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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 声

2019-01-09王安美

长江丛刊 2018年36期
关键词:马良康复学校

■王安美

雨后的山道更加泥泞,蜿蜒盘旋的山道上,一个孤独的身影正急速向前赶路。他的目的地,是山路尽头的“麻风村”。他已经跋涉了将近两个小时,要想在天黑之前赶到,必须还要加快脚步。

赶路人叫李鼎,是“麻风村”新来的老师。

从临城县到“麻风村”是一趟不容易的行程,先得坐两个小时的面包车,到达大沟乡的大沟村,再从大沟村走两个小时的山路,才能抵达“麻风村”。最重要的是,这两个小时的山路,是一条夹在山谷间的小道,山谷两边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参天大树把山谷遮挡得严严实实,终年见不到阳光,野猪、山羊等野生动物经常出没在山道上。

十来公里的山道上看不到半个人影。林中传出怪异的声响,让李鼎感到害怕,他时不时停下脚步,紧张打量四周,仿佛身边有数不清的眼睛在窥视他,只要他一不留神,随时可能被野兽拖进林子里分食了。

“麻风村”又名康复村,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政府在这里集中安置了一批麻风病患者,从而更名为康复村。

李鼎背着两床棉絮、简单的锅碗瓢盆和一些书籍,还有二十斤大米和一些肉,这些食材将是他在学校生活一周的伙食。

二十来岁的李鼎身强力壮,百十斤东西对他来说本来是不算什么事的,但是他从来没去过康复村,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赶到学校,不踏实的心理使他觉得背上的背包格外沉重。

康复村小学原来有一个代课老师,名叫张军。代课教师的工资实在太低,无法养家糊口,张军坚持了两年,暑假刚过,就跟亲戚到外省打工去了。张军一走,学校就没有老师了,康复村小学的学生将面临辍学。

为解决康复村小学没有老师的问题,教育局发出通知,动员其他学校的老师到康复村小学去。李鼎知道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提出了申请,并且很快得到了批准。

李鼎在山道上急行,沉重的脚步变得有些零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他只好把外套脱下来,随手绑在腰间。

拐过一座大山,再拐过一座大山……前面好像有永远拐不完的大山在等着他。天上的乌云越来越多,眼看就要下大雨,挂在山边晕红的太阳,从云层里懒懒地伸出一束光来,斜斜地打在树梢上,把山谷和森林的阴影投向李鼎。

一群不知名的鸟儿突然从山谷中“唰”的一声弹出,越过李鼎的头顶,向落山的太阳飞去。李鼎吓得半死,一屁股跌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紧紧地拽着背包带。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把李鼎吓得不轻,他惊魂未定,不停地拍着胸口,给自己打气:“不怕……不怕,我李鼎顶天立地,还怕几只鸟儿不成。”

李鼎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看,居然一点信号都没有,已经快下午六点,他开始心慌了,如果天黑前赶不到学校,他就得夜宿大山,与飞鸟走兽相伴过夜。又拐过一座大山,前面是一段下坡路,李鼎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他寻着水声快步前进,他甚至开始小跑起来。

又走了半个小时,李鼎终于在水声的尽头看到了几间木屋,他顺着水潭边的道路向木屋奔去。木屋外用土砖砌了围墙,上面挂满绿藤。李鼎惊喜地发现,绿滕间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康复村小学”。李鼎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总算是赶到学校了。

李鼎小心翼翼地推开围墙上那扇小铁门,铁门已经锈得摇摇欲坠,几乎就要从围墙上脱落下来。李鼎穿过小铁门,走进了校园里,他清楚地看到,左边校舍门口有一块悬挂的钢板。

说是校园,其实也就是破烂围墙圈起来的一个空间。校舍是三间破旧的木房子,木房子应该有些年限了,房体已经有些微微的倾斜。李鼎透过破损的窗户向屋里巡查了一遍,其中两间摆放着一些课桌板凳,另一间则有一个湿漉漉的火坑,坑沿上还有些未烧尽的柴禾,一架湿哒哒的铁质三脚插在火坑里,看来这房子应该有些日子没人管了。

康复村小学的校舍,是以前当地护林员住的房子。附近的村民都对康复村敬而远之,没有人敢靠近这里的房子,所以房子就一直闲置着。后来,为了办学校,在教育局的沟通下,房子就变成了康复村小学的教室。

李鼎轻轻推开门,破旧的门在他身后吱吱呀呀地晃悠。长年的日晒雨淋,门的下方已经腐烂了一大截。李鼎在屋里绕了一圈,发现这房子不但没有电灯,甚至连个照明的东西都没有。李鼎找到一个相对干爽的墙角,把行李往那儿一丢,整个人就四仰八叉的倒在上面。他实在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李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被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和噼哩啪啦的雨声吵醒了。

屋外雷电交加,暴雨倾盆,屋内也稀里哗啦下着小雨。李鼎掏出手机,按下按键,手机屏幕就亮了,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李鼎看到雨水正从楼板的缝隙滴滴嗒嗒住下淌。屋顶的瓦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有翻捡过,透过粗糙的木板钉成的阁楼,都可以看到划过天空的闪电。

