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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医记

2019-01-10王忆

翠苑 2019年6期
关键词:博文护工病房

1

初春的北京,艳阳高照,时而一阵疾风吹过,柳烟河畔陡然呼啸。夕阳恍惚,瞬间突然下坠,天黑将近。一家临街快捷酒店里,满脸惆怅的王小米,背靠着帝都的黑夜瘫坐在落地窗前,漫无目的地摆弄着手机。微信、微博、QQ各刷了无数遍,却一条动态也不打算更新。这时候,手机忽然在手中大力震颤起来,意识迷离的王小米着实被震惊了一跳,手一哆嗦,手机“啪”的一声掉在了地板上,又随着震动声打个转。王小米这时候才逐渐回过神来,连忙捡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不慌不忙地按下了接听键。

打电话来的是她的发小,鲁智。“喂,你到北京了?”电话那头说。

“嗯,下午到的!”王小米的头仰靠着玻璃窗,软软地。

“听声音怎么有气无力的?不就做个手术吗,又不是没做过,别弄得跟上屠宰场似的,行不行?”

“上手术台你以为跟上屠宰场有什么区别?顶多就是麻醉一打,没有知觉而已!”王小米用一只手捂着头。

“我说王小米,你行不行啊?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去看个病你怕个啥?说不定你这次看完就能站起来了,你能不能有点志气?你能不能……”电话那头喋喋不休,惹得本来就郁郁寡欢的王小米更加懊恼。

她对着手机提起嗓子吼:“鲁智,你有完没完了?你打电话是来安慰我,还是来教训我的?还是朋友吗你!”

“我错了,我错了,大姐,我道歉,错了!”电话那头连连赔不是,“我就想宽慰宽慰你,没大事,别老没事吓唬自己,你说你……”

“你还说是不是?我挂电话了。”王小米越发不耐烦。

“别别……别挂。”鲁智赶紧叫住她,“喂喂喂,没挂吧?”

“还有什么话,赶紧说!”

“那个你明天住院,今晚出去逛逛,吃点啥没?”鲁智见王小米急起来,想给她打打岔。

“逛什么逛,吃什么吃,我有心思干这些吗?你当我来旅游了?”刚说完,王小米一想又说,“晚上在簋街,吃了芥末堆……”

“鬼街是什么街?芥末堆是什么鬼?”

“簋街,郑簋的簋,芥末堆,里面几片三文鱼,外边裹一层白菜芥末。”王小米刚被鲁智的话提上来一点兴趣,这时父亲王博文从洗手间里开门出来。“谁的电话,都几点了?赶紧睡!”

王小米端正了脑袋看了父亲一眼,又对着电话里的鲁智说:“我睡了,挂了!”

“好,你早点睡,等你回来,叫上徐蕊,咱约古南都吃自助哈,你手术加油!”

挂了电话,王小米从窗边用两只胳膊撑着地板,双腿向前划拉,使整个身体向前挪动,这样连续两三次挪动后便靠近了床边。接着双手撑住床边,两腿在地上一蹬爬上了床。可她怎么想还是不对,扭脸对父亲说:“爸,这手术还是别做了,我觉得不靠谱!”

“瞎说!”父亲耐着性子劝说,“你不要害怕,人家薛医生是从医几十年的专家教授,这种手术做了上千例了,你这手术肯定没问题,我都有信心。”

“那成功的有几个呢,您知道吗,我都三十了,我觉得自己现在活得挺好的,我可不信他这一刀下去我就能跑起来。”

“你不试怎么知道嘛?我反复咨询了,也求证了很多人,这手术做了只有好处,不可能有坏处。”

“那试坏了怎么办,他能负责?回头开完刀我连爬都不会了,彻底瘫了,您真要养我一辈子了!还有……”王小米连珠炮般地质疑着,“您就真的相信有免费开刀治疗的好事?我就纳了闷了,我不就上电视做了一档节目吗,怎么就有人主动找上门给我看病了,还是免费?这是馅饼啊还是陷阱啊?您还非上赶着拖我来,您是真不怕出事。”

“好了,人家是好心好意帮你治病,不能害你,你怎么就这么不信任人家呢?”

“行,退一步说,我不管他是什么目的,我知道您想让我能站起来,这是您的心病。北京既然来了,我现在也答应您去看。不过既然真想看病,那咱們干脆去找找林大夫看,行不行?”小米打算用迂回的方法劝说父亲。

“林大夫,哪个林大夫?”

“就二十几年前,帮我做spr脊椎神经手术的林木啊!”

王博文想了想,又觉得是天方夜谭的事,果断打断说:“别扯淡,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总共就见过人家一两面,现在上哪儿找去?”王博文知道小米是在跟他故意周旋。

“不是,您看,我在网上都搜到了……”王小米刚要把手机拿给父亲看,又被父亲打断了。

王博文索性不再理她,盖上被子翻身睡去:“别闹了,赶紧睡,明天一早住院去!”王小米无奈,她无法把握这次手术将会给自己带来如何巨大的转变,更不可能期待从此以后自己就会变为运动健将的身体。此刻,除了内心对手术充满恐惧却无法逃避的心态,她只求能够平安地出手术室。

三月北京的早晨,气温一天天攀升,出了酒店大门便是蓝天白云、阳光四射,这天气好到有点弥漫着初夏的气息。医院离酒店有几百米的距离,这是王博文计划好的,为的就是方便往返酒店和医院之间。像过去30年一样,王博文双手推着轮椅上无法行走的王小米,胳膊上挂着几袋为住院准备的日用品,身后还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父女俩慢慢地走在这并不熟悉的街上。在王小米的眼里,如此大好的太阳光竟是这样的刺眼,她依旧裹着来时的羽绒服,戴着帽子,有意识地将头低下,并且恨不得把帽子捂住整个脸。

“今天又不冷,这么好的天气,你捂着个帽子干吗?拿下来,晒晒太阳。”王博文边走边说。

“不拿,这一路上全是寿衣店,晦气!”此刻的王小米是如此敏感,任何一个稍微负面的事物,到她这里都会无限放大其负面的暗示效应。

“迷信!”王博文笑了笑说,“我知道你有抵触情绪,都到这一步了就别胡思乱想了,没事!实在不行,等今天做完术前检查,我再跟医生商量商量晚上还是让你回酒店住,睡个踏实觉,明天好做手术。”

