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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上长松山

2018-12-30

星星·散文诗 2018年35期
关键词:万源二弟松山

凸 凹

今天是春分,再过十五天就清明了。我的清明节一直是住在山上的——春分一过,它就会从山上走下来。我知道,是我上山的时候了。

我想到了去年的清明上山。那天,我和家人驾了车,望长松山而去。顺龙泉航天北路向南,左拐上星光路。在燃灯路口置办了白干、烧腊、香腊、纸钱、火柴、爆竹、鲜花后,过鹿溪河石桥,汽车便没入了山口林影。

我的祖父、祖母在湖南常德的山上,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在内江凤鸣的山上——他们都住在远山上,他们已离世多年了。我现在去长松山,是因为我的父亲在那儿。于我,长松山是近山,我只需向单位请半天假就可一去一回。

关于长松山,我曾有文字记写,但我没有把它写成诗歌。写成诗歌的,是山巅上的一座寺,准确地说,是一座寺的遗址。这并不是说长松山不出名,不值得成诗。事实上,在我的心目中,长松山绝对是一座道地的唐宋名山。在空气清透的古代,你只要站在锦城里那座被李白激赞过的“散花楼”向东随便一眺,便能眺见高劲青葱的长松山:“前瞰大江,西眺雪岭,东望长松,二江合流。”(《方舆胜览》)由此可见,西雪岭,东长松,是成都大自然的平衡法则。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海拔一千出头的长松山能在众山之中独出品相、鹤立鸡群,除了“界内诸山皆发脉于此”,自然得益于山上的长松寺。我写的《长松寺》(《九人诗选》,华艺出版社2001年6月版),由《遗址》《御笔》《风水》三首短诗组成,一看成诗时间,差不多快十年了。

如今,作为一个公墓名字和一片公墓形态的长松寺,已下山到了半山腰。不用说,我的父亲就葬在长松寺公墓。

上山的路很好,两车相错,不用担心会车擦挂的问题。路上不时有大巴经由。我们一路开车过来,坝上已见青桃,山口的桃花半谢半开,越往山里走,桃花越是嫩艳、浓烈。尤其车过宝狮湖景区时,道路两岸的桃花把山坡红了个遍。“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白居易的这首诗只是我的脑语,我终是无法把它转化为脱口而出的兴诵。相反,溜出唇边的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是啊,这一路的阳春三月,也洗不去、烘不干我怀念父亲的一份忧伤、一份沉郁。

2007年“五一”假期间,我游历了阆中,之后驱车经巴中去达州。在达州,我忽觉心有所戚,于是决定去万源看望父母双亲。汽车刚过罗江不远,我接到母亲打来电话,她让我回一趟万源。自我在成都工作后,在我的记忆中,这几乎是母亲第一次主动要求我回老家。我不禁问母,有啥事?母说想我。我说我已在回家的路上,两三个小时就到。我想,我的回答一定令父母意外又高兴。

回到万源,我见父母一切都很正常,这让我反而有些不正常。我知道,他们在向我隐瞒什么。在我的追问下,父亲显得大大咧咧地告诉我,他咳嗽,久治不愈,口痰见血,X光照片后医生告诉他肺部有一个黑点,因县医院CT机坏了,不能再查,故,是癌还是肺气肿不敢肯定。父亲耿直、磊落、不擅修饰,从他无事的表述中,我听出了事。

我说爸爸没事的,我带您到成都华西去检查。父亲说他不怕死,不怕癌,只想求个明白。我打电话给新都的二弟,让他先去华西医院为父亲挂好号。

在万源驮山公园李家俊雕塑旁的一家农庄里,工作于当地的三弟请父母和我吃了饭。平日喝点小酒的父亲那天喝没喝,我已记不真确了。

翌日一早,父母坐上我的车,向成都驶去。车上,我嗔怪父母怎么不按时作例行体检?父母回曰,怕查出个什么来,反倒让人不自然、不利索。母亲有这个想法我不奇怪,父亲这样,我没想到。看来,胆大的父亲也是怕死的。

少有驾车出行的我,这次出成都向川东北方向仓促成行,难道是对父亲病情的遥遥感应?

在我家里,一向胃口颇好的父亲只能吃一小碗饭。父亲高而瘦,干筋火旺,劲力十足,他饭量的突然滑坡,让我感到了不祥。

在我和二弟两家人及母亲的陪同下,父亲去了华西。先CT,再内探镜。做完内探镜,父亲坐在医院长椅上,苍白着脸,干呕,吐着血沫。他的难受,我一点也不能分解。

回到龙泉驿我的家中,父亲安稳如常,我知道,他与我一样,都在无助中等一个结果的到来。

怕什么,来什么。华西的结果出来了,是肺癌。二弟在电话那头说话,我在电话这头冷得下雪。我和二弟、三弟去四川省肿瘤医院咨询刘医生后,决定向父母隐瞒病情——我们怕身体好得要命的父亲承接不住这个打击,被一个坏消息要了命。

我们对父亲说,爸,是肺气肿,按时吃药吧,没事的。二弟遂把华西开出的被他偷偷撕了商标的治癌药品交给父亲。

父母在成都耍了一阵后回到了万源,回到了他从前的生活。我们也希望父亲在人生的最后阶段过几天没有癌症阴影的自自然然的日子。

一个多月后,母亲在电话中告诉我,你爸又咳出了血。这是父亲第二次咳血。

回万源后,我们三兄弟不得不将癌情据实告知父亲。父亲听后似很镇定,但我敢肯定,父亲的内心正掀起万顷波涛!