风刮得树林鬼哭狼嚎一般,李鼎胆战心惊地把手机握在手里,不停地按亮手机屏幕,想让手机微弱的光,驱散这令人窒息的黑暗。此时,他好想给城里的朋友打个电话,哪怕什么也不说,只要能感受到有人在就好。可是屏幕上除了电量显示,吝啬得连半格子信号的影子都没有。这个单一的电量显示,也只能维持四五天。学校没有电,手机无法充电。

屋外,响雷一个接一个,闪电在漆黑的夜空撕开一道又一道口子,把康复村小学的院坝照得明晃晃的,让人毛骨悚然,李鼎突然有想哭的冲动。又一道闪电在天空撕扯开来,一个人影从窗前晃过,李鼎一个激灵,猛地用外套把自己的头捂住。难道这山里有鬼怪?

大概过了五六分钟,那“鬼怪”不但没有离开,还在门外嘭嘭地敲起门来。李鼎壮着胆子把头从衣服里伸出来,提高声音大声喊道:“谁?谁在外面……是人是鬼……鬼!”

“里面有人吗?我是这里的村民。”

李鼎一听是人说话的声音,终于松了一口气,急忙爬起来开门。

借着闪电,李鼎看见,门外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大个子男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篷。男人用手电筒小心翼翼地朝李鼎晃了一下,有些胆怯地问:“你是谁啊,怎么会在学校里?”

看着面前这个长得五大三粗,却又有些胆小的中年男人,李鼎礼貌地回答:“大叔,我是这个学校新来的老师,我姓李,今天下午才过来。您是康复村的村民吗?这么晚了,您怎么会来学校?”

李鼎很好奇,离康复村小学最近的是康复村,但是康复村离学校也有三四公里,而且没有公路,走的是半山的小路,还得翻过两座大山才行。

听说是学校新来的老师,中年男人激动地伸出双手,想拉住李鼎的手,手伸到一半,却又怯怯地缩了回去。

“嗯,嗯……老师,我是康复村的村民,下大雨了,我来看看学校,这雨真大啊,学校很久没有翻修过了,肯定漏得厉害,我不放心,来看看……”

确认了中年男人是康复村的村民,李鼎本能地退了一步,虽然他来之前查过很多资料,知道麻风病不会通过肢体接触传染,也了解到康复村后代并没有感染麻风病,但突然有个麻风病的后代站在他面前,还是有些不自然。

中年男人好像并不在意,他朝李鼎身后看了看,像想起了什么,突然说:“老师,你等等,我马上回来……”话没说完就一溜烟地跑出了学校。

李鼎不知道他神神秘秘地跑出去干什么,怔怔地站在屋里等了十几分钟,也没见中年男人回来。

李鼎摇头,叹息道:“真是个神神叨叨的人。”

李鼎躺回角落里的行李堆上,这是屋里唯一没有漏雨的地方了。就在李鼎又快睡着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李鼎知道肯定是刚才离开的中年男人回来了,他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李鼎急忙爬起来开门。

当李鼎打开门,外面的情形把他吓了一大跳,门外站着的可不止一个人,除了刚才的大个子中年男人,这回又多了两个人,都披着蓑衣戴着斗篷,其中一个和中年男人体型差不多,另一个稍微矮小一些,他们怀里抱着塑料薄膜和一些稻草。

中年男人冲李鼎憨厚地笑了笑,说:“老师,这房子漏得厉害,我担心雨水淋着你,找了些东西来给你挡挡雨,你可是我们这山里的贵人。”

“是啊,是啊。”另一个男人接着说,“以后我们山里的娃娃就指望你了,万一把你淋生病可不行呢。”

李鼎赶紧把三人让进屋里,空气中立即弥漫着一股煤油的味道,中年男人把油灯点亮,李鼎这才看清,矮个子男人手里提着一盏马灯和一个玻璃瓶子,玻璃瓶子的瓶口用一个苞谷核塞着,李鼎明白,这是村民为了他照明,给他送来的油灯和煤油。

三个人搭好楼梯,熟练地爬上阁楼,七手八脚的往楼板上铺塑料薄膜,薄薄的木板被踩起得咯吱咯吱响,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坍塌,看得李鼎脑门子直冒汗。忙活了半天,好不容易铺完塑料薄膜,三个人又手忙脚乱的给李鼎休息的角落里铺了厚厚的稻草。

一番折腾,大家也开始熟悉,中年男人的话也明显多了起来,交谈中李鼎得知他叫邱金山,是康复村的村长,李鼎亲切地叫他邱大叔。

邱金山小心地把灯交到李鼎手里,憨厚老实的脸上挂着歉意的笑,他说:“老师,我们都不知道你会来,今晚你先将就一下,明天我们再来把教室好好修整修整。”

