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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护

2019-01-10陈怡伶

翠苑 2019年6期
关键词:卤菜冰棍母亲

陈怡伶

母親的头痛已持续数月,久久不得缓解,医院诊断说,劳累郁结,连带影响到整条右臂。大夫语气很重:“几十年了,神经已经萎缩,还怎么治?!”我看着母亲瘦脱相的肩胛骨、再也伸不直的手指,只能拼命仰头,将眼泪逼退。

母亲一生操劳,茹苦含辛,她的心里独独没有自己。三十余年前那个吉日良辰,秀外慧中的母亲下嫁给父亲,从此死生契合,无怨无悔。1988年初,母亲在镇上率先开了小饭馆,主营面食、卤菜。经过母亲之手的佳肴,当天基本一抢而空,连普通的三鲜面都供不应求。放学后,我“吱溜吱溜”捧着剔下猪头肉的大骨头吃得摇头晃脑,母亲看着,眼里满含笑意,她手指白皙、骨节粗大,两只手被沸腾的肉汤烫得通红。

20世纪90年代初期经济大搞活,小镇不甘落后,家家削尖了脑袋想发财。没过多久,父亲就下海做起了桩机工程。父亲信誓旦旦,为了家要做出一番大事业,并让母亲拎着小包当起了太太。我这个千金小姐每天都捧着最新的连环画接受同学的艳羡,剧院里最好看的电影我如数家珍。小街两旁,满是婆娑的桂树,长长短短的枝丫上,披着温软的月光,整条街弥漫着悠长的甜香。清风一吹,金黄的花朵儿扑簌簌落在脸上,母亲暖暖的手牵着我,一路笑语欢声。

可惜,人生不如意总是猝不及防。没过几年,父亲的生意一落千丈,商品房被迫抵债,全家开始了度日如年的蜗居生涯。母亲抱着弟弟,像孤独的候鸟般拉着我东奔西走,借款还债,小小的我们,早早尝到了世态炎凉。那些被岁月的刀刃割得残破不堪的日子,如冰面上被束缚的红绳般醒目又无助。帮母亲烧饭时,我一着急,青菜忘了洗就下了锅,我嫌不干净不肯吃,母亲手扶着额头,我吓得一个战栗,又乖乖吃进了肚子。一把青菜吃了两天,不便宜啊!为了缓解困境,没坐过一天月子的母亲拿出了仅有的积蓄买了冰柜,边卖冰棍,边抚养我们。

那年夏天,弟弟坐在摇篮车里,母亲一脚摇着车,一手举着棒冰吆喝。母亲常说,蛳螺虽小也是肉,她把微薄的收入积攒起来,供全家吃用,还能想方设法还掉一点外债。母亲跟舅婆说,家里买不起冰棍时,我女儿一支冰棍都吃不到,现在自己卖冰棍了,我一定要让她吃得尽兴。在她的默许下,我一天吃了8根棒冰一个蛋筒。夏天过后,母亲想做回老本行。她是个利索人,手起刀落,就像对待买回来的蛇或甲鱼一样,群英饭馆终于在众人希冀中重新开张了。店实在小,我们挤住在阁楼,每天险险地攀着竹梯子上去,不能往下看。有次亲戚来看我们,我边爬梯子,边乐呵,“啪”——狠狠摔了下来,屁股生生坐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大人们笑得前仰后合,只有母亲大急:“丫头!”铲子一扔就冲过来抱起我,紧张地上下检查。每天凌晨3点,熟菜的香味、灶台的烟味一起弥漫开来,我和弟弟在睡梦中咳嗽,最后被泪水呛醒。

许是对母亲的敬重,加上菜实在美味,饭馆生意之火爆,回头客之多,远超想象。母亲急着凑钱还债,不舍得请人帮忙,整个小店,就她一人忙进忙出。直到现在,母亲一有心事也会早早醒来,就像当年那样,一脱口就是“要去开门咧啊,今朝人多!”。

