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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佛传:当我们被生活淹没(之一)

2019-01-18卡萝尔斯克莱尼卡著戴大洪

传记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玛丽安卡佛生活

【美】卡萝尔·斯克莱尼卡 著戴大洪 译

雷蒙德·卡佛(1938-1988),20世纪美国最有影响力的短篇小说家。他出身于蓝领家庭,大半生都在贫苦困顿中挣扎,在声名鹊起之际却因肺癌英年早逝。他的人生经历给他的作品打上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几乎没有哪一位美国短篇小说家像雷蒙德·卡佛在20世纪80年代那样受到赞誉。由于他那简约而口语化的文体暗示着某种虚幻和神秘的东西,评论界称他为极简主义小说之父。作家和文学教师崇拜并模仿他的风格。读者喜爱他所写的关于贫困劳动者生活的冷峻故事,这些故事常常妙趣横生,有时超然物外。他描写了他们的拮据、酗酒、痛苦的婚姻和叛逆的子女;描写了因运气不好或疏忽而非故意造成的无法表达的内心危机。卡佛熟悉那个领域,因为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其中度过的。卡佛为帮助他成就了文学事业的生活经历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我刊“传记连载”栏目将从这期开始分三期连载传记作家卡萝尔·斯克莱尼卡倾尽十年心血写成的《卡佛传:当我们被生活淹没》,走近卡佛短暂却丰富的一生,了解并认识一个更加鲜活与完整的雷蒙德·卡佛。

磨砺

卡佛一家在1964年年底所陷入的极端困境似乎被美国社会生活的变化夸大了。肯尼迪死后不到一年,林登·约翰逊总统击败了亚利桑那州右翼共和党参议员巴里·戈德华特。不久,这位曾经努力推动国会通过《民权法案》和向贫穷宣战计划的人物开始对公众说,美国海军军舰在越南沿海遭到北越军队鱼雷的攻击。这些攻击的真实性在3年之后将受到质疑。不过,在1964年8月,约翰逊总统敦促国会通过《东京湾决议案》,这成为美国在越南打仗的法律依据。这场战争将在第二年年底打响,而且将一直持续九年。

与雷(雷蒙德·卡佛简称)两地分居期间,玛丽安探望了在索萨利托的无名酒吧工作的妹妹艾米,她想在雷不在的情况下从那里重新开始她的生活。后来,她信任的两个酒吧顾客送给她一本中国诗集,她发现里面有20美元和一张去萨克拉门托的长途汽车票。1965年1月初,她用这张车票与雷重聚。她在萨克拉门托的一家夜总会找到一份女招待的工作,并且按周租下汽车旅馆一个带厨房的房间。类似安排的素材出现在小说《阳台》里。在这篇小说中,一对夫妻度过了他们懊悔的一天,在一个据说由他们管理的汽车旅馆的楼上套间里,他们喝酒、争吵、做爱并言归于好。

玛丽安和雷把两个孩子从天堂镇接回来,当玛丽安上夜班时,雷负责照顾他们。利用玛丽安的工资积蓄并且主要依靠她的小费,他们设法搬进一套狭窄的一居室住房,居住条件比汽车旅馆有所改善。两地分居使两个人都心绪不宁,这足以使他们开始新的生活。雷写道,他曾处在“绝对零度”,但是现在好多了,因为与他们的生活条件和精神状态有关的所有事情已经改变。雷仍对他们完全依靠玛丽安的收入生活感到不安和担忧,但他已经见过“尽人皆知的深渊,因此必须牢牢把握住自己”。陈词滥调掩盖了雷的烦恼和决心的实质(在他的小说中,这些东西要明确得多),他决定维持自己的婚姻。不过,到这时为止,无论是雷还是玛丽安都还没有承认,他的酗酒不只是其消沉沮丧的一种征兆,酗酒本身已经逐渐成为生活艰难的一个原因。