此时已经十二点多了,雨已经小了不少。送走三位村民,李鼎躺在厚厚的稻草上,他发现自己躺的稻草,十分干爽。尽管村民身上披着蓑衣,戴着斗篷,但是身上都被雨水湿了,可他们却把这稻草保护得这么好,心里不由得一热,几乎流下泪来。

昏暗的油灯下,李鼎安静地躺在稻草上,听着雨滴滴落在塑料薄膜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内心久久不能平复。

清晨,一片吵闹声把李鼎吵醒。雨早已停了,李鼎睁开眼,几个趴在窗台上的小孩跳入他的眼帘,他们正叽叽喳喳争论不休。李鼎想,这些一大早就围在他窗台上的孩子,应该就是这里的学生了,肯定是听邱金山大叔说学校来了新老师,所以一大早就跑来看个究竟。

李鼎一骨碌从稻草上爬起来,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孩子们被突然站起来的李鼎吓了一跳,轰的一下,四处跑开了。

雨后的大山,有一种无法拒绝的魅力。森林里茂密的树木,仿佛换上了崭新的罗裙,空气里尽是青草和花儿的芬芳,就连山间鸟儿的啼鸣,都格外的清脆。

李鼎抱了个洗脸盆,闭着眼睛站在学校的院坝中,仿佛是要把所有的空气都吸进肺里储存起来,慢慢享受。

李鼎在井边洗漱的时候,躲在四周的孩子迅速跑回了教室里。

李鼎从井边洗漱好回来,发现孩子们躲在窗户后边,正你推我挤地冒出头来,这一次他们没有再惊慌地跑开,而是从没有玻璃的窗户边,露出几只怯生生的小眼睛,偷偷摸摸地打量他。李鼎怕吓到他们,装作不知道,若无其事地回了自己休息的房间。

李鼎回屋收拾好一切,村民也挑砖背瓦地到了,他们是前来修善校舍的。村民捡瓦修墙,在房上房下忙得不可开交,李鼎也带着男同学们帮忙抱砖递瓦,女同学则跟两个大人一起生火煮饭。

康复村小学总共有二十二名学生,男学生十个,女学生十二个,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年仅八岁。最大的女学生叫邱梅,是邱金山大叔的女儿,她穿着一件鹅黄色毛衣,毛衣太大了,穿在她身上很不合身,两只破了的袖口被她随意地拉拢来,在手腕上打了个结。她头上扎着一朵红纱巾折叠成的大红花,话不多,很腼腆,大人叫她干什么活,动作倒是很麻利。

跟在李鼎身后跑进跑出的“鼻涕虫”叫马良,大约八九岁,是个乐呵呵的孩子,嘴边总是挂着两条流不完的鼻涕,鼻涕快流到嘴里的时候,他就用力一吸,那两条鼻涕像两条龙一样,迅速卷回到“龙宫”里去,一会儿又再流出来。他那两只衣袖,也不知道到底被擦了多少鼻涕,抹得黑乎乎油亮亮的,看得李鼎直皱眉头。

一个驼背的学生趴在火坑边,给李鼎清理火坑,几个学生围着他嘻嘻哈哈的捣乱,一个调皮的学生拿了根棍子,一边敲打他凸起的“驼峰”,一边恶作剧地问:“李麻子,痛不痛,痛不痛……”

这个被叫做李麻子的学生,本名叫李天来,十二岁,上三年级,长了一脸的雀斑,所以大家都叫他李麻子,天生的驼背使得他总是被同学们欺负,常常被大家当作戏弄玩耍的对象。

半天时间,校舍就修缮得差不多了,村民们还用砖和木板给李鼎搭了床铺,床上铺了厚厚的稻草和一张棕垫子,李鼎把棉絮和床单往上一铺,倒也软和舒适。

中午吃的饭是村民在家里做好了背过来的。菜是现炒的,在学校的院坝里,用石头临时垒了一个灶,架了一口大铁锅,用糟辣椒炒了一锅大杂烩,有腌肉,有豆腐,有土豆片。灶膛里半干的柴禾烧得旺旺的,烧得铁锅里的油吱吱作响,那香味让饥肠辘辘的李鼎忍不住猛咽口水。

大家盛了饭菜,远远地找个地方坐下,大快朵颐地咀嚼着,他们不时抬起头,偷看李鼎几眼,又小声地说着什么,看上去很高兴。

邱金山用毛巾包着一个洋瓷碗,盛了满满的一大碗饭和菜给李鼎,李鼎饿坏了,也不客气,端着碗坐在教室门口的凳子上,呼哧呼哧地吃起来。

下午,带着学生打扫完教室,李鼎站在讲台前,学生们一改顽皮的样子,规规矩矩地坐在课桌前。看着二十二张充满崇拜和期待的脸,李鼎觉得肩上的担子异常重。

经过一下午的了解,李鼎基本了解了学生的情况,在所有学生中,十岁以下的有九个,学习二年级的课程;十至十二岁的有十三个,已经学到了三年级的课程。

学生们走完后,李鼎开始备课,在原来的学校,师资还算充足,大家有足够的时间备课,现在自己一个人,要上两个班的课,光熟悉教案就得花不少功夫。

李鼎在康复村小学的任教生活正式开始了。学校只有三间校舍,靠左边围墙的教室是二年级,中间是三年级,右边则是李鼎的宿舍。二年级的教室外面,一根拇指大的铁索把一块钢铁牢牢地固定在横梁上。钢铁大概有十五公分宽,五十公分长,中间凹进去,两边凸出来,锈迹斑斑,看上去像是一截废弃铁轨,它便是这所学校作息时间用的钟,每天,李鼎用一柄铁锤与这块钢铁,撞击出美妙的钟声。