到了医院,护士带着父女俩进到病房,指着中间的病床说:“就这儿啊,92床,让病人先上床,平躺,一会先抽个血。”说完她就准备扭头出去。

“护士,”王博文叫住她,“请问薛医生在哪儿?是他联系我们来的,我想见见他,跟他打个招呼。”

“哦,薛医生今天在手术,可能今天要很晚才出来,他应该知道你们来……”护士说着就走了。

王博文把小米扶上床,正准备把带来的东西收进床边的柜子里,旁边91床的病人不乐意了,连喊带叫:“嗨嗨,这我的,您的是那边的柜子。”

“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弄错了!”说着,王博文赶紧把塞进柜子里的东西又拿了出来,堆在了王小米的床上。另一边负责93床的护工趁病人去洗手间的工夫,主动帮着王博文收拾东西,王博文连声感谢。这位护工借着这个空隙,压低了声音问:“你们需要护工吗,我现在伺候的病人下午就出院了,要不然我就接你们的吧?”

王博文本就有意要找个护工帮着照顾小米,见有护工主动自荐,一心以为是薛医生提前做了安排,他连连答应:“那好啊,等那位病人出院了,您就来照顾我女儿吧,我们明天做手术。”

护工一听王博文这么殷切的盼望,趁热打铁地说:“没问题,没问题,我今天就能接您这床。要不咱们一会儿就签合同,您再提前把今天的定金给我付了。”

“好的,一会儿我就给你付定金……”

王小米在一旁听了半天,见父亲和护工谈得这么热火朝天,有意打断他们,插话说:“阿姨,您是哪儿人呀?”

“我是河南驻马店的。”护工殷勤地推荐自己,“我在这儿干了好几年了,24小时不离病房,病人对我评价都很好的。你放心,我一定能把你照顾好的。”又对王博文说了一遍,“您先交定金,一会儿我让我们领导来跟您签合同。”

可这护工还没说完,旁边93床的病人就回来了,她坐在床边把鞋一蹬,瞥了一眼护工和王小米父女,一脸不悦地对护工说:“哟喂,我这还没走呢,您就找好下家了?”

护工顿时变得蹑手蹑脚,她小声嘟囔:“您这不下午就出院了吗,我也要给自己接活啊?”

“92床王小米,家属来拿单子去做检查了。”王博文听见外面护士叫,边答应着边推来了轮椅,准备给王小米穿上鞋,把她抱上轮椅。一旁的护工也来积极帮忙:“我来,我来。”说着她就利索地帮王小米穿好了鞋,并且一把将她抱上了轮椅,却没想到她这一抱没掌握好力度,差点把自己的腰扭了。但她却没作声,等王博文推着王小米出去之后,护工扶着腰坐了下来。床上的病人笑话她:“这活你还接吗?”

护工疼得龇牙咧嘴,摇着手又摸摸腰说:“这活我还真不能接,这小丫头太沉了,别回头把我自个腰弄坏了,不划算。”

“呵呵……得了,我今儿不出院,你呀,接着跟我。”

“那好,幸亏还没跟他签合同!”

2

王博文推着小米楼上楼下地做着各项术前检查,父女俩拿着各种化验单跑遍了半个医院。在王博文取ct片的时候,小米坐在轮椅上四处观望,恍惚从不远处的诊室门缝里看到一个身穿白大褂,打着领带,戴着眼镜的大高个侧影。她盯着门缝看了很久,直到从外边走进去一个大夫顺手把那一丝门缝彻底关上了。可小米怎么想怎么觉得刚刚看到的人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可是这是在北京,在陌生的医院她哪来的熟人呢?她还没想明白,父亲就跑过来推着车说:“走吧,都一点多了,先出去吃饭,下午还有一个胸片就检查结束了。”

“你想吃点什么?爸带你去吃!”

“都这个点了,饭店肯定早歇业了,随便吃点吧,我没胃口。”

“没胃口也得吃啊,明早手术,今晚就不能吃东西了,趁现在抓紧时间吃点。”父亲一路上哼哧哼哧地推着女儿,大约走了有一公里的样子,找到一家顾客稀少的火锅店,他把小米放在门口说:“你等会儿,我进去看一眼有没有饭吃了。”

在等父亲的片刻,小米的微信视频电话响了。

“hello,你现在在哪儿呢?”是好友海珍。

“剛从医院检查完,出来吃饭了。”

“那明天手术?”

“对,明天!”正聊着,小米看到街对角有一个街头艺人正抱着吉他弹唱,音响声音充斥着长街。

“不紧张吧?”

对角的歌词里唱着“我在这里欢笑,我在这里哭泣,我在这里寻找,也在这里失去。北京,北京……”

“不紧张!”小米倒吸了一口气,然后又说,“如果手术是一次重生,但愿可以忘掉至死不渝的人!”

下午2点钟左右,父女俩又回到医院的病房里,其他两床的病人都午休了,早上积极活跃的护工坐在93床的床尾把玩着手机,见小米父女俩来也没了上午的热情,过了好半天才表情淡漠地说了一句:“我这床的病人这两天不走了,你们重新找人吧。”

王博文感到纳闷,怎么早上说得好好的事扭脸就变卦了,难道是因为没给钱?

一旁的护工好像听懂了什么,不屑地瞥了一眼又继续摆弄手机。王博文对小米“啧”了一下,放低话音:“别胡说!再重找一个就是了。”然后,他又如之前一样,推着女儿出门去做检查。

“小丫头片子,脚不会走路,嘴真厉害,看有谁敢接你这活!”护工很不爽地在他们身后诅咒着。

下午做完胸片最后一项检查,已经是傍晚五点半了,王博文推着小米来到了护士站,护士站里几个护士正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表情怪异地说着什么。背靠着服务台的两个护士似乎是害怕被人听见,半捂住嘴说:“怎么会手术做成这样?”“就是啊,他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王博文看到早上带他们进病房的护士,就礼貌地对她说:“你好护士,孩子明天就手术了,我想今晚带她回酒店洗个澡休息一下,请问,我们今天晚上能不能不住这儿,明早再来?”

