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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难深处(散文·“祖国在我心中”征文)

2019-01-15韩玲

民族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罗琳泥石流

韩玲

一些日子一经撕开就成缺口,缺口里汩汩涌出的是无法细数的疼痛。2019年6月27日无疑是这样的一个日子,这个日子把众多的人心撕开了一个大大的缺口。原本,这个日子与别的日子并无区别,地阔花繁的高原六月,许多村寨已经开始过看花节了,曾达乡也无例外,牛毛帐篷搭在吐香喷艳的草地上,酒是自酿的,肉是现煮的,草地上新支的三角上熬茶的大锅里散发出阵阵奶香。桑烟袅袅间,休闲的人群且歌且舞,在家乡最美的季节调整身心,是藏族人休闲和放松的最好方式。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美好的日子,灾难毫无征兆地来袭。在这天晚上,曾达乡遭遇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泥石流灾害,几百户人家,一夜间流离失所。

在灾难面前,许多情绪是来不及调整的,比如来不及悲伤、来不及犹豫、来不及选择,最大的幸运就是幸存。

隔着几十公里,灾区的消息从不同的角度传到耳朵里,让人无法置身事外,我的内心涌动着一股力量,它驱动着我前往灾区。

然而一个肩不能挑背不能扛的人,注定与灾区互为边缘,我甚至不敢接近悲伤的人群和抢险的队伍,不敢打扰所有的正在进行。

从沟口往上走,我的眼前是被泥石流摧毁得满目疮痍的家园,密密麻麻的救灾人群从沟里到山上,几台挖掘机同时作业,它伸长宽大的爪子移除尚未彻底倒塌的房屋里的泥石,一爪下去,一堆泥石就被挖了出来。我久久地站在房屋的旁边,担心挖掘机会用力过猛,挖掉在泥石中浸泡已久的房子,我听见女主人低声的哭泣。

泥石流经过的地方看不见路也看不見土地,都被山洪带下来的泥石覆盖,泥石堆得高的占了半个楼层,堆得低的也有两尺厚。令人心酸的情景是许多受灾户门外的乱石上还零乱地晾晒着主人从泥石里拖出的半只沙发、一床被子、几件衣衫、一个电饭煲……这些物件上还沾满了泥土,房主人说,晒干了也许还能用。

明晃晃的太阳呈现出典型的雨后辣,似乎在预示还会有雨。

每隔一段路程就有身着白衣的医护人员背着喷雾器消毒,查灾救灾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移动在泥石覆盖的地面,气氛凝重,连空气都变得压抑。

灾区为抢险救灾的队伍准备了雨靴,很显然,我不宜也不能去占用这有限的资源。逆沟而行,踩着深重的泥泞,我穿的旅游鞋很快浸进了泥水,越走越艰难,脚重得仿佛旧疾将发。一路上寻找可以落座的人家,然而真是满目的凄凉,沿沟的住户没有一户幸免,房屋被泥石包围在中间,像奇怪的石头城堡。好不容易才看到一户门前有人坐的人家,走近了,才看清是几位老人。老人们并不怎么说话,在小心翼翼地闲聊中得知这个地方是海子坪村龙灯社,房主人甯顺秀恰好回家,快人快语的她递给我一瓶矿泉水,说刚把耳朵有点背的母亲从丹巴接回来。她的母亲受了惊吓,从丹巴回来后一直不怎么说话,成天抱着一只旧筛子在自家窄窄的屋檐下择花椒,常常眉头紧锁地一坐就是一整天,甯顺秀担心母亲会闷出病来,把母亲的几个老朋友都请到家里来陪母亲聊天,试图打开老人的心结。但无论周围人怎么说话,甯顺秀的母亲还是头也不抬地择花椒,并不与周围人搭话,从竹筛里择出的,有时是花椒叶子,有时却是花椒,她顺手就扔在地上了。