一个教师带两个班级的学生,是很辛苦的任务。李鼎把两个年级的学生分别安排在两个教室,上三年级课程时,就让二年级的学生预习将要教学的课文,或者背诵已经教过的知识。上二年级课程时,又让三年级的学生复习或者预习,如此交替着教学。下午再把两个班的学生合到一个教室,上音乐课,美术课等,每周二周四的最后一节课安排体育课。

每天最后一节课,李鼎都会让学生集体在教室里做作业,遇到有不懂的知识,他再逐个辅导,做完作业才让他们一起结伴回家。李鼎觉得,康复村的村民估计都没什么文化,学生回到家,也辅导不了他们的功课,还不如让学生在学校把作业都完成了,回到家该玩的就玩,该干活的干活。

第二个星期,李鼎从县城背来许多书,还有一面红旗,李鼎告诉学生们,学校是要升国旗的。

下午,李鼎花了两节课的时间,教学生唱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虽然学生们唱得很跑调,但也算是基本学会了。

在村民的帮助下,康复村小学立起了建校以来的第一根旗杆,从此,学校里除了上下课钟声,只要不下雨,每天第一节课后,又多了一道升国旗的集合钟声:当当当……二十二个学生整齐的站成三排,李鼎拉着旗绳给学生引唱:“起来,唱……”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学生们稚嫩而有力的歌声中,鲜艳的五星红旗缓缓地升起,庄严的旗帜随风飘舞。

交替教学进行了一个月,李鼎渐渐的感觉有些力不从心,这些学生根本没有自我约束的学习能力,每次上其中一个班的课,自习的那个班就不安分,在教室里你追我赶打打闹闹。

这天,李鼎正在给三年级的学生上数学课,二年级的两个学生趴在窗户上看,其中一个是“鼻涕虫”马良,正恶作剧地冲教室里的李天来大喊:“喂,李麻子,快出来玩哦。”李鼎朝他看过去,他一溜烟地跑了。一会儿跑又回来喊:“驼背子,驼背子,你妈喊你回家吃饭了。”李鼎快步走过去,准备训斥他几句,他又一溜烟地跑了。

快下课时,“鼻涕虫”又跑回来了,在教室外面一边跳一边大声吼唱:“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捉泥鳅,捉泥鳅……”

李鼎火冒三丈,提着教鞭冲出去,朝着马良的屁股狠狠地抽了几棍子。那几棍子李鼎用可是用足了力气的,把马良打实在了。他一边哭一边揉着屁股往二年级的教室跑,模样甚是滑稽好笑。

大山里的日子很孤独,很无聊,除了从县城带回来的书,几乎没什么消遣了。

学生放学之后,整个学校就只剩下李鼎一个人。天黑下来后,李鼎总是习惯把火坑里的火烧得旺旺的,那只旧三脚架在熊熊的大火上,烧着一口破铜锅,这就是李鼎煮饭的家伙,铜锅不仅少了只耳朵,甚至没有锅盖。李鼎把吃饭的洋瓷碗盖在锅里当锅盖,铜锅比洋瓷碗大了许多,洋瓷碗在翻滚的锅里荡来荡去,撞击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烧尽的柴灰飘起来,在碗上落了薄薄的一层。

夜里,又下起了大雨,已经修整过的校舍,不用再担心漏雨,李鼎安稳地睡到了天亮。

快到上课的时候,李鼎看到教室后面的空地上,堆满了学生们的斗篷和塑料薄膜做的雨衣。

上课时间到了,李鼎敲响了上课的钟声。

“当,当当……当,当当……”钟声在山谷中显得格外清脆而悠长。

李鼎走进教室,发现三年级的李天来没有到,他想,大概是下大雨在路上耽搁了。

直到上完第二节课,依然不见李天来的踪影,李鼎急了。这李天来虽然学习成绩差得一塌糊涂。但是,他一直都是老老实实的,从来不在课上捣乱,更没有迟到旷课的现象,这大雨天的,可别出了什么事啊!

李鼎挨个问了好几个学生了,都说没见到李天来。李鼎背着手在教室门口焦急地转来转去,愁得眉头都皱到一块儿了。这时,上完厕所“鼻涕虫”马良从外面跑了进来,李鼎一转身,两个人撞了个满怀。

“哎哟,马良,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冒失,你这顾头不顾尾的毛病,得改改。”

“李老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马良一点都不怕李鼎,嘻嘻哈哈道完歉就跑。李鼎急忙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拽回来,问道:“马良,你知不知道李天来今天为什么没有来上学?”