雷再次感到自己像一个作家了。玛丽安同意不回去上大学。她将继续工作,直到雷找到合适的职业,因为雷“确实感到痛苦。他完全陷入喜怒无常的状态。他闷闷不乐,除非他在写作”。当刊登了《学生的妻子》的《卡罗来纳季刊》在1月底寄到时,雷觉得它好像一个“人工制品”,自己对它已经没有太大的兴趣,但他认为这是“一篇纯净的小说”,并对自己的文笔感到满意。他对发表在这期杂志上的另一些作品吹毛求疵,并且指出有六首诗以前在其他刊物上发表过。他同意,偶尔可能出现这种情况,但是,“如果这是故意的,我谴责这样的做法”。

2月,雷终于作为萨克拉门托慈善医院的病房清理工开始上班。他上白班,一星期6天,换床单,拖地板。他差一点被分配去做停尸房和解剖室的清洁工。他平生第一次开始攒钱,打算付清艾奥瓦的账单,以便秋天来临时返回那里。与前一年“死气沉沉的生活”相比,如今他感到“行为果断、思路清晰”。他把自己目前这种良好的感觉叫做“好转”——像他曾经为自己经历的各种精神状态所下的定义一样,这种说法很贴切。在一切有所好转期间,雷可能通过喝酒使自己保持平静,同时使他对自己的潜力充满信心。当境遇和心态的摩天轮再次将他带入低谷时,烈酒可以减轻痛苦并使他忘却。如果听起来这像一个恶性循环,那么情况就是这样。

不过,在玛丽安上班时,雷的确履行了父亲的日常职责。克丽丝蒂骑自行车时被一辆汽车撞倒,是雷带她去缝合腿上的伤口:“我腿肚子上有一条长长的伤口,可是撞我的母子二人停下车来看了看就走开了。爸爸无法理解,人竟然可以这样做。我们多次谈到此事。”卡佛后来所写的一篇题为《一件有益的小事》的短篇小说,描写一个男孩在步行上学时被一个司机撞死,司机撞人后逃逸。小说没有谈到司机的动机,而且消解了其他人物因内疚和愤怒而产生的严重的负罪感。

在慈善医院工作几个月后,雷转成了夜班。他喜欢调班后的时间表。睡几个小时之后,他有整天的空闲时间可以写作,正如雷后来所说,“头两年顺利地过去了”。在萨克拉门托的生活为他提供了大量素材,这些素材将使他成为“贫困劳动者的诗人”和“蓝领阶层希望破灭的记录者”。他从不认为他所描写的人是“失败者和穷困潦倒者——女招待、公共汽车司机技术工人;全国到处是那样的人。那些生命像我们一样充满活力。我被那些人所吸引。他们都是正常人,像我的父母一样,他们尽力而为”。他再次在俄罗斯文学中发现了榜样,尤其是在伊万·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和伊萨克·巴别尔的小说中。在《猎人笔记》中,日常生活的状态和“纯朴、发人深思并富有诗意的感觉”代替了形式或情节(就像英国短篇小说作家V.S.普里切特所写的那样),而巴别尔的小说则对1918年内战中的哥萨克人、俄罗斯人和犹太人进行了冷酷无情的描写。巴别尔关于自己的说法也许同样适用于雷:“我是那种不得不保持沉默多年而后突然爆发的作家。”

玛丽安在家长杂志文化协会找到一份上门推销百科全书的工作之后便不再做女招待了。对于像玛丽安这样一个性情直爽的女人来说,这是“一个赚钱的机会,打扮得漂漂亮亮,运用自己的智慧,我适合干这活儿”,她回忆说,“它缓解了没有钱的烦恼。我感觉好像卸下了心中的千斤重担。”玛丽安与人打交道的天赋被家长协会具有领袖气质的销售经理沃纳·艾哈德所制订的营销模式激发了出来。

