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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的事

2019-01-15黄方能

民族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兰花小孩眼睛

黄方能

平安的眼睛是在家门口打工时弄得更加看不清楚的。

平安从小就不大看得清楚,他在学校拿着书看或者是做作业的时候,就比其他同学杵得近得多,都快杵到摊开的纸上去了,摊开的书或本子都快包住他的脸了。平安其实脑子好用,尤其是对物理课中的电很感兴趣。大家都说电那个东西,说它看得见它也看得见,说它摸不着它也摸不着,真要是摸着了,人就遭它害了,真是个怪东西。平安因为眼睛不大看得清楚,勉强读到了初中毕业,没有升得了学,也读不下去了,就回家帮父母做粗活路,不适合打抢水田可以铧冬水田,不适合栽秧薅草可以挑粪,不适合壅红苕可以掰苞谷打谷子。虽说相貌长得周正又勤快机灵,但平安的媳妇兰香也是老支书伯娘凭着她的威望,用能把雀儿诓下树的本领来撮合才接进屋的。

自从村主任证实说国家要继续搞西部大开发以后,人们确实看见当地的这乡那镇的街上都在搞扩建,镇与乡之间的公路也挖了重新修柏油路,几个乡镇的地界上还开工修起了杭瑞高速公路。有那么多建设项目,当地的砂石厂、砖厂就多了起来。平安给一家砂石厂打砂,那机器出了故障,粗的细的石砂砸向他的脸,把眼睛砸得血糊糊的,睁也睁不开。砂石厂主带他到县医院去医,县医院只是作了简单的处理,要他到市医院去医。平安到市医院去医,医生说已无法恢复到快杵拢纸上去看得清字的程度。平安不断地在内心里长叹,完了,完了,他的眼睛比以前更看不清楚,他以后的日子将过在多种不确定之中了,首先是他看的是什么东西他已不能确定了。

在医院的日子,平安的媳妇兰香照顾平安很仔细,冲了温水递给他吃药,要等他拿住了杯子才放手;打了饭菜进病房,要把菜给他搛到饭上才递给他吃,他第一嘴吃到饭,第二嘴就吃到蔬菜了,他又吃一嘴饭后,下一嘴就吃到一小块肉了,他越往下吃,里面的肉越大块;兰香说他眼睛蒙着纱布,解手的话就在病床上吧,他对不上那便壶口子,她给他拉起对上,平安说不,他得到厕所去——兰香牵着他上厕所也不避讳,直接把他牵进了男厕所,说男人那东西她又不是没见过;晚上睡觉,她侧着身子挨着他就将就了,没有一句怨言。可越是如此,平安越是觉得不安,兰香会不会离开他啊?当初谈她的时候全得老支书伯娘连哄带诓,进门后知道他的眼睛不大看得清楚,特别是知道他不适合栽秧、不适合薅草,不适合给煤油灯加油、不适合把粮食装进口袋里等等以后,她就常常叹气。

个把月后出院回家的时候,兰香牵着平安坐电梯,牵着平安坐出租车,牵着平安坐了大巴车又坐中巴车,在村寨前面的坳口下车以后,更是把平安牵得紧紧的,走过那截窄窄的土路,走过原先的仓库和小学的坝子,走过一截田坎,走进自家的院门,生怕平安有一点闪失。平安戴着一副墨镜,手拄一根竹棍探路,平安的父母见到平安,平安虽然看不清楚,却听得出那声音已经哽咽,平安,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啊?

温家坡寨子里有老的少的来看望平安,慰问平安,同情平安,问平安的眼睛究竟如何。平安说只看得见一点晃晃,比如白天是白的,黑夜是黑的,还有就是黑夜里的光,白天里的黑,还有就是刺眼的颜色,比如大红、大黄、大黑。平安说走家乡的熟悉的路凭感觉,城里道路弯来拐去、人多车多时,就分不清楚了,就要靠竹棍探路了。一些人心情沉重,一些人却在岔开话题,减轻一点沉重。

平安在自家屋里摸着倒是勉强能够走动,灶房在房档头,一家人大多从灶房里进出,在灶房里聚集、吃饭;紧挨灶房的是冬天烤火的屋子,烤火屋里边的一间是父母住的,平安和蘭香的房间在堂屋那边,也是里边的一间,他作为长兄先结婚,所以歇房在楼下,两个兄弟的房间则在两边的楼上。从灶房穿过冬天的烤火房是七步,穿过堂屋也是七步,这些,平安很熟悉,从灶房出门到茅坑是十三步,平安也很熟悉。平安眼睛看不清楚以后,饭还是在桌子上吃,兰香给他舀了饭,坐在他的旁边给他搛菜,而上茅房、上床、换衣服,包括在屋里和院坝里走动,平安都还能自理。

闷闷地过了年,这天晚上兰香对平安说,你好久没洗澡了吧,给你洗个澡?平安眼皮动了一下说,可以呀。怎么不可以呢,自从眼睛受伤住院以后,自从出院回到家里以后,平安的饮食起居大多是兰香在料理,大多是她说怎样就怎样。兰香烧了热水提到他们的房间倒在木脚盆里,平安坐在木脚盆边,热气绕着他,像火焰一样腾腾的,他自己洗着前面,颈项,手腕,夹孔(腑下),胸膛,大腿,包括腿根,兰香则帮他搓背,背膀,肩膀,腰间,搓得他痒痒的,然后,在平安搓洗过的地方,兰香又搓洗了一遍。兰香搓着洗着,热热的水珠还没擦干,平安就把兰香抱住了,说感谢你啊兰香,我的眼睛都看不清楚了,你还对我这样好。

兰香让平安抱了一下以后,把他拉到床边,让他上床睡下。兰香从后门倒掉了脏水,才给平安找贴身的衣服穿,去了茅房回来才挨着平安睡下。兰香说洗了澡感觉好得多吧?平安说洗了澡感觉好得多——那你呢?兰香说我也洗了。平安就摸兰香,说真是洗过呢,细嫩细嫩、嫩滑嫩滑的。兰香也摸平安,从胸膛摸到肚腹,直往下摸,摸得平安呼气也长了吸气也长了。平安想快速做出回应,兰香拉着他说,你不忙喽,慢慢的嘛。平安还是按照他的节奏做出了回应。一个回合之后,兰香仿佛意犹未尽地说,你还想再来一盘儿么?经过兰香鼓动,平安又战了一个回合。兰香说怎么样,你是喂得饱的狗吧?哪有喂不饱的狗啊。平安说你说这些做哪样呢?你有哪样别的话要说吧?你今晚上有点和往常不一样呢。兰香说是呀,你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还不是要和以前不一样么。平安和疲乏斗争着说,你有话快说吧,再不说我可要睡着了,要打噗鼾了。兰香说那我就说了,以前我们这个家庭是你在找钱,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你的眼睛比以前更看不清楚了,也该我出去打工找钱了。平安说你,你一个女人家,怎么行啊?兰香说哪个说女人家就不行了,寨子里的女人出去打工的不是很多?——只是呢平安,在近处做这些下力活路我怕不行,我到远处广东福建或者上海浙江去打工完全可以。平安说可是你出去打工,我父母会怎么想啊?我这眼睛又看不清楚了,除了我会担心,我父母也会担心啊。兰香说担心哪样?担心我吃不了苦,水土不服,身体受不了?平安说当然担心这些啦,也不止这些呢。兰香说还担心哪样呢?平安说还担心你变心,不回来呢。兰香说我是那种人么?我的家在温家坡,我的男人在温家坡,我的姑娘儿子在温家坡,我的公婆在温家坡,我的爹娘在这温家坡旁边,我怎么会变心,怎么会不回来啊平安?平安说你话是这样说,可是这件事情,你只要出去打工,多数人都会像我们这样想,只有少数人会像你说的那样想。平安心想,真是怕哪样来哪样,这个问题终于还是冒出水面来了。兰香说可是像我们这个家庭,得有人出去找钱,以前是你,现在轮到我了呀。你没听说寨子里已有人家要到镇上去买屋基修房子?就是你的二兄弟么,也到县城去买了房子呀,莫非大家都在想着搬迁,你却要在这寨子里住一辈子?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儿女们想一下呀。兰香说到这里,平安就无言以对了。

平安的父母反对兰香出去打工,可兰香还是坚持要去。

女儿吊着兰香,兰香也还是要出去,说去找钱来到镇上买房子,然后让姑娘儿子到镇上去读书。

平安摸索着送到院门外,说兰香你出去一定要注意安全,要保重身体啊。

平安听见女儿追到以前的仓库和学校的坝子边去了,妈妈,你早点回来啊!

平安想象得到,兰香朝坳口的大马路走去的时候,肩膀一定是一耸一耸的。

抱着孙子的母亲对平安说,平安哩,兰香这一出去,会不会回来,就是回来,哪时回来,怕都不一定啊!

平安说我连她穿的哪样衣服去的都分不清楚,再说脚长在她的身上,我有哪样办法啊!