说话的氛围渐渐宽松,我顺口说了句:“你们家还好,没受到大灾难。”埋头择花椒的甯顺秀的母亲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把埋在筛子里的头抬起来,捊了捊花白的头发,浑浊的双眼狠狠地白了我一眼:“没有受灾难?你眼睛看不到啊,房子都去了一大半了。”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恼火,她说完便低下头,再也没有理任何人。

我有点尴尬,甯顺秀让我别介意,她给我讲起了老人的心结所在。

甯顺秀家位于曾达乡龙灯社村口,是进入全乡其他几个村(海子坪、坛罐窑、倪家坪)的唯一的通车路段。6.27特大泥石流冲毁了村里大部分主干道,通讯在一夜之间完全中断,灾难发生后,海子坪村往里的几个村庄,受损情况完全没有办法判断。

甯顺秀的家像一个关口,打通了,救灾人员和车辆才有进去的可能。

说起拆房救灾,甯顺秀眼眶里隐隐有泪光闪烁,但她很快就隐去了情绪。她说母亲的心结是自家的房子和车子都在这次灾难中没有了,然而这并不是灾难本身所带来的灾难。拆房救灾的背后站着她身为海子坪村主任的丈夫盛友强,灾情发生的第二天,盛友强回家就对甯顺秀说,要把自家的房子拆了做应急通道,语气里并没有与她商量的余地。拆房救灾?刚开始甯顺秀有点懵,怀疑自己听错了,当她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时,便开启了声泪俱下的回忆录。

甯顺秀和丈夫盛友强原本住在高高的色尔足山上,在日晒雨淋的打拼中,2008年两人才从海子坪村龙灯社村民手里买下一亩八分土地,修建了这座现在看起来并不宽敞的房子。从山上搬到山下,光是那些并不算好的“家屋”都把他们一家背得脚粑手软。十年里,他们像蚂蚁筑巢一样的艰苦创业,这个家于他们而言是房子,更是他们精神的栖息地。由于土地和林木都非常有限,这些年来一直靠收花椒养家。今天丈夫一句话就要拆房,甯顺秀说要说心里不矛盾不纠结那是假的。这些年建房的艰辛在她脑海里一一划过,她哭了,泪从脸上流进心里,过了好久才慢慢平复下,平静下来的她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拆就拆吧!”

尽管内心难受,更舍不得,谁愿意把自己的房子夷为平地,更何况是新修不久的房子。可是面对沟里那么多生死不明的人,她这里不拆房,救灾就难以进行,一家人和更多的人,甯顺秀心里有了选择。

拆房比盖房的速度快多了,墙上的空调还没有来得及拆,挖掘机就来了。在甯顺秀眼里挖掘机也有凶猛的嘴巴,它与洪水猛兽并无区别。挖掘机在院墙外,甯顺秀站在自家院子里,她一抬头就看见坐在挖掘机上的师傅,隔着玻璃,她看见师傅征询的眼神。甯顺秀转身走开,几乎在她刚转身的瞬间,挖掘机就张了嘴,甯顺秀听见围墙垮塌的声音,身子猛地一震。她转回头,围墙已被瓦解了半边,她的心仿佛也被挖掘机剜开了。

挖掘机很快打通了进沟的通道,挖掘机开进去了、救灾的人员一拨一拨进去了、救灾物资背了进去。乡里在她家门口设了一个服务点,放置着县里发放的各种救灾物资。整件整件的矿泉水、方便面、火腿肠及其他物资,它们歪歪扭扭地堆放在只剩了窄窄长长的一溜的院坝里,东西堆得多一些,人就没办法落座了,来来往往的人累了便往矿泉水的包装盒上坐一屁股,咕嘟咕嘟往嘴里灌上半瓶矿泉水,从敞开的包装箱里顺手拿上一根火腿肠,狠劲地用牙齿撕开一道口子,一边吃一边心急火燎地上了路。