“我不知道,我家和他家隔了一条河,我早上走的时候还叫了他,他叫我先走,他后面跟来的,不晓得为什么没来,怕是被大水冲走喂鱼去了哟。”马良嬉闹着没个正经,但他这些话可把李鼎吓得够呛。

虽然同住“麻风村”,但李天来家却住在江枫河对岸,河上没有桥,河面虽然只有六七米宽,但是因为上游是个水库,所以河水很深,平时李天来上学都是顺着河岸往上走,再从水库底下的小桥过河的。

李鼎不敢耽搁,他安排两个班的学生各自在教室自习,带上邱梅和马良,三个人马不停蹄地前往水库找人。

他们一路小跑。李鼎祈祷李天来并没有来上学,他希望李天来到水库边,看到涨了水不敢过河,已经安全的返回家去了。

三个人跑到水库边,眼前的场景让李鼎吓得不轻。小桥横跨在水库下游二十米处的河面上,河水还没有淹到桥面,但已经快灌满桥洞了,桥下低洼的路面已经完全淹没了,虽然小桥地处平地,水流并不急,但浑浊的河水漫出了水库,轰轰的往河滩上砸,击起高高的水花,声势浩大,让人不寒而栗。

一棵杨梅树斜斜地长到了河面上,穿着蓝色“的确良”衣服的李天来,拱着背骑在杨梅的树枝杆上,全身瑟瑟发抖,像一只受惊的驼鸟。

原来,李天来看到河水淹了路面,又不知河水深浅,不敢趟水而过。他看到杨梅树的枝杆离桥面近,所以就想爬到杨梅树上,再从杨梅树的枝杆上跳到桥上。谁知道爬上去后,才发现杨梅树是延伸到河面上的,枝杆离到桥面的距离,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水库轰隆隆的水声更让他害怕。看着桥下浑浊的河水,他压根就不敢往下跳,也不敢退回去了。

看着趴在树枝上摇摇欲坠的李天来,李鼎也慌了神,邱梅和马良早已吓得目瞪口呆,“李天来,你别动,就那样趴着,老师来救你。”李鼎朝河面大喊,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以此带给李天来勇气。

一直神经紧绷的李天来,在听到李鼎声音的那一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便不由自主的淌了出来,尿液顺着裤管流到了浑浊的河里,就像雨滴一样,瞬间被淹没。

“李老师,救我啊,救救我……”

李鼎在岸边找了根手臂粗的木棍,一边用木棍试着前面的水,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路面的河水没过了李鼎的大腿,李鼎好不容易才过完桥。

“李天来,不要怕,来,就像这样趴着,慢慢往后挪,老师在你身后接着你。”水声太大,李鼎怕李天来听不见,站在树下对李天来大声喊。

李鼎不敢爬上去救李天来,他怕树杆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会断掉,如果掉了河里,那他们两人的命就交待在这江枫河了。

李天来抱着树杆一点一点的往后退,李鼎的心也一点一点的放了下来。终于,李天来安全的落了地,一场惊心动魄的营救总算是平安收了场。

“鼻涕虫”马良仿佛有小儿多动症,上课时不是扯这个同学的小辫子,就用笔戳那个同学的胳膊,经常把别的同学弄哭,严重影响课堂纪律,李鼎实在是头疼得很。

大雨过后的几天里,每天都是艳阳高照,李鼎决定趁着天气好,山路好走,去马良家做一次家访。马良听说李老师要去家访,一改平日里调皮捣蛋的样子,显得十分的局促不安。

同学们听说李老师要去家访,放学后大家就一起在学校的院坝里等他。李鼎与一群学生一路说说笑笑,走到村口大家才各自分路回家。

马良领着李鼎去了一排青砖房,三个老人正好坐在屋檐下,靠着青砖墙上晒太阳,西垂的太阳暖暖照在老人身上,画面十分温馨祥和。

马良不自然地喊了声:“爷,奶,这是我们李老师,来家访的。”

“哦哦,政府好,政府好……”老人不安地站起来,怯怯地向李鼎问好。这时李鼎才发现,老人的两只手,已经断落得几乎只剩下一团烂肉了。这个看起来很恐怖的老人就是马良的爷爷。马良的也奶奶慌张,想要把正在晾晒的,只剩半个脚掌的脚藏进鞋子,却因为过度紧张,半天都没能把那半只脚掌塞进鞋里,还把伤口磨出了血水,李鼎看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马良找了条小板凳把李鼎安置在院坝里坐着,自己去地里找父母去了,另一个老人见来了生人,怯生生地躲回了自己的房间。

康复村现有七八十口人,如今只有五位老人还是麻风病人,五位病人里,其中就有马良的爷爷奶奶。没有麻风病人的人家都各自建了房屋,搬离了青砖房,家里还有病患的,依旧住在政府修建的青砖安置房里。上天的失误让他们患上了麻风病,面对世人的排斥和抛弃,他们只能无奈的选择被“隔离”。他们有正常人的思想,有正常人的感情,只是在外界的排斥下,他们已经不敢奢求正常人一样的生活了。

除了五位还患病的老人,康复村的其他人都是健康的,但却因为有患麻风病的祖辈,他们被世人的误解和恐惧烙上了“勿近”的印迹。一座无法逾越的鸿沟横跨在山梁上,世人不进来,也不让他们出去。只有政府的相关部门,会定时派人员进来给他们送药和治疗。每当外面来人的时候,马爷爷总是卑微的不停重复着:“感谢政府,感谢政府……”

李鼎努力克制了半天才平复了想要呕吐的感觉,他尝试着和马爷爷拉家常:“马爷爷,您老人家高寿啊?”