母亲说现在这个社会,男女之间的事情已很随便,寨子里也有女的跟着人跑的,兰香出去随便遇到一个都会比你强……

平安说看吧,她去外面逛了一转以后,应该哪天就会回来呢。

兰香出去打工以后,平安一直想着她,可以说没有哪一天不想。想念兰香在医院对他的照顾,给他递水吃药,给他打饭搛菜,带他上厕所,想念她带他坐电梯,上的士车、大巴车、中巴车,想念她给他洗澡,和他做那件事情,要他慢慢的,不要慌。她做得多细致啊,让他多快活啊。可是她出去了。他多想经常跟她一起那样快活啊。

平安虽然管不了也没有管小孩,虽然管不了也没有管家人的吃穿,就在家里闲着无所事事,他想念着兰香,作为男性的麻烦就冒了出来。平安也知道这是日子里的隐秘部分,属于日子里的缝隙中的内容,可也是不能缺少的内容啊。平安只得把男性的麻烦压抑着。

一个月以后,推迟出门打工的二兄弟陪他到市医院复查,他以为外出可以把麻烦解决一下。住旅馆的时候,二兄弟考虑到了他的需要,悄声问他,要不要叫个小姐?他曾期望出现这样的情况,可是这样的情况真出现的时候他还是惊异得不知所措,惊异于二兄弟洞悉了他的心思并向他提了出来。二兄弟说,你不要顾虑,人都是这样的,有问题就要解决,憋起不好。钱的问题你也要看开点,上面的眼睛看不见了得到的赔偿,就可以拿点出来解决下面的问题。说羊毛出在羊身上也行,说取之于身体用之于身体也行,总之是用你自己的钱解决你自己的问题,这很正常。平安还是没有说话,心想这都是眼睛更加看不清楚了惹的祸,要是眼睛没有更加看不清楚,兰香就不会出去,就不会出现这一系列问题。平安的心思又绕到悲叹命不好上去了。二兄弟还说,你也不用担心,我给你看着,很安全的,再说那小姐也不敢骗你的钱……即使如此,平安也还是没有照办。他觉得哥哥嫖娼,兄弟站岗,有点不爽。

没能解决麻烦,只是心理上得到了一点点敞开,敞开了一丝缝隙一样。

到医院复查也复查了,结果仍然一样。砂石厂除了给他付医药费,就是根据医院复查的结果最后补足他一笔钱。平安对补偿不以为然,那钱买不来一双眼睛啊。可眼睛更加看不清楚了,医不好了,人家只有补偿。

从医院复查以后回到温家坡,平安认真做的一件事是重新练习走路。想到都快半生年纪了还得重新练习走路,平安不禁嘲笑自己。但自嘲归自嘲,练习走路不能耽誤。从在屋里、在阶沿坎上摸索着行走,到在院坝里手执竹棍试着行走,以及在村寨里的路上练习着行走,平安都做得一丝不苟。摔跤是因为对更加看不清楚以前的路记得不精确,还有就是道路有了小小的改变。摔了几次跤,几次都摔得脸上身上皮皮翻翻以后,平安变得有点自暴自弃。

平安其实已经失去活下去的信心了。

平安的眼睛更加看不清楚以后虽然得到了一笔补偿,可他的老婆兰香却出去了。平安开始相信母亲的话了,兰香出去以后会不会回来?就是回来,哪时回来?都没得个准啊。兰香哎,你要是不回来了,也该把这补偿我的钱分点去啊,这钱是补偿我的其实也有补偿你的啊。平安想到兰香给他生了一女一男两个孩子,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兰香,你要是不回来了,也是出于无奈啊,怎么能跟一个看不清楚的人过完后半辈子呢。

兰香出去以后,好久好久才托人带回来一点音信,说是她到了广东的惠州,找到了做拖鞋的活路,也没说吃得了那个苦不,水土服不服,一个月好多钱的工资,一天做好多个小时的活路,一个月有没有天把两三天的休息,生怕多说了半句。平安还想晓得她进的厂大不大,有多少人做工,厂里有没有温家坡的人呢。平安觉得自己一切都完了,两只眼睛都更加看不清楚了,练习走路总是摔得皮皮翻翻的,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两个小孩怎么长大啊?他消沉得茶不思饭不想,几乎只想悄悄了结自己的生命。可是随时都把他看得很紧的母亲却对他说,平安啊,眼睛看不清楚了也是没得办法的事情,这是天家的意思。转过来你要会想,天家他只是让你一双眼睛看不清楚,还没有要你的命呢,你何必把自己的命也交出去。平安的父亲说,你媳妇出去了就出去了吧,她不是给你留下了一双儿女么。你只要会想,就会想得开。平安的母亲说,有你在起,就算哪样都不做,两个小孩也有个爸爸喊啊。你忍心让他们还是黄屎娃娃就没娘又没爹?孩子我们帮你拖,他们大了就可以帮你了。平安的父亲说,你要好好活啊——常言说好死不如赖活呢。

平安的母亲还把小时候给他缝在帽檐上正中间的玉佩翻找出来,要他随身带着。母亲说平安小时候戴着玉佩顺利成长,没有遇到哪样麻烦。长大后没戴了,哪晓得眼睛出了意外。现在让他随身带着,让玉佩保佑他随时吉祥。

平安听了父母的话,为他的儿女有爸爸喊而赖活着。

雨天不便练习走路的时候,平安就着重练习摸钱,壹佰元,伍拾元,贰拾元,壹拾元,伍元,壹元,从大到小,从小到大,平安觉得难区分的是壹拾元和贰拾元,宽度几乎是一致的,只是长短有一点点小区别。虽然他的眼睛稍微看得清楚的时候市面上就不大流通分币了,但他也还是通过用手摸来区分它们,包括区分角票,从纸质到油质,从暗纹到厚度,包括区分硬币,从纹路到大小轻重,到弹在桌子上的声音。从在真钱中区分又到在假钱中区分,再到在真钱假钱中区分真假,然后叠钱。平安叠钱先叠大张的,再陆续从大到小,而且完全是正面朝上,也就是“中国人民银行”叠着“中国人民银行”,“银行”右下方的头像叠着头像,多少元叠着多少元,编号叠着编号——平安就这样打发着他看不清楚的时光。

平安在看不清楚的生活里每天还做的一件事是听电视。不练习走路的时候,不摸钱区分大小真假的时候,平安就坐在屋里听电视,比如他听到了女子需要补水的广告,听到了某个姑娘说“只要我愿意,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广告词。而村寨里的人们要么在院门口,要么在以前的仓库和学校的坝子边,常开平安的玩笑,问国家最近发生了哪样事情没有,世界上又出了哪些事情,平安总是先说领导们都很忙,人民群众生活水平都很高,世界都很乱……然后说人民币在国外越来越值钱……

后来,兰香除了带回一句没有钱打回来的话以外就一直没有了消息,平安和平安的父母向打工回家过年的村寨里人打听也没打听出结果,平安的母亲就向到平安家来耍的平安的舅舅求援,重新给平安谈一个相当的媳妇。

平安听见舅舅说,相当的,哪种是相当的?姐哩,平安这个媳妇不好谈呢,他本身眼睛就看不清楚。这眼睛一看不清楚,就好多活路都不能做了啊。

平安的母亲说,他舅爷哩,又不是外人,就不格外么。平安眼睛看不清楚,是个缺点,你就想一下哪儿也有缺点的女子没有,年龄也相当的——

平安的舅舅忽然一拍大腿说,想起来了,黑鹅溪有个女的,是个哑巴,听说没得生育,男的把她送回娘家了——

平安的母亲说好呀,你哪天赶快去问一下,是哪样情况,要是还没有落实人家的话,就给平安提谈一下。

平安在一边说,妈,舅爷,你们忙哪样啊,兰香还没来消息呢,等她有消息了再说吧。

平安的母亲说,还等兰香兰香,她都出去这么久了,她要是心里还有你和孩子,早就来消息了,她要是找到钱了的话,早就打钱来喽。

平安这天拄着竹棍摸摸索索走到村寨前面的坳口,搭车到镇里后很快就摸摸索索坐上了到市里的班车,他再次出门摸摸索索到市医院复查,是在对他的眼睛没有恢复希望的情况下侥幸存着一份希望,想要是万一能恢复呢,那不是好而又好,好得就像做梦一样——哪晓得医生告诉他的结果還是一样,无法恢复到以前稍微看得清楚一点的状态了,梦也不用做了。

平安的眼睛还是只看得见一点晃晃,比如白天是白色的,黑夜是黑色的,还有就是黑夜里的光,白天里的黑,还有就是刺眼的颜色,比如大红、大黄或者大黑。平安走老家的熟悉的路凭感觉,城里道路弯来拐去、人多车多时,就分不清楚了,走起路来很困难。好在城里的大街边还有盲道,有直直的线路,有点规律可循。

平安再次出门,除了复查眼睛,也有想独自解决一下问题的意思。可是,他却觉得遇到了两难。他想自己解决问题,不让熟人知道,可又担心不安全。他从医院复查了眼睛出来到车站找住宿的时候,喊客的女服务员喊到她们的旅社去住,他问远不远,人家说不远,他说他要带路,人家答应带他,他说明早上要送他到车站,人家也答应了送他,他才去住的。女服务员拉着他的手走了好一会儿,进房间的时候,女服务员问他要叫小姐不,他没说要,也没说不要,而是说你们这里还有小姐?女服务员说你要么我们可以给你叫,就像叫外卖一样。平安凭服务员的声音和晃动的身影判断,她应该是个长得清秀、个子娇小的女子,他以前就喜欢小女子,现在更是喜欢,觉得小女子好驾驭得多。他说你做不做呢?女服务员说我?我不是那种人。这一分钟,平安觉得有点尴尬。其实他也不想迅速就做那事,只是希望女服务员能跟他亲近一下,比如理一下他的衣服,或者摸一下他的脸,甚至抱一下他……他当然也想释放一下,想亲近一下女性,使心中的闷气能放出一点,但他就是觉得心里没底。最后还是没有做那件事。