玛丽安不知道,艾哈德是一个前费城二手车推销员杰克·罗杰森的化名,他的早年经历与卡佛夫妇相似:18岁时,杰克·罗森堡与他的中学恋人结婚。据他的一位传记作者说,为了抚养4个孩子,他做过“一系列没有前途的工作,挣不到什么钱,更不必说使未来出现希望了”。后来罗森堡发现,他具有一种“强行推销、花言巧语的本领,长期以来这是敢闯敢干的美国汽车推销员的特点”。他开始赚钱,并在1960年与一个情妇一起改了新名字。到1962年底为止,艾哈德一直住在西海岸,担任家长杂志协会百科全书部门的销售经理,同时研究禅宗大师艾伦·沃茨以及心理学家卡尔·罗杰斯和亚伯拉罕·马斯洛等人的思想。艾哈德将有魅力、有兴趣并且寻求“自我实现”的人员招入他的销售队伍,以此作为自己成功的基础。为艾哈德工作的大部分人就上门推销而言“资质甚高”,但他毫不费力地招聘并且留住了他们,并依靠他们形成了自己的圈子。

雷与玛丽安

玛丽安当时24岁。艾哈德营销模式增强了她天生的自信心,于是她很快就挣到了丰厚的佣金。1965年3月底,她的收入是雷的两倍。雷喜欢钱,但对玛丽安早出晚归表示不满。他说这是一种“劣质生活”,除了“上班、睡觉并且定时狼吞虎咽地吃饭之外”,没有时间做别的事情,可是他又希望他们能够彻底还清债务。他说自己是西绪福斯,一直在用他的肩膀“推动巨石”。尽管如此,他仍然享受玛丽安的成功,尤其是在他能把它变成一个好故事的时候。并非所有交易全都遵循禅宗的原则。当迪克·戴途经萨克拉门托顺便探望卡佛夫妇时,雷给他讲了下面这个故事。戴复述的故事是这样的:

玛丽安敲了一户人家的门,被一个男人请进屋里。她把销售材料摊开放在地板上,而他则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同时听她说着推销的那一套。说着说着,她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仔细一看,看见他把裤裆前面的纽扣解开……她停止了推销然后说:“好啦,狗娘养的,付钱吧。”并把合同递给他签字。他签了合同。他买了总共500美元的书。

几个月里,玛丽安经常与艾哈德一起开会。他既是她的上司,也是湾区销售部门的经理。在后来填写的表格中,她所申报的1965年的收入是8000美元;同一年,雷申报了3000美元。对于卡佛一家来说,11000美元的总收入是一大笔钱,从而实际上使他们上升为中产阶级。

当财源滚滚而来时,雷在别人家里租了一间办公室,他可以去那里写作。但没过多久,雷开始觉得他真正喜欢做的是成为一名图书馆管理员。他被西密歇根大学图书馆学专业录取,据他所知,这是全国唯一一个不要求外语水平的图书馆学专业。正如他所决定的那样,他开始第二次考虑放弃艾奥瓦的创作课程——他称之为“未完成的事务或事情”。6月,《展望》杂志发表的一篇文章使他想起在艾奥瓦所放弃的东西。文章论述了保罗·恩格尔对文学的国际影响,附有一张照片,上面有雷和玛丽安、米切尔夫妇、霍姆斯夫妇以及保罗·恩格尔本人。

雷说,他知道自己必须认真安排未来的生活,因为他在27岁时感到自己“已经太老,所以不能再做错误的事情了”。他决定6月21日动身前往卡拉马祖学习图书馆学专业,把玛丽安留在萨克拉门托。随着启程日子的临近,很长时间没有喝酒的雷破了戒,同时开始每天写作几个小时。可是,他并没有去卡拉马祖,而是把去医院上班的时间减少为只在周末,然后全天写作,一星期5天。到他的课程将在密歇根开学时,他寄出了一篇刚写出来的50页篇幅的小说,还有两篇更长的正在写作中。接着,他决定于1965年秋天再去艾奥瓦登记入学,他相信,他在那里可以同时完成创作文科硕士学位和图书馆学学位。他雄心勃勃地解释说,这个计划将使他具有从事理想工作的资格:一边教书一边做图书馆管理员。

住在萨克拉门托期间,雷至少4次制订然后放弃了这一类计划。他因自己无力谋生而惶恐不安,但他需要确信自己真正的职业是写作。当其作品赢得文学界的某种尊重时,他的确相信这一点。每当他为自己的未来制订出明确的计划,例如去卡拉马祖学习的计划,他对自己的写作总是感到完全放心,并且认为无论什么都会用来保证他的写作,包括玛丽安的收入在内。由于这种安全感,他甩掉了自己打造的将会妨碍他写作的新的镣铐,表现出明显的反常心态。可是渐渐地,这种循环周而复始,由于没有职业规划,他再次对写作失去信心,从而陷入消沉状态,酗酒也越来越严重。