看着他们脸上的汗水、身上的稀泥,甯顺秀的心就软了下来。“好在几个村里的人都没有生命危险,”甯顺秀心里暗自庆幸。

尽管泥石流发生已过去六天,甯顺秀还是觉得像做了一场噩梦。那天晚上先是有暴雨,接下来就发生泥石流了,泥石流来势汹汹,甯顺秀刚把惊慌失措的母亲从床上拉起来跑到屋后的山坡上,泥石流就冲到她家门前的公路上,洪水泥石伴着轰隆隆的巨响席卷而下,五六米宽的公路瞬间被吞噬,门前四棵高大的柏杨树被连根拔起卷走。洪流经过时发出的巨响,让人感到恐惧,深沉的黑暗里,泥石流像只狂暴的怪兽,卷走经过的一切,房舍、树木、牛羊,转眼便消失了踪影。眼睁睁地看见泥石流像个凶猛的野兽吞噬了经过的所有,瑟瑟发抖的母女俩紧紧拥在一起。

忙于抢险救灾的盛友强开着村支书的五菱面包车从门前经过,甯顺秀叫停了他,担心影响他的工作,我说我就跟车,到哪儿算哪儿。车子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颠簸,黑瘦的盛友强说起那天晚上仍是疲惫不堪:“那是一个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夜晚。”

那天晚上盛友强接到乡里的疏散通知后开着自家的皮卡车沿路通知沟口的村民疏散撤离。村里居民零散,他逆沟而上,一路晃着手电筒叫住在沟口村民撤离,没走多远,就听见山坡上有人在喊,声音苍凉而急促:“盛主任,再往上开不得了,开不得了,泥石流来了,要遭了。”拐弯处,泥石流正轰然而来,盛友强弃车逃离。他顾不得回头,一气跑到沟旁的山坡上,耳朵已经被震得聽不到太多东西,相对安全时他才敢回了一下头,他的皮卡车和着泥石顺流而下,转眼间没了踪影。

盛友强有点后怕,当时那情势,实在是太吓人,再往坡上走,脚都是软的。周遭一片漆黑,家不能回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直到此时,他才想起妻子与丈母娘,她们该是在哪儿?通讯已经完全中断,盛友强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不知走了多长时间,隐隐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循声望去,妻子和岳母都在一棵老梨树下。盛友强没有告诉她们刚才的危险经历,三个人默默地在老树下蹲了下来。暴雨后山里的夜很冷,撤离的时候也顾不上带东西,至夜里两三点时,一家人已经冻得靠走路取暖了。

盛友强说他的老岳母后来才知道盛友强的车被泥石流卷走了,房也拆了,老母亲抹着眼泪说:“把我们的皮卡车也冲走了,以后靠什么生活呀,还不如把我冲走好了,我老了也没有什么用了。”老人不好责怪盛友强拆房,心心念念的是那辆皮卡车。

盛友强自己有一家花椒合作社,与成都一家公司合作,合作社每年向成都公司交二十万斤花椒,每斤花椒能赚几角到一块钱不等,再加上一些其他小生意,他家的收入还是比较稳定的。2004年,盛友强当选了海子坪村龙灯社社长,2017年,盛友强当选了海子坪村村主任,村里的事务多起来,他顾家的时候相对就少了些,挣钱也少了些。遇上这样的大灾难,赚钱的事则完全搁了下来,村里大大小小的事务让他焦头烂额。

灾后二十多天,盛友强天天早出晚归,三过家门而不入是常态。除了忙,更多的是辛酸。他说村子里有一位重病患者本来在成都刚刚做完手术,听说家里发生了泥石流灾害,任谁怎么劝也不听,拔掉化疗的针头,风尘仆仆地赶回五百公里以外的家,看到与自己相依为命几十年的老房子被泥石流彻底摧毁,女主人一下子就晕倒了,盛友强把他们夫妻俩安顿在马奈乡的民租房里,生活的必需品都送了过去,但盛友强还是忧心忡忡,他担心他们挺不过这一劫。总是一有空就往那户人家跑,尽可能地给予他们足够的帮助和关心。