坐我内弟的车到达州,转火车至成都。父亲离开了他工作生活过五十二年的万源。这一离开,他再也没能回去。

我和二弟把父亲送进成都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肿瘤科,吃药、化疗、再化疗,父亲很配合,很努力,最后,除了骨头,他再也支付不出抗衡死亡的资本了:血、肉、水分、声音、呼吸……

随着新都东林殡仪馆一缕青烟上天,父亲去了。我目睹了父亲火化后骨头被敲碎装入汉白玉骨灰盒的全过程。父亲是公元2007年11月26日凌晨走的。

在长松寺,父亲生前单位为他召开了庄重肃穆的追悼会;长松寺高僧为他举行了隆重的法事活动和下葬仪式。现场挽联为:“栽培果树情倾巴山,豁达乐观一向磊落。”

治癌期间,在母亲的陪护下,父亲除去中国老龄事业发展基金会成都再军爱心护理院疗养过一阵外,还去过一次长松山。

我和二弟向父母介绍了成都很多公墓,听后,父亲说,就长松寺吧。

自己给自己择墓——多么残酷的出行、多么复杂的心境!这次经历,我在《上长松山,或陪父母订坟》诗中作过专述:

……走在

去长松寺公墓的路上,牵着父亲如一把骨签的手

我甚至不孝地提前结束了他的命数

想到了三月、七月、十二月,中间的

火葬场、上边的白烟,下边的墓坑

——我对想的拼命不想,哪里抵得住

死的无穷之想。父母感情尚好,陪二老上山

选订的是夫妻合葬墓;母亲身体尚好

却提前看到了自己的另一个娘胎:她正被石头

吸进去,成为地风和无:成为再一个少女、老妪

出胎、出胎、出胎……出胎又入胎。但是

她没有说出心脏在阴历的晕旋,正像话多的父亲

背着阳历的风,这会儿只说好、好、好……

开着车,我满脑子都是父亲的影子。经过一座石桥右拐,顺桃花谷上行,不一会儿,就进了长松寺大门。上坡,停车,下车,我们向父亲墓地所在的广柑园D区走去。一路上,透过公墓区枇杷园、桂园、桔园、苹果园的微风,吹拂着惆怅的心绪。

终于到了父亲墓前。献花、上香、烧纸、洒酒、通冥、燃放爆竹……作别时,我再次看了看刻在父亲花岗石墓碑上的题为“万源果树栽培第一人”的碑文:“魏玉阶,高级农艺师,大巴山果树专家,万源果树栽培第一人。1930年12月11日(农历)生于湖北孝感魏家湾,2007年10月17日(农历)6时因肺癌卒于成都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享年78岁。系魏文汉二子,少时自鄂至渝,先后毕业于重庆中正中学、重庆园艺学校。1955年到万源工作,1958年从茂汶首引100棵苹果树、8棵梨树于县境青花试栽成功,将本土海棠嫁接成满山苹果,终结了万源古无苹果的历史。退休前系万源县茶果站站长。”

长松寺墓墓相连,远远望去,一垄一垄的青翠,像广大的茶园。

作为县茶果站长,除了茶园,父亲生前更大的活动空间在果园。“爸爸/你一个喷嚏/果树/就开了花//爸爸/你一声咳嗽/果子/就落了地//爸爸/你一个哈欠/果园/就隆起了一堆土”(《爸爸的果园》)。这是我20世纪80年代写的,我那时就知道,父亲的坟堆一定在果园——桃乡龙泉驿,长松寺广柑园,不正是果园吗?可是,诗中,我竟写到了“咳嗽”。那时,我怎知父亲会死于“咳嗽”?这是一语成谶,还是大山般的宿命?

读了《爸爸的果园》,四川大学张放教授撰文写到:“不要忘了凸凹来自大巴山,是山民的代言人。这首诗客观说寓意与凝炼毫不亚于余光中《乡愁》的价值。要把它画出来,得请画《父亲》的罗中立。”张放以为这是我创作出来的别人的父亲,他哪里知道,那位用一生的时间培育果实的劳动者,正是我的父亲。

这是己丑春分。在春分望清明,我望见了高高的长松山,以及父亲慢慢转过来的那张果香飘逸、果影摇曳的脸。

明后天是双休,错过这个人流车流的高峰期,我就该上山扫坟了。

现在,我上了山还要下山,某一天,我上山后就再也下不了山了。多年后,在又一个清明节,有人会碰巧发现一个叫凸凹的人跟他的父母住在同一脉山上。那时的我,是我儿子的清明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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