玛丽安因在家长杂志协会挣到的钱而得意洋洋。她为自己在高档服装店购买衣服,加入读书和唱片俱乐部,晚上还与雷一起外出享乐。他们在她过去总是为别人进餐服务的饭店里吃饭。以前她在火烧餐厅工作时的老板新开了一家阿尔多饭店。在朱莉娅·蔡尔德成名之前的那些日子,阿尔多饭店的菜单高雅时尚,为北美大陆的盘中餐增添了丰富的美味。在雷1970年发表的一篇题为《一个外出的夜晚》的小说中,一对不到30岁的夫妻不顾其婚姻生活所难以承受的陡增的花销,试图享受一个奢侈的夜晚。韦恩腼腆害羞,缺乏自信,容易生气;他的妻子卡罗琳渴望给阿尔多留下深刻印象进而感受新的体验。因为看不懂菜单上的外文,韦恩点了一份牛排。吃完饭的韦恩不愿继续逗留因而冷落了阿尔多,后者以亲吻卡罗琳的手腕并送她一朵玫瑰花作为回应。享乐之夜搞砸了,他们的婚姻生活受到的伤害则更严重。

像虚构的卡罗琳一样,玛丽安越来越受到青睐。对于那些渴望为他们的学龄子女购买最好商品的生育高峰期的家长来说,艾哈德的营销计划具有奇特的功效。玛丽安得到晋升和加薪。他们可以去里诺玩一两天。克里斯蒂娜回忆说,父母“总是在他们去赌博时把我们放在一个电影院里看一天迪斯尼电影,然后他们会带我们去一个赌场吃饭,万斯和我总是喝一杯秀兰·邓波儿饮料和一杯罗伊·罗杰斯饮料”。这样旅游一次,雷输掉100美元。他一直在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中篇小说《赌徒》,小说表现了作者对轮盘赌的痴迷,因此,雷认为他对这种赌博狂热的描写击中了要害。输钱使雷心情沮丧。他仍然是个没有还清债务的病房清理工。那位俄国人在德国威斯巴登赌桌上的戏剧性狂欢是雷只能朝思暮想的那种成功文学生活——尽管一团混乱——的组成部分。

不顾所遭受的挫折,玛丽安和雷按照他们新的计划蹒跚前行。他继续写作。放假期间,万斯和克丽丝蒂娜待在天堂镇。玛丽安和雷买了一辆几乎没有开过的1962款太妃糖苹果红色庞蒂亚克·卡塔丽娜敞篷汽车,玛丽安记得,坐在里面“开起来像风”。雷的诗《萨克拉门托的一个夏天》提到可以买得起一辆车了,同时说明:“一年前我们想买它/为了逃往墨西哥”。对于雷来说,逃离总是具有某种吸引力。这首诗暗示了别的问题:一对夫妻外出时没有多少话可说,男的喜欢另一个“姑娘”。8月,雷仍在“详细描写一场风暴”,并且打算在与全家野营度假之后于9月返回艾奥瓦。

9月到了,雷再次推迟重返艾奥瓦的计划。新的债务积累的速度比他们还清旧债的速度更快。米茨这条笨拙的卷毛狗下了一窝小狗,给他们需要对付的问题乱上添乱。他们雇了一个日班女佣兼管照看孩子,在这个年轻女人跑去旧金山之后,她的职责落到雷的身上。雷抱怨写作“中断了三个星期”,不过,他后来在《发烧》中利用了这一段经验。这次中断之后,雷租用了一个新的写作室再次“启航”。五篇短篇小说和六首诗歌在杂志上发表。学校开学时,万斯上一年级,克丽丝蒂娜上二年级,雷试图天天写作。当“他写不出小说因而感到自卑”时,或是当某些熟人出于好意对他说他们会在畅销书排行榜上寻找他的名字时,他忍受着与《把你放在我的位置上》中的作家迈尔斯一样的日子。不过,在大部分时间里,他孤独地进行着文学对现实生活所需要的挖掘并将作品寄给编辑。