每隔几分钟就有电话打进盛友强的手机,内容无一例外的是关于抢灾救灾,我们只好中止了谈话,黑瘦低调的盛友强匆匆道别,消失在深绿的玉米林深处。在那里,还有许许多多像他那样的人,他们正默默地全力抢险救灾。

从坛罐窑村往下走,天时晴时雨,上来时还能通过的便道,回去时已被大水冲断。在泥泞路上走了七八公里,鞋子上裹满淤泥,越走越重。好容易才招停了一辆运送救灾物资的车,尽管有些颠簸,车子还是很快就到了海子坪村。曾达沟里依旧是洪水汹涌,一些杨树立在沟两旁将倒未倒,洪水之上,人们用铁丝把几根整圆木头扭到一起做成了桥的样子,并在上面来来往往,雨水和泥水的浸泡使这座桥变得非常滑,走的时候总要小心翼翼。桥对面住着我要找的在泥石流中被救的五保户老人王文珍。

王文珍老人年过九旬,救她的小伙子叫罗琳杰,是乡里的副乡长。我常常担心年过九十老人的明天,曾经采写过昌都寺一位年过九旬的刻经老人,没等到稿子刊发出来,老人就过世了,这在心里埋下阴影。一则,担心老人的身体,二则,我期待从被救者的口中了解和还原事情的真相,这比先见到救人者要重要得多。

走过又滑又危险的木桥,按照路人的指示我显然已走到王文珍老人住处的附近。已是下午四点时分,村道寂然无声,交错纵横的石墙隔出三四条小路,我却不知道要往哪条路上走。

正是花椒成熟时节,一树树红艳艳的花椒从墙内伸向墙外,不谙世事地疯长着。一位瘦削的嬢嬢忧伤地立在花椒树的阴影里,侧脸朝向沟里的洪水。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去向她问路了。我的问话声仿佛是把她从某个境地拉了出来,她把插在围腰里的手抽了出来,黑瘦的手指灵动地配合语音给我们指了王文珍老人的住处。见我依旧茫然,她说,要不,我给你带路吧。孃嬢眼眶很深,汪着一眼睛的泪。不待我回答,转身就往前走了。青布衫子的衣襟撩起来卡在围腰上,在满是荨麻的花椒树下疾行,分毫看不出已经年近七旬。我紧跟着她躬行在花椒树下,不是头被花椒树上的刺刮着了,就是手脚被荨麻麻到了,再加上路又湿又滑,时不时被绊一跤,狼狈之极。

孃嬢走在前面,指给我洪水中她的房子,临沟,掩于树木间的三间两层小楼。房体三十度倾斜,第一层楼泡在浑水中被泥石包围着,屋里的家具在破绽处东冒一个头西露一个尾,从房子里冲出的被褥衣衫缠在水里的木头上有气无力地随波逐流。孃嬢自顾自说话。“我十三岁没了父亲,十六岁母亲双猫不见(失明),十六前年前我们家当家的又走了,我一个人盘四个娃,如今儿女都成家立业了,我就想过几天自己的日子,天不容我呐。”

孃嬢独居在自己的小楼房里,上山采药、下地种庄稼、做手工活,把一个人的日子打理得有声有色,家里时不时添置一两件新家具,“我家里的家什呀,比一般人家都置办得齐全呢!”孃嬢说接到泥石流来的消息时,她都还没有来得及相信,住在沟边的她就听到了水响声,“我在灯下绣鞋垫呢,可惜我的60多双绣花鞋和鞋垫了。”

弯弯拐拐的泥路尽头就是王文珍老人的住处,我和引路的嬢嬢站在泥泞里。嬢嬢说:“我只要还能自理就不想去打扰任何人,也不太喜欢别人来打扰我的生活。”然而天不遂人意,终究还是毁了她最想要的生活。“这是天灾,受苦的不只是我一个,还好,我们都还活着。”她喉头哽了哽,“我只是心疼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这一辈子。”这句话说得很吃力,说完她双手捂了捂脸,硬是没让眼泪流下来。

