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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诗歌的空间表现

2019-01-18

天中学刊 2019年6期
关键词:王维天地空间

张 红

(湖南师范大学 国际汉语文化学院,湖南 长沙410081)

王维诗歌冠绝当时,号为一代文宗。其诗既有妙景,复有胜情,更得至理,静摄万象,动合乾坤,其大雅之美,古今无二。王维曾写诗自况:“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偶然作》)《旧唐书》称其“以诗名盛于开元、天宝间”,“书画特臻其妙”[1]5052。王维笃信佛学,具有深厚的儒道修养,诗画兼长,这些使得他对于空间有着独特的感受和表现。王船山云:“右丞妙手,能使在远者近,抟虚作实,则心自旁灵,形自当位。”[2]12139已敏感地意识到王维诗歌空间表现力之卓异。全面考察王维诗歌的空间意识,对于了解其宇宙意识、生命体验、美学趣味皆有较重要的意义。

一、“无限”之空间

中国人对宇宙空间有一种超越性的感受,于有限中见到无限,又于无限中回归有限,如《易传》云:“无往不复,天地际也……”[3]130空间是“无限”而“回旋”的。这种意识,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①,成为最具象征意义的表现。其诗云: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终南别业》)

诗人兴来即行,与大自然随机相应,空间在诗人的行、坐间无限延伸,但其意趣又不是一往不返,而是悠然回旋,此消彼兴,体现了宇宙空间无起无终、流动不息、回环不尽的韵律。

王维面对无尽的空间,常会在渺远处点缀数笔,或暮禽、归鸟,或流水、行人,使无限归于有限,使心灵在无穷里流荡,又在无限里有所安顿。其空间的方向不是一去不返,而是有“去”有“还”:

相送临高台,川原杳何极!日暮飞鸟还,行人去不息。(《临高台送黎拾遗》)

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归嵩山作》)

高台送别,眼际是“川原杳杳”,目极无涯,在无限的虚空里,点缀着归来的夕鸟和远去的行人。随着“还”“去”的流动不息,空间往复,情怀潆洄。归嵩山,清川如带,代表着空间的延伸,车马闲闲相随,似在无限里消逝,但“暮禽相与还”,将空间收束,在流动中回旋。车马、流水、暮禽,流动不息、往复不尽,诗人亦周行其中,仿佛“体尽无穷,而游无朕”[4]307,与万类相安,与无限相融。《欹湖》一诗也很好地表现了这种境界:“吹箫凌极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极浦送君,临此苍茫,苍茫之中,并未失落于虚空,蓦然回首,青山白云,呈显天际之美,而又不只是美,此一“回首”,正将投向无限的目光收回,归于有限,令心灵安住、依止,与青山白云同享其和静。

这里,暮禽、飞鸟、青山、白云成为无限空间里的一个符号,代表着“无限”向“有限”的回旋,亦是“有限”向“无限”的延伸,寄托、安顿着浮游不息的心灵。但是,更具超越意义的“回旋”,则是心与无限空间的同游同止、体合无间,无处不安心,无物不相应。心与宇宙自成回旋,又契合无二。这样的空间使得内外的边界消泯,无“来”亦无“去”。王维诗里颇多此调,如《汉江临眺》: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此诗写景壮阔,情怀畅洽风流。“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人恍若天地之外,可游太虚、凌鸿蒙,与宇宙浩浩同流;又在天地之中,人、江、山、天、地,合而为一。外在的视点消失,有限与无限消泯了界线。

又如《登河北城楼作》:

井邑傅岩上,客亭云雾间。高城眺落日,极浦映苍山。岸火孤舟宿,渔家夕鸟还。寂寥天地暮,心与广川闲。

“高城”“极浦”“落日”“苍山”,无限之宇宙,其间万类和谐、有序。夕鸟与还,孤舟留宿,心与天地同节,与万物同情,与虚空同游止。因而,“寂寥”是天地的,亦是“我”的,“闲”是广川的,亦是“我”的。心、广川、天地,乃至井邑、客亭、高城、极浦、岸火、渔家……天地中之万象,皆消融于暮色、寂寥、闲适之中。此时,“有限”即“无限”,“我”即“天地”。有此气度,诗则壮阔而冲雅,情则超迈而冲和。

