传庆暴打言丹朱之前向言丹朱求爱的情节,并在这一情节书写中合情合理地演绎了他变态复仇与渴望新生相交织的复杂心理。聂传庆向言丹朱求爱的第一层动机是,他并不爱言丹朱,只是企图借爱的控制力来报复言丹朱。

他恨她。可是他是一个无能的人,光是恨有什么用?如果她爱他的话,他就有支配她的权力,可以对于她施行种种绝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的报复的希望。

聂传庆求爱的第二层动机是,他真诚地渴望言丹朱的爱,希望依仗言丹朱的爱获得新生。

她有点儿爱他么?他不要报复,只要一点爱——尤其是言家的人的爱。既然言家和他没有血统关系,那么就是婚姻关系也行。无论如何,他要和言家有一点联系。

所以,他说:

丹朱,如果你同别人相爱着,对于他,你不过是一个爱人。可是对于我,你不单是一个爱人,你是一个创造者,一个父亲,母亲,一个新的环境、新的天地。你是过去与未来。你是神。

这两段话表明,聂传庆即便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圣诞夜也没有放弃拯救自我的希望,他向言丹朱索求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男女情爱,而是要借言丹朱的爱来重建自我;同时这也说明聂传庆仍然没有把拯救自我的责任放在自己身上,他依然只想通过与言家建立关系来寻找生机,可见他的新生渴求中仍然包含着逃避自我的致命缺憾。与言丹朱的回答相比较,就可以清楚地看出聂传庆给爱情添加了其所不能承担的重负。言丹朱并不爱聂传庆,但愿意把聂传庆当作朋友看待,因此真诚地向聂传庆表述了自己的恋爱观:“我如果爱上了谁,至多我只能做他的爱人与妻子。至于别的,我——我不能那么自不量力。”隐含作者正是借言丹朱之言,否定了聂传庆借助他人拯救自我的想法,同时也阐发了不应当赋予男女情爱过多人生重负的观点,这也启迪读者可以进一步认识到不应该像聂传庆那样把培养健全人格的希望寄托在爱情、婚姻中,人只有先有健全的人格才可能具备爱的能力。

施暴之后,聂传庆怎么样呢?

传庆的眼泪直淌下来。嘴部掣动了一下,仿佛想笑,可又动弹不得,脸上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身上也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丹朱没有死。隔两天开学了,他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他跑不了。

这里,身心两方面均困于“冰壳子”的比喻,形象地表达了聂传庆无力突围的人生困境。“他跑不了”并不是指言丹朱会来控告他,聂传庆还顾不到法律责任这一层。“他跑不了”,是以自由间接引语的方式来表达聂传庆的内心绝望。他觉得他永远也无法逃脱身边有一个健康的生命来衬托自己的无能这一命运。深刻地洞悉聂传庆拒绝健康生命的变态心理和无法逃脱牢笼的命运悲感,《茉莉香片》最终对聂传庆的态度仍是批判与悲悯相结合。

小结

“从心理学的角度,聂传庆无疑具有深刻的病态人格心理。”聂传庆先是一个受害者,后来成了施虐者,而施虐的时候他并没有完全放弃自我拯救的希望,而他自我拯救的希望中又包含着逃避现实、逃避自我的荒诞性。聂传庆的清醒与疯狂、正常与变态、无能与残暴都合理地交织在一起。《茉莉香片》凭着对聂传庆精神世界的深刻剖析,“真正拥有对人心的透视力”。这篇小说展示了张爱玲将西方现代精神分析知识圆融地运用在中国式家庭人物心理探索方面的出色才华。它还表明,张爱玲的创作既继承了“五四”文学反叛父权的传统,又发展了这个传统,而代表了20世纪40年代中国小说在人性探索方面的高度。

夏志清在评价《金锁记》时说:“一个大小说家当以人的全部心理活动为研究的对象,不可简单地抓住一点爱或是一点恨就感到满足。这一点,张爱玲做到了。”这个评价也同样适用于《茉莉香片》。

①张爱玲:《茉莉香片》,原载于上海《杂志》月刊第十一卷第四期,1943年7月号。本文引文皆引自张爱玲著,金宏达、于青编:《张爱玲文集·第一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47—67页。

②恩格斯:《致斐迪南·拉萨尔》,《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文艺论著选读》,江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93页。

③夏志清曾指出《茉莉香片》的“题材是年轻人找寻自己真正的父亲”。见夏志清著,刘绍铭译:《中国现代小说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67页。

④夏志清说:“传庆不需要丹朱那种同情,即使她愿意把她那一种正常健康的爱情送给他,他也不要。”这个判断中的前半句“传庆不需要丹朱那种同情”是对的,后半句“即使她愿意把她那一种正常健康的爱情送给他,他也不要”则不对,一则言丹朱并无任何把爱情送给传庆的念头,二则倒是传庆有过渴望得到丹朱之爱的愿望。见夏志清著:《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69页。

⑤宋家宏:《主体心灵的自白,人伦关系的审视——张爱玲〈茉莉香片〉解读》,《玉溪师专学报》1994年第6期。

⑥刘锋杰:《想像张爱玲——关于张爱玲的阅读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44页。

⑦夏志清著,刘绍铭译:《中国现代小说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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