第二天上午,平安坐着回家的班车才走个把小时的路程,有人就提出要下去解手,平安有点不以为然。平安清早起来解了手,吃早餐的时候喝了点汤,然后便没有喝水。眼睛看不清楚以后,平安已向女子们学到了少喝水少吃东西的习惯,因为吃喝多了都不方便。平安逐渐领悟,所以女子们才要补水啊。他可是没有补,也许他哪一天会变得很干瘪,要补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可是这次客车停下以后,来到平安身边坐下的好像是个女的。依据是那身上透露出的女性的气息,不但没有汗味,而且还有一股女性的体香味。再说她好像有飘逸的披肩发,那披肩发扇起一小股风,那小股风中有着明显的洗发露的香味。

女子好像把她的包放在了腿上。有人过来向女子收钱,平安听见女子要去的地方是他要经过的家乡县城。平安觉得既然女子坐的差不多也是长途,那他们在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旅途里就是伴侣——他这个眼睛看不清楚的人,未必这次坐车回家还和女子有缘?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发生点什么。

女子好像穿着黑色的衣服,黑衣服下面的手臂抱着一个像是黄色的包,她的腰身动了几下,这个平安感觉得到,腿也动了几下,像是一会儿伸一会儿屈,因为平安的脚也被碰了一下。平安从这些动作判断,女子是在东张西望。望车内的乘客?她应该已经望过了。复习一遍?望车窗外的风景?眼睛能看见真好,可以看见好多风光啊。平安只分得清反差很大的颜色,已无法看见世上的美景了。但他的耳朵和鼻子却很灵,真是上天为他关了两扇门,却给他开启了两扇窗,除了车内的说话声,汽车发出的声音,平安还听得见公路边有小河流水的声音,那声音中平安还闻到有一丝湿湿的气息。客车在山峡间穿行,小河在公路左边的下面流淌,平安判断车子开动的方向与河水流动的方向是相反的,因为河水流动的声音越来越小,汽车行进的声音越来越大,是往上走。

女子好像没一会儿就打起了瞌睡,因为她的身子已没有动静,没有东张西望。平安便也假睡,闭上眼睛,其实他的眼睛闭和不闭也没区别,反正都看不清楚。可他在假睡中,却感觉女子的气息像是离他越来越近,那飘飘的发丝像是有一两根飘到了他的耳边。平安觉得这感觉很好,如果女子是有意为之,那这感觉就更好。平安让自己的头向女子挨近一点,那发丝好像就多有了几根飘到他的耳边。平安不敢造次,就这样不动,女子隔一会儿像是向他靠了一下。

忽然,平安觉得女子头发上洗发露的香味很像兰香用的那种洗发露的香味——女子就是兰香么?平安只是怀疑,不能确定。车的颠簸中,平安朝女子的臂上靠了一下,女子也朝平安的臂上靠了一下。平安忽然激灵了似的,想换一下坐的姿势,他刚刚两手手指交叉着围在自己的肚腹上,接着他将手伸进自己的裤兜里去。之后,平安觉得还需要换一下坐姿,又将他的手从裤兜里抽出,纯粹放在他的右腿上,隔一会儿往外挪动一下,他的手便把稳着自己的腿而又挨着女子的腿,渐渐地他明显感觉到了她的体温,热乎乎的。

车内忽然出现小狗的叫声,哇哇哇哇的。有人说哪个的狗,哪个的狗,到巷道里了。有人好像去牵那狗。又有人说那狗好像晕车了,搞得好脏好臭啊。平安看不见,只能凭耳朵听,凭鼻子闻。他确实闻到一股臭味。他感觉身边的女子朝巷道里看了一下,然后马上呃呃地打起干呕,估计是挺难受又无助的样子。这当口,平安一把将女子揽到了他的衣兜里,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说你既然有点晕车,何必还去看那狗东西呢。我们不看它,不闻它。女子在平安的衣兜里趴着没有动静。平安一只手拉着她的手,一只手继续轻轻拍打她的背,她好像好受了一点。平安闻着她的头发里的洗发露香味,觉得很受用。

平安越来越觉得女子头发上洗发露的香味就是兰香用的那种皂角洗发露的香味——女子就是兰香么?兰香,你回来了么?你终于回到了我的身边啊?真要是这样,就太好太好了。平安已将女子抱着了。

女子好受一点以后,有点不好意思地靠在平安的肩膀上,平安也觉得很好。女子说她怕坐车,头晕,搞不好就要呕吐。平安说你现在没吐,还好呀。女子说她在梵净山下的那个县城里做工,她和她的男人跟他们家乡出来的人一起做泥水工,她这是回去给死去的亲人烧月半纸,也去亲戚家吃一下酒,送个礼。啊,不是兰香。女子说虽说出来几年了,小孩都在城里读书,一个读初中,一个读小学,但老家的亲戚还是不能丢,毕竟是在那里出生、长大、成家后出来的。平安忍不住很失望,敷衍说像你这样都出来几年了,还想着回去给亲人烧纸,去亲戚家吃酒,难得啊。女子说人不能忘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呀。

平安转念又想,既来之则安之吧,抱着的女人虽不是自己的,但在车上有个女人抱着也不错。他转移话题说你男的做泥水工很辛苦吧?女子说你怎么知道?平安狡黠地想象着说,他可能是砌砖工,成天就是不停地拿着砖刀抹泥浆在砖上砌砖墙,所以回家吃了饭差不多倒头就睡了,也想顾及一下你,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女子说他就算是那样,也是为了我们的家,为了我们的孩子,也等于是为了我。

平安继续转移话题说,你家那个乡隔我家那个镇也不远,你绕到我家去耍两天噢?女子说她烧了纸走了亲戚就要回去,回去管小孩呢。平安说你就和我去耍两天嘛,我的眼睛看不清楚以后,我的老婆也出去打工了,去了年多都没有回来,过年也没有回来。我很想吃一顿年轻女人做的饭菜,你就和我去,我们一起做一顿饭菜吃嘛,味道肯定很好。女子说不行,我有老公,有小孩,我有我的事情。你老婆出去了,就等一下吧,说不定缘分哪天就来了呢。

司机在一个叫苗王坡的地方停车吃午饭的时候,平安问女子要吃东西不,他请客。女子说不吃。女子问平安要吃不,她下车去给他买来。平安说你不吃,我也不吃。平安想即使女子不是兰香,他也应该这样做。

客车不去女子家的方向,女子在客车穿过县城的时候下了车,说到县城的短途车站去坐车。

女子下了车,平安觉得很遗憾,他从自己的座位上迅即移到了女子刚才坐的位置上,好像生怕被人占了去一样。平安坐在女子刚才坐的位置上,感觉还是热乎乎的——兰香在外面也这样跟人接触么?

平安摸一下母亲要他带在身上的玉佩,脸一沉,他摸到那玉佩已经破碎了。平安有点惊慌,美好的玉佩怎么毁在他身上了啊?

到市医院复查以后,平安对自己看不清楚的眼睛恢复到稍微看得清楚一点的状态已不抱幻想了。他已经死心了,认命了。

就是对老婆兰香再也没有一点消息放心不下。

可是不管平安对兰香放心不下还是放心得下,平安的舅舅已把黑鹅溪的哑巴女子领到了温家坡,领到了平安家里。平安感觉两个人影进了屋,听见舅舅的声音在和母亲打招呼,在向母亲介绍——平安心里咯噔了一下,怎么,家里忽然就来了一个女人了?虽然,兰香出门以后,平安时常想着她,有时甚至在心的深处都把别的女人当着兰香来想了,越想越不得,越想越想要,都很有点丢丑了,甚至都把母亲要他带在身上保佑他吉祥的美好的玉佩弄破碎了,多么糟糕啊,多臊皮啊,多丢脸啊,多可耻啊。可是,家里忽然来了一个女人,一个陌生的女人,平安还是觉得很突然,不光突然,简直觉得说不过去,没得道理呀。平安说妈,舅爷,你们这是在做哪样呀?平安的母亲说做哪样,你不懂啊?兰香出门以后,你不是需要个女的来照顾么?搛菜吃饭,走动陪伴,说话消愁,病痛冷暖,总要有个人在身边,当爹当妈的也是尽量在想办法安你的心啊!平安说可是还没得兰香的消息呀,我和她还没有离婚呀,你们就这样急得很啊?比我还急?平安的母亲说,还谈兰香做哪样啊,她都一去豌豆不结角(果)了,你晓得她在外面搞些哪样名堂啊?平安的父亲从门外进来插话说,你和兰香的事情我也问了,你三兄弟也是这样说的,法律规定,夫妻之间只要分居半年以上,夫妻关系就没有了实质,叫有名无实,一方就可以采取措施了。平安说问题是我不想采取措施。平安的父亲说,可问题是人家离家出走了,先就采取了措施呀。平安的母亲说,就算你和兰香的夫妻关系名义上还没断,我们也不谈这个。我们请个人来照料你,就当请个保姆,要得不?既照料一下你,也照料一下小孩们,要得不?平安负气地说,我虽然眼睛瞎了,成了个残疾人,可我不需要照顾,我的生活能够自理。平安的母亲说好好好,你的生活能够自理,我和你爹请她来帮忙照料小孩,该可以吧?因为你当前还照料不了小孩,你对照料他们应该做的事情还不熟悉,两个小孩又还小……

