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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传研究范式的转向

2019-01-03郑春光

学术探索 2018年12期
关键词:文类自传范式

郑春光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

美国作家威廉·豪威尔斯(William Dean Howells)宣称,自传是“文学共和国中最民主的省份”。[1]然而,他在语出惊人之后却语焉不详,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如今随着自传创作的风靡和理论的拓展,这一论断愈发显出真知灼见,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自传兼容并包,广纳博取,可以将众多边缘的、难以归类的作品收容进来,有学者曾专门罗列了它的60种亚文类。[2](P253~286)第二,自传的创作门槛极低,几乎不需要任何写作技巧,一些自传作者不会相信自己是一名作家。即便自传研究专家詹姆斯·奥尔尼(James Olney)都认为,自传是最缺乏文学性的文类,“是最简单、最普遍的文学事业。只要一个人具有信笔涂鸦的能力……就可以从事自传创作……自传没有任何规则或形式上的要求。在它悠久的历史传统里,没有产生或敷衍出任何必要的规则、模式或戒律。那些撰写自传的人不会面临任何束缚”。[3](P3)第三,自传是一种“必需的文学”,常常基于强烈的现实需要而产生,尤为边缘或弱势群体所钟爱,成为争取民主权利的重要工具。比如,自传在非裔美国人实现种族解放的过程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20世纪初还一度成为妇女参政论者争取投票权的利器。菲力浦·勒热讷认为,自传是一种基本的人权,赋予了每一个人讲述自己生平故事的权利。[4]

综上可见,自传是一种极具民主性的文类,为普罗大众所熟知,然而它也是历来争论最多的文类之一。人们纷纷从各个角度为自传立法,相关的定义层出不穷,其内涵与外延屡有变迁,大致来说主要经历了三次范式[注]“范式”是指“一场由年轻或刚涌现的知识分子引导的、源于意识形态的运动,他们致力于推翻前辈学者的著述,建立探讨知识的新框架。”广义的范式又称“学科的模型”,指的是一门科学研究的全部信仰、价值和技术;狭义的范式则指一门科学的研究者共同尊奉的楷模,在基本观点、研究方法等方面存在的共识。一切常态科学都是在特定的范式指导下解决问题,随着新的科学事实不断出现,旧的范式开始失灵,引发范式危机,质疑现有的假设,提出新的观点和方法,形成新的范式。参见Kuhn, Thomas S. 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 [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0.的转向。

一、从文类到语言行为

勒热讷将自传定义为“一个真实的人以其自身的生活素材用散文体写成的回顾性叙事,它强调的是他的个人生活,尤其是他的个性的历史”。[7](P201)勒热讷从五个方面对自传做了限定:强调散文体和叙事,从而将诗歌和自画像排除;侧重个人生活和个性的历史,从而将注重公共生活的回忆录排除;强调作者与叙事者的同一性,从而将小说排除;强调叙事者与主人公的同一性,从而将传记排除;主张回顾性视角,从而将日记排除。勒热讷为自传加上如此多的限定,其目的在于使卢梭的《忏悔录》成为西方自传的开端和典范。在他看来,“自传是一种建立在信任基础上的体裁,”作者通过建立自传契约,使作者、叙述者和主人公具有同一性,并以某种方式声明该作品是自传。[7](P222)自传契约使人们过多关注外部因素,将作品的评定权交给作者和出版社,忽视了文本自身的价值,遭到很多人的刁难。比如,罗兰·巴特用第三人称写自传,声称“这一切,均应被看成出自一位小说家之口——或出自几个小说人物之口……这本书的内容最终完全是小说性的。”[8](P94)即便面对已有的作品,自传契约也屡屡碰壁。马尔科姆·艾克斯(Malcolm X)的自传有一种未来视角;威廉·华兹华斯、德里克·沃尔科特则用诗体写自传。显然,面对丰富多彩的创作实践,自传的传统范式日益捉襟见肘。