“老头子我今年七十有六了,马良他奶七十三了,都是快入土的人了。”

“马爷爷,您的手疼不疼?”李鼎关心地问。

“不疼了,疼久了,早就麻木了。”

“那您还有其它兄弟姐妹吗?”

李鼎的主动让老人慢慢拉开了话匣子。

“有呢,老家还有一个老哥和一个兄弟,以前我偷偷回去看过他们,他们怕被我这病传染了,不肯相见,也没有来看过我。最小的小妹嫁到四川去了。唉,很多年不见他们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无法相聚的亲人,是马爷爷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他垂下脑袋伤感起来。

“马爷爷,您在来这儿之前,在哪里生活呢?”

老人缓过情绪,声音洪亮地说:“我们老家在离这儿六十公里的镇子上,那个时候,我可不得了,文化大革命时,我可是‘三忠于’的小队长,声音比现在还要大,五六百人的场合,只要我一说话,那些人的声音都得被压下去……”说起过去,老人自豪地沉浸在曾经的辉煌里。老人的两只手已经断落看得看不清手掌的形状了,你无法想象,眼前这个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老人,曾经是叱咤风云的“三忠于”小队长。

没多大一会儿,马良的父母就回来了,马良父亲一边和李鼎聊着马良的情况,一边催促妻子赶紧烧水杀鸡,说什么也要让李鼎留下来吃晚饭,李鼎拗不过他的热情,只好尴尬的留了下来。其实,李鼎是担心如果执意要走,会伤了这一家人的自尊。

火坑里的柴禾烧得很旺,铁锅里翻滚的鸡汤香气扑鼻。一家人七口人尽量往火坑的另一边坐,空出了一大半的地方给李鼎坐。

马良的爷爷奶奶尽能地缩在靠墙角的地方,马爷爷用只剩下胳膊的左手把饭碗夹在胸前,把一只勺子用毛巾固定在右手残留的指缝里,熟练地吃着饭,马良不时地往爷爷碗里夹肉夹菜,看得出,马良是个孝顺的孩子。

“李老师,吃菜啊,乡下没什么好菜,但这鸡是自家养的,肉紧实得很,你多吃点。”马良的父亲不停地用一双没用过的筷子往李鼎碗里夹鸡肉。

“唉,唉,不用管我,你们也吃,你们也吃……”主人好客,李鼎却很难为情,碗里的鸡肉堆得满满的,他却不敢动筷子。

“来来来,喝酒喝酒……”

李鼎不停地端着酒碗敬马良父亲。虽然知道,麻风病不会通过饮食和肢体接触传染,但他还是心存芥蒂。肉不敢吃,但酒却是可以喝的,酒精能杀毒嘛。

酒是马良父亲自己酿的,纯粮食的,好下口,可是酒劲也大,喝到后来,晕乎乎的李鼎完全卸下了心中的防备,和马良父亲称兄道弟,划拳吃肉打成了一片。

日子就这么慢慢消逝,很快,一个学期结束了。经教育局研究,局里对康复村小学只有一个教师教学困难,也出于对学生上学途中的安全考虑,和大沟乡中心小学沟通后,决定撤销康复村小学,将学校的二十二个学生,转到大沟乡中心小学上学。康复村的学生,周一到周五在大沟乡小学住校学习,周五放学再由家长接走,李鼎则调到别的学校任教。

新学期刚开始,李鼎正在新学校给学生报名,突然接到了教育局办公室火急火燎的电话:“李鼎,出事了,康复村的学生被大沟乡的村民围攻了,你现在立刻赶到大沟乡去,我们在大沟乡小学汇合。你熟悉这里情况,参与协调解决一下。”

李鼎和教育局的人到的时候,大沟乡中心小学,被村民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堵得水泄不通。康复村的二十二个学生,被推挤逼到了围墙的角落,他们披头散发地蹲在地上,惊恐的哭泣着。送学生来上学的家长,被大沟乡的村民堵在一条小沟里,他们浑身是泥水,身上也有伤,那是大沟乡的村民殴打的。

李鼎的脚刚踏进校门,二十二个学生轰一下全扑进了他的怀里,把来不及站定的李鼎扑得一踉跄,学生们哭喊着:“老师,我们怕,带我们回家。我们一定会乖乖的听您的话,好好学习,您别不要我们,您不要丢下我们。”

