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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霞:生命之山

2018-12-27孤岛

西部 2018年6期
关键词:丹霞山

孤岛

听说我要去广东,曾在广州、深圳、珠海闯荡过数年的好友小宋对我说,那里有两个地方值得你去:丹霞山和南华寺。丹霞山山美水美,南华寺藏有六祖慧能真身。

幸运的是,我这次去的就是丹霞山,而南华寺也在附近,自然也可以顺便去拜访。有时,人生的机缘就是这样巧妙。

我去时,正是四月之春,方圆近三百平方公里的丹霞山笼罩在一层层绿色幕布里。那绿啊,蓬蓬勃勃、莹莹翠翠的,满是欲的绵延,尽是春的生机,像苍天给赤裸着的艳丽丹霞裹上了绿的衣裳,扎上了绿的头巾,却仍然掩盖不住幕布下青春的骚动。

红色健壮的肉体,一疙瘩一疙瘩耸立着的傲骨、胸肌、肩胛,掩映在绿茵茵的热带雨林里,丹霞山仿佛一个野战的赤胆军人,头戴草藤帽,身着迷彩衣,对着四周的南岭、大庾岭、滑石山等巨人的虎视眈眈而严阵以待……

丹霞山是迷人的,瑰丽的,更是丰富壮丽的。

在我的眼里,丹霞山是一座收藏青春热血的生命之山。

它仿佛是上苍留给大地的活生生的一幅山水阴阳八卦图……力的张扬,美的和谐,色的交错,音的碰撞,乃至生命的搏动。

那漫山满目的春色,让我这个看腻了黄色、黑色戈壁沙漠的塞外游子晕了双目。

是的,丹霞山以一种高傲、俊美的姿影,深深隐匿在韶关,一泻澄碧的锦江弯弯曲曲地将它依偎缠绕。如果说丹霞山是一个伟岸男子,锦江则是阴柔女人。从宏气大象上看,山与江构成了一个浑圆的阴阳太极图。

丹霞山是在苦难中孕育,在血与火中临盆的。

大约在1.4亿年至7000万年之前,这里曾经是一个凹陷的内陆盆地,一场强烈的喜马拉雅造山运动,让四周的山地晃动着隆起,盆地心中的一片片碎屑,沉积为巨厚的红色地层;大约距今7000万年前后,升起的地壳被阳光和风雨侵蚀着……然后,盆地一次次在时间中上升,流水一次次在空间里侵蚀下沉,红色地层被变成了一片红色山群。凹陷变成了凸起,丹霞山喷薄而出……

红与绿,凹与凸,苦难和甜美……凝聚了山水阴阳太极图的玄妙!

一个仁人志士,后来成为一个隐士——明朝末年的虔州巡抚李永茂。他是丹霞山的知音,丹霞山也最终收容了他,并成了他最终的归宿。

李永茂用“色如渥丹,灿若明霞”八个字来形容丹霞山的山体,十分传神。只是这位我的四百年前的李氏本家,那个“明”字,也许是无意,也许是有意,他的心底依然放不下他侍奉过的那个彻底消失了的“明朝”。

是的,在李永茂这位義士的眼里,在一代代君子义士的眼里,那红彤彤的,不仅仅是丹霞山的血肉、肤色,更是丹霞山赤胆忠心的象征,它蕴含着燃烧的生命激情,又隐含着某种宏伟理想……而那葱茏蓬勃的绿树绿草,似乎偏偏自天而降,浓浓地将种种理想抱负、颗颗赤胆忠心深深地淹没了。是压制,是遮蔽,却也是另一种庇护,一种珍藏。皇朝的更新,也许不一定都是进步,但肯定是摧毁了积重难返的旧朝代的腐败……一株株简单的树啊草啊,以草莽的方式,在我们面前掩起千万年的真情厚意!

出世与入世,儒生与道士,功名与尘土……一直纠结着每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良心。在我看来,丹霞山仿佛是某种象征,是一片收藏苦难和爱的土地!

