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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记辟疆园

2019-01-10王稼句

苏州杂志 2019年5期
关键词:顾况

王稼句

苏州园林的正脉,当属私家园林,修治一个竹树翳依、花石玲珑的园子,以改善物质生活环境,提升精神生活质量,也就创造了一个可居可游的生活空间,这正是建造私家园林的初衷。

《世说新语·简傲》记载了东晋吴郡的两处私家园林:

“王子猷尝行过吴中,见一士大夫家极有好竹,主已知子猷当往,乃洒扫施设,在听事坐相待。王肩舆径造竹下,讽啸良久,主已失望,犹冀还当通。遂直欲出门,主人大不堪,便令左右闭门,不听出。王更以此赏主人,乃留坐,尽欢而去。”

“王子敬自会稽经吴,闻顾辟疆有名园,先不识主人,径往其家。值顾方集宾友酣燕,而王游历既毕,指麾好恶,旁若无人。顾勃然不堪,曰:‘傲主人,非礼也;以贵骄人,非道也。失此二者,不足齿之伧耳。’便驱其左右出门。王独在舆上,回转顾望,左右移时不至,然后令送著门外,怡然不屑。”

两王游园都乘肩舆,这是当时的社会风尚。《颜氏家训·涉务篇》说:“梁世士大夫,皆尚襃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侍,郊郭之内,无乘马者。”颜之推所记虽六朝事,但东晋时已如此矣。由此可考察当时园子的大门、道路等制度,并非后世所说的“曲折通幽”。王徽之所游之园,仅知其“极有好竹”,而王献之所游之园,并无景致描写,却因主人有名有姓,留下了故实,以至成为园林的一个象征性符号。

这个园子的主人姓顾,名辟疆(一作辟彊),故其园后人称为辟疆园。刘义庆注引《顾氏谱》:“辟疆,吴郡人,历郡功曹、平北参军。”其他一无事迹可考。自东晋末年起,吴郡历经战争,尤其是孙恩、侯景、沈玄懀、刘元进之乱,城市几毁,杨素又徙郡治、县治于横山之东,辟疆园应该早已鞠为茂草了。

过了四百多年,那已是唐代宗时代,相传顾况曾入住辟疆园,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卷下说:“辟疆园,唐时犹在,顾况尝假以居。郡守赠诗云:‘辟疆东晋日,竹树有名园。年代更多主,池塘复裔孙。’今莫知其所。”又过了一百多年,相传辟疆园还在,为泾县尉任晦所居,《吴郡图经续记》同卷说:“任晦宅见于皮、陆诗,有深林曲沼、危亭幽砌,而任君弃泾县尉归居于其间。鲁望诗云:‘吴之辟疆园,在昔胜概敌。前闻富修竹,后说纷怪石。风烟惨无主,载祀将六百。草色与行人,谁能问遗迹。不知清景在,尽付任君宅。’据此殆即辟疆之园邪。”

其实,唐人诗里提到的辟疆园,都是用以借代,因为辟疆园已成为名园的代表,具有象征意义。如李白《留别龚处士》云:“柳深陶令宅,竹暗辟疆园。”独孤及《萧文学山池宴》云:“檀栾千亩绿,知是辟疆园。”陆羽《玩月》云:“辟疆旧林园,怪石纷相向。”皮日休《临顿为吴中偏胜之地陆鲁望居之》云:“更葺园中景,应为顾辟疆。”吴融《春晚书怀》云:“落尽红芳春意阑,绿芜空锁辟疆园。”等等,都是借辟疆园之典,以咏当时园林。就以顾况来说,正如包佶《顾著作宅赋诗》有云:“脱巾偏招相国,逢竹便认吾家。”不能因为园中竹树多,就认为是东晋的辟疆园。

关于任晦园池,可以多说几句。任晦与皮日休、陆龟蒙稔熟,两人都曾去过他的园子。皮日休有《二游诗》,分咏徐修矩、任晦,《任诗》咏园中景观云:“入门约百步,古木声霎霎。广槛小山欹,斜廊怪石夹。白莲倚阑楯,翠鸟缘帘押。地势似五泻,岩形若三峡。猿眠但腽肭,凫食时啑唼。拨荇下文竿,结藤萦桂檝。门留医树客,壁倚栽花锸,度岁止褐衣,经旬惟白帢。多君方闭户,顾我能倒屧。请题在茅栋,留坐于石榻。魂从清景遛,衣任烟霞裛。阶墀龟任上,枕席鸥方狎。沼似颇黎镜,当中见鱼眨。杯杓悉杉瘤,盘筵尽荷叶。”陆龟蒙还为任晦写过一篇《白鸥诗序》,更具体介绍了园中的主要景观:“乐安任君,尝为泾尉,居吴城中,地才数亩而不佩俗物。有池,池中有岛屿,池之南、西、北边合三亭,修篁嘉木,掩隐隈隩,处其一,不见其二也。君好奇乐异,喜文学名理之士,所得皆清散凝莹。”整个园子不过数亩,园中有池,池中有岛,池周有亭,以茂密的竹树作为障景。这是难得的唐代苏州园林史料。