这个护士见有病人来,有意咳嗽了一声,眼珠往四周转了转,提醒周边本来叽叽喳喳的护士们闭嘴。然后,她才正了正语气回答:“那你写个请假条,明早一早就得到病房做准备,8点半就有医生、护士来接了。”

王博文拿着护士给的笔和纸,一边写一边答应着护士的话,然后又多问了一句:“薛医生呢,到现在还没下手术啊?”

结果,这护士很不耐烦地收走了笔和纸,斩钉截铁地回了一句:“没呢!”

坐在轮椅上的小米,总感觉那群护士相互之间说话的神情和状态有些奇怪,可又说不准是哪儿不对劲。

晚上,王博文再一次推着轮椅走在医院回酒店的路上。8点以后的北京,街上灯火通明,枝叶在路灯下摇曳。帝都再窄的街道看上去也觉得宽阔,车来车往,人潮涌动。如果不是看病,这一切看在小米的眼里应该能化为好多理想的诗句吧。夜晚逐渐深沉,气温也不像白天那么暖了,才走一段路就感觉有丝丝凉意钻进羽绒服里。王小米仰头目视着前方的红绿灯,问父亲:“爸,当年您和我妈也是这样带着我在北京这么看病的?”

王博文一路吭哧地推着,刚走完接近一半的路程,他能感觉到全身热腾腾的,风迎面吹来,只觉得分外凉爽。“当年哪像现在这么方便啊,一步就到位。那时候你小,我和你妈都还年轻,精力足,经常是几天几夜不睡觉,白天照样扛着你在北京找医院。”王博文推着轮椅有些气喘吁吁地说,“你记得家里有一张你盘腿坐在天安门前面的照片吧?拍照片的时候你还不会坐,我和你妈好不容易才把你扶稳坐好,刚松手拍了一张你就倒了。不过,幸亏那次的手术挺成功,回去没多久你就真能坐了。所以啊,这次肯定也没问题,等做完手术你能站起来了,我们再去天安门拍一张站起来的照片。”

“您想得也太好了吧,哪能这么神奇啊!”说着小米低了低头,突然觉得鼻头有些酸涩,眼里温热,吸了一口气说,“您放心吧,不管如何,明天手术我肯定配合。”天越来越黑,幸好有霓虹灯引路,伴着“嗖嗖”的疾风,王博文放慢了脚步,父女俩一路摇晃着到达了酒店。

3

第二天一早六点多,落地窗外的天蒙蒙亮了起来。小米和父亲在酒店餐厅简单吃了早饭后,再一次走在返回医院的路上。昨晚的疾风早已销声匿迹,初春的太阳和昨天一样温暖。今天手术,小米换上了轻便的衣服。

一大早,医院里的电梯如早高峰的地铁一样人头攒动,王博文推着王小米一边等电梯,一边看时间,生怕赶不上8点半医生来病房接小米去手术室。等了两三趟之后终于挤到电梯门口,一开电梯门,王博文反应迅速地将轮椅推到了最里面,随之又是一群医生和病人一拥而上,原本相对宽敞的电梯瞬间被挤得满满当当。小米的轮椅被挤到最里面靠边的角落,仿佛有点要窒息的感觉。小米扭头看向斜对角,她在前面两个人之间的缝隙中似乎又看到了昨天在诊室门缝里看到的那个人。高高大大的个子,戴着眼镜,穿着白大褂系着领带,她越看越觉得熟悉。突然灵光一闪,小米终于想起来这个人不就是自己要找的林木医生吗?她正要抬起头告诉父亲:“爸,那个人是……”

“到了到了,先出去再说,要来不及了。”王博文急急忙忙拨开人群把小米推出了电梯。再一转头,小米发现刚才看见的人已经不见了。

她有些激动,又气急败坏地说:“我刚刚好像看到林木了,他在這家医院,怎么眨眼工夫不见了?”

“哪来的林木,你又瞎说什么呢?”王博文急呼呼地推着她直往病房冲。

“绝对就是他,我肯定没看错,他在这儿,我要去找他!”小米说着就拍打着轮椅。

“哎呀,你这孩子,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一会儿就手术了,你闹什么闹啊。”

刚走到病房长廊中间,就让人觉得整条长廊气氛怪怪的。医生护士,还有周边的病人都拥到最顶头的病房,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不一会儿就听到那间病房里传出了女人号啕大哭的声音,还有几个男人打骂、摔东西的杂音。“你是什么医生教授?怎么给病人开的刀?你拿的是手术刀,还是宰人刀?你赔我爸的腿,拿你的好腿来赔……”

王博文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今天的手术上,虽然对这次手术充满着信心,但是作为父亲还是有点忧心忡忡。等他们一进自己的病房,却发现昨天住在93床的病人和护工都不见了,只剩下91床的老太太躺在床上不作声。然而王博文顾不上这些,他让小米赶紧爬上病床,换好病号服,做好一切准备,就等医生来接她去手术室了。而小米坐上了床还在继续念叨着:“我看到的是他,一定就是林木,肯定没错。”王博文不予理会,一心想着薛医生怎么还没来。

这时候,两个量体温的年轻小护士拿着铁盒走进病房,边走边说着外面发生的事:“薛医生这次可算完蛋了,他怎么这么糊涂啊?”其中一个小护士将盒子里的体温表递给王小米,职业化地说:“量个体温!”

另一边护士也跟着应和:“就是啊,他怎么能在手术前一晚喝酒呢?第二天就手术了,就因为酒没全醒把人家腿开错了吧?”

在一边的王博文听着不对劲,连忙问了一句:“护士,你们说的薛医生,是哪个薛医生?”