“无限”而“回旋”的空间意识,实质即是无限感与归宿感的合一,这是对于“无限”的超越性体验。但是,人在“无限”的空间面前,还会产生另一类感受,即深刻地体验到个体之有限性,因而产生强烈的悲怀,这或可命名为对“无限”的对立性体验。王维的诗里这一类体验同样存在,如:

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洲。(《哭孟浩然》)

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孟城坳》)

《哭孟浩然》画面里只有日日东流的汉水,代表着空间无垠,时间无尽。在时空一体里,不尽的东流水,与生命的无常相对,天地之无限与人生之有限对比。另一首《送殷四葬》中的“埋骨白云长已矣,空余流水向人间”,也具同样意味。《孟城坳》则把宇宙空间化作一个时间上面的不断的刹那生灭相。在时间之点上,“我”是空间的拥有者,而在生灭流变的连环剧里,往者、在者、来者皆是空幻。“空”与“悲”正是人类在与时空“无限”对立中体验到的普遍情绪。

王维曾登临辋川之华子岗,立于天地间,感受宇宙的无垠,写下:

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上下华子岗,惆怅情何极!(《华子岗》)

“登高赋诗”是中国古老的抒情传统,《文心雕龙》称:“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5]登临际,最能感受到“纷纭天地,寂寥宇宙”。《晋书·羊祜传》载,羊祜曾登临岘山,对同游者说:“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6]这是体悟到时间、空间的“无限”而生出的悲怀。王维这首诗,也体味到了宇宙的无限,飞鸟逝向无穷,秋色连山无边。对此茫茫,情何以堪!

这种对“无限”空间的对立性体验,在王维的送别诗里有不少。王维的送别诗情调各异,但有一个较突出的特点,即常将别离之景纳入天地之境,亦实亦虚,甚至纯以虚笔写天地大景。如:

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送梓州李使君》)

山临青塞断,江向白云平。(《送严秀才还蜀》)塞阔山河净,天长云树微。(《送崔兴宗》)地迥古城芜,月明寒潮广。(《送宇文太守赴宣城》)

秋天万里净,日暮澄江空。(《送綦毋校书弃官还江东》)

以天地为别离之舞台,将无限的空间引入视域。天地愈阔,人愈孤单、渺小。如:

天寒远山净,日暮长河急。解缆君已遥,望君犹伫立。(《淇上送赵仙舟》)

送归青门外,车马去骎骎。惆怅新丰树,空余天际禽。(《送从弟蕃游淮南》)

行者已逝,车马渐遥,而送者犹自伫立,个体失落于无穷。此时,“树”“飞禽”,成为空间之阻隔与挂碍,人与无限空间的对立得到充分的表现。天地之无涯与生命之局限如此不可调和,在这种对立性体验里,充满悲凉况味。如其所写:“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送元二使安西》),“阳关”成为空间之“界”,阳关已遥,阳关之外更是遥迢难及。此诗道尽了人生之局限,也正是因为这些局限,人生、人情才弥足珍贵。王维把酒相劝,珍惜意、忠厚意、悲凉意一时俱下,一唱三叹,遂成千古绝调。

通览王维诗歌,其对“无限”空间的超越性体验应是主流。这与诗人在佛、道上的修养很有关系,“白法调狂象,玄言问老龙”(《黎拾遗昕裴秀才迪见过秋夜对雨之作》),“法向空林说,心随宝地平”(《与苏卢二员外期游方丈寺而苏不至因有是作》)。因而,在诗人登上辨觉寺时,写下如是感受:

竹径从初地,莲峰出化城。窗中三楚尽,林上九江平。软草承趺坐,长松响梵声。空居法云外,观世得无生。(《登辨觉寺》)“空居法云外,观世得无生”,非但将现世的时空超越,更欲将“生”之存在超越,在无生无灭中,获得永久的寂静与安宁。这已经是王维对于“无限”超越的宗教性体验了。