另一方面,外部思潮的持续冲击使自传的传统范式千疮百孔。女性主义的兴起使人们认识到,自传充满了西方白人男性的偏见,无法体现女性群体的特殊经验。为涤除自传概念所浸透的男权色彩,多姆纳·斯坦顿(Domna Stanton)主张用“女性”(gyno)替换“生平”(bio)合成“女性自传”(autogynography),以强调二者在文风、内容、主题、心理等方面的不同。利·吉尔默(Leigh Gilmore)发明自传体(autobiographics)一词,强调女性与男性在生平经验和文学技巧方面的差异:这既是一种表现自我的文类,具有反抗性和矛盾性;也是一种阅读方式,显示出断裂性和偶然性。珍妮·佩罗(Jeanne Perreault)将“autobiography”中的“bio”删除,用“自记”(autography)来体现女性自传的随意性和碎片化的特征。[注]相关的批评参见Stanton, Domna C, ed. The Female Autography. 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7: 3-20; Gilmore, Leigh. Autobiographics: A Feminist Theory of Women’s Self-Representation . Itha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5; Perreault, Jeanne. Writing Selves: Contemporary Feminist Autography. Minneapolis, M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5.如果说女性主义冲击了自传的传统格局,那么后现代的解剖刀则将其肢解得体无完肤。自传不再被视为一种文类,而是一种变动不居的语言行为,不指向任何外在事实。保罗·德曼(Paul de Man)认为,一切语言都是修辞性的隐喻,自我只是语言层面上的建构,封面上的署名不过是一个符号,无法成为独立的主体。如果“一切文本都有自传性;我们同样可以说,没有任何文本是(或可能是)自传”;而且,作者的创作“受自我描述技巧的制约,在各个方面由媒介所决定”。因此自传不能成为一种独立的文类,而是“一种阅读或理解的修辞格”。[9]伊哈伯·哈桑(Ihab Hassen)断言,自传“是一种不可能的、死亡的形式……使我们冒着懦弱、乞怜甚至改变自身的危险——通过书写变成作者假装变成的样子”。[10](P147)麦克·斯普林克(Michael Sprinker)也认为,自传完全是语言的产物,已经走向了死亡,它的主体——自我只是一种幻想,受各种话语的支配。[3] (P321~342)这些批评割断了文本与现实的指涉关系,不无虚无主义之嫌;但它们却冲击了人们的思维,为自传带来了活力和新生。

伊丽莎白·布鲁斯(Elizabeth W. Bruss)受此影响,将自传作为过去时使用。在她看来,历来关于自传的界定都是失败的,因为仅仅关注其形式和结构,而没有从读者批评的角度出发,这样便无法区分形式和功能,不能反映其变迁过程。自传会随着人类阅读模式和文类界限的变化而改变,众多不同的因素“会使自传过时,或导致根本性的重组”。[11](P8)布鲁斯宣称,自传不再是一种形式,而是一种语言行为,作者借此表达某种意图,经读者的认可获得某种“言后之果”。从共时性方面讲,自传作为一种符号系统,只有在与其他文化系统的对比中才能被界定,因相邻文类界限的改变而发生变化;从历时性方面讲,文化环境的变化会改变作者的写作手法和叙事技巧,打破读者的期待视野,进而影响自传文类的界定。[11](P163)

长期以来,自传作为一种文类形成了若干隐性的规则和相对稳定的形式。然而,随着自传本身的发展和外部环境的变迁,这一范式逐渐失灵,自传再也无法“根据自身特定的形式、术语和惯例成为一种文类”。[3](P8)布鲁斯另辟蹊径,强调读者的作用,将自传定义为一种变动不居的行为,获得了广泛的认可。[注]古恩(Janet Varner Gunn)将自传看作阅读行为或诠释活动的模式;莱维(D. K. Levy)对自传行为做了明确的界定,并一再强调,自传是一种行为,而非某种文类或艺术品;弗雷施曼(Avrom Fleishman)宣称,“自传从一开始就指向写作的过程,而不是结果”,研究者应关注自传行为,而不是文本。参见:Gunn, Janet Varner. Autobiography: Toward a Poetics of Experience.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82; Levy, D. K. Autobiographical Acts. The Philosophy of Autobiography. Ed. Christopher Cowle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5: 159; Fleishman, Avrom. Figures of Autobiography: The Language of Self-Writing in Victorian and Modern England.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3: 39.即便勒热讷也坦承,自传“既是一种阅读方式,也是一种写作类型,是一种可随时间而发生变化的合约效果”。[7](P247)用语言行为来界定自传,突破了从自身寻找依据的局限,拓展了自传的阐释空间,成为一种新的范式。