平安没能阻止哑巴女子的到来,他一个眼睛看不清楚的人,还能阻止哪样呢?哑巴女子是母亲请舅舅带来的,得到了父亲的应许,他平安能阻止得了么。

舅舅说哑巴名叫兰花——平安的脑子里好像忽然轰了一声,眼前也好像忽然亮了一下,觉得真是怪了,一个叫兰香,一个却叫兰花,真的都是他的阿兰么?听了电视上有些人总是黏声黏气地叫阿花阿草,平安都油腻腻地學到了。

哑巴兰花来到平安家,有平安的舅舅在场,平安的父母请了家族中的一个高辈子和村民组长到家中一起吃了顿饭,就算是仪式了,名义上是欢迎仪式,实际却是平安的二婚仪式。兰花就这样在平安家生活了,阴悄悄地,非常低调。

首先是平安反对搞仪式,包括多请些人吃饭,摆几桌或十几桌甚至几十桌宴席,说是如果那样,不是高调地宣称他平安又和兰花一起生活,他已经进入二婚了么。平安的父亲依着平安的意思说,不能说平安又和兰花结婚了,平安和兰香还没离婚呢,兰香会不会回来、什么时候回来还说不一定呢,只能说是他们家里请兰花来帮忙照顾平安的生活,帮忙照顾平安的一双儿女。

兰花来到平安家里以后,有人问兰花和平安是什么关系,平安的父亲分明回答说是照顾和被照顾的关系。有人又问要是他们相处得好呢,还是照顾和被照顾的关系吗?平安的父亲说,至于平安和兰花之间的关系怎么样,那就确实要靠相处了,处得好,有了感情,在一起恐怕也是难免的事情。

平安的两个小孩,大的一个是女孩,平安的母亲要她喊兰花做妈妈,她不喊,说她有自己的妈妈,出门打工去了,去找钱来在镇上修房子,然后她和弟弟就到镇上去读书。平安的母亲说,那是你的大妈,你大妈她不回来了,不要你们了,所以我们给你们找了个小妈,就是二妈,以后就由你们的二妈照顾你们。女孩一听就急了,红着脸说,我才不要二妈照顾呢,我只和爷爷奶奶在一起。平安的母亲说,我孙女不愿意由二妈照顾,也行,我们当爷爷奶奶的就带她。小的个孙崽由兰花帮忙带,这样安排可以吧,平安?兰花主要照顾你和小孙崽。

虽然平安听母亲说兰花的年龄比他小,兰花的手势打得好,可他却看不清楚,年龄比他小和手势打得好又起哪样作用。平安也可以说自己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可是说的比唱的好听也不起作用呀,兰花她听不见,十哑九聋。

平安还听母亲说过,兰花虽结过婚却没有小孩,没有生育。母亲内心里就是把人家当作媳妇的啊。母亲说没有生育也好,平安已有两个小孩了呢。意思好像是没有生育也不用人家生育,其实是不用人家生,但仍然要把人家当作媳妇用,要人家帮忙育。

平安非常担心、随时都在担心的事情是,兰香要是回来了怎么办?兰香可是他的结发妻子,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啊。

不过平安发现了一个缝隙,既然母亲说兰花没有生育,那就也好,就是说他没有再生小孩的硬性任务了,就是说他不用必须和兰花睡在一张床上做那件事了。父母亲表面上是只要求兰花以保姆的名义照料他和小孩,实际上也是只要求兰花以媳妇的名义照顾他和小孩,那平安完全可以不和兰花做那件事,而让兰花尽到一个媳妇或保姆的责任。

平安的心里只有蘭香。

尽管平安和小男孩的生活都由兰花管着,吃饭的时候,兰花把饭舀在碗里,和筷子一起递给平安以后,就跟平安坐在一个板凳上,再把菜搛在平安碗里的饭上,一起吃着,平安碗里的菜吃完了,兰花又给他搛;换衣服的时候,兰花把平安的衣服找出来,平安摸索着自己换,平安把衣服穿反了,兰花便把他脱下来,翻过面后再给他穿。平安的母亲面带着微笑说平安反正也看不见,也没有哪个会注意他的衣服穿反没有,不必太认真啊。可是兰花还是坚持给平安把穿反了的衣服翻过来,然后连同一家人换下的衣服一起洗;兰花给小男孩喂饭,招呼小男孩拉屎拉尿,晚上哄他上床睡觉,还真有点像是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平安心想,这也怕是她没有孩子的缘故,要是她有孩子,心里肯定会时常想着自己的孩子。因为自己没有孩子,才把别人的孩子也当作自己的孩子。

晚上的时候,兰花哄着孩子睡觉,孩子见平安睡在床边的沙发上,就说,爸爸,你叫我上床睡觉,你怎么不上床睡觉呢?平安说我睡沙发,将就你和你孃孃睡在床上宽敞点。小孩说,奶奶说的,不是孃孃,是妈妈;可姐姐说,不是妈妈,是小妈,是二妈。平安说不是妈妈,也不是小妈二妈,是孃孃,记住没有。小孩说没有,你们这个叫喊这样,那个叫喊那样,我怎么记得住呢。平安说你记住我说的就行了。小孩说你光是叫我上床睡觉,你自己又不上床睡觉,我为哪样要记住你说的呢?这话是小孩说的么,还是有人背后教他的?平安说我是你爸爸呀,爸爸只有和妈妈一起睡,不能和孃孃一起睡呀。小孩说才不是呢,寨子里有人的爸爸就和他的孃孃睡……平安没有采纳小孩的意见,感觉是有人教了小孩说话。

又一次,孩子快睡着的时候,一只手拉着兰花的手,另一只手非要拉着平安的手,说你们一边睡一个,我拉着你们的手睡在当中,就睡着得快了。这又是幕后人的一招呢。平安还是没有采纳小孩的意见。他只是让兰花睡床的里边,拉着小孩的一只手,他自己则坐在床沿上,把手给小孩拉着,等小孩睡着了,就退回到沙发上了。

这一晚上却不同,平安睡在沙发上自己感觉到了自己的躁动,很想做那件事。想想,舅舅来到了家里,舅舅给平安找来了兰花,平安的母亲杀了只鸡给舅舅吃表示感谢,也是情理中的事。母亲要平安敬舅舅一杯酒,平安自己也喝了一点,这都正常。对了,母亲肯定是把两个鸡靠子(鸡肾)通过兰花的手,给平安吃了,平安才觉得这样躁动。平安心想,母亲啊,你也是高人啊。杀鸡给舅舅吃,你表示了感谢;要我给舅舅敬酒,表示了礼节;叫兰花给我吃鸡靠子,让我躁动起来,和她做成好事,你是严丝合缝,一箭三雕啊。可平安硬是咬着牙齿管住了自己。他想,他的妇人不在家了,他可不能把别的妇人当作自己的妇人。他得慢慢地等兰香的消息,多等一天是一天,要是哪天兰香回来了,他也能说清楚自己没和兰花做下什么。

可是总也没有兰香的消息。

这天晚上,孩子睡着了,一只手拉着兰花的手,一只手还拉着坐在床沿上的平安的手。平安心里想着兰香,却再也没能忍住,把自己的手从小孩手里抽出来放在了兰花白白的肩膀上,继而抱住了兰花,然后就火急火燎地解兰花的衣服,跟兰花做和兰香一样的事情,嘴里还不停地喊着兰香,兰香,你回来了呀,你多好呀。你对我这么好,你就是我的全部啊。我的全部也都是你的啊。因为兰花听不见,平安也没有感觉到兰花的反感,有时喊兰香的声音越喊越大,声音越大就越卖力,平安不知道兰花是认为平安的卖力是对她照顾他和小孩的奖赏呢,还是她久旱逢甘霖,受了感动,兰花紧紧地把他箍着,他在她的眼角边摸到了湿湿的眼泪水。同时也听到屋外像有簸箕绊倒的声音。

平安白天在房前屋后,在村寨的路上走动,既是练习走路,也是散心并锻炼身体,晚上呢,隔三岔五地,他想兰香想得不行的时候,就和兰花轰轰烈烈山高水长地做那么一回,兰花先是不出声,后来就咿里哇啦的了,就把平安箍得很紧很紧了。这时,平安总会忍不住说,兰香,兰香,你回来了?你多好啊。你是我的全部啊,我要把我的全部都给你啊。

只有当兰花咿里哇啦地叫着,平安在她眼角边摸到湿湿的眼泪水的时候,他才明白和他一起快活着的不是兰香,而是说不出话的哑巴兰花。平安于是也想,我眼睛看不清楚,你耳朵听不明白,嘴巴也说不出来,都没关系,我们都很快活就很好。