二、“通”之空间

王维曾作诗云:“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夏日过青龙寺谒操禅师》)又云:“不起而游览、不风而清凉,得世界于莲花。”(《青龙寺昙壁上人兄院集并序》)从中可看到王维对世界的认知态度,身外的世界皆心所幻化,逐境而求,莫若归于本心。心若莹镜,流光照烛,则天地尽收,万物皆揽。由此心源所感知之世界,是一个融通、和谐的整体。天地相接、上下同流,内外交汇,物我相融。其诗云:“对酒山河满,移舟草木迴。”(《奉和圣制赐史供奉曲江宴应制》)又云:“大壑随阶转,群山入户登。”(《韦给事山居》)皆以心转境,将天地消融于一心,是一种充满了完全心灵化的空间感受。

(一)天地之通

王维在《青龙寺昙壁上人兄院集并序》中写道:“皇州苍茫,渭水贯于天地。”又在《文杏馆》中云:“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诗人不满足于以旁观之眼来俯仰天地,而是纵身大化,出入上下,流连天地,甚而融天、地为一体。因而上、下之界线,天地之分际,皆被打破。以心观物,空间被重新整合。其诗云:“水国舟中市,山桥树杪行。”(《晓行巴峡》)“帝城云里深,渭水天边映。”(《奉和圣制登降圣观与宰臣等同望应制》)“郢路云端迥,秦川雨外晴。”(《游感化寺》)“商山原上碧,滻水林端素。”(《奉和圣制御春明楼临右相园亭赋乐贤诗应制》)“阶下群峰首,云中瀑水源。”(《同卢拾遗韦给事东山别业二十韵给事首春休沐维已陪游及乎是行亦预闻命会无车马不果斯诺》)

这里,山桥移到了树的顶端,渭水、帝城置于天上、云中,漫长而遥迢的郢路在云端迂迴,滻水在树端荡漾,瀑水从云里直下……物理的空间、立体的空间皆被心灵化、镜面化,万象摄于心镜。在这个心镜照彻的世界里,上、下,远、近,甚或动、静,或不循常理,却自得妙意。

诗人曾登裴迪家的小台,眼里所见:“落日鸟边下,秋原人外闲。”(《登裴迪秀才小台作》)这是一个分外宁静的黄昏,我们能感受到画面里深含的静气②。天边之落日与眼际之飞鸟处在了同一平面和高度,落日本静,却写其动(此动亦是悠悠之动),飞鸟本动,却感其静。当夕阳在鸟边落下,恍然就落在近旁,因了“鸟”的凭借,远与近消失了距离,上与下亦消融了高度,当把“鸟”固定为空间的一个点,则动与静也交换了角色。在这种融通里,我们感受到了大自然中深深的宁静与和谐③。

王维善用“树”与“云”来完成画面里上与下、天与地的沟通。

“树”是地上之物,代表着地向天的伸展。王维诗里多用“树”来关联其他物象,以改变其空间感。除了前面言及的“水桥树杪行”,“滻水林端素”等外,如:

山中一半雨,树杪百重泉。(《送梓州李使君》)

逶迤南川水,明灭青林端。(《北垞》)

林端出绮道,殿顶摇华幡。(《瓜园诗》)山桥、百重泉悬于树端,南川、滻水、绮道,不向下而向上,不向地而向天,于树端盘旋宛曲、游行空际。这里,“树”成为空间坐标,用它来度量、定位其他物象,将地上之物,悬置空端。上、下之绝对界线于此消泯。

“云”是天上之物,但王维诗里的云却可点染众物:

背岭花未开,入云树深浅。(《李处士山居》)

山临青塞断,江向白云平。(《送严秀才还蜀》)

井邑傅岩上,客亭云雾间。(《登河北城楼作》)

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

沙平连白雪,蓬卷入黄云。(《送张判官赴河西》)

入云中兮养鸡,上山头兮抱犊。(《送友人归山歌二首》之一)

翻嫌枕席上,无那白云何。(《游李山人所居因题屋壁》)