二、从自我写作到生命写作

“自传”(autobiography)一词自18世纪诞生以来,不断为自己开疆辟土,将一切回忆性作品囊括进来。在本杰明·富兰克林时期,“自传”一词尚未出现,他将作品称为回忆录(Mémoires);可是到了19世纪中期,该作品就摇身一变而成了自传,并罢黜百家成为定说。不仅如此,自传还侵占小说、诗歌等文类的地盘。胡适将《红楼梦》视为曹雪芹的自叙传,威廉·施朋格曼(William C. Spengemann)将《红字》和《大卫·科波菲尔》视为霍桑和狄更斯的自传;保罗·瓦莱里(Paul Valery)声称,诗歌《年轻的命运女神》是他真正的自传,奥尔尼将《四个四重奏》看作T. S.艾略特的精神自传,并进一步宣称,评论家是密室中的自传作者,文学批评是不愿走出密室的自传。[3](P5)尼采将一切哲学看成自传:“迄今的任何伟大的哲学是什么……是它的创立者的自我表白,是一种非自愿的和未觉察到的自传。”[12](P5)库切(J. M. Coetzee)甚至断言:“一切作品皆自传。”[13](P391)随着版图的不断拓展,自传这一概念开始独木难支。

从外部因素来说,社会的进步和科技的发展为自传带来了机遇,也使它愈来愈不合时宜。随着互联网的普及和社交媒体的推波助澜,人们展示生命轨迹的方式更加多元,除了回忆录、日记等传统形式之外,还涌现出了漫画、博客、涂鸦、自拍、电视访谈等众多新兴形式。面对如此纷繁复杂、风格迥异的事物,自传的概念已过于狭隘,无法将它们一一涵盖进来。这时一个更宽泛的术语——“生命写作”(life writing)应运而生。

“生命写作”一词可追溯至弗吉尼亚·伍尔夫。1939年,她在《往事札记》(A Sketch of the Past)中最早使用这一术语。根据马林·卡达尔(Marlene Kadar)的说法,生命写作是“一种描写作者生平的档案式文类或碎片化的档案,可能会不加掩饰地描绘个人的体验”,包括一切与生平或自我有关的虚构或非虚构性文本;它往往为女性所偏爱,有利于重新建构被压抑的自我,从文本罅隙中发出被埋没的声音。[14](P29~31)莎莉·本斯托克(Shari Benstock)指出,生命写作不仅包括传统的非虚构类型的创作,而且包含描写自我生平的教育小说、忏悔小说、自撰(autofiction)、撰记(biomythography)等作品。[15](P10~33)牛津大学生命写作中心的界定更为宽泛:生命写作既可以是现实或虚构中的个人、家庭和群体的历史,也可以是客观事物和制度变迁的记录;既可以涵盖完整的一生,也可以是一个片段;它跨越了艺术与科学的鸿沟,可以作为心理学、社会学、民族志学和人类学关注的对象。欧洲科学院院士阿尔弗雷德·霍农(Alfred Hornung)更进一步,将一切表现生命轨迹的媒介——如病例、口供、漫画、博客、纪录片、讣告等,都纳入生命写作的范畴,并致力于生命科学与生命写作的对话。[16]

生命写作所显示出来的优势使它获得了广泛的认可,足以与自传分庭抗礼。首先,它打破了壁垒分明的科际疆界,表现出科际整合的优势,进一步拓展了人类展示自我的空间和手段。生命科学的发展使不少学者认识到,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不仅包括外在的生平经历,而且涵盖人体自身的运行机制。基因图谱和脑电图等科技手段的运用,为人类认识自己的生命历程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哈佛大学教授亨利·路易斯·盖茨(Henry Louis Gates, Jr.)曾借助DNA测试,探寻非裔美国人的祖先。

其次,生命写作颠覆了现有的文类畛域,更符合当前的创作实践。自传与传记的界限并非总是泾渭分明,而是经常模棱两可,甚至水乳交融。当一个人在讲述自己生命历程时,必然会提及他人的生平,从而构成了他人的传记;当他为别人写传记的时候,往往会将个人的生平镶嵌其中,从而将传记置换为展示自我的自传。钱钟书曾对此有过精彩的论述:为别人做传也是自我表现的一种;不妨加入自己的主见,借别人为题目来发挥自己。反过来说,作自传的人往往并无自己可传,就逞心如意地描摹自己老婆、儿子都认不得的形象,或者东拉西扯地记载交游,传述别人的轶事。所以,你要知道一个人的自己,你得看他为别人做的传;你要知道别人,他倒该看他为自己做的传。自传就是别传。[17](P3~4)