洪水奔涌的路口,我目送嬢嬢离去,没有问她姓名,没有再去打扰她,目送着她的黑雨靴踩着泥泞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

九十多岁的王文珍老人身后是三间旧的瓦屋,一间卧室、一间佛堂,两间屋子旁边是一间很长的厨房兼杂物间。老人坐在厨房外的长条凳上,气定神闲,完全没有刚刚经历过生死劫难的表情。

“老人家,您今年高寿呢?”“94了!”老人回答得很肯定。

老人口中的年龄比户口本的年龄大了3岁,“您还记得泥石流来的时候吗?谁把你救出去的?““记得记得,那天晚上天都黑了,我磕完了头都上床睡了,没睡多久,门被敲得砰砰砰地响,几个小伙子闯进来,一个把我背在身上,一个拿了衣服。给我说泥石流来了。出了堂屋门,才听到声音好响哦!”一气说了这么多话,老人停了好一会儿。坐在她家门前的长凳上,这停歇的间隙,才得以让我认真看清楚老人的脸。鼻梁挺直、身材清瘦,清秀的眉眼间还隐隐透出一股子韧劲,纵是九十高龄,也难掩曾经美人的好形象。

老人的眼光掠过院坝边的小路,仿佛才想起她在跟我们讲泥石流时发生的事情,她接着说道:“他们把我背出门后,水就冲进了院坝里了,我们只好从小路离开,看嘛,水都漫到那儿了!”老人指了指院坝边,院子临沟,泥石已漫进大半边院子。泥石流漫过的痕迹离我们坐的地方只有不到五尺的距离,只要洪流的方向稍微有一点点偏差,老人的房子就会荡然无存。

神奇的是老人的家在老人成功撤离后,泥石流也改道了,从另一旁往下冲,只淹了老人的一小块菜地,菜地里的花椒、茄子和海椒依然焕发出勃勃生机,该红红该绿绿,尤其是开在地边上的粉嫩的郁金香,花瓣沾了雨水,梨花带雨般的惹人生怜。

被救出的老人在邻居家寄住,可她总是趁人家不注意就悄悄溜走。“我要回家烧香磕头呢。”常年食素的老人信佛,堂屋中间的佛龛上供奉着佛像,地上磕头的蒲团不知道换了几个,与周围烟熏火燎的神龛保持很协调的一致。前来探望老人的米面油牛奶等东西堆放在堂屋门后。“我啥都不缺,我都有,我真的都有,我也不想去哪儿。”老人曾经领养过一个女儿,已经在丹巴的寺院出家了,听到曾达灾情,请人来接老人离开,老人说:“我一辈子都住在这儿,哪里都不想去,哪里也不去。”在我们仅有的几次见面中,老人几乎每回都说着不离家的话。因为是五保户,老人每个月都有好几百块的养老金,据说存在她的亲人那边,已有不小的额度。

尽管她一回回地往家跑,还是被细心的马家人一次次耐心地接回家,在吃食上更是依老人的胃,陪老人吃素。为了让老人吃得放心,马家人总是当着老人的面一次次地把锅灶清洗干净,确保不沾一点荤腥。“书记、县长都来看我了,给我带了很多慰问品,他们要管全县那么多人,还抽出时间来看我。我都老了,没啥子需要了,大家都好我就好了。”一辈子没有走出县城的老人方言很重,在老人的眼中,书记、县长是大官,他们都来看她了,她就很知足了。

坐在老人不宽的屋檐下,雨还在下,听老人说话,心里倒是格外安稳了。灵魂之自在与气场有关系,或者与宗教有关系,又仿佛都不是。在浮躁而喧哗的世界里,拥有越多的人反而越觉得不够。

时隔半月,再买了衣帽鞋袜去看老人,她已记不得我,连救她的罗琳杰她也记不住名字,只说,乡政府的一个副乡长,是个小伙子。

小伙子罗琳杰是个个子高高性格腼腆的大男孩,灾害发生后的七八天,罗琳杰一直处于“失踪模式”。梳理罗琳杰的时间表,这位小伙子从泥石流发生的第一个晚上到之后的一周,罗琳杰都在干什么呢?