两个护士说完才想起来,这床的病人今天也是要薛医生做手术的,两人瞬间失色,互相看了一眼,站在王小米这边的护士慌张地取下了体温计,快速回答:“就是本来给你们做手术的薛医生,他临时出了点状况,医院会有安排的。”两个护士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如同逃窜般快步离开了病房。

王博文听了面红耳赤,二话不说气愤地打开病床旁的床头柜,从里面“丁零哐啷”地往外翻东西,边翻边对小米说:“换衣服,换衣服,走走走……”

正在这时一群身着洁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进来,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医生走上前略带歉意地说:“你好,王小米,我们是骨四科的医生。因为薛医生今天临时有事,所以,您的脚部矫形手术,还有术后的治疗都交由我们的团队负责。”

“不做了,不做了,这都什么医院、什么医生?姓薛的,找到我们的时候,自称是国内治疗脑瘫的专家、教授,还说自己是国务院的保健医生,这下好了,还没做呢,他自己先露水平了。”王博文连看都没看那群医生,只顾着拿着背包、收拾行李,又没好气地说,“主动找上门的都是骗子,医生是,护工也是!”

那位年轻医生又解释道:“是,您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薛医生的事是个意外,跟我们医院无关。”青年医生接着说,“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医院最具有权威,做脑瘫手术零失误的……”

“不做,不做,零失误也不做,都打着权威的幌子糊弄人,做医生的能有点良知吗?我谢谢您,我们孩子这么活着挺好的!”王博文眼都不抬一下。

“你好。我是……”从人群里有一位较为年长、高个子、白大褂里面穿蓝格子衬衫、系着领带的医生向前一步走了过来。

“林教授?”一直默不作声的王小米突然觉得眼前一亮,又将信将疑地确认了一遍,“您是林木?”

“你怎么认识我?”那位年长的医生也觉得奇怪,旁边的医生都感到诧异。

王小米一下子笑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林木,又拽了拽一旁快要发火的父亲,又惊又喜地说,“是林木教授,您看呀,就是25年前给我做过spr的林木教授,我就说我刚刚在电梯里看到的一定是他!”

“林教授……”王博文猛地一抬头,一眼就认出了是当年给女儿做过手术的林木教授。

林教授虽然并不记得眼前的父女是谁,更不记得25年前的事,但面对认出自己的病人,也出于礼貌地笑了笑,然后回归正题说:“我觉得她这个手术还是要做的,虽然只有50%的成功率,但做了至少不会有坏处。”

王小米欣喜地问:“这是您做吗?”

“当然还是我来主刀,如果你们信任我的话!”

于是,25年后,王小米又一次在北京躺在了手术台上,主刀的依然还是25年前给她做脊椎手术的医生。25年前,她只有5岁。林教授也才三四十岁,刚从美国带着研究成果归来,是spr手术的创始人,那一年,王小米也成了他研究成果的受益者。这次的腿部矫形手术,也只用了一个多小时,王博文也像二十多年前一样,守在手术门口看着手术灯亮起,又等到手术灯熄灭。只是相比上一次,如今他心里少了很多的忐忑,因为主刀的是林医生,25年前成功给小米做过手术的林医生。

手术后的王小米,全身瘫软地躺在床上,身上布满各种监视仪器,鼻孔里插着氧气管。几个小时后渐渐苏醒,她依然对刚开完刀的两条腿没有知觉。她感觉头脑非常迷糊,眼睛想睁却睁不开,有种半夜还没睡醒的浓浓困意。只听到床两边都有人在不断叫她的名字,她却没有力气去回应。这中间,她还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又回到了家里,妈妈拿着新衣服在叫她起床,说再不起来就赶不上自己的新书发布会了。

“你们赶紧再叫叫她,麻醉快过了,先别让她睡过去。”把王小米从手术室送回来的医生又来叮嘱着。

“小米,醒醒,别睡了,小米,眼睛睁开!”

“醒醒,孩子,别睡了!”这个声音是个女的,中年人的声音,但王小米并不认识她。小米在两个声音不间断地呼喊下逐渐睁开了眼睛。她看到一边是父亲,一边是个身穿鲜绿衣裳的阿姨,迷离中她看到这个阿姨面相还算和善。

“醒啦!”王博文说,又告诉她,“这是我们找到的护工阿姨,这几天请她帮忙照顾你。”

第二天中午王小米总算是清醒了,她能感覺出打了石膏的双腿开始疼痛,然而她动不了,只能平躺在床上。她发现自己现在躺的床位不是一开始的92床,而是靠窗户的93床,她有些纳闷:“爸,我不是在那床的吗,怎么换到这儿来了?”

“哦,这床靠窗户,空气好,阳光足,是林教授的助手赵大夫帮你安排过来的。”王博文说。

“小米,中午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买。刚做完手术吃点清淡的好,喝点小米粥行吗?”护工帮着理理被子笑着问。

“行吧,您看着买吧!”小米有气无力地说。

“林教授、赵医生他们在你睡着的时候来看过你了,他们跟我说手术做得很成功,让你放心。”王博文坐在床边说。

“我到现在还有点迷糊,我就记得在手术台上是那个年轻医生一直陪着我,还让我别害怕,后来挂着水我就睡着了。”

“那就是赵医生,最近总来问你情况的就是他。”

“那林教授呢?我就说一定是他吧,我就知道他肯定在这里。”

“是他,没想到还真歪打正着让你给碰上了。他上午来看你的时候还说了,说你是他的小病人、老病号,让大家多关照你。”王博文乐呵呵地说。

“他想起25年前给我开刀了?”小米突然感觉右腿疼得厉害,“哎哟喂”喊了一声。

王博文也跟着紧张地站了起来:“怎么了,哪儿疼啊?我去叫大夫!”

“等一下……”过了一会疼痛感又好像缓和了一些,小米叹了口气,“没事了,缓过来了。”

手术后的几天,几乎每天早上都能看到林教授带着他的助手赵医生和穆主任来查房。他们每次都会在小米的病床旁多停留一会儿,向王博文和护工询问小米每天的状况,检查她的伤口。很多时候都是赵医生和穆主任在问,林教授自己很少开口。王博文说,林教授似乎年轻时候就是这样话不多。他隐约想起,当年小米做完spr手术,他也只来查过一次病房,也没说太多话。

后来听其他病人说了才知道,其实平常都是穆主任和赵医生来查房,像林教授这么德高望重的教授,很少会亲自参与查房。有人还纳闷,怎么最近总能见到林教授?