自传与传记的模糊关系,使许多作品难以被界定和归类,而生命写作的概念可以有效地解决这一难题。

第三,生命写作摆脱了自我和个体的狭隘视域,能够反映更大群体的生命轨迹。它包含个人和集体记忆的多层次过程,从而将二者联系起来,既可以如实地再现一个人的生命经历;也可以映射出一个家族、群体的历史变迁。比如林耀华的《金翼》,通过“我的亲身经验,我的家乡,我的家族的历史”,反映出“东方乡村社会与家族体系的缩影”,同时该书“汇集了社会学研究所必须的种种资料,展示了种种人际关系的网络”。[18](P1)

生命写作虽未完全取代自传,却是一种发展趋势,虽然多少带有一些复古色彩。20世纪70年代以来,自传刚刚摆脱了传记的束缚,成为一门想象的艺术,如今再次被归入传记的变体——生命写作的名下,其独立地位必然会受到威胁,文学性也会有所削弱。尽管如此,跨学科、跨媒介的对话以及众多新生事物的涌现,也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

三、从西方中心论到世界视角

在自传研究领域,长期弥漫着一股民族主义之风。法国学者勒热讷一再突出卢梭《忏悔录》的至尊地位;德国学者尤金·施泰尔齐格(Eugene Stelzig)将歌德的《诗与真》奉为圭臬;美国学者詹姆斯·考克斯(James M. Cox)鼓吹富兰克林和惠特曼自传的经典性;英国学者罗伯特·弗肯弗里克(Robert Folkenflik)甚至宣称,在考察了“所有语言”之后发现,“自传”一词最早在英语中诞生。然而,他所谓的“所有语言”都是西方语言。在汉语中,自传早在唐代就已出现,如《陆文学自传》《子刘子自传》。

这些研究者囿于民族国家的囹圄,难以摆脱西方中心论的思维。他们理所当然地将自传视为西方特有的文类,对于非西方的自传视而不见,或用一种预定的西方理念加以否定。罗伊·帕斯卡尔(Roy Pascal)声称,自传不可能在欧洲之外的地区诞生,当他发现16世纪中亚地区存在《巴布尔回忆录》这样的杰作时便宣称,如果该作品“出现于欧洲,那么它将在自传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虽然该书的存在让人困惑不解,但毫无疑问,自传在本质上是欧洲的产物”[19]。乔治·古斯多夫(Georges Gusdorf)断言,自传表达了“西方人独特的关怀”,是特定文明后期的产物,只能在西方世界出现,“当甘地讲述自己生平故事的时候,是在用西方的手段为东方辩护”。[3](P29)[注]甘地曾对撰写自传顾虑重重,有人还力劝他不要写自传,因为“写自传是西方特有的习俗。在东方除了那些受西方影响的人之外,我从没听说过有人写自传……难道你不认为,放弃写自传更为明智吗?”不过,他最终意识到,自传只是一种形式,“只要每一页故事都讲我的体验,我对此毫不介意”。参见:Gandhi, M. K. An Autobiography or the Story of My Experiments with Truth [M]. Trans. Mahadev Desai. New Delhi: GBD Books, 2010: xi~xii.这种论调如果局限在学术领域,倒也无伤大雅;可是一旦被殖民者所利用,就会沦为其海外扩展的理论依据。他们将西方描述为先进、文明的社会,其他地区则被贴上落后、野蛮的标签,从而为殖民扩张提供论证。这种观点被进一步包装成普世价值,随着政治、军事和经济扩张而得到推广。西方自传风气兴起于18世纪绝非偶然,与殖民扩张密切相关。西方殖民者在征服世界的过程中,充分利用这一文类,“将其他文化的人联系起来;这些人也因此被自身传统之外的思想所淹没,承受着某种程度上的知识殖民”;自传作为“一种牢固的、已确定的文学形式”在世界各地普及,彰显出西方文化殖民事业的成功。[3](P28~29)