李鼎紧紧抱着怀里的学生,泪流满面,“好,回家,我们回家,老师带你们回家。”

康复村小学又恢复了教学,山谷里又响起了上课的钟声。

学生们也比以前更勤奋了,邱梅的学习成绩最好,也是两个班的班长兼学习委员,她每天都把同学们的作业整理得整整齐齐,交到李鼎的办公桌上,很多时候,她还能独立辅导低年级的同学做好功课。就连“鼻涕虫”马良也认真多了,课上都不捣乱了。

教育局出钱给康复村的学生定制了校服,大家都非常喜欢这套带着标志的衣服,每个人都十分珍惜,不再邋里邋遢,校服总是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

每天中午休息时候,学生们就和李鼎一起做饭。学校和康复村之间有三四公里的路程,又是山路,孩子们走起来非常吃力,来回跑很不方便。以前学生们的午饭都是自带的,用一个罐头瓶子,把饭和菜连汤带水地全部装在一起,热天这样捂着,还没到中午就坏了。自从李鼎发现有些学生中午吃馊了的饭,就不让学生们带午饭来上学了,中午和他一起吃。家长们都老实厚道,家里有点什么好的都往学校送,平时学生们就轮流带些蔬菜过来。

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家长们经济条件又差,没办法提供有营养的食品,李鼎就自己掏钱,每周都买些鸡鸭鱼肉回来。

正当李鼎因学校正常教学而感到高兴的时候,家里却出了一点状况。周末的时候李鼎回到家,却只看到父亲一个人在家,询问之下才知道母亲病重,住进了县医院,哥哥姐姐都在医院守着。

李鼎赶到医院的时候,母亲已经神志不清,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母亲病重,李鼎自然得尽孝的,于是向局里请了假,守在病床前。

周一,一群学生在学校左等右等都不见李老师,觉得老师肯定又不要他们了,赶紧跑回去告诉村长邱金山。邱金山也不知道李鼎家住哪,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他,只能去找认识他的人打听。

邱金山在大沟乡小学等了一天,才堵到经常和李鼎相识的陈兰老师,问了陈兰老师才知道原来李鼎没来上课,是因为母亲病重了,并非不要山里的孩子了。

回到村里,邱金山跟村民们说了情况,大家都知道李鼎这两年不但一直管着孩子们的伙食,还得给孩子买学习用品,买资料,他那点工资几乎是所剩无几的,于是你家出五百,我家凑八百,总共凑了一万二千八百块钱,让村长邱金山替大家,把这些钱送去医院给李鼎母亲治病。

邱金山把乡亲们凑的钱,小心翼翼地用麻布口袋裹好揣在怀里,带着邱梅和马良去县医院找李鼎。

医院里,邱金山把捂得皱巴巴的麻布口袋塞进李鼎的手里,惭愧地说:“李老师,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你先收着,给老人家治病要紧。”

李鼎看着灰不溜秋的麻布口袋,说什么都不肯收,他知道这些钱来得不容易,村民们沉甸甸的情义让他心里酸酸的。

邱金山急了,不由分说的把麻布口袋住李鼎怀里一丢,红着眼睛说:“李老师,你就收下吧,这钱就当是借给你的,以后你慢慢还就是了,只有你真心实意的对这些孩子好,有了你,这些孩子们才有希望啊。”

村民们善良让李鼎感动,他哽咽着说:“邱大叔,大家的心意我收下了,这份恩情我会李鼎永远记着。这些孩子就像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一定会教好他们,让他们多学知识,将来不受别人欺负。”

马良从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里抠出一个塑料袋,小心翼翼地交给李鼎,“老师,这是我们同学们的心意,请您一定要收下,这些钱都是我们劳动所得的。”

李鼎打开塑料袋,里面全是一毛、两毛、五毛的纸币,他知道这是孩子们卖老虎蕨的钱。康复村的大山里长了许多药材,周末的时候,孩子们就结伴到山里去采摘,再背到镇上的集市去卖,去镇上来回得七八个小时,他们必须得天一亮就揣着两个红薯出发,卖完药材又得急忙往回赶,饿了就啃红薯,大街上弥漫着馒头的香味,他们甚至舍不得买一个来填肚子,为减轻家里的负担,他们要把这些零零散散的钱存起来,买双鞋子或者过年的时候买件新衣服。李鼎捧着手里的纸币,热泪盈眶。

邱梅也激动地抓着李鼎的手说:“李老师,村里的人说,总有一天你会丢下我们的,因为你在山里找不到老婆。老师,你别走,我一定好好学习,将来长大了也回来教书,到时候我嫁给你,求求你别离开我们。”

李鼎把邱梅和马良紧紧地抱在怀里,泣不成声。

李鼎的母亲,仿佛是感受到了山里人的淳朴善良,也感受他们对李鼎的依赖,更感受到了自己的儿子对这些孩子迫切的责任心,竟然奇迹般,一天天渐渐的好了起来。

清醒的母亲对李鼎说:“李鼎,我已经好了,这里有你大哥呢,放心去吧,那些孩子需要你,妈没读过书,知道没文化的苦。去吧,好好教书。”