4

傍晚时分,一抹斜阳透过窗帘隐约照进病房。王小米睡着了打着吊瓶,然后听见护工阿姨在她床头上按了呼叫铃说:“没液了,来换液了。 ”王小米还是觉得没有太多力气,不想睁开眼睛。不一会儿,她闭着眼在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旁边两个病床的病人在谈论她。

“听她爸爸说这姑娘是个作家,出了好几本书了。”邻床的女病人说。

“别介,我告诉您,我可不信这个。有的人呐,说是自个写书,其实是别人帮着代笔写的。我估计她也是,最后署个名嘛。”91床的家属说。

眼睛本来闭着的王小米明明白白地听着,忽然间不咸不淡地冒了一句:“大爷,您是看见有人替我写了,还是看见我就署名了?”说完这话王小米就睁开眼朝左边看了一眼。

护工阿姨看小米醒了,赶紧上来贴着她的耳朵说:“别听他胡说,他懂个啥!”

小米也懒得理会这些闲言碎语,问护工:“阿姨,我爸呢?”

“你爸去给你买罐头了,你早上不是说想吃橘子罐头的吗?他去买了。”

病房里的黑夜总比白天还要漫长,一间三人的病房里,晚上连同病人和家属,还有护工能住上四五个人。一到半夜十一二点,各种呼噜声,上厕所的开门声,以及隔壁病房孩子的哭闹声此起彼伏。王博文弄了张行军床搁在小米病床旁边,在不到一米的空间里蜷曲着。今晚他是真的累了,似乎睡得很沉,平时很少打呼噜的他,今晚的声响格外响亮。这声响叫另一旁92床昨天刚住进来的病人睡不着了,那阿姨最开始有意无意地拍拍床沿,以为这样会惊动他,可是并没有。最后实在没招了,那阿姨侧着身爬起来叫道:“您闺女叫您呢!”

这句话一出,王博文吓得一个猛子爬了起来,睁大眼睛摸着小米问:“小米怎么了,哪儿难受啊?”

此时的小米也没睡着,她睁着眼望着天花板,很淡定地说:“我没事,您呼噜声太大,吵到人家睡觉了。”

“哦……”王博文松了一口气,侧了个身躺下来说,“你怎么醒了?”

“我睡了一觉了,醒了,现在几点了?”

王博文点开手机看了一眼:“半夜十二点多了。”

“我睡了那么久才十二点多?”王小米觉得讶异,“放在家里这会儿我正忙着呢!”

王博文觉得侧着身有些难受,又把身体躺平着打了个哈欠,“睡吧,这不住院吗,跟你作息时间不一样的。”

“爸,您明天晚上还是回酒店住吧,这床睡得不舒服。”

“没事,这比过去好多了。过去在医院也舍不得花钱租个床,实在没办法了,就找个废纸盒放在地上,在上面铺一层床单也就睡了。唉,那时候啊……不说了,睡吧!”听着王博文说着话,王小米叹了口气闭起眼睛,却过了很久才睡着。

5

“小米,醒啦?”护工阿姨一大早已经买好早饭回到病房了。“我给你买了豆浆和花卷,豆浆里还放了糖,咱们今天换换口味。”护工阿姨一脸笑意,“一会我给你擦擦脸就吃。”

“嗯,好!”王小米今天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谁知道这豆浆和花卷刚吃了几口,她就感觉不对,胃里很不舒服,她连忙拦住护工阿姨喂她吃东西的手说:“要吐!”脸色突然也不好看了。

护工阿姨吓得措手不及,立刻抽了几张纸巾想替她接住,可随着王小米“哇”地一下,吐得被子上全是肚子里吃下不多的东西。等吐完了,才觉得好受一些。正在这时,赵医生带着几个医生进来查房,看到小米这情况便问:“怎么了?”

“吐了,刚吃了几口就吐了!”护工阿姨解释说。

“还有哪儿不舒服?”赵医生走到王小米身边问。

“有点恶心,吐过好一点了,还有头晕。”王小米躺在床上脸色有些蜡黄。

赵医生又仔细看了看她说:“没事,头晕恶心是因为给你打安定棒的原因。你这是驱动型脑瘫,怕你控制不住乱动再弄坏伤口,所以就先打了安定稳定一下,别担心。”赵医生又转过身交代护工,“最近还是给她吃清淡一点比较好。”

“好了,没事,好好休息,一会我来给你换换药。”赵医生又安慰了一下王小米。

“嗯,谢谢赵医生。”王小米见今天林教授没有来查房,想了一下便问,“林大夫呢?”

“林大夫今天一天的手术。”

“哦!”呕吐后的王小米觉得轻松了一些。

这天晚上,王博文在小米的劝说下回酒店住了,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交代护工,不管多晚,一旦有事赶紧打电话给他。护工阿姨理解做父亲的心,一再保证说,她半步都不离开小米,让他放心回去休息。

晚上八九点钟,熙攘一天的医院总算安静了,病房里其他两床的病人和家属都熄灯睡去。王小米等护工阿姨也睡熟了,才偷偷打开床头灯,摸索出手机来想写点什么。从手术到现在,她已经好几天不更新朋友圈了,除了最好的两个朋友知道她在北京做手术,其他人还一概不知。微信对话框里也只有海珍几天前发来的信息,问她手术做得怎么样了?她回复:手术顺利!正在小米过手机瘾的时候,病房的门被轻手轻脚地推开了。

“林教授!”王小米扭头一看。

林教授轻轻地走到小米的床边,说:“这么晚了,你怎么不睡啊?”

“睡不着啊,您怎么还没下班?”

“今天的手术刚结束,一会儿就走,这两天感觉怎么样了?”林教授看似有些疲惫,顺手拉了床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比前两天好点了,就是精力还不是很足。”

“刚做完手术都这样,还有个恢复过程,你早点睡。”林教授准备起身离开。

“林教授,”王小米叫住了他,试探地问,“您还记得25年前给我做手术的事吗?”