任晦园在城内潘儒巷,顾震涛《吴门表隐》卷二说:“任晦园,唐泾尉任晦所建,或云即辟疆园,实在潘儒巷,今任敬子祠东,宋为任氏园,因建祠。元为潘元绍别宅,明属徐姓、毛姓,后废为民居。”又说:“桂花厅在周通桥南,亦任晦园址。明徐某爱木樨,多种桂树,墙甓枅柱,尽刻木樨。宅屡易主,程观察荫桂、陈刺史晋、戴太史葆莹皆居之。”

至于辟疆园的所在,向无落实的记载。清嘉庆十一年,有人在西米巷(今西美巷)大觉庵发现况锺《重建五显王行祠记》和《辟疆馆记碑》两石,后者碑文如下:

“晋顾氏辟疆园者,即郡治东隅和丰坊五显王庙地,其故址也。至元《吴地记》以五显庙为辟疆故地。据景定《姑胥志》,和丰坊有顾况宅,唐大历中拓府治,规其半为厩云云。予于正统三年,以五显王灵异,三祷旱潦皆应,请于朝为重兴楹桷,落成后甃井得断石,为‘辟疆东晋’字。予友蹇叔真考之,则正顾况诗所谓‘辟疆东晋日,竹树旧名园。年代更多主,池塘复裔孙’。为辟疆顾氏园无疑也。是岁冬,予丁先太夫人之忧,辅臣命礼部将以予夺情视事,予哀号衰绖,以郡事委郡丞邵谌,而以五显庙之南偏为居庐,终制焉。六年,予再视府事,其时官田赋额,驿政纲运,皆粗有成则。每日晏暇休,爱此馆青葱蓊霭,竹木明瑟,为簿书萧闲地,或宾客论政事,亦时为小诗。参吾幕者,为蹇君仁、谭君有章,皆通才也。予初以吕、蹇两尚书荐,备官礼部,出守雄郡,治此既久,耽而乐之。于是谭君为制‘辟疆馆’字,颜予卧室。百年之后,予幸不获罪吴民,没我马齿,则咫尺山池,亦安知非石相栖神之泊宅欤。时正统六年冬十一月廿有一日,知直隶苏州府事前礼部仪制司郎中靖安况锺伯律氏书。”

既发现《辟疆馆记碑》,也就发现了辟疆园故址。道光六年,知府额腾伊即大觉庵基建况公祠。道光二十七年,知府桂超万在府署闲园内建辟疆亭,并作《辟疆亭记》云:

“郡治东,为东晋顾辟疆园遗址,后建五显庙。明况太守为民祈祷辄应,旋奉讳构私居于其南,仍以‘辟疆馆’颜之,自制碑碣以记。今没于苔藓,适照磨胡君容本代余修葺闲园,见而移置亭壁,予即以名亭,重龙江太守也。道光丁未,桂超万志。”

自嘉庆间发现《辟疆馆记碑》后,一时哄传,拥戴其说者甚众,如张紫琳《红兰逸乘》卷四说:“大觉禅林在西美巷,晋顾氏辟疆园址也。明况太守寓此,掘得晋石刻,因筑辟疆馆,勒碑纪其迹。”顾震涛《吴门表隐》卷二也说:“辟疆园,晋顾辟疆所筑,为郡中第一,志载失考,实在西美巷中,郡署东偏。曾为五显庙,继为府厩,后半为大觉寺。明况锺有《辟疆馆记碑》,今即其地建况公祠。”

想不到,这方《辟疆馆记碑》竟然是假货。叶廷琯《吹网录》卷三说:“嘉庆丁卯戊辰间,吾郡盛传此记石刻,好古者以况公翰墨流传甚少,颇爱重之。石在府署东西米巷中如意庵僧家,一时竞相摹搨,不啻唐宋旧碑。庚午正月,郡守坦园五公泰得之,属郡人王国博芑孙、黄部曹丕烈博考,审为赝迹,乃识而还之故址,谓碑勿更误来贤。余观王、黄二公之辨正,诚有裨于来者。”

黄丕烈《况太守辟疆馆记伪刻辨正》有两篇,收入《荛圃杂著》,条分缕析,言之凿凿,确可信据。大意谓至元《吴地记》、景定《姑胥志》两书,世不概见;唐州治向在子城,误以今署为古治;以五显庙为辟疆故地,在宋诸家皆以为莫考,何至元时独能指其地;和丰坊乃宋坊,唐无此名,顾况即寓辟疆园,不闻园即在和丰坊;叙况锺丁忧复任事,年代、事实均大有歧异。黄丕烈还亲往庵中调查,正统四年刻的《重建五显王行祠记》,嵌陷壁间,已漫漶断裂,正统六年刻的《辟疆馆记》,置诸庭中,反倒完好如新。黄丕烈认为,“然则《辟疆馆记》在作伪者,即刺取《重建五显王行祠记》中语而潦草为之,因五显庙以得和丰坊,而妄以为辟疆故址矣。规其地近今治,可恢拓及之,而妄以为唐大历中矣。因得其联官同知邵谌之名,而妄以为委之郡事矣。点窜涂改,其迹显然。碑石作书条款式,与乾隆重修碑记相类。是直近时好事者为之,亦无足辨焉尔”。好事者,也不会平白无故去做这个假,“适有幕客某寓此,云是碑可搨以易米,因搨出之”。原来,庵僧是为了赚钱,伪造了这方碑刻。

如此说来,则东晋辟疆园的坐落,仍在虚无缥缈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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