雷与约翰逊通信延续多年,这成为其早期文学抱负的最佳证明。他自视为文学界的一员,而实际上从他离开艾奥瓦城以后,文学界已经与他渐行渐远。萨克拉门托州立学院的一位图书馆馆长订购了他所推荐的杂志。这让他感到兴奋不已。在这些信中,雷用词规范,带有少量乡村或南方贫苦白人的用语,但在描述这位“赶时髦的”图书馆馆长和收到更多文学刊物的“美妙”前景时,他下意识地使用了当代俚语。他的信显示出一个试图过上一种自信的文学生活的人所做的努力。在阅读现代小说的同时,他还阅读作家的传记和通信集。他所喜欢的一些书是:契诃夫的书信集,1964年由斯克里布纳出版公司出版的海明威的巴黎生活回忆录《流动的盛宴》,劳伦斯·达雷尔描写地中海岛屿的作品以及达雷尔与亨利·米勒的通信集。

《十二月》杂志接受了雷在艾奥瓦开始创作的婚姻小说《请你安静些,好吗?》。将要发表他这篇迄今为止最具雄心的小说的恰恰是3年前发表其第一篇小说的同一份销量不大的杂志。为了庆祝这篇小说被采用,雷和玛丽安在他们曾经生活过的最合宜的地方租了一幢更大的房子。每月250美元的租金大部分来自玛丽安的薪水。她成为萨克拉门托办事处的经理,直接在艾哈德的领导下工作。一连几个假日,两边的家人突然造访他们的大屋。雷料到会有一场“乱哄哄的家人大团聚”,但是打算通过制造一种“开怀畅饮的圣诞节”气氛结束它。他仍然是一名受雇于慈善医院的病房清理工,在城市电话簿中把自己的职业列为“清洁工”,同时,他在信中所描述的生活听起来更像是一个事业有成的中产阶级家长而不是一个仅仅勉强维持生计的打工者的生活。在雷的头脑中,他生活在这两个世界里。

干了多年粗活以后,玛丽安为其正在从事的更有趣的工作而兴奋。作为1966年家长杂志协会西海岸的最佳销售员,她赢得了一台电视机,挣到了现金,而且更受艾哈德关注。她坚称自己与艾哈德的关系“只是一种工作关系,没有任何暧昧的因素,不过我们确实合作得很好”。然而,雷还是忍不住要吃醋。

当玛丽安经常出差在外时,雷仍然要为挣到全额工资一晚上拖几个小时的地板。他笑称自己做的是“有点类似作家的工作”,并且怀疑今后“他是否还会再有这样美妙的工作,白天写作,晚上干那么一点点活儿”。但是,这种惬意的工作却把雷拖进了疾病与死亡的世界。在亚基马当药店的送货工时,他曾隐约瞥见过这个世界。每次他去上班,病魔的形象便扑面而来,因此使他有理由为自己感到难过。有时医院要求他把解剖室打扫干净,还有几次,他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去了那里。因为看见一具婴儿尸体,他失眠了好几个星期。

《解剖室》显示了这份工作对雷的影响,31行诗句传达了他在萨克拉门托这段经历的要义:一个16行的诗节逐一描述了留下来要他清理的尸体的各个部位,包括一具死婴,一个大块头黑人,挨着他脑袋的盘子里放着他的各种器官,还有一条女人的腿。对这条腿的惊愕一瞥把他带进了诗的下半部分。这时他在家里,妻子正尽力安慰他。他的手抚摸着她的腿,她的腿“温暖而匀称”。但是,这种安慰以及妻子关于未来的日子会更美好的承诺并不足以使诗人平静下来,他意识到“生活/是一块石头,不断经受磨砺”。在他看来,萨克拉门托不是真正的难关。问题在于死亡不可逃避。现在温暖的大腿很快就会苍白失色。时间天天对他进行磨砺。对此他有敏锐的切身感受,仿佛生活本身靠他的肉体磨砺正变得越来越锋利。“雷总是觉得自己会在年轻时死去”,玛丽安坚称:“他就是知道,这也是我们始终把他放在第一位的一个原因。”