兰花已经由母亲带着到过自家的菜园子多次了,这天,平安背着一个小背篼,手拄着一把小锄头,要到菜园子里去侍弄一下那些原先由兰香栽种的菜,兰花见他要单独行动,迅速就取了一把锄头和一把镰刀跟着平安出门。兰花在院坝里截在平安面前,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平安,平安却看不清楚她的面貌,兰花的比画他也看不清楚,于是她咿里哇啦地发出声音,意思当然是问平安要到哪儿去做哪样。平安的脸差点撞在兰花的脸上,他说对,你就是看着我,我也看不清你的脸,而你想说哪样,却又说不出来,这就是我们两个人一起生活的难处。也对,你就咿里哇啦地吼,乱吼都行,我能听见你的声音,我听见你的声音以后,就能慢慢弄清楚你的意思了。对,以后你就这样。平安继续说,也是哈,我忘记你耳朵听不见了,以后我有哪样想法,要么大声和你说,不怕别人听见,要么我比给你看,你看得见呀。平安说过这些话之后,兰花让自己的手拿着平安的手,然后在锄头上拍打,这一拍打,平安就懂了,兰花的意思是问平安拿着锄头出来做哪样。平安就大声说,你问这个哦,我拿着锄头是要到菜园子里去看一下那些菜,我也好久没去看它们管它们了。要是需要经管一下呢,我就经管它们一下。兰花就取下了平安背着的背篼自己背上,并在前面带着平安行走。平安本身熟悉路径,加上手里拄着锄头,就跟着兰花亦步亦趋地行走了。

温家坡寨子里人家住得密集,房前屋后边边角角用来作的菜地,大都加了围栏,平安家的菜地也一样,有用小柴火棍围的,有用杉树皮围的,也有用竹桠围的,还有用刺桠围的,这些围的材料都捆绑在栏杆上,栏杆又由木桩来固定,可以说是牢固的。围起的菜园子有点像一只一只的眼睛。围的目的主要是挡鸡,鸡都敞放,鸡爱啄菜苗,甚至啄菜种,也分不清哪家的鸡啄了哪家的菜苗或菜种,所以各家各户都把菜园子加了围栏,有那胆大的鸡敢飞越围栏入侵,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结果自会有它的好受。单是在菜园子里被撵着飞就够受的。当然,菜园子如是在路边呢,围栏还有拦过往牛羊的嘴唇及舌头的功效,也包括拦过往行人顺便伸手的功效。进得菜园门,平安先是蹲下身子伸手摸那些菜,他感觉到那些菜都有点枯萎了,干缩了。平安家的菜园子是划了格的,哪一格种哪样,那是有分别的,比如栽火葱大蒜的格子,火葱是开春后一次性扯来炒腊肉吃或凉拌了吃,扯过的空地就接着栽上芬葱,而大蒜从蒜苗吃到蒜苔直到挖出蒜瓣,空出的地才栽芫荽;而栽白菜、萝卜、芹菜的地空出以后,接着又栽莲花白、莴笋,再栽黄瓜、茄子、豇豆、四季豆。除了茄子能够独立,它长出的黑脸货色它自己能承受,黄瓜、豇豆和四季豆,都需要给它们插一根小木棍,一是让它们在幼苗的时候沿着木棍生长,二是它们结的果实由那木棍承受,而南瓜、葫芦则栽在土边,它们的藤长得长,木棍无法满足得了它们的延伸,再说它们的果大还重,木棍更是承受不了,就让它们结在地上或围栏上好了,要不就得搭棚子,搭起棚子又遮挡了其他菜的阳光雨露,它们要闹意见,要赌气不长或长得慢。房档头有空地的人家呢,则专门把南瓜、葫芦、葫瓜、丝瓜(有的叫线瓜)、苦瓜栽在房档头,并给它们搭一个大棚子,让它们攀在上面噌噌地生长、开花、结果。有的人家还在房前屋后和档头种些天香米和汗菜,包括马屎汗和牛屎汗。不管是菜园子还是房档头,菜们都开花的时候,那些花的香气简直熏得人难受,那是蜜蜂们嗡嗡嗡嗡的最得意的时候,那些花红的白的黄的紫的,简直看得人眼睛发花。以前平安还看得清楚一点的时候,特别是早晨,太阳出来照在那些花瓣上,那些花瓣上的露水珠子晶晶亮亮,像针一样向四处伸张,花儿很香,蜜蜂在歌唱,那是多迷人醉人的情景啊!可惜平安现在看不见了。平安家房档头没有空地,菜们都统一种在菜园子里。菜园子里的地没有放空的。虽然这些都是兰香搞的花样,可兰香栽种的一季菜已经过去了,菜园子里的菜只有形式还是兰香的,内容却是兰花栽种的了。兰香栽种的菜只有菜园子边上的阳荷、魔芋还存在着,因为它们只要不一次性收割完,一季过了二季又会生长出来,并且茂盛地生长着……

平安感到菜园子里的地好大一块都空着——这都是兰香离开了的缘故啊。要是兰香在家,他们家的菜园子就不会这样空着。平安到菜园子里来,其实就是想知道以前由兰香经管的菜园子现在怎么样了。平安执着锄头要对地块进行整理,兰花迅速就上前制止,她双手按在平安手中的锄把上,不准平安乱挖,她咿里哇啦的平安也听不明白,但他感觉得到,兰花的意思是說他把其他的菜挖坏了。

平安说兰花哩,你就让我挖吧,挖坏了就让它们坏吧,它们本来就已经坏了,要是挖好了呢,那它们不是又要长起来了?

兰花急得像是从牙缝里逼出了话来,你、不要、挖坏、了菜,让、它们、自己、生长吧。

平安说逼急了你也能说啊,好,你这样护着它们,你晓得这以前是哪个经管的菜园子吗?——兰香,孩子们的妈妈兰香。

兰花就停止了动作,静默了。

平安说,他们给你说了吗,我的眼睛看不清楚以后,我的妇人兰香走了,没有回来,他们才叫你来和我一起,你晓得吗?

兰花握着平安的手,这时捏了一下。

平安说你不恨她吗?你都来到我的生活中了,我还在寻找她以前留在我们的菜园子中的痕迹。

兰花的手轻抚着平安。

平安抱着兰花的头说,你真是个傻哑巴啊!你来的时候,他们说你是我重新接的媳妇,我说不是,他们说那你就是来帮忙照顾小孩、帮忙照顾我的保姆。他们要搞哪样仪式,因为我反对,就没有搞。你来了以后,我并不和你上床……

兰花急得又像是从牙缝里逼出了话来,你要、挖土,就挖这、空处的,要下种、要栽秧秧,也栽这、空处的,它们、长得起来、就长,长不起来、就算了。

没多久,平安听见了兰花的恶心呕吐声。

平安的母亲悄声对平安说,平安吔,你哑巴媳妇怕是有好处了啊,你怕是又要当爹了啊。

平安说是么,你们不是说她没得生育么?她怎么会有“好处”呢?平安想象得到母亲脸上的笑多么得意,多么意味深长。平安记忆中的母亲身材高大,戴个护士帽,长袖衣服的外面还套件马甲,长方脸,浓眉大眼。

兰花恶心呕吐期间,平安的母亲把照管平安儿子的活路接过去了,比如她亲手负责平安儿子的吃喝拉撒,喂他饭,喂他水,招呼他拉屎拉尿,给他洗衣服,让他跟平安的父亲睡觉,说是让兰花保胎,也让平安的父亲先适应一下。

平安对于试图寻找兰香在他的生活中留下的痕迹而遭遇不顺很是沮丧,比如在天锅一样的菜园子里,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了,他随便一动,兰香本没留下的多少痕迹就让他破坏了。更让他沮丧的是,兰花还制止他的行为,不是因为那些痕迹是他两个小孩的妈妈兰香留下的,而是他破坏了那些痕迹,她不让他破坏,也不让他参与修补,而是要他顺其自然,是好是坏都顺其自然,说它们长得起来就长,长不起来就算了。话说得很简单,道理却不那么简单。

大半年以后,兰花产下一子,平安的母亲非常高兴,对平安说平安哩,你又当爹了呢。平安说那这、怎么办啊?平安的母亲说哪样怎么办呀?你的哑巴媳妇又给你生了个儿子,这是多好的好事呀。平安说我已有了两个小孩呀,现在又生了一个,他们怎么才得大啊。平安的母亲说小孩还嫌多么,你的哑巴媳妇她既然给你生了下来,我们就帮你们拖,拖大了,他们以后就养你、就养你们呀。从现在起,你能做点哪样事情就要想着理起做呢,我们忙不过来的时候,你能帮忙洗碗就要帮忙洗碗,能帮忙洗尿片就要帮忙洗尿片。平安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你们安排我就是,我也要承担后果,承担责任么。只是,我还是忍不住想啊,那兰香哪天要是回来了怎么办啊?