林教授抬手扶了扶眼镜,笑了笑没说话。

王小米当然知道他是记不得的:“您肯定记不得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您看过的病人那么多,记不住这也正常。”

“我看过你腰椎上的刀口,的确是我做过的,看样子恢复得不错。”林教授又坐下来说,“其实你这样的状况,如果再早一些来看,说不定還能有很好的改善。可惜那时候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也不像现在通讯这么便捷。”

“是啊,25年前到北京看病可难了,我出生8个月的时候被查出来是脑瘫,紧接着就天南地北地看。1994年的时候,我姑父的一个战友在北京聋耳康复中心工作,经他介绍认识了当时康复中心的汤主任,后来汤主任就把您介绍给了我爸妈,说您是刚从美国回来的,是最年轻的治疗脑瘫的专家、教授。据说当年挂您的号可难了,要不是汤主任帮忙加塞,我哪能被您看到呀!”王小米回忆着说,两人都笑着。王小米接着说,“于是我爸妈抱着我,拿着好不容易加塞的门诊号找到了您,后来您给我看了就把我收住院了。再后来手术做完28天以后,回到家我就能爬能坐了。”

“你那时候还那么小,怎么能记住这么多?”

“也不全是我记住的,”小米摇了摇头,“有的是后来我爸妈讲给我听的。但是对您过去的印象,其实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有些模糊又神秘。”

“那你那天是怎么认出我的?”

“我说是直觉,您信吗?”林教授听了又笑了笑。小米又说:“我知道您不信,您信的是科学。我之前确实在网上百度过您的相关信息,所以您现在长什么样,我能记住个大概。可这么多年来有一点是真的,就是我一直记得林木这个名字啊,这是真实的。如果当年不是林木教授做的手术,可能也就没有我现在的样子。”

“那你怎么到现在才找到我,还是阴错阳差?”

“这话说起来就有点长了,那年手术后的好多年里,我家里发生了很多变化,又经历过多次搬家,所以也就没顾上我看病这回事。我小时候不愿意上特殊学校,直到9岁才上了普校,一直上到初中毕业,然后,又自学了文史哲的课程,接着,就开始独立创作。直到近几年以作家的身份出书,再到后来上了电视做了几档节目,最后,就有人莫名其妙地找到我家说要帮我治病,歪打正着就找到您了。”

王小米在只有几瓦亮的床头日光灯下对林教授讲述着这一切,她见林教授点点头,又笑着说:“虽然我一直觉得您在我小时候记忆中的形象很神秘,但是我听我爸妈说,您年轻的时候是一个特别儒雅的人,很绅士,做事很严谨,话也不多。而且那时候好像还挺帅,要让我用现在的话来概括,这不就是标准的男神嘛!”

“男神,都这把年纪了?”林教授“嘿嘿”笑了一声,直起身子站起来说,“我走了,赶紧睡吧!”

道别时,小米俏皮地问了一句:“不管是不是阴错阳差,我这次又落您手里了,这回您应该记住我了吧?”

林教授没有回答,只是边往外走,边向她挥挥手。

6

手术后的第六天,王小米已经可以稍微坐起来一些了,精神也好多了。没一会儿手机视频响了,是妈妈打来的。王小米按下接听键,举着手机看着屏幕半天没说话。

“总算肯接我电话了,好一点没?”妈妈问。

“好点了。”王小米面无表情地回。

“还生气呐,那天我不是故意凶你,你看你吓得,你这根本不是大问题,现在手术做得挺好的嘛。”

“我做手术不是大问题,别人的问题全是大问题,您就舍小家保大家吧。我就想让您安慰安慰我,您看您那天对我吼的,真行!”王小米带着委屈说。

“好好好……是妈不好,等你回来妈好好照顾你。还有,你看这是妈昨天给你买的新衣服,给你这个月底新书发布会穿,这颜色、款式喜欢吗?”妈妈在视频那头举着一件紫红色西装外套问。

王小米心里的怨气消了大半,看了看衣服说:“行吧,我后天就能出院了,等我回去再说。”

跟妈妈打完视频电话,微信里又收到一条消息,小米一看竟然是林教授发来的,内容是一首古诗词,有两句是这么写的:“春风习习清池岸,新柳丝丝碧水湫。”

王小米看了乐不可支,虽然古体诗不是她的特长,但是凭借她写了这么多的现代诗,诗词的韵律怎么着也懂得一些。于是,她思考了一阵回复:“微风徐徐拂京城,林木茵茵又逢春。”发出这条微信后,小米又另外加了一句,“写不好古体诗,几句拙作,请见谅。”

这时,护工阿姨正和隔壁病房串门过来的家属聊着,这是一位跟随儿子带着孙女来看病的老奶奶。

老奶奶满脸愁容地诉说着自己家的伤心事:“我们家这个孙女才6岁,他爸爸啊,背着她跑了好多地方给她治病,可这脑瘫真是太难看好了!”

“那她现在自己能站起来吗?我看怎么就您和孩子爸爸在这儿啊,她妈妈呢?”护工阿姨问。

“哪能站啊?连坐都不行,全靠她爸和我背着抱着,说话也不利索。这么大了,只会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说起她那个妈,更别提了。唉,她其实是双胞胎,上面还有个姐姐。后来俩孩子长到一岁多的时候,发现这小的得了脑瘫。她妈就悄不留声地把好的那一个带走了,把这个有病的留给我们了。我啊,就担心这孩子以后可怎么是好哦?”老奶奶说起孙女就抹抹掉下的眼泪。

“才6岁,还小啊,赶紧找林教授做手术啊!”在一边听着的王小米突然插了话,并劝慰老奶奶,“我跟您说啊,我小时候也不会坐,我干什么都要人抱着我。后来还就是林教授给我做了脊椎手术,没多久我就能自己爬起来坐了。当然孩子越大,家里就越要逼着她自己去做能做到的事,一定要放手让孩子自己去做。”

“对,我听她爸爸说了,我们小米在家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好多事就是她妈妈以前逼出来的。”护工阿姨也劝告那位抹着泪的老奶奶。

“总之,脑瘫是很难治愈的,但是找对医生还是会有很大改善的,找林教授看就对了!”