李鼎担心学生们的功课,眼看就要期末考试了,已经落下了好几天的课了,得抓紧补起来。

李鼎以为母亲会一天天好起来的,他打算周末再回去好好陪陪母亲。李鼎把手机充足电,返回了学校。

星期三这天,天还没亮,学校的大紫桐树上,两只乌鸦就呱呱地叫得没完没了,吵得李鼎无法睡觉。

睡不着,李鼎就干脆起床,刚洗漱完毕,左眼皮就开始跳个不停,他使劲揉了几次也没用,干脆撕了张纸片沾了口水贴在眼皮上。纸片贴上后倒是消停了一会儿,但是没几分钟又开始跳,李鼎堵气地把纸片扯了下来。都说左眼跳灾右眼跳财,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了,倒要看看能有多大个灾。

下午李鼎正和一群学生在山上挖竹鼠,躺在李鼎裤兜里的手机就叮铃铃地响了,自从进到这大山里,李鼎找过无数的地方都没有搜寻到半点信号,没想到在这半山腰上居然能收到电话。

李鼎掏出手机一看,是哥哥打来的,一股不好的预感向他袭来:千万不是母亲出了什么事啊!

“李鼎,你赶紧回来,妈走了,你电话一直打不通,我们正准备找人去通知你呢。”

李鼎脑袋里嗡的一声,顿时一片空白,他用力拄着锄头柄才勉强稳住身子。

李鼎的母亲是个极苦命的人,幼时家庭成分不好常常被批斗。李鼎都告诉自己:母亲这一生不容易,将来自己有出息了,一定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可是现在,自己还没来得及尽孝,母亲就这么走了。

李鼎回到家,母亲已经停放在堂屋里,她像睡着了一样,此时看起来却十分安详。李鼎跪在母亲的遗体前,悲痛欲绝,大声哭道:“妈,儿子不孝,没能看你最后一眼……”

母亲生前最后的时光,李鼎本来是可以陪着的,但是他放心不下那二十二双满是期待的眼睛,所以他毅然回到了山里,没想到这一走,和母亲却成了永别。

母亲下葬的第二天,哥哥把一小布包交到李鼎手里,哥哥说:“李鼎,这是妈临终前让我转交给你的,她老人家天天想到的都是你,妈早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她知道,你放不下康复村的那些孩子,不忍心看到你整天魂不守舍的,所以,故意装成病情好转的样子,好让你放心回去。”

李鼎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布包里,整齐的排放着李鼎的各种证书,中学毕业证书、中师毕业证书、教师资格证书……

李鼎的双手颤抖着,捧在手里小小的布包仿佛有千斤重。

看着母亲视如珍宝的这些证书,李鼎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妈呀,儿子不孝啊……”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李鼎又回到了山里,他清晰的记得母亲最后对他说的话:“李鼎,那些孩子需要你。”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八年过去了,当初教的学生,年龄最大的现在都上高中了,邱梅是李鼎最得意的学生,他以全县第五名的好成绩考进了县高中。“鼻涕虫”马良虽然还是很调皮,但已经不流鼻涕了,也在县城里上中学。只有驼背的李天来,可能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成绩非常差,只能放弃上学,跟着村里人出去打工了。

学校和康复村也早在五年前通了电,李鼎也早已经不用再守着一个满是柴灰的火坑,烧着一口破铜锅。学校建起了宽敞明亮的新教室,李鼎有了单独的办公室和卧室,不用再把所有的东西拥挤地归置在一间小房子里,他的卧室里放着一张结实的铁床。小食堂里,冰箱、消毒柜一应俱全,教育局每个月还拨发了足够的伙食费。只是现在学生越发少了,原来是二十二个学生,现在只有十五个了,老师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又到了升国旗的时间,喇叭里强劲有力的国歌取代了学生们参差不齐的唱腔,嘹亮的歌声在山谷间回荡,经久不息。李鼎站在十五个胸前佩带着红领巾的学生后面,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在风中飘扬的五星红旗,太阳有些大,他眯起的眼角有些潮湿了。

八年了……八年来,康复村小学的一切不断地更新变化着,这一点一滴的变化满满地填满了李鼎炽热的青春。

康复村小学不再是八年前破旧的木房子,一排磁砖贴得明晃晃的新校舍,取代了风中“摇曳”的木板教室,泥泞的土院坝也打成了平整的水泥操场,那根胳膊粗的木旗杆静静地躺在老教室里,旗台上,五星红旗在不锈钢的旗杆顶,庄严地迎风飘扬。

学校的钟声,也变成了电铃声。

不管学校怎么变化,在每一天电铃声响起时,李鼎都会抡起锤子敲响那面钢铁铸的钟,在钟声里,多年来的一点一滴,都在他的脑海里再一次重现,他心里感到很踏实。

王安美,福泉市作家协会秘书长,黔南州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贵州作家》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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