青年卡佛

在慈善医院工作了一年之后,雷显得比以前成熟了,他不再骨瘦如柴,脸上也有了肉。但是他的酒也越喝越多了。第九街是阿梅里肯河东面的卡佛住宅与医院之间的主要道路,它穿过一个遍布古老的典雅住宅、花园和棕榈树的街区,这一带是成功生活方式的标志。沿着这条街道,还有另外一个标志吸引着雷:配有橄榄枝和调酒棒的鸡尾酒杯霓虹灯招牌指明了酒吧的所在地。他可以在酒吧喝一杯威士忌,听一首自动唱机播放的歌曲,同时跟活人聊一聊。下班后他不回家,而是去第八街的炉边酒吧逗留,那里当时是个烟雾弥漫的酒吧间,老顾客经常进去喝一杯加啤酒的威士忌。

那时候,没人认为雷的优柔寡断和闷闷不乐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他对酒精越来越严重的依赖所致。“他生活,写作,上班”,玛丽安回忆说:“我们知道他爸爸不能沾酒,但是并不觉得我们不能。他爸爸不多喝酒,可是,他只要喝多人们就能看出来。我们根本没有把这联系起来。”玛丽安认为,当时他们把喝酒当成消遣。“我们玩得很热闹。就像乔治·伯恩斯和格蕾西·艾伦夫妇在演戏。我们把大家逗得忍不住捧腹大笑。”喝酒缓解了雷的焦虑和怨气,而且使他有了乐趣,但是,因为喝酒有助于调节情绪,他对酒精的需要变得更加强烈了。从1984年回头看,雷推断,在萨克拉门托,有“太多该死的问题因为我的生活方式而不断出现。我太年轻,还做不了父亲……那些生活需要使我去做一些根本不适合我的个性的临时工作。当时我真正想做的只有写作。这就是酗酒一度控制了我的生活的原因。如果我总也找不到一个生活的目标,倒不如喝它个一醉方休”。

尽管玛丽安的收入可观,雷也有稳定的工作,但在1966年底,人们发现雷和玛丽安拼命“到处”借钱。有关方面开始向他们追讨没有还清的学生贷款,因为他们离开学校已超过两年。雷的一封信可以让人们对那一段日子有个粗浅的了解,这封信是雷在1966年12月6日写给好莱坞的妻妹艾米及其家人的。当时,艾米靠在电影、偶尔也在电视商业广告中扮演一些小角色维持生计。她已经和另一位演员迈克尔·帕特里克·赖特结婚,而且还有了个名叫艾琳的小女儿。雷请求艾米带“几公斤(或几桶)”玛丽·简——“大麻”不太隐讳的日常俚语——过来。虽然当时街上卖的大麻不太够劲,但是,对于自己抽来说,几公斤(当然,说“几桶”他是在开玩笑)应该是相当大的量。

艾米的丈夫迈耶正要来萨克拉门托为他的第一个电影角色拍外景。“健壮如树干,威猛似铁锤”,他在《早上好……再见》(1967)——导演罗斯·迈耶拍摄的生搬硬造的、关于性爱革命的滑稽纪录片之一——中扮演一个砾石矿监工和(为波霸女演员阿莱娜·卡普里、卡伦·西拉尔和哈姬服务的)性欲旺盛的男主角。迈耶在萨克拉门托南面靠近斯诺德格拉斯沼泽和无益岛的一个牧场主的大宅子里拍电影。朋友们听说雷对电影剧本施加了影响,或者更可信的说法是,雷看着剧本问道:“情节在哪儿?”迈耶答道:“没有情节。”

1966年底在萨克拉门托,使雷在艺术方面感到孤独的阴影——白天是一位待在家里的父亲,晚上是一名病房清理工——逐渐散去。雷在萨克拉门托体验到的友谊、妥协和失意,将会影响他的余生。

(节选自《当我们被生活淹没:卡佛传》第九章“磨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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