据史志记载,李永茂,字孝源,号约生,是一个很有上进心、怀有济世抱负的英俊后生,生得“倜傥伟异”,读书也是“日积一寸”, 文才武略兼备,是位难得的相才。他二十六岁中解元,三十六岁中进士,然而,却是生不逢时——他在河南邓州市城郊乡大李宅呱呱落地时,历史已翻到明朝末年的1601年;又遇上一个虽“明”却“弱”的末代君主崇祯皇帝。

当这位仁人以进士身份,赴大名府浚县当知县时,崇祯在位已十年。李永茂清本溯源,将实情上报,将邓州三十七里改为十二里,免除了家乡许多额外的赋税徭役,造福故里百余年。崇祯也以“豫南国士无双,河北循良第一”来褒奖他治县有方。崇祯十五年,也即1642年,他被授兵科给事中,后又奉命去留都(南京)。其间,他向朝廷忠心耿耿地提出了“辨贤奸、审利弊、蠲税徭、治河恤民”等三十多条治世建议,想帮崇祯挽回腐朽的政局。然而,骄奢淫逸、病入膏肓的明朝宫廷和■ 弱无能的兵将,面对李自成英勇善战的大军,束手无策。厚厚的城墙不攻自破。

崇祯在煤山自尽后,永茂没有跟着自杀,做一个愚忠于皇帝个人的死臣,但他却耻于事奉清朝,不愿改变自己的灵魂与信念。满腔忠愤的他,像当时许许多多仁人志士一样,没有因为一个皇帝的消失而放弃反清复明的决心,他那颗火红的心只想为了光明的天下……

明朝的“福王”朱由崧逃到了淮安。永茂与逃到南京的兵部尚书史可法、凤阳总督马士英等一起,迎福王进入南京称帝。然而,事与愿违,只一年时间,兵败如山倒,南京陷落,朱由崧败亡。“唐王”朱聿键在福州继位,下诏授李永茂为兵部侍郎,还派他总督江楚,兼理粮饷。之后,朱聿键又授他为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并特赐蟒玉尚方宝剑,便宜行事。

明朝的国土月失千里,越来越小,永茂的“官”却越做越大,成为担当国难时期的朝廷栋梁,喜乎?悲乎?不说一个书生,即使一个精通天地阴阳、文韬武略的经天纬地之才,在明朝支撑了二百七十六年气数已尽的时候,上有平庸皇帝,下皆怀乱之臣,难道还能扭转乾坤?

是该激流勇退了。

正好这时,永茂有了一个令人悲伤的条件和理由——其父因病去世。他带着他弟弟李充茂来到韶关一带寻找葬父的风水宝地和自己的避世胜地。想着或许可以与青山白云为伴,过起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他看到丹霞山既险峻又深广,认为可以托付余生。李氏二兄弟带头拿出银两,永茂出银552两,弟充茂出银654两,其他如韩美生、张焦谷、姚亦若、贺岐等十人捐银近千两,先从仁化县的刘望夫、刘松涛兄弟那儿买得丹霞山,将父亲的遗体安葬在丹霞山对岸的云石山之南。然后,他用这些银两,携弟弟充茂和两个儿子及亲戚幕僚众人,劈荆棘,凿门关、修石阶、架木梯、建房屋,重修锦石岩,并开发大明岩、海螺岩、晚秀岩、草悬岩和龙王阁……隐居山内,并侍奉母亲。偶尔有明朝遗老来此避难,他慨然应允。

可永茂心若丹霞,血似热浆。同年冬,当李永茂得知明朱聿键复明又失败并殉国后,他在绿色意境里隐居不住了,出山赶赴粤西,与总督尚书丁魁楚、兵部侍郎瞿式耜等,又共立桂王朱由榔,建立起南明政权,继续反清复明。桂王拜他为文渊阁大学士等,他以正为父亲服丧为由固辞,只专任“进讲竺读”,不参政务……少数精英的丹霞红心,已不能再挽回颓势。次年,羊城失守,永历帝败走桂林……