所居人不见,枕席生云烟。(《千塔主人》)树、大江、蓬草、客亭、帝城皆入云入天,甚或“养鸡”这等农事,亦“入云中”了,而天际之白云却又飘然落于枕边、席上……天上之物,既入人间,地上之物,亦融于天际。天地消融于一心,上下通合而无碍。“云”成为这一类诗里重要的空间媒介,如其所称:“山万重兮一云,混天地兮不分。”(《送友人归山歌二首》之二)正是“云”,将天地相混、沟通、连接。这里的“云”,不仅仅是我们仰视、遥望的空间,更是与地相接、与人间沟通之物,既可令空间空而远,亦可令空间近而亲,于是枕前、袖边,心中、眼际,栋里、屋外,无所不在,有时渺然若天外,有时苍然落案前,此距离纯乎一心。所以朋友寻问终南山的消息时,他会以“白云”作答:“淼淼寒流广,苍苍秋雨晦。君问终南山,心知白云外。”(《答裴迪辋口遇雨忆终南山之作》)

(二)内外之合

王维云:“不起而游览。”此既合佛法“万法唯心”之意,也通于老子之言:“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7]有此怀抱,诗人能“网罗天地于门户,饮吸山川于胸怀”[8],不必追逐于无穷的宇宙,自可在方寸之内吐纳世界,无论屋内、屋外,城里、城外,山里、山外,皆可相通无碍,虽置身于弹丸之地、斗室之间,亦可让深广无涯之宇宙“自来亲人”。王船山所称道的“能使在远者近,抟虚作实”正在于此。其诗云:

隔窗云雾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镜来。(《敕借岐王九成宫避暑应教》)

大壑随阶转,群山入户登。(《韦给事山居》)

枕上见千里,窗中窥万室。(《和使君五郎西楼望远思归》)

窗中三楚尽,林上九江平。(《登辨觉寺》)

洞中开日月,窗里发云霞。(《奉和圣制幸玉真公主山庄因题石壁十韵之作应制》)世界既可得于一朵清莲之上,则屋外的千山万水,亦能纳于一宇之里。云雾生衣,山泉入镜,大壑随阶而转,群山入户而登,这还只是将大景移入小屋,当“枕上见千里,窗中窥万室”“窗中三楚尽,林上九江平”“洞中开日月,窗里发云霞”,则已是万象在旁,所有空间的障碍皆除。

以这种无挂碍的心观照世界,便处处是流行无碍的自在。与好友裴迪寻访吕逸人不遇,诗人全无沮丧,眼里所见全是无隔无滞的风景:“城外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正是无碍、无住的心,将空间的界线泯灭,甚至不只是空间的界线,人我、物我、方外与方内之界线也在其中泯化。于是我们感到了大自然深处的和谐、宁静,“云霞成伴侣,虚白侍衣巾”(《戏赠张五弟諲三首》),“窗外鸟声闲,阶前虎心善”(《戏赠张五弟諲三首》),“入鸟不相乱,见兽皆相亲”(《戏赠张五弟諲三首》),“食随鸣磬巢乌下,行踏空林落叶声”(《过乘如禅师萧居士嵩丘兰若》)。与鸟兽相亲,与云霞为伴,与巢乌共食,人我、物我相融相谐,以此心,则方外、方内亦非两重世界。

王维有时会将山林与朱门两重空间、两个世界重叠在一起,让我们看到不同寻常的风景:

庖厨出深竹,印绶隔垂藤。(《韦给事山居》)

谒帝俱来下,冠盖盈丘樊……岩端回绮槛,谷口开朱门。(《同卢拾遗韦给事东山别业二十韵给事首春休沐维已陪游及乎是行亦预闻命会无车马不果斯诺》)“庖厨出深竹,印绶隔垂藤”,繁华藏于深林,富贵谐与丘壑,古藤、深竹里飘忽着印绶、轩冕。只觉清幽满眼,清气满怀,却亦可堆金积玉。既存富贵于幽林,亦洗繁华于空谷,王维最能会心于此。

此二诗写同一别第,即当时兵部尚书韦嗣立的骊山别第。据《旧唐书· 韦嗣立传》:“尝于骊山构营别业,中宗亲往幸焉,自制诗序,令从官赋诗……因封嗣立为逍遥公,名其所居为清虚原、幽栖谷。”[1]2873张说亦作《东山记》记其盛:“停舆辇于青霭,佇翚褕于紫氛;百神朝于谷中,千官饮乎池上。”[9]2277则王维诗中所言之“冠盖盈丘樊”“鸣玉满春山”皆为实景了。日后王维于蓝田建辋川别业,流连于朝中与山林,亦官亦隐,亦凡亦仙,也算得一时之风气,尤可见盛唐人宏敞融通的心怀。