平安的母亲说,平安啊,你还在念你的兰香啊,她都一去豌豆不结角(果)了,你还念她做哪样啊?她要回来早就来了,她要是还念着你和小孩,最不堪也该一年半载带个信回来呀,或者就是带点钱回来呀,可是这些都没有啊!平安说那她可能是出去过得不好,不好意思回来,也不好意思带信来呢。

平安的母亲拉着兰香生的一双儿女说,我们不谈你们以前那个妈妈了,你们那个大妈,她没得良心。我们谈你们现在这个妈妈,小妈,二妈。你们现在这个小妈、二妈原先那边说她没得生育,不是说的假话么,到你爸爸这儿来就有生育了,还是你爸爸厉害吧!平安说对不起她啊,我把她、当作了兰香……平安的母亲说,细娃们哩,你们要感谢你们的哑巴小妈、二妈呢,她照顾你们的爸爸,頂替你们以前的老妈、大妈,给你们吃,给你们穿,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你们,现在已经给你们生个弟弟了,你们要懂事点,勤快点,机灵点,长大了好好读书,少给她添麻烦,也少给你们爸爸添麻烦,哑巴小妈、二妈以后的主要精力就是照顾你们的爸爸和你们的那个弟弟了。

平安没再说兰香,只是在心里想,兰香啊,家里发生的这一切,你知道么?你为什么连个信都不带回来了呢?你可是让我小心翼翼又惶惶不安地生活着啊。

平安的父亲说,有哪样心神不定的,我们就在这温家坡生活,小孩们长大了该到哪儿读书照样到哪儿读书,不会耽误他们的。你现在要多和他们说话,免得他们长大以后少言寡语,甚至不言不语。平安的父亲平静地说过这话之后就出意外了,这些平常状态下说的话忽然就成了他生命中最后说出的话,一跃而成了生前的遗言。

平安的父亲是去镇上赶了场回来从寨子边的路上摔下坎去摔死的。之前一点预兆也没有,或者说就是有,平安也不知道,他除了眼睛看不清楚,耳朵也没听见过一点动静。事情出了以后平安才听说,他的父亲去镇上赶场,是把家中他和母亲、和兰花一起种的黄豆绿豆背一点到镇上去卖,然后买了一包化肥背回来,同时还买了两包花花朗朗的洗衣粉、两块黄黄的肥皂,给平安的母亲买了个灰色的护士帽,给平安买了副墨镜,给兰花买了一根围腰,给大的孙女孙子买了几颗水果糖。小孙子才出世,还在吃奶,大家都以为平安的父亲哪样都没有买,事实上也不大好买。可平安的父亲给小孙子买的是个奶瓶,装奶浆的奶瓶。平安的父亲买的那些东西,平安理解成了是他对一家人的永远的爱。当然,平安的父亲也喝了一点酒,也是喝的那点酒出了问题。又一个孙子出世,平安的父亲高兴得很。平安的父亲穿着常年穿的对襟衣,从镇上背着那些东西回温家坡,都已经下了大马路,走在进寨的路上了,却在一处窄路边没踩稳,摔了下去。等到有人发现,一边告诉平安家里的人,一边呼叫人把平安的父亲抬到路上的时候,平安的父亲已经说不出话了。

寨子里的人帮忙把平安的父亲送到镇医院抢救也还是没有效果。

平安记得他听父亲说过,解放的时候平安的父亲还小,虽然小却也被划了个富农的成分。这富农不是靠请长工做出来的,而是爷爷奶奶自己一手一脚做出来的。富农么,就是富裕中农,比地主不足,比中农和贫农要好,要悠闲,属于山中有地种,家中有书读,也讲究点耕读传家的那种。这个习惯传下来,平安的父亲常常知足,开会挨斗的时候,他的前面有地主,他不过是配盘而已。他不说出格话,不做出格事,哪个又能找到他的哪样岔子。即使挨斗得再凶,挨斗之后该做哪样活路还是照样做哪样活路,一点都不耽搁。做了生产队的活路再做自留地里的活路,因此平安家的日子大都过得循序渐进,当然也波澜不惊,这就是平安的父亲要的,只希望他们三兄弟顺利成长。本来他也是如愿以偿了的,平安有了一儿一女,老二出门打工挣了钱,老三师范毕业当了老师又改行搞了行政,哪晓得平安的眼睛出了问题,平安的媳妇出门以后慢慢就断了音信,找了个没得生育的哑巴来照料平安和小孩,居然也生了个孙子出来,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平安的舅舅来参加平安父亲的葬礼,在一个间隙,平安的舅舅说平安,你不错啊,在别处没得生育的女子在你这儿都生出儿子了,你不错啊。平安说是啊,舅爷,这还是你撮合的好事呢,也有你的功劳啊。平安的舅舅很传统,不容别人乱开玩笑,平安,你不能没得老少啊,怎么能够这样说呢,怎么能够?

平安感到他的父亲去世了,延续了很多年的耕读传家精神和做法怕是也随着父亲而去了。父亲在世的时候是一棵大树,他是在大树底下歇凉,那样的日子也随着父亲而去了。以后的日子他得自己过了,肩上的担子他得自己扛了。

平安的舅舅说平安啊,你这小儿子八字大呢,你看他才出世不久,你老子就去世了,是不是他狗日的赶走的啊?平安说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那小子是来赶走父亲的,我宁愿不让他狗日的出世,宁愿让父亲多活些年岁。平安的眼前迅速出现了一幅画,呱呱坠地的小儿子在画面的左下角驱赶着右上角的躬腰驼背的父親……平安的母亲插话说,平安你不能乱说,老话说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该来的要来,该走的要走,这是天家安排的事情,我们改变不了,只有依从的。平安的舅舅说,说不定天家给你一家安排的就是这几个人呢,来了一个,只好走一个。不管它是不是这样,平安哩,你儿子出世了,老子去世了,你该想想办法了吧,一是自己怎样活,二是怎样把小孩们养大——你以前歇凉的大树已经倒了呢。平安狠狠地点了点头。

平安记住了父亲的话,却不大赞成父亲的说法。就在温家坡生活,孩子们长大了能该到哪儿读书就到哪儿读书么?现在温家坡寨子里已经少有人做农活了,他平安也做不来,他们一家人怎么生活?母亲已经老了,就靠兰花一个人做来生活?退一步说就算是一家人能够勉强生活,那小孩们读书能不受影响?温家坡寨子里已经有人到镇上去租房子监管小孩读书了。

平安想起他最后一次去市医院复查了回来在大巴车上遇到的那个妇女,和她的丈夫一起在梵净山下的那个县城做泥水工,她回家去给死去的亲人烧月半纸,也去亲戚家吃一下酒,送个礼。她说老家的亲戚不能丢,说人不能忘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她是在尽自己的责任呢。她的话说得平平静静,一点也不像是假话。那么,他平安也得尽自己的责任呀,和兰花生了小孩,和兰香生的小孩,都得把他们养大,让他们读书,读出他们的前途。

平安戴着一个草帽也开始一次一次地拄着竹棍摸摸索索着去镇里赶场,有时不赶场也戴着草帽、拄着竹棍摸摸索索着去往镇里。镇以前叫区,是全县的十二个区之一,管着八个小乡,后来撤区并乡建镇,分成了一镇三乡,仍然是原先那个区的中心。从温家坡到镇里十四五里,以前人们大多走路,现在有不少人坐车了,摩托车、班车或者货车,遇到哪样车、能坐哪样车就坐哪样车。平安到镇里以后,一会儿拄着竹棍摸摸索索着在上街转来转去的,一会儿拄着竹棍摸摸索索着在下街转来转去的,一会儿拄着竹棍摸摸索索着到了那在镇上租房子的温家坡寨子里的人家,一会儿又拄着竹棍摸摸索索着到了温家坡一个出嫁到镇上的老孃孃家。镇里原先只有一条老街,现在在老街的上面,第二条街已经修出来了,街的两边有了店铺,逢五逢十都在赶场了——虽说逢五逢十都赶场,但也还是有例外,一是每年的端午并不赶场,二是月小没有三十,只好赶二十九,叫借场赶——听说那第三条街也在修建了,修在第二条街的上面……

平安先是由到镇上租房子的温家坡的哥子带领找房子,街路上他的竹棍大多拄着一层泥沙,他得小心翼翼地行走,否则那些泥沙的滑动会引得他的鞋也跟着滑动,他走在路上的身子就不稳当了。找的是上街边上一家的房子,原先可能是猪圈牛圈,后来没喂猪牛了,就腾出来做门面房了,有人要租便也出租,但平安还是闻到一股猪牛圈的味道。带平安找房子的温家哥子问他这房子怎么样的时候,平安说再找找看吧,做生意或者是谈媳妇,一火成功的也有,但不普遍呀。温家哥子说你究竟觉得这房子如何?说句实话,我好心中有个底。平安扶了扶草帽下面父亲给他买的墨镜说,这儿呢,还是偏了一点点,再说房子里也有点点味道。温家哥子心想你毕竟才来街上不久哦,只能找到这种房子。

平安请下街的老姑爷找的第一家也不如意,房子倒是新修不久的房子,位置却超过了场口,也没有装修,房主要平安自己装修,用装修款抵房租。老姑爷说,房子不算宽大,也就两间——哎,你究竟看得见不啊?平安说姑爷你还不晓得我啊,看是看得见一点的,只是不大看得清楚。以前就不大看得清楚,现在更加看不清楚了。你带着我把开间、进深一走,我用手和脚步一量,就晓得个大概了。但是平安没有同意,一是他只租房,不装修,装修没得底,不确定因素太多、太大;二是他担心他出的装修费,不能完全变成房租,要是哪天房主说不租了或者擅自涨价,他出的装修费可能就冤枉出了,人家叫他拆除他也拆不下来,他那靠眼睛受伤得的补偿费就用错了地方;三是他眼睛看不清楚,行动不方便,装修牵涉的事项太多,他哪应付得了。