“哟,帮林教授打广告呢?”赵医生说着话走进来。

“没有,林教授的医术哪还需要我打广告啊!”王小米看老奶奶走了回去,想起她刚才说的话,有点替那孩子辛酸地念叨着,“这么小的孩子就被亲妈丢了,真是可怜。脑瘫的孩子心智明明可以很健全的,但是如果生长的环境是破碎的,那未来就很难说了。”

“嗯,是这样!”赵医生说,“其实,还是会有很多人把脑瘫的概念理解错了,听这名字都認为是大脑出了问题,事实上并不是。”

“所以很多误会就是这么来的,脑瘫?脑残?明明就是两个概念,他们怎么就弄不懂呢?”王小米鼓了鼓嘴有些无奈。

7

王小米手术后的第八天,窗外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小米也等到了拆石膏的日子。

早上还在吊水的小米,精神状态越来越好,她依旧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头顶的吊瓶,心里窃喜着:“吊完这瓶就不用每天被扎了!”正想着,她无意间扭脸往门外一看,有个穿白色外套、背黄色背包的女孩推门就进来了。“咦,你怎么来了?”王小米惊喜地笑起来。

“我昨天刚好来北京出差,听你爸说,你在这儿做手术,正好过来看看。”

“阿姨,这是出版社我的责编,麻烦您去洗点水果来。”小米向护工阿姨说。

护工听了小米的话说:“好嘞,你们先聊!”随即从柜子里找出新鲜的水果,拿着盆去盥洗室洗了。

责编朝护工礼貌地笑着,然后关心地问小米:“你怎么样啊,什么时候出院?”

“你来得真是时候,今天我就要拆石膏了!”小米嘻笑着说。

盥洗室里,护工阿姨洗着水果,一会儿另一个护工也端着盆走到她旁边。王小米的护工阿姨并不认识她,她却有意上去搭话:“你照顾的那女的,还没走呢?”

王小米的护工阿姨不在意地应着:“今天下午应该就能出院了。”

“那丫头不好伺候吧?一开始让我接,我没敢接。她又重,还控制不住地动,上厕所什么的,可累人了吧?”

“不会啊,这么多天也没让我抱她,我觉得照顾她没多累啊!”护工阿姨又一想对她说着,“这孩子就怕上厕所麻烦人,自己忍着痛坚持插了两回尿管。”

“是……这样啊。”那个之前不敢照顾小米的护工一下子没了言语。

这一刻的病房很安静,盥洗室的门没关,两位护工说话的音量不小,一字不漏地都传到王小米和责编的耳朵里。责编看着王小米,表情里渐渐替小米不忿,王小米笑笑说:“我跟你说一件特有意思的事啊,前段时间我在南京的路边碰到一算命的,不是瞎子的那种,你知道他是怎么算的吗?”

“怎么算,看手相?”

“人家現在可不是那么老套的算法了,”小米兴致勃勃地讲着,“那老先生问了我的生辰八字,一会翻翻八卦书,一会又查查手机算命APP,然后跟列公式似的给算出来了。”

“哈,现在算命的都用这么高端的方式做生意了,他都给你算出什么来了?”

“他说,我的这个属相蛇,其实不是地上的蛇,而是天上的龙,因为触犯了天规被惩罚到人间受难了,你听像不像讲白蛇传?”

“哈哈,还真有点像呐,还有呢?”

“他还说我今年运气不佳,易破财。又说我以后的事业运不错,日后的事业大有可为。后来,我回到家照镜子一看,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会说我事业大有可为了!”

“为什么?”

“因为那天我是才开完作品研讨会出来的,穿的是正装,他能看不出来吗?我又问他,健康运如何?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让我相信科学,有意思不?”小米扑哧一笑。

“这可太有意思了,别说,人家算命的都知道翻书、查手机了,人家也是讲科学的!”

“是啊,我后来一琢磨,他说的有的还是像的。我今年运气的确真有那么点背,你看啊,我今年本来是可以高校进修的,结果,一切都准备好了,临了让人给顶替了。还有,今年从开头我就向各种报刊社投稿,每回看着都差点中了,可到了最后关头却就给毙了!这些附带的东西,我也就不说了。可就这次破财看病来说,一来就遇到骗子医生和护工,要不是遇到林教授,我这手术还不指定给什么人瞎做呢!我有时候还真害怕,万一哪天一觉醒来,发现我这手术不是林教授做的,就太可怕了!”小米说着摇摇头,好像多少能摇掉一些恐慌似的。

“别说得这么衰了,现在这不挺好的嘛。而且人家算命的都说了让你相信科学,这句话还是比较靠谱的,”责编转念一想,“我觉得算命这故事挺有意思的,这素材别浪费了,你回头弄一篇小说得了。”

“我觉得可以!”王小米又乐起来,做了一个ok的手势。

“哦,我来半天差点把正事给忘了!”责编忽然想起了什么,翻翻手里的包拿出两本书来,“呐,这是你新书的样书,你看看。”

小米拿在手里翻了翻,看了看封面:“嗯,做得挺好,感觉很有质感。”

“你看这次的封面设计是烫印的,黑底上面有一棵银色的树,这树是倒着生长的,跟你定的书名《在静寂里逆生长》恰好吻合。”

“是挺不错的,这风格也体现了这本书冷静淡定的主题……”小米和责编讨论着。小米又反复看了看封面上的书名,突发奇想,眉头皱了皱说,“你说,我今年运气这么背是不是跟我叫这书名有关啊?逆生长,又活回去了?”

“这你也迷信?”责编笑她,接着说,“要照你这么说,你下一本新书定的是《轮椅上的奔跑》,看样子你这运气又要‘跑起来,扭转乾坤啦?”

“呵呵……你这逻辑不错,可以期待一下。”说着两人被对方逗得开心地笑了。

8

“你真烦人,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有完没完,明天我不在这儿了,叫你俩儿子来伺候你!”91床的家属大爷又发起脾气摔门而出。

“不用,我谁都不用你们伺候,你走吧你!”病床上的老太太气得提高声音吼着。

在小米看来,这老俩口这么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眼睛朝隔着中间一张床的大娘望去,劝说道:“大娘,别生气,这大爷肯定一会儿就回来了。”

“这老头子,天天的,非要跟我吵吵!”大娘踢了踢被子说。

“没事,我都看出来了,大爷脾气是不好,但是这么多天嘴上一直喊走,这不还是他日夜在这儿陪着您、照顾您嘛,别气了!”