王维诗里以空间之融通,展现心灵之无碍与自由,既可“对酒山河满”(《奉和圣制赐史供奉曲江宴应制》),将乾坤置于掌中,又可“卧视飞鸟没”(《留别山中温古上人兄并示舍弟缙》),不起而游天下,甚而“思出宇宙外,旷然在寥廓”(《苦热》),与虚空完全一体。《坛经·般若二》云:“心量广大,遍周法界。用即了了分明,应用便知一切。一切即一,一即一切,去来自由,心体无滞,即是般若。”[10]必心量广大、心灵无滞,方可脱落俗谛,享受时空无羁的自由,王维于此深有慧解。诗里的空间可以如此,大可“窗中三楚尽”“枕上见千里”,而画里的对象亦复如是。沈括《梦溪笔谈》云:“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观画者,多能指摘其间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如彦远《画评》言:‘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予家所藏摩诘画《袁安卧雪画》,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11]107王维之画打破时空界线,雪中现芭蕉,令古今之人议论纷纷。其实王维诗画之精神是一体的,皆欲游心无碍,破相见心。《金刚经》云:“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12]一切相皆欲破,何况时空的界线。

三、“深”之空间

“无限”之空间意识体现了王维对宇宙虚空的整体性感受,“通”之空间观念则是诗人对空间界线的消弭与融合。但是,当诗人静观一池清水、一个院落、一丛深竹、一地雪景、一点苔痕,或者山涧、溪谷、大山时,诗人展现给我们的却可能是另一种空间印象,即深而静之空间。这是王维对空间内在结构的认识、理解和把握。

王维酷好“深”之空间,尘世因“深”而“闲”,山林因“深”而“幽”,万物因“深”而“静”,心灵则因“深”而“空”,世界更因深沉的静照而呈现飞动的生命活力。诗人笔下之深景颇多,今人陈铁民著《王维集校注》收王维诗376 首,明确以“深”写景者凡40 余处,深巷、深院、深山、深溪、深竹、深松、深洞等,随处可见:

行人返深巷,积雪带余晖。(《喜祖三至留宿》)

深巷斜晖静,闲门高柳疏。(《济州过赵叟家宴》)

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书事》)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过香积寺》)

岛夷九州外,泉馆三山深。(《送从弟蕃游淮南》)

静言深溪里,长啸高山头。(《自大散以往深林密竹蹬道盘曲四五十里至黄牛岭见黄华川》)

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青溪》)

深洞长松何所有,俨然天竺古先生。(《过乘如禅师萧居士嵩丘兰若》)

王维诗里的“巷”多是“深巷”,“院”多是“深院”,均是人世空间里纵深感很强的元素。“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苔乃草痕、石迹,清物也。雨后深院,苔色上衣,得深幽之趣。“行人返深巷,积雪带余晖”,雪中深巷,夕阳静照,觉尘世之喧气顿尽,静气迎人。

山水中的深境,更是处处皆见。不只是深山、深溪、深竹、深林是深,片石、曲水都有深处。王维用一些特有的空间物象来表现较隐幽之“深”,如“门”“窗”“树”“鸟声”等,这些物象常能加深、延伸空间,令读者在心灵与视觉上对空间产生一种“深邃感”。

“门”与“窗”,设在画面里,很能叠加、延伸另一个空间进来,或掩或启的门、寂寂的山窗,都在画面里渲染出一种气氛,令静气往来。“闲门寂已闭,落日照秋草。”(《祖三咏》)“青簟日何长,闲门昼方静。”(《林园即事寄舍弟紞》)“落花啼鸟纷纷乱,涧户山窗寂寂闲。”(《寄崇梵僧》)“恍惚琴窗里,松溪晓思难。”(《东溪玩月》)窗内的天地,门外的世界,借助于读者的感觉和想象,空间加深,意味绵长。此可命为“叠加法”。