6月27日晚9点过一点,罗琳杰接到坛罐窑村打来的紧急电话说雨下得太大,坛罐窑村和倪家坪两村之间泥石流来了。二十分钟后罗琳杰和同事们将疏散的群众紧急转移到相对安全的罗家小卖部后的山坡上,罗琳杰在第一时间清查了群众转移情况,发现91岁的五保户老人王文珍还在家时,罗琳杰和他的伙伴们快速摸黑找到了王文珍家。背着王文珍老人离开时洪水已经袭来,罗琳杰停在老人门口不远处的私车没来得及开走,被洪流淹没。

28日凌晨5点,安置好海子坪村的避险工作后,罗琳杰一行十人翻山赶往坛罐窑村,早上10点抵达坛罐窑村后确定所有人都安全,11点,在与县乡失去联系的情况下,他果断决定一行人分为两组,五人留在坛罐窑村开展灾后自救工作,由他自己带领的五人则继续深入到已经与外界完全失去联系的洪灾源头倪家坪村查看灾情。

倪家坪村处在泥石流的起源地,损毁得最为严重。刚刚失去家园的村民还陷在极度的伤心和恐慌之中,幸運得以逃命的百姓以家为单位聚集在高处。灾害已经发生了十几个小时,面对依旧汹涌的洪水,受灾的村民除了心有余悸更多的是束手无策,洪流带出的乱石已经把两层高楼都填满,庄稼树木完全不见踪影,一位婆婆在坡上哭得很伤心,除了房子,她还有两万多元现金被泥石淹没,那都是她卖山货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没有来得及下山存钱,悉数被掩埋。

面对眼前屋毁人伤的惨状,罗琳杰的眼泪一回回涌出又被强咽回去,他和伙伴们努力做好安抚和安置工作。他对我们说:“乡村干部就是老百姓的主心骨,是在心理上可以依赖的人。他们已经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房子和土地,已经太苦太苦了,我们得最大限度地给他们安全感。”

连续一周,罗琳杰在洪灾源头没有离开过,因为信号时好时坏,大部分时间根本联系不上。“其实我没有‘失踪,是山里信号不好。”罗琳杰用手抹了抹汗迹斑斑的脸,迷彩服上的泥水干了湿湿了又干,罗琳杰并没有太在意。

在抢险中有突出表现的罗琳杰,很快成了群众心目中的“明星”,电视台和其他媒体去采访他,刚开始他还配合,后来便开始抵触,不再接受采访。他说:“每个干部都在这样做事,我们的书记、县长、乡长乃至每一个村社干部,在灾难发生后都不眠不休的战斗在一线。面对这么大的灾难不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能战胜的,得依靠全县上下干群的紧密联动,乡村工作有自己的特殊性和复杂性,我只是其中最普通的那一位。”

罗琳杰的话说得没有错,在大灾大难中,任何个人的力量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危难时刻,最易看到人性的光芒。

几进曾达都会忍不住去看罗琳杰那辆依旧泡在浑水里的小轿车,尽管水还是很浑浊,但却把车子洗得发亮,砖头和石头不离不弃地包裹着它小小的身子。一些事情罗琳杰很快就忘记了,就像高龄的王文珍老人会忘记他,他也忘了他的车一样。这世间,许多事并不会为了记住而发生,也不会为了忘记而消失。

第四回去曾达,这一回我带上了金川作协的全部成员,我无法确定他们会为灾区写出什么样的作品,当然也包括我本人,但是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的良心,我觉得我们都没有袖手旁观的理由。

依旧下雨。中巴车从县城出发的时候我的内心满是忐忑,9点到灾区一线,我们做了简单的分工后便分头开始行动。大家一致认为把目光和笔尖聚集在老百姓身上,记录那些有光芒的小故事,让陌生人也看到温度。