由于西方学者在学术话语中占主导,这种西方中心论的自传观被一再巩固,影响了不少华人知识分子。茅盾认为,“中国人是未曾产生过传记文学的民族”;胡适痛陈,“两千五百年来,中国文学最缺乏最不发达的是传记文学”;郁达夫断言,“中国所缺少的传记文学……连一个例都寻找不出来”;赵健秀(Frank Chin)声称,自传是西方基督徒为拯救基督教而发明的一种形式,是“一种更长、更谦卑的忏悔录”。他们虽然都否认中国的自传传统,其出发点却大不相同:茅盾、胡适和郁达夫希望借此警醒国人,积极从事自传创作以弥补不足;赵建秀意在呼吁华裔美国作家放弃自传写作。若以一种预设的西方模本考察中国自传,自然难以有所收获。实际上,中国自传写作的传统源远流长,与欧洲相比毫不逊色。余英时认为:“中国自传的兴起不但远比西方为早……而且确实形成了一个传统”;西方以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作为正式自传的开始,而中国儒释道也拥有浩瀚的作品可与之媲美;中西自传的差异并不大,早期的西方自传同样不以自我为中心,注重门第和谱系,即便是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也只用了一半的篇幅叙述个人经历,全书的主旨仍是宗教忏悔,“所以严格地从自传观点来说,《忏悔录》是有其内在的限制的”。[20](P298~299)略具讽刺意味的是,这部西方自传“第一部伟大的作品”[5](P17)具有很浓的非洲色彩:奥古斯丁是一名北非人,在书中多次认可自己的非洲身份。

密施在考察古代自传时发现,古巴比伦和亚述帝国存在大量的自传作品,他据此得出结论:“不只是欧洲,在各个民族的文学传统中……自传作品的类型都有一定程度的发展。”[5](P6)密施搜集了许多古代西方自传作品,但它们大多是来自诗文中作者的介绍,其实西方在古典时期之前几乎没有自传可言,真正独立成篇的不过十部左右。一些古希腊研究专家甚至猜测,古希腊人和犹太人的自叙之风源于古代波斯和东方其他地区。古埃及早在第六王朝时期(约公元前24世纪至公元前22世纪)就已存在自传的萌芽,广大伊斯兰世界具有悠久的自传写作传统。日本平安王朝时期(8~12世纪),一些女性用日记记录心声,涌现出《蜻蛉日记》《紫式部日记》《和泉式部日记》《更级日记》等作品。可见,自传创作绝非西方文明特有的产物,而是世界文学的普遍现象。

在自传的世界版图上,西方自传如同其他地区的自传一样,只是其中的一块拼版。只有摆脱西方中心论的思维定式,采用一种更为广阔的世界视角,才能对不同时代和地区的自传做出更公正和客观的评价。不过,迄今为止的自传理论大多由西方学者构建,学术话语也依然由他们主导,我们尚不能拿出新的体系与之抗衡,即便针对它的批评也大多无法跳出这一框架。要实现研究范式的转移至少需从四方面着手:(1)勇于发扬“拿来主义”精神,利用西方的各种思潮,对西方中心论进行消解和批判;(2)树立民族主体意识,从自身文化传统出发,挖掘历史上的自传性作品,重塑本民族的文学传统;(3)运用比较的方法,研究本民族自传的跨文化特征,避免狭隘的民族主义;(4)推进世界自传史的编纂工作,提高非西方自传所占的比例,运用“世界之人之眼光”,构建新型的自传理论,推动研究范式的转向。

一切文学批评均涉及世界、作者、作品和读者四要素,它们相互博弈,此消彼长。由于侧重不同,任何一种理论都难免顾此失彼,存在着各自的瓶颈。[21]同样,自传也是一个多因素互动的过程,由于阐释角度的差异,会形成众多不同的看法。在特定的时段内,人们往往集中关注某些方面的特征,在基本观点和研究方法上达成共识,形成共同尊奉的范式。一方面,这种范式可以为研究者带来便利,使其有路可寻,有法可依;另一方面,它又如牢笼一般制约着人们的思维,如果各执一隅之见,就难免“东向而望,不见西墙”。随着自传本身的发展和外部环境的变迁,各种新兴的类型不断涌现,与传统范式扞格不入,从而导致“技术上的崩溃”,引发范式危机。一些学者开始质疑之前的各种假设,相继提出新的观点和方法,从而使自传从固定的文类发展为变动的语言行为,从狭隘的自我写作发展为广阔的生命写作,从偏执的西方中心论发展为宏大的世界视角。这三次研究范式的转向表明,自传绝非封闭、保守的事物,而是一个保持开放、与时俱进的体系。它始终与外在的社会环境和文化系统保持互动,不断突破自身的内在限制和各种边界,从而成为一个无边的概念。[注]这里受加洛蒂“无边的现实主义”观点的启发。参见加洛蒂:《论无边的现实主义》,吴岳添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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