母亲的拿手菜酱牛肉和红烧猪头肉远近闻名,一到节假日,店门口就排起长长的队伍,过年时,因为没抢到一块牛肉而吵起来的事情时有发生,我也成了同学们戏谑中的“牛肉西施”,我天天带着一身卤菜香来去学校,爱开玩笑的老师叫我带点猪头肉去,说可以多给一张奖状。“去我家买啊,保证优惠,还多给!”我笑眯眯回答。于是,大家都说我会做生意,像母亲。到后来上了大学回家,雷打不动来买卤菜的还有很多当年的老同学和老师,他们身居天南地北,每回老家就来店里,临走再带一大包,说别处就是没这个味。母亲一高兴,总要再多送几个鸡爪、鸭掌。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母亲就是那个见钱眼开的女君子,只要生意好,她就两眼放光,累趴下也不喊一声。几十斤的冰货、成车的食料,母亲一个人搬。我和弟弟要帮忙,刚一凑近,就被母亲一个眼神喝住:“快做作业,用不着你们!”生意好,要债的也多,母亲一有结余马上就还,“人在店在,债在我还!”这等义气、要强,让债主们都不由心生敬佩,反而叮嘱我们好好学习,活出样子。

整个初中生涯,我的鞋子都是一双刷得泛白的球鞋,瘦弱的小腿被一条暗花涤纶裤包裹着,裤子上有个破洞。我向来不以为意,因为心里有温暖照耀,背后有母亲支撑。过年时我们从阁楼搬到了另一个老新村,两个热菜、几片鱼块、一碟红烧肉。外面烟花灿烂,我和弟弟捧着一罐椰子汁一个劲劝母亲喝,母亲温柔地笑:“你两喝,姆妈不爱喝。”初三第一节作文课写《母亲》,我捧着满分作文回去读给她听,母亲捂住眼睛背过身,良久才止住微颤的身子。她轻轻为我拭去泪水,告诉我瓦片总有翻身日,风水总会轮流转。我把它写在了本子上,本子的反面是:不惧荒凉,有母即家。

母亲也有犹豫时,身怀六甲时,她扶着酸疼的腰,说想吃一个梨。我刚迈步她又叫住我。

“别买了……”

“为什么?”

“一个梨5角钱,太贵,姆妈不馋了!”

一瞬间,我的心像被捅了一下痛不可扼,手指上掐出了血印才忍住奔涌而出的泪水。母亲怀着弟弟,没吃过一天好吃的,就算偶尔有亲戚送来点饼干零碎,她也总说不爱吃,叫我吃掉。母亲仍穿着结婚时的蓝格子头绳衫,整个人瘦白瘦白,只有肚子圆圆大大地突出,她抱住我轻轻喟叹,如柔弱、倔强的天使。时隔多年,可一旦当我想到当时的情况,那种心如刀绞而又无能为力仍会让我泪流满面。

生活的艰辛,旁人能想到的只有万分之一,四处探究的同情却如寒冬干布,粗糙硌人。镇上有人说,你家两个孩子,一个都上不起大学?!母亲不回应,抚摩着我,“你读书吗?”

“读!”我扶着厚厚的镜片大声说。

“读书,拿奖状!”弟弟在一旁萌萌地看着,也学我用力点头。

每当我和弟弟拿回奖状时,每当老师当着母亲的面夸我们时,母亲才会在忙碌的间隙露出满意的笑容,比她当天多赚了100块钱还开心。

到了高二,家里稍有好转,母亲仍旧省吃俭用,偶尔会带我买颜色鲜艳的裙子,尽管只是几十块的裙子,可我很开心,因为那是母亲亲自陪我去选的。

山重水深的负累,层层叠叠的悲哀,都被母亲用柔弱的臂膀给挡住,她努力给我和弟弟撑出一缕阳光,让我们可以从石缝里探出脑袋,拼了命地往上长,向外伸,直至枝繁叶茂……

吞下形销骨立的荆棘,熬过如履薄冰的岁月,母亲的坚守终于盼来春天,十余年风霜渊壑,终于得见光明。而母亲早已两鬓斑白,皱纹丛生。满地阳光绚烂,母亲眼眸里流转着经年不见的光芒,她言行匆匆,步伐极快极快到街上买菜,因为一只肩膀不好,头部略略向左歪斜,乡邻们看到了远远打招呼,“群英妹子,丫头儿子回来了吧?”

“对啊阿姐,都家来了,来吃饭啊!”

母亲朗朗回应。这个时候,记忆中自信、麻利、嗓音呱啦嘣脆的母亲又回来了。

在我写这篇文章时,母亲又在为家事伤神。她羸弱的肩膀微微颤抖,阳光照在饱受风霜的脸上,透出异样的苍白,母亲的一双大手白皙得惊人,也浮肿得吓人。我忍住泪,在心里暗暗说:姆妈,让我守护您吧,现在的梨子不贵了,让女儿给您做一碗冰糖雪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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