雨下得很大,我们带去的车进不了沟,乡政府只有一辆车可供使用。木尔都村的张发贵是在这个时候遇上的,他从县城办事回来经过乡政府,他说他路况熟,既可给我们当向导,车也可以让我们用,用欣喜一词来形容当时的心情应该是不为过的。

滴滴答答的雨声中,我们上了张发贵的车,逆曾达沟而上,依次把每一个点的采访者放在了乡政府提供的采访地。送完了所有人,才想起问他家里是不是也受灾了,他说他们住的村庄地势高,泥石流望尘莫及。说完他用手指了指木尔都的方向,顺着他的手我依稀看到一座美丽的村庄。说起木尔都村,腼腆少话的张发贵突然变得健谈,言语中有掩饰不住的骄傲。“咱村里的常住人口只有200多人,人虽少但人心很齐。集体有需要义务投工投劳的,通知下去,没有人讲条件,一户人家有几个去几个,还自带干粮。通知义务投工投劳,人只有多没有少的。”原来,张发贵还是村里的副支书。“其实我们山里的村庄人少,不像大地方,支书还是个官,我们的村干部就是一个大伙信服的领头人。”

皮肤黝黑的张发贵也是抢险救灾队伍中的一员,说起曾达泥石流灾害,张发贵的语调明显没有之前的轻快。他说曾达泥石流发生后木尔都村全村六十岁以下的人都投入到了抢险救灾中。张发贵带领的民兵在紧张的救灾工作中承担运送光缆的任务,光缆的运输有较高的运输要求,不能让光缆盘从车上滚落或抛下,不能过多倒盘,以免影响光缆内部结构的完好性。一盘光缆轻则七八十斤重则一百多斤,需几个人分圈抬着往前走。之前我在抖音和朋友圈看过许多人发运送光缆的视频,一色的迷彩服,每个人肩上两三圈光缆,走路的时候还有人喊着口令,有时是左右左,有时是一二三,通常是十几个人一队在树丛和泥泞中行进,汗水和泥水在他们脸上纵横交错。

光缆抬起来麻烦,道路更是他们行进的拦路虎,泥石流毁坏了公路,抬光缆的人走山路,路程增加了一倍以上不说,路崎岖难行,几个人分抬一盘光缆,要保持步调一致,休息时同休息,出发同时出发。从曾达乡进沟到泥石流源发地倪家坪村原本只有十一公里的路程,被泥石流毁坏主干道后,运送物资的队伍要走山路,甚至在没路的地方找路。抢通在这种情况下进行,难度超越常人的想象。张发贵和抢险救灾的民兵们每天负重往返二十多公里,脚磨得起了血泡,血泡绽开后血水流出来浸透了鞋袜,顾不了上药,到了晚上,才发现袜子和皮肉已经黏合在一起了,痛得撕不开。

“晚上睡在老百姓的藏床上,和衣抵足而眠。大热天,一天身上就发臭了,没时间回家去换,也就管不那么多了,吃饭则大部分在中转站。”

张发贵口中的中转站是指坛罐窑的村委会活动室,活动室位于倪家坪和曾达沟的中间地段,由于整个村庄所处地势比较高,在这次泥石流灾害中受损面积较小,泥石流发生的第二天,坛罐窑村在家的两百多名村民自发分解到抢险救灾队伍中,男人们到乡政府接受指挥长的统一安排。

妇女们则自发地在村委活动室搭建了临时厨房,每天为运送物资的人员做饭,各家各户自带粮油,做流水席。人数最多的时候一天煮了一百斤大米。面对络绎不绝的人流,女人们像是被鞭打的陀螺,在炒菜和洗碗中忙得不可开交,几个大铝盆里随时都漂着待洗的碗筷,洗好的碗筷堆在竹筲箕里,送物资的人来了,自己从蒸笼里舀上一大碗米饭,加入圆桌前的流水席队伍。

