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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1954年暑期经历

2019-01-14尹家衡

钟山风雨 2019年6期
关键词:龙潭突击队中学生

尹家衡

1954年夏天,长江流域连日普降大雨,致使长江发生了数百年一遇的特大洪灾。

当年,南京城内也是内涝遍地、水灾严重。且不说如今的河西地区早已是汪洋一片,就是市内的许多地段(例如北京东路、健康路、广州路、升州路)也是积水过膝,陆地行舟。那年,出了挹江门,便可以看到在长江上航行的大船……千里江堤,更是险象环生、形势严峻。

我當时在南京市第二中学读书,是高二的学生,暑假后便要进入高三。我家那时住在太平门内南京军事学院教授宿舍。由于军事学院内文娱体育设施齐全,条件较好,我的两位中学同学李文忠、游本昌也住在我家,我们每天在军事学院的体育馆、俱乐部、图书馆中悠闲地享受暑假生活。

6月底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太平门街道和太平门公安派出所的联合通知:到太平门小学参加一个紧急会议。出于好奇,李文忠和游本昌也陪我一起去了。

到会以后方知,这是一个紧急动员大会。由于灾情严重,南京市市委市政府向全市居民发出紧急动员,号召“社会闲散人员”和度假在家的17岁以上的中学生(男性)积极参加抗洪抢险,保卫南京。

我正好年满17岁,便毫不犹豫地当场报名,参加抗洪抢险。我的两位同学也很激动,和我一起报了名。

“太平门街道抗洪抢险突击队”很快便组成了。队长是派出所一位姓刘的干事,副队长是太平门街道一位姓谢的男性工作人员,全突击队大约有30余人,主要是太平门附近的小商小贩、菜农还有4个中学生。除了我和刘文忠、游本昌外,还有南京九中一位姓王的同学。

第一个伤员

突击队组成后,当天晚上大家回家准备了简单的行李。第二天一早,在太平门小学集合。一辆敞篷大卡车把我们拉到了沪宁铁路龙潭车站。

当时的沪宁铁路,从南京和平门站向东通过栖霞山北麓铺向龙潭方向,与江堤走向一致,相距很近。由于龙潭地区地势低洼,且江堤发生管涌,所以铁路北面已是汪洋一片,大水直逼铁路路基,几乎已和道碴相平,沪宁铁路危在旦夕。我们的任务就是紧急向铁道北侧路基抛石抢险,石头是用火车运来的,停在铁轨上,打开火车车门往下抛就是了。

第一天,大家干了约有十五六个小时,当晚便睡在龙潭车站的候车室里。和我们并肩作战的解放军指战员,他们是两班倒,轮换休息,并不住在现场。

第二天下午,正当我们迎接一列载满石块的列车开始抛石时,突然传来一声惨叫,那位王同学不知怎么被一块大石砸伤了,鲜血从脚踝部喷出来,大家都惊呆了,还是刘队长临危不乱(据说他是位转业军人),他快速脱下自己身上的白衬衫,把小王的脚包扎住,背起他,飞快地奔向铁路南侧的公路,拦了一辆汽车,派了两个人护送小王到市内医院救治。

4个中学生就这样减员了一个。据说,那位王同学并未留下伤残。1955年高中毕业后,考取了新疆八一农学院。

我们成了“最可爱的人”

令人讨厌的雨不停地下,时大时小,好像天已经漏了!江水在一寸一寸地上涨,灾情在一分一分地加重。龙潭火车站西边数百米铁道线,已经危在旦夕!

抢险指挥部下达紧急命令:以最快速度在路基北侧修筑一道防水墙,把大水挡在墙外!工程并不复杂。用装满土的麻袋并排垒墙,两个麻袋墙之间留下约一尺宽的空隙,就地取材,从路基南侧的农田中装土填入空隙,再两人一组,抱一截一米多长有把手的圆木,把土夯实即可。挑土、搬麻袋垒墙等重活,都是抢险主力军——解放军官兵包干,我们这支只有几十个人的“杂牌军”,分配的任务是打夯。

整个数百米长的工地,灯火通明,人们紧张而有序地劳动着。

也许是指挥部进行了交通管制,整个后半夜没有一列火车通过,除了夜宵时间有短暂休息外,大伙都在拼命干,与大水争分夺秒抢时间。

顺便交代一下,我们自从到达龙潭工地,由于没有后勤支援,一直都是随同抢险部队一起就餐。这次夜宵,送来的是肉包子、绿豆汤,大伙正饥饿疲劳之时,这顿夜宵送得真是太及时了!

拂晓时分,随着长长的汽笛声越来越近,从上海方向开来了一列望不到头的货车,列车走走停停,不断发出长长的汽笛声,从我们面前缓缓驶过。沪宁铁路线又正式恢复运行了。天亮以后,大家已经是精疲力尽,连夯也打不动了。于是我们都跳到两个麻袋墙的夹缝中来回踱步,用身体的重量来压实裂隙中的泥土。

天大亮了。令人喜悦的是,好久没有见到的太阳从云隙中射出一道道金色的光芒。这时,远远的从南京方向又传来了火车汽笛的长鸣声。

不一会儿就看见一列长长的绿皮客车向我们驶来,火车开得很慢,也是走走停停,当火车开到我们刚刚修筑的防水墙一线时,竟然完全停了下来。同时,从车厢里的扩音器中传来悦耳的女播音声:“亲爱的旅客们,请大家向列车前进方向左边的窗户外看一看!我们的抗洪英雄们,我们亲爱的工人老大哥们、我们亲爱的解放军战士们,他们连夜在铁路旁修建了抗洪防水墙,保证了沪宁铁路线的畅通无阻,他们是最可爱的人!”