其诗如“窗临汴河水,门渡楚人船”(《千塔主人》),“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杂诗三首· 其二》),“闲窗桃李时”(《晚春闺思》),“北窗桃李下,闲坐但焚香”(《春日上方即事》),通过“门”与“窗”,将汴河、楚船、寒梅、桃李摄入空间,不仅空间拓深一层,且“门”“窗”二物,令天地之灵气往来,如桓温谓谢尚“企脚北窗下弹琵琶,故自有天际真人想”[13]。正得“窗”之妙意。

“树”与“鸟”也是空间里颇富表现力的物象。树掩映房栊,隐藏禽鸟,屋舍隐然可见,鸟鸣之声偶闻,因为“树”,让画面中的一切深幽起来。王维多用此笔,可命为“遮盖法”。

“洞房隐深竹”(《投道一师兰若宿》),“绿树重阴盖四邻”(《与卢员外象过崔处士兴宗林亭》),“雨中春树万人家”(《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岩间树色隐房栊”(《敕借岐王九成宫避暑应教》),“阴阴夏木啭黄鹂”(《积雨辋口庄作》),“黄鹂转深木”(《瓜园诗》),“梨花夕鸟藏”(《春日上方即事》),“蔼蔼树色深,嘤嘤鸟声繁”(《同卢拾遗韦给事东山别业二十韵给事首春休沐维已陪游及乎是行亦预闻命会无车马不果斯诺》),皆是此例,画面在树荫、树色的笼罩、掩映下,满是深幽之感、深静之气。

王维还多以“声”写“深”,这也是“遮盖法”之一种,即仅闻物之音,而不睹物之影,以此传画面深幽之意,王维有名的《过香积寺》即此典型。“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只见古木,不见山径,只闻钟声,不知其踪,便觉深渺。其他如,“谷鸟一声幽”(《过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夜静群动息,时闻隔林犬”(《春夜竹亭赠钱少府蓝田》),“隔牖风惊竹”(《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竹喧归浣女”(《山居秋暝》),“渔歌入浦深”(《酬张少府》),“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鹿柴》),都是用“声”写出空间的深长,曲折。王维是写“声”妙手。雨中山果落地之声,深涧里时或一鸣的鸟声,终南山里隔水问宿的对话,深山里缥缈的钟声,竹林里浣女归家的嬉戏声,王维诗里的声音传达了空间的深渺感,伴随着这种深渺感而来的,还有一种静。

王维偏好“深”的空间,实为传递出“静”的意味。王维好静,诗里屡有言及,“山中习静观朝槿”(《积雨辋川庄作》),“静者亦何事”(《淇上即事田咏》),“晚年唯好静”(《酬张少府》),均见其秉性。“深”的空间正呈现出静谧之气,王维诗里多“深”“静”并举,如:

谷静秋泉响,岩深青霭残。(《东溪玩月》)

谷静泉逾响,山深日易斜。(《奉和圣制幸玉真公主山庄因题石壁十韵之作应制》)

谷静惟松响,山深无鸟声。(《游感化寺》)

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

深巷斜阳静,闲门高柳疏。(《济州过赵叟家宴》)

深静,不仅是一种空间外境,同时也是一种心灵之境。以深沉宁静的心灵,面对深幽清静的大自然,心机与外境相应的刹那,正可澄怀味道。如清人恽南田所说:“造化之理,至深至静。”[14]体味至深至妙的造化之理,必赖此深心静气。

“静”为宇宙存在的根本方式,这是中国文化之共识④。王维是中国诗人中最能将心安放在“静”中,并倾力表现大自然“深静”之美的诗人。此“大美”实还蕴藏着大自然之无穷妙理。正因此,世人对此类诗歌,多以“禅境”“神境”“一片化机”“知其蝉蜕尘埃之中,浮游万物之表”⑤为誉,恐非虚美。我们读其隐居淇上、嵩山、终南山组诗,特别是在辋川所写的诗歌,处处都能感到这种深静、闲淡之美,并从中体味到深蘊于内的天地精神、宇宙妙理。明人胡应麟曾评曰:“右丞《辋川》诸作,却是自出机杼,名言两忘,色相俱泯。”[15]119又云:“‘千山鸟飞绝’二十字,骨力豪上,句格天成,然律以《辋川》诸作,便觉太闹。”[15]120也算深解其“静”趣。