平安的老姑爷带着平安来到下街的场口时,他觉得这地方有点像是他要选的地方。镇上有三个大的进出口,一个是从县城来的方向,而这老街的场口,却连着两个进出口,一个通向徐家坝那边,一个连接上面的二街,而二街的上面,正是温家坡那头来的方向,这段路,是出生意的地方。虽然房子窄点,也有点旧,但是没关系,他、母亲和兰花还有小孩们可以克服窄的问题,至于旧不旧的,平安觉得根本就不是哪样问题。

平安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搬到镇上生活。

这是因为,二兄弟在外打工,找了钱,已经在县城买了房子,二兄弟继续在外面打工,由兄弟媳妇带着小孩在县城上学;三兄弟师范毕业以后,先是在邻镇的小学教书,然后调来调去,从邻镇的小学借调到了另一个乡里的教办,后来县里清退借调人员,又回到了邻镇的小学。等那阵风过去了,二兄弟又从邻镇的小学调到了又一个乡的教办,再之后,又从那个乡的教办借调到了县城,当然早已在县城买了房子。平安的父亲还没去世的时候,对平安的帮助是实在的,不愿意进城跟两个兄弟生活,宁愿在温家坡,说温家坡空气好,人熟地熟,在温家坡生活习惯了,不愿意挪动了。其实就是要继续帮助一下平安带小孩的意思。平安的父亲去世以后,两个兄弟一直在叫母亲去城里玩耍,母亲也去了,但把话说得很明白,去耍几天可以,却不能长住,不能帮他们带小孩,因为大哥平安一家离不开她,平安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了,除了兰香生的一女一男两个小孩,还有哑巴兰花也生了一个,要帮,她得先帮平安和哑巴兰花啊。再说,老二家是两个女孩,老三家是个独女,老大平安可是两男一女,两个男孩呢。目前看,他们这家人传宗接代的事情就靠平安的两个儿子了呢。

平安提出搬到镇上租房子住,母亲也同意了,镇上隔家近,要回家看一下屋里,看一下寨子上的人,看一下他们的菜园子也方便。平安搬到镇上的理由是为孩子们读书,镇上读书的条件比在温家坡寨上好得多,不用走那么远的路到漆底或竹园,直接在镇上读,不用回家。

平安拄着竹棍摸摸索索着和老姑爷从看过的房子里出来就走在了街上,他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哎,请问你是温平安不是,是温家坡的平安不是?平安不知道是哪个在喊他,这声音好像有点熟悉却又记不起来了。平安停下来,手中的竹棍也不再拄动,他说是哪个呀,我是平安,温家坡的平安。平安只感觉面前有一团黑黑的影子。影子说,我是梁家坳那边,曹家渡的,有回我们从梵净山下坐车回来——平安迅速就想起了那回在车上遇到的女子。但他还是不清楚,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呢?和平安一起的老姑爷说,平安你有事,那我先走了啊。平安说你先走吧,麻烦你了哦,大姑爷。

平安转过头对女子的影子说,你梁家坳那边,如是坐车进城呢,从青杠山到徐家坝经过搭河坝就进城了呀,怎么到我们镇上来了?女子说你有所不知,梁家坳到青杠山的路在修,不通车了,我就从天池坝这边来了。我们曹家渡到天池坝也不远,在天池坝遇到了方便车,他们带我到了这里。平安已经相信女子是那回车上遇到的那个女子了,但他还是说,你说你哈,你要是回梵净山下去,从你曹家渡坐车到凤冈,从凤冈直接坐到梵净山下,多方便呀,却要走这边弯来弯去的。女子说也想那样走了,但我在县城有点事,小孩要中考了,给他办个民族证加點分,就走了这条路——可是听你这口气,好像不大欢迎我到你们这边来啊?平安说哪里哪里,请都请不来呢。我这人老实,我只是就事论事,接着刚才的话说呢,你到县城,也可以从凤冈坐车到县城呀。女子说是呢,当时没想到这一点,只想到从曹家渡到天池坝不远,天池坝到县城也不远……都习惯这样想了。原先是计划从天池坝直接坐车到县城,可是在天池坝遇到了个熟人,人家的方便车把我带到了这里,就在这里等车了——是想起了你是这个镇的人,没想到你也在这镇上啊。平安说我也没想到你会来我们镇上呢,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点缘啊。女子说你在赶场么,今天不像赶场的样子呀。

平安拄着竹棍摸摸索索着转身带女子去看了他刚才租的房子,然后就把女子带到一个卖粉的馆子里说,你是到县城吧,这里车多,有从徐家坝到县城的,有从倾坪、天池坝、付家湾到县城的,好等。我请你吃碗晌午,牛肉绿豆粉,净光牛肉也行,由你选。女子说你非要这么讲礼么。平安说你是我的朋友,我们这种很难见面的朋友在这街前市口见面了,一碗晌午总是要吃的嘛。平安摸出他的电话,拨号时发出数字的声音,他先拨老姑爷的号码,接着又拨温家坡寨子里到镇上来租房住的哥子,说请他们吃晌午,可他们都说不得空。女子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平安有点歉意地说,我要向你说一下,上次在车上认识你的时候,有点打扰你了啊。过后我也觉得不好意思。平安想女子应该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果然女子灵敏地接上了话,那也没得个哪样啊,出门在外,人都爱暴露自己的弱点。我晕车,感谢你的关心呢。平安说我给你讲啊,说到感谢,我才很感谢那次在车上遇到你。我的眼睛比以前更加看不清楚了,老婆外出没有音信,我悄悄跑到市里去复查眼睛,是巴心巴肝希望医生说还能医好,是希望医生说以前搞错了,可是医生没有给我这个希望。你想我有多灰心丧气啊,所以当时很希望你这个陌生的朋友到我们这边来耍一回。你虽然没有来,可你话说得好,封整得好。你说我老婆出去了,就等一下吧,说不定缘分哪天就来了呢。

女子说还真让我说准了?平安说还真让你说准了。我舅舅带了一个哑巴到我家,说是没得生育,说是手势打得好,说是给我和小孩当保姆,你应该也能想得到,我们就在一起了。

店家把女子要的牛肉绿豆粉端上了桌,女子取了筷子在碗里搅着说好呀,真是天涯处处有芳草。平安要的是净光牛肉,店家端上桌后,女子伸手给他取筷子,他自己摸索着已经取到了。女子问他要加点酱油和醋不,平安说他吃得不咸,也不吃醋。女子又问他要大蒜不,她给他剥一瓣。平安说他不要大蒜,大蒜辣心,他用筷子搅着碗里的牛肉说,也是怪了,哑巴在别处没得生育,到我家后却生了个小孩。

女子说好呀,你家又添人口了。平安语气有点低沉地说,朋友啊,你说这是真的么?我的小儿子出世以后没多久,我父亲却去世了,我舅舅说我父亲是我小儿子赶走的,我们家只能有那么几个人,我小儿子来了,我父亲就得走。

女子说这你不要乱想啊,在这个世上,人是该来的要来,该走的要走,很自然的规律,不能说哪个赶走了哪个,哪个的生是由哪个的死换来的。十年修来同船渡,百年修来共家园,那是前世就定了的缘分。

平安说你这说法和我妈的说法一样,谢谢你啊!女子说你谢我做哪样呢,我又没能帮你做哪样。平安说谢谢你阴差阳错来到了我们镇上,谢谢你跟我打招呼——我这眼睛,早已分不清从我身边走过的人哪个是哪个了,谢谢你说出了和我妈说的一样的话。真要是像我妈和你说的这样,那就好了,我的心就好受一点了。你快吃呀,够了么,还要加点不?

女子从桌上抽了一张纸巾给平安说够了,已经吃饱了。那你到街上来租房子,是要到街上来生活?平安说你看,哑巴来给我生了小孩以后,我父亲去世了,我已经没有遮风挡雨的了,只能靠自己了——我得向你学习,尽一个父亲的责任,靠自己把小孩们养大,让他们读书,以后成家立业。女子说你这想法是正确的,应该这样,有条件到街上来住,随便做点哪样都能生活的,又对小孩们读书有利。将来你的孩子们成家立业了,你就是老太爷了,可以捋着胡子说,我年轻的时候怎么怎么为你们着想了。

平安说谢谢你的鼓励和封整啊。女子说我们东西也吃了,话也说了这么多,我也该走了呢。平安说对不起啊,这不是在家里,也没得点哪样东西让你给小孩们带去——那你慢走啊,下回往这儿过路的时候进屋来耍。

平安记得镇街的对面有一座双乳山,可惜现在他已经无法看得见那风光了。

温家坡寨子里的人不明白,平安到镇上租房子做哪样,光是住,用得着花那么多钱租在街口?