大娘被小米的劝说有些消了气,她侧过身对小米似乎有那么一些歉意地说:“姑娘,那天我老头子说你不像作家,只署名的话,你可甭跟他计较,他不懂这些的。”

小米早就释然了,这会儿一笑说:“这事都过去了,我没放心上,您别客气!”

“小米,林教授和赵医生、穆主任来了!”王博文和林教授他们走了进来。

小米开始介绍:“这是我的责编,这位是……”

“我知道,医学界的白居易嘛,都听小米说了。”责编抢先说。

大伙儿都笑着,然后林教授拿出一本书和一支钢笔递到小米面前说:“今天拆了石膏就能出院了。送你个小礼物,打开看看。”

小米打开一看,是一本小说《生生不息》,封面上有一枝鲜红的玫瑰。第一页里面有林教授写的寄语和签名,寄语写着:“永远的生命之树。”

小米也拿出手边的新书送给林教授,说:“我这也是一棵树,逆生长的树。”

林教授接过书,对赵医生和穆主任说:“开始拆石膏吧。”随后几个医生一起帮忙拆。王博文站在床尾目不转睛地看着从女儿腿上拆下来的石膏,坐在床上的小米闭起了眼睛不敢看。石膏被顺利拆了,王小米瞬间觉得双腿得到了释放。赵医生拿来了一个拐杖,对眼睛慢慢睁开的小米说:“想不想试试下地走走?”

“走走,能走吗?”她仍然很怀疑,却又很想试试。

周围的人也都在用肯定的眼神鼓励着她:“走走,试试。”

小米用得力的右手握住拐杖的扶手,左手被赵医生扶着。她使足了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身体开始有些摇晃不定,等她稳定了一会,她感到原本弯曲的腿可以站直了。王博文在一旁殷切地盼望着,小心地说:“能走吗,试试?”在父亲和所有人期待的眼神与话语中,小米小心翼翼地迈出了第一步,接着是第二、第三步……她渐渐松开了赵医生的手,自己用手拄着拐杖一直往前走,而且越走越稳当,每一步都迈得如此自如。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她转身回头看着大家都在对她笑着,一束明亮而通透的光照耀在她身上。她看到父亲眼含热泪抓住林教授的手一再感谢,她看到责编欣喜万分地对她说:“太好了,小米,你能站起来走路了,这次新书发布會你能自己站上舞台了!”她还看到赵医生、穆主任和所有医生都为她高兴地竖起大拇指。王小米笑着、哭着,嘴里止不住地说着:“我会走了,我会走了,会走了……”她幸福地又笑又哭,泪水模糊了视线……

9

“我会走了,呵呵,会走了!”泪水顺着眼角流向枕头。

“醒醒,醒醒小米,快醒醒……”小米一睁开眼睛看到了妈妈。“你这是怎么了?睡个觉又笑又哭的。起来了,已经8点了,你不是今天早上10点的发布会吗?赶紧的!”

小米瞬间从床上坐起来,表情木讷,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是在家里。一抬头猛地看到房间门口还放着轮椅,她指着轮椅,急得都结巴了:“那……那玩意怎么在这儿?我不是在……在北京把它扔了吗?我拐杖呢?”

“什么拐杖?你什么时候去过北京?”妈妈以为她不是睡觉睡懵了,就是昨晚写作又写晚了,就问她:“你昨晚又写到几点啊?是不是写得太入戏了?赶紧换衣服,时间来不及了!”

王小米还是没想明白,刚刚她明明就是在医院啊,怎么会在家呢?她再看看床头的衣服,心里嘀咕着:“是这件紫红色西装外套,没错啊!”她还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本封面是玫瑰花的《生生不息》,翻开第一页依然有着“永远的生命之树”的寄语。但是,落款签名怎么好像被人涂改过,看不清了。

一个周末的中午。

王小米和鲁智、徐蕊约在古南都吃自助餐。三人围坐着,王小米专心致志地看着手机,面对一桌的食物心不在焉。

“你吃啊,别老看手机,这自助餐不是你张罗要来吃的吗!”鲁智叉着一块牛排对王小米说。

“我下个月去北京看病!”王小米用另一只手拿起杯子喝了口水,眼睛继续盯着手机。

“看病,你哪儿不舒服?”鲁智吓了一跳。

“没有,看看老毛病,不死心!”

“怎么突然想起来去北京看病了?”坐在对面的徐蕊问。

鲁智想了一下,觉得奇怪:“是啊,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事了?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是去年吧?去年有一帮人,也是从北京跑来南京要帮你看病的,结果你死活没让人家看。”

王小米继续划动着手机屏幕,冷笑一声:“呵,那帮人,个个都七老八十了,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我看那样子手术刀都拿不稳,我怎么给他们看啊?”

“那你这次打算找谁看?”徐蕊问。

王小米把手机举起来给他们看:“找这个人看。”

“林木?”鲁智和徐蕊异口同声地说。

“是他,25年前就给我做过spr手术的。”

“25年前,那么遥远?”鲁智和徐蕊都很惊讶。

“我发现你真行,吃饭只吃一家餐厅,看书只看一家书店,连看病现在也只盯着一个医生看,太执着了吧。”鲁智边喝着饮料边笑话她。

“我这叫专一,好吧?”

“行,你专一,那这人现在在哪儿呢?”

“在北京东直门医院,附近有条簋街,街上有家做芥末堆的店。”

“嗯,簋街是什么街?芥末堆又是什么鬼?”

作者简介:

王忆,南京人,中国作协会员,江苏文学院首届高研班学员。自出生就身患小脑偏瘫,无法行走。出版作品有:散文集《轮椅上的青春》《在轮椅上奔跑》,诗集《爱,不能等》《等待春天》《爱,无止息》《在静寂里逆生长》。2016年获光明网高校三行情诗银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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