接着,广播员带头喊起了口号:

“向抗洪第一线的英雄们致敬!”

“向伟大的人民解放军致敬!”

“向工人老大哥致敬!”

这时,下面的场面更使我激动不已:

旅客们纷纷从窗户中伸出手来,争相和我们这些站在一米多高防水墙上的抗洪战士握手,很多人还往我们手里塞水果、点心,以示慰问。我对面窗口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捧着两个大水蜜桃硬要塞给我,嘴里还喊着“最可爱的人”。就在此时,一个更令我激动难忘的场景发生了:站在那位小姑娘身后的一位年龄和我相仿的大姑娘,一手扶着小姑娘的肩膀,一手拿着一方手帕,对我说:“看看你满脸都是泥,拿这个手帕擦擦吧!”我本能地伸出右手,把手帕接了过来。

列车又慢慢启动、向上海方向开去了。我激动地望着远去的列车,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当我打开那方白色干净的手帕,发现在手帕的一角用红线清晰地绣着一个人名:洪文洁。这方手帕连同它主人那长长的辫子、清秀美丽的面孔永远刻进了我的脑海。

1954年大水后,为杜绝洪水对沪宁铁路线的威胁,龙潭段铁路完全改道。之后,在栖霞山的南麓开凿了隧道,沪宁铁路整体向南迁移数公里,就是大家今天所走的路线。

雨夜抢险

我们在龙潭紧张地工作了4天,很多人的手都磨破了。离开的那天,大家才领到崭新的手套。下一项任务是到下关参加抢险。大家坐着装满泥土的敞篷火车,直接开到下关和记洋行(即后来的南京肉联厂)专用线。我们的任务就是在和记洋行铁路的专用货场卸下泥土,再装入草袋,缝好后将草袋用汽车送往各堤段护堤。我们则住在和记洋行的大仓库里。

和记洋行的仓库相当大,下面是水泥地,遍地湿漉漉的。当时大伙都很年轻,火力壮,在地上铺上草袋,再铺上席子。由于每天都是高强度劳动,往往是澡也不洗,一躺下来便酣睡不醒,连蚊子骚扰也感觉不到。最让人烦恼的是大雨不断,而且经常是夜里下。在下关的这段时间里,感到最艰苦的工作就是雨夜抢险。

老下关人都知道,在中山码头和下关电厂的东面有一条惠民河。上世纪50年代由于国民党飞机经常来骚扰南京,重点轰炸下关电厂,惠民河堤也深受其害,不少地段破坏严重。这次大水一来,惠民河就成了一条典型的“害民河”,下关的几处重要建筑如中山码头、下关电厂、南京火车站、热河路大街等都受到威胁。我们曾经两次深夜被喊醒,冒着大雨抢修惠民河河堤,保卫下关地区安全。

就在第二次抢险过后,由于过度疲劳,体力不支,我的同学李文忠突发高烧,被送入医院抢救。就这样,4个中学生中第二位又减员了。

为根治惠民河水患,上世纪70年代南京市政府痛下决心,填河造路。今日惠民河已经永远消失了。

未来的影星也走了

突击队里就剩下我和游本昌两位中学生了。

游本昌从初中就是我的同学,他比我大一岁,高一级,此时已是应届高中毕业生。我和他、李文忠三人都是学校里的文艺爱好者,大家平时也走得很近。游本昌的文艺天才在中学时代就已见端倪,他表演的相声、小品等节目特别是演活报剧倍受大伙欢迎。他在突击队这些日子里,在辛勤劳动之余,常即兴表演,不仅受到大家欢迎,也提高了大伙的士气。他此时已经报考上海戏剧学院,并进行了初试。

就在李文忠生病后没几天,游本昌接到了上海戏剧学院的复试通知。刘队长很不情愿地把他放走了。此时,整个突击队里就剩下我这个唯一的中学生,当时真是倍感孤独。在一起劳动的突击队员也看出了我情绪上的变化,便打趣说:“小尹,突击队里也不差你一个,你干脆也找个理由回家吧!”

他们这样说反倒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反而下定决心一定要为中学生争口气,坚决在突击隊干到底。刘队长对我还是相当照顾的,他经常把给上级写简报、做工作统计等事情交给我做,尽量减少我的体力劳动时间。

我第一次挣了五块一毛钱

我们在下关连续奋战了十多天,一直到长江数次洪峰过去之后,才接到解散突击队、各自返回住地的通知。屈指一算,参加抗洪抢险共计17天!

大家回到太平门小学后,街道上给我们开了一个很隆重的欢迎会。在会上,刘队长的发言中,还专门表扬了我,说我虽然是突击队里年龄最小的,只有17岁,但是,坚持完成了这次突击任务,是中学生的好榜样。

令大家没想到的是,最后街道主任宣布这次虽然是义务活动,但为了表示对大家的谢意,街道决定按抢险的时间,每人每天奖励津贴费人民币三角。

我因为参加了17天,当场得到五元一角钱的津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用自己的劳动换来的荣誉和报酬。

一晃65年过去了,我现在已是年过八旬的耄耋之人,但1954年的暑期经历,我终生难忘。

(责任编辑:刘跃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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