镇上的人也不明白,一个乡下的瞎子到镇上的街口来租房子住,只是为了陪小孩读书?不,应该还有别的名堂。

平安把在镇上下街的街口租的房子开成了一间电器维修店。是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楚的平安开起了电器维修店。这个消息在镇上迅速引起了关注。

平安一个眼睛看不清楚的人还能维修电器,许多人都感到惊讶,不可理解。有的人把有毛病的小电器拿来给平安修是出于好奇,说修不好也没关系,反正也是个小玩意,修好修不好都是对平安的一点支持;有的人跑到平安的店面前不是为了修理什么电器,而是来亲眼看一下平安是怎么维修电器的。平安听见温家坡寨子里到镇上来租房子的哥子和镇上的老姑爷也在其中,他回答他们说这主要得益于他对电的原理很感兴趣,读初中的时候物理学得好,其次是出于对兰香的思念,就这两点。人们希望他说得具体一点。他说他从小就对带电的东西感兴趣,着迷,电这个东西说看得见也看得见,说摸不着也摸不着,可真要是摸着了,人就要遭它害了。在不让它害人的情况下,比如电筒,他拆开后常想的是电池和泡子接上后怎么就通上了电,打米机、磨面机怎么通电以后就打米磨面了起来,手扶拖拉机、二七和三五拖拉机怎么发电以后就能开走。当他总结出存在着电的原理和机械的原理后,就上课的时候认真听老师讲,下了课遇到那些东西的时候就看个究竟——那时他的眼睛杵近了还能看得清楚一点,就摸索它们是怎样把两个原理结合起来的,逐渐就掌握它们的门道了。

当初兰香买了电吹风机拿回家用,他拿着先看外面,再拆开了看里面,重新装上的时候就已经掌握它的结构了。兰香在家的时候每次洗了头发都爱用吹风机吹干,那时他还有点不大爱听电吹风机的声音,嗡嗡嗡嗡的,兰香在他面前吹头发的时候,他不是自己走开,就是叫她拿开点吹,或者捂着耳朵不听那个声音,后来他的眼睛看不清楚了,兰香出去了,他常常想起她用电吹风机吹头发,那嗡嗡嗡嗡的声音忽然像兰香在唱歌一样好听,像兰香经管的菜园子里菜花们都开了,蜜蜂们嗡嗡嗡嗡地采花蜜的声音,他想要是兰香还在他身边吹头发该有多好啊,她还在经管着那菜园子,让蜜蜂们来采花蜜多好啊。他于是把兰香以前用过的电吹风机找出来,拆了装装了拆,没几下就像当初一样把里面的道道摸清楚了。有时候他自言自语,兰香啊,你要是还在我的身边,你就是把电吹风机用坏了,我也会很快给你修好,让你迅速就吹起来。然后他又把家中还放着的,兰香用过的旧电器找出来,电风扇、电磁炉,电饭锅、电饭煲,拆了装装了拆,先摸电路是怎么走的,再摸电路是怎么接上动力元件的,平安把它们的最大公约数和最小公倍数摸清以后,再回头分别摸索各自的配件就容易了。

说到开电器维修店,平安说虽说现在的人有了点钱,至少是比以前多,可这其实只是理论上的大概的表面的,具体到日常开销上,人们还是把钱卡得有点紧。因为需要开销的地方多了,虽然每一笔的数目不大,但是细鞭子打人也痛。用旧了用坏了的电器修一修还能用,为什么不呢,是不是?平安正是想到这一点,就把电器维修店开起来了。虽然店面很窄小,里面却可以住他们一家人,母亲带兰香生的两个小孩,住在门店后面下一层的一间房子里,那里还有厨房和卫生间呢,兰花带她生的儿子和平安一起,床安在门店后面的一间。挤是挤了一点,可这是镇街上呢,街上比温家坡寨子里还住得密集,哪有不挤的呢。可这挤的地方它除了隔学校近,平安三个两个也还能靠大家捧场抓点收益。平安先修的是一些小件,比如剃须刀、小台灯,电吹风机、电风扇,电石英炉、电磁炉,电饭锅、电饭煲,等等等等,然后才开始给老年人修收音机、山寨手机,钱多钱少由大家看着给,而认钱的大小和真假呢,平安以前已经练过了,没得问题。至于逐渐发展到修洗衣机、电冰箱、电视机,那只能是以后的事了。

平安把自己家里以前用过的大小电器们摆在店里,让顾客晓得是经他修理出来的,跟新的一样好用。那当然是样品。有人要买那些样品,平安不卖,说那是样品呢。人家说你这还不是修理出来的么?他说这和其他修理出来的电器不一样,这有纪念意义,是他开始学摸着修的时候修出来的。有人说你这儿暂时还没得配件,你要等配件来了才给我修,在还没修好我的电器之前,我先借去用用,行不?平安也不同意,说我这是样品,你把我的样品借去了,顾客看不到我的样品了,我这店怎么开,生意怎么做啊,虽然只是小生意,但样子还得有呀。平安听见兰花抱着小孩咿里哇啦的,好像是在说可以先借给顾客去用,你自己又没用。平安大声说不是用没用的问题,是样品,就借也不能借的。兰花一只手抱着小孩,一只手拉着平安的手在样品上触摸了一下,像是从牙缝里逼出的话来,你、放在、这儿,还、不是、放在、这儿么。平安知道兰花在给小孩喂奶,因为他听见了小孩吮吸的声音,他能想见兰花脸上的平静与幸福,他跟小孩说好好吃你妈妈的奶啊,但他仍然对兰花说,样品反正不能借。

在维修店的嘈嘈杂杂之中,平安接着还是愣了一下,心想,我把它们放在这儿起的是样品的作用,当然不能借。再说它们是兰香用过的电器呢。不过提起兰香,平安也能够理解,兰香对他的心情是矛盾的,她确定出去,是心里觉得不能再和他一起生活了,那些赔偿他眼睛的钱她一分也没要,嘴巴说留给孩子们,其实怕是觉得她离开、一走了之,有些于心不忍。现在,平安对兰香的心情也矛盾起来了,一方面,他希望兰香能够念及两个孩子以及和他的感情而回来,回来和他一起生活;可是另一方面,平安已经事实上和兰花一起生活了,还生了一个孩子,要是兰香哪天回来了,他又该怎么办啊?

对这个心里的疙瘩,平安这天在拆一个电磁炉的时候和母亲提起,说兰香要是哪天回来了的话,就让她先在温家坡住着,在那像天锅一样的菜园子里种菜,然后运到镇上来卖。平安的母亲一边择菜一边说,平安,你硬是忘记不了你那个兰香啊?她都出去两三年了,你和兰花都生了儿子了,你还念她。

平安理着那些大一根小一根的电线说,兰香她如果提出要小孩,妈你说小孩会不会跟她?你是舍得让孙女跟她呢还是舍得让孙子跟她?孙子你已经有两个了,孙女才一个。平安的母亲忽然提高声音说,孙子孙女都没得她的!她出去这两三年,给她的姑娘儿子打过一次电话来?带过一次信来?还是汇过一分钱来?平安的眼睛虽然无神,脸上却颇有神采,他说妈,你不要光看后头这半截,也看看前头那半截喽,她和你的儿子生了两个孩子,对你和老爹也还是有孝心。再说,我这也是给你补漏船噢,兰花是你请舅爷领来的嘛。

平安的母亲说平安,你得鱼肉吃了还嫌腥臭啊?你嫌你舅爷多管闲事了?你舅爷他多管闲事,不但给你重新找了个媳妇,这媳妇又还给你生了个儿子,这不是好上加好么?你不要不识好歹。平安说我是觉得我已经重婚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妈你有话就说吧。平安的母亲说,妈只想给你说,不管是哪个社会,你都不能心太软。兰香她要是哪天回来了,又赖着不走,温家坡的房子可以拿一间给她躲雨;她要种菜呢,也不是不可以,但要保证有我们一家人吃的。她如果还得寸进尺提出要小孩,我的看法是姑娘儿子都没得她的!平安停下手中正理着的电线说妈,你既然同意她在温家坡住,又同意她在菜园子里种菜,无非是不同意分一个小孩给她——那么不管姑娘儿子,我们名义上分给她一个,实际上还是自己监管,但吃穿费读书费要由她负责,你说行不行?平安的母亲说平安,你怕我是差那点钱?在这街上住起,我赶场天在门跟前煎几个油粑粑卖,炒点葵花籽平时也可以卖,就是拼老命也能给小孩找来那点钱的!平安的母亲说过这话以后像是忽然想起了哪样似的问,我孙女孙子呢,跑到哪儿耍去了?叫他们注意车子啊,也不要跑远了啊——你眼睛看不清,我又跑不快,这街上闲杂人又多……

平安听出母亲已经冲动,就把话题翻了个面说,妈,我是想我已经对不起蘭花了,有时候当着她也大一句细一句的说话,没有尊重她。现在她正是哺乳期,不能说兰香来了就叫兰花离开吧?叫她到哪儿去呢?平安的母亲说哪样?你可不能做对不起兰花的事噢,人家也是给你生了儿子的。平安说就是喽,兰花没有嫌我眼睛看不清楚,没有嫌我有两个小孩,再说她现在就是我的妇人,也可以说她占着优先呀。

这时,平安的女儿忽然从外面跑进店里说,婆,我看见有个女的从那边走过来了,一直在朝我们的店子里看呢——我也没有看清楚,那是不是我妈啊?

平安顿时紧张起来,啊?不会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吧?

平安的母亲说,她怕没得那样快!

平安站在店门口心里想的是,会不会是他在车上遇到的那个妇女?不会吧?更不会是兰香——来者不善吧?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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