村委活动室的门口张贴着鲜艳的红榜,红榜上公示着此次受灾活动中村民捐款捐物的明细:黄照云捐肉10斤、捐菜10斤;夏国户捐菜10斤、现金100元;贺林玉捐饮料2件、茶叶2斤……红榜张贴了整整一面墙。截至临时中转站拆除,临时厨房还剩下三百斤左右的腊肉和一大筐馍。馍是附近几个乡村的老百姓送来的,大部分是从县城里买的,听说灾难刚发生时,县里好几家蒸馍店都卖断了货。

村干部征求村民意见,剩下的东西怎么处理,村民一致表示都捐出来了就不用再分回去了,送给那些兵娃娃。大家口中的兵娃娃是搭帐篷住村口的武警官兵。他们大多看起来很年轻,苦活累活脏活都抢着干、拼命干的孩子,稚气未脱的脸上汗水和泥水纵横交错,看起来并不强健的身子骨总是冲在第一线。

返回时再经过二红家,二红家门前的公路已经抢通。记得第一回到这里时,我是沿着救援队伍的足迹,从她家临路的鸡圈里爬到她家的院坝中再抄小路上坛罐窑村委活动室的,那时她家门外的公路已被泥石流摧毁,洪流掏空了公路下的基石,只剩下一块块水泥皮悬在半空中,边角凌厉地伸展着,看着令人心惊。现在道路抢通了,灾情也基本得到控制。二红家的院子又恢复了以往的热闹。她一再邀请我们进院子喝茶,茶是又浓又酽的酥油茶,碗上还飘浮着一粒粒核桃,院子里有许多当地农民,或站或坐,每个手里都有一小龙碗茶,说起抢险救灾的干部,每个人都如数家珍。

二红家的女主人刘光琼抹着眼泪说:“我们的干部哪里有干部的样子哦,一身弄得稀脏,每天从我们家门口往返好几趟,吃住都跟我们在一起。有一个驻村干部小腿受了伤,血一直往下流,还天天忙于救灾,好造孽哦!”院子里坐着的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说起了话,“这回我们的干部累惨了!”他们把“累惨了!”三个字尾音拖得特别长,仿佛在替干部们松口气。“抢险救灾的及时是我们想都没有想到的,一周都没到水电网就通了,路也都通坎上了,除了政策好、我们的干部才好哦!”坎上意为上头,是金川土话,这时候的路已经抢通到二红家上头的倪家坪村界了。“大灾大难前才看得到我们的干部的作为和担当哦,他们把老百姓的事当成自家的事,吃得苦哦。”……院子里有人来有人走,我用手机记录着他们的声音,自己也心潮澎湃,我得承认,很多时候,我们的思维都被套路化了,以为都是各种需要而出现的言论。唯有融在最底层,才能相信那些声音来自心底,并且足以打动每一个陌生人。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附 记

“6.27”特大山洪泥石流灾害造成曾达乡738户2472名群眾受灾,直接经济损失达1.52亿元。

灾情发生后,州委刘坪书记徒步深入灾区察看灾情、慰问群众,并在金川县曾达乡“6.27”特大山洪泥石流灾害抢险救灾工作汇报会上做了重要讲话和批示,交办了4项具体工作清单。

灾情发生后,州委副书记、州长杨克宁专程到曾达乡指导恢复重建工作。

灾情发生后,金川县委常委会、县政府常务会议专题研究落实灾后重建各项工作,以县、乡党委、政府为主导、广大干部群众为主体,精心规划、精心组织、精心实施,有计划、分步骤、因地制宜、又好又快地做好恢复重建各项工作。

灾难发生第六天,全乡饮水主管道抢通;灾难发生第七天,电力、通讯基本恢复;灾难发生第十五天,全乡主干道基本抢通……

截至目前全县发放大米92380斤、清油25940斤、棉被944床、衣物4000余件、红十字会救灾包425个……

责任编辑 陈 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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