“深静”之极致,为“空”,为“无”,在渊深不测的地方,惟一片虚空。中国文化对虚空的体认极深,生命的本质是一片虚空,在虚空中却有生气流行。王维诗里以一种较感性的方式呈现“空”之相,即以“无”之空间,传达此境。此处所言“无”之空间,简言之,即写空间无有之物,也就是写空间之“缺席者”,通过空间之“无”,传达更深之“有”。王维不少诗里,展现一种“无”之理境,体现“无”之状态的生命意识: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

以上出自《辋川集》,三诗皆展现了一个“无”之空间,准确说是“无旁观者”,空山不见人,唯日照青苔;深竹不见人,唯月映弹琴;山涧无人,唯花自开落。此“无”之空间,并非了无一物之无,也非死寂之静,虽“无旁观者”,却见生命自在流行。在这样的“无”之境里,诗人欲传达什么?青苔、幽篁、辛夷花、幽独的琴者……都像是沉落、遗忘于宇宙悠渺的时空深处,为世所忘,亦遗世而立,但一切又皆自足、独化、完成。在山涧纷纷开落的辛夷花里,我们看到了万物自在自适、独化独存于天地间的生命本质;在深林青苔上,以及映照青苔的日光上,我们看到了寂静最深处仍流行不息的宇宙生生之气。

因而,王维诗里的“无”之空间,是不见人迹,没有作者,亦没有观者,纯然一块自然本体,恍如原始的天地。但这里面实蕴含着庄子关于生命的玄想,以及佛法的寂而常照、照而常寂的禅机。《淮南子· 天文训》称:“道始于虚霩,虚霩生宇宙,宇宙生气。”[16]庄子云:“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4]735此“生生之气”与“万物之理”,王维借助于“无”之空间,用诗的语言,呈现给了我们。

注释:

①本文所引王维诗皆用陈铁民《王维集校注》本(中华书局1997年版),出处不再一一另注。

②初唐另一诗人王勃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滕王阁序》),则颇具动感,迥异其趣。

③韩经太在《中国审美文化焦点问题研究》中说:“西方学者以中西对照的‘他者视野’所发觉的中国古典诗歌‘风景描写’的空间造形特征,值得我们注意。譬如美国哈佛大学宇文所安教授在接受《人民网》的采访时,表示了他对王维诗歌艺术的特殊喜好,并举例道:‘太阳多么巨大,鸟儿多么渺小,我们一般会把太阳作为参照物,但是诗人偏偏把小鸟作为参照物,说“太阳在小鸟旁边落下”,这是一种很新奇的视角。诗人观察世界的奇思妙想让读者可以用一种新鲜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宇文所安欣赏此诗‘落日鸟边下’一句,认为其构思妙处在于以小小的飞鸟为参照物来刻画落日形象,有别于一般情况下人们习惯于以太阳为参照来刻画飞鸟,是以富有创意。不可否认,此见颇有引人入胜处。尤其令人感慨的是,‘他者眼光’居然与‘前人眼光’同工异曲。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在王诗‘落日鸟边下,秋原人外闲’句后评曰:‘妙绝言诠’。何以见得?我们需要从宇文所安所言以‘小’物象为参照物来写‘大’物象的构思线索处悟人,进而领会诗人如何通过直觉可感的视境有限世界来表现诗歌意境的无限意蕴。”可知,王维空间感受及其表现的独特性受到古今中外学者诗家的一致关注。(韩经太《中国审美文化焦点问题研究》第379 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

④《礼记· 乐记》云:“人生而静,天之性也。”荀子云:“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一而静……虚一而静,谓之大清明。”(《荀子·解蔽》)人类唯以“虚静”之心,方现“清明”之智,如此,才能体味出玄妙的至道。儒家外,佛、道更以“静”为宗。老子云:“清静为天下正”(《老子》第十五章),禅宗则追求心灵之静滤万有,以接近空明的真性。

⑤此皆为后人对王维诗歌的评点,如黄培芳评《终南山》曰“神境”(《唐贤三昧集笺注》卷上),沈德潜评《终南别业》:“行所无事,一片化机。”(《唐诗别裁》卷九)胡仔曰:“《后湖集》云:观其诗,知其蝉蜕尘埃之中,浮游万物之表。”(《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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