到山穷水尽时,他虽想不通也只能认命了。红色的救世思想只能藏于心底,真正的归宿却在莽莽苍苍的绿色中。进,不行,就只能退了。他与弟弟等人芒履道服行走在山道上,一颗济世的丹心是该隐退到绿色的深山中去了,色如渥丹的心灵不得不痛苦地凝固成无语的赤岩,与丹霞山地貌相融相合,一起种入丹霞山的青山碧水之中。然而,他的一颗跳动的知识分子后裔的赤胆忠心,看到清朝一步步吞下了明朝,连一点骨头渣都不吐出来,内心溢出的却是悲苦的泪泉和长叹的风声。有其诗为证:“雁阵南飞悲故国,螺川西望恨街亭。”

终于,这位学有所成、政有所绩,留有《荆襄题稿》《蒙难记》《经筵疏稿》等许多文抄的义士,开辟了丹霞山,成为战乱中风雨飘零的亲朋戚友和明亡以后许多遗老遗少(最多时超过一千人)的栖身家园。数年后,这个创始人在国亡家恨的痛苦折磨中,红飞绿消,英年早逝。大哲学家王夫之《永历实录》感叹他“入仁化山中,郁郁以疾卒”。他死时,年仅四十八岁。

一个在八卦图的阳面存在了四十八年的肉与魂,毫无保留地融进了丹霞山。

之后,他的胞弟李充茂,秉承兄长的遗志,锐意经营丹霞山。首先在山顶的云岩、雪岩及虹桥之下,筑墙堵缝,以巩固岩沿基围。接着又开井引泉,构筑亭台……经过他的二次开发,原来不甚出名的丹霞山不仅初具规模,并且兴旺发达起来。

但李充茂毕竟绿意多于红心,在清顺治八年,他带领两个侄子扶先人灵棺北上河南邓州故乡安葬后,又独身一人返回丹霞山隐居,拜广州海幢寺天然和尚为师,剃度出家;又十年,他将整座丹霞山顺手舍给了师兄释澹归。

在距离北宋法云居士独自在丹霞山的一角锦石岩建庵五六百年后,澹归法师又于康熙元年在丹霞山开始开辟佛家道场,让山与人一起忘却世间的纷争,潜心修行、修心……

这不仅是丹霞山的创业史,更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心史,从一个小小侧面窥视到道、儒、释三家文化的血肉相容和阴阳碰撞。

如今,丹霞山屹立在我眼前,六百八十余座以赤壁丹崖为特色的红色砂岩,或顶平,或身陡,或麓缓的样子,舒展着美,凝铸成丹霞山的巍峨秀美。群峰争秀,千媚百态。佛学家、诗词书法家赵朴初目睹这一神采,即兴以诗赞曰:“临别游江又看山,群峰逞能妙难言。自夸巨擘非虚幻,万古丹霞冠岭南。”

走进丹霞山的神秘世界,绿色葱茏中,一条条深沟长谷,一座座如堡残峰、如乳丘陵、如胸腹石墙、如男根石柱,交汇成丰富绚丽的生命山水。长老峰、翔龙湖、阳元石、阴元石、姐妹峰、观音送子岩、马尾泉瀑布、僧帽山、茶壶峰、六指仙人、六指琴魔……一个个隐喻着自然美、雕塑美的景致,都仿佛是天造地合的一种人生绝唱。

我在新疆生活了二十多年,北疆的乌尔禾魔鬼城、东疆的哈密魔鬼城等也是亿万年前地壳运动推涌出的生命群像,那里的山也多是顶平、身陡,或麓缓的,但全部赤裸着黝黑或焦黄的身子,光秃秃的,露着沙土和砂岩——没有绿树绿草给它装扮,蓄起动人的风情;没有雨水,小溪和江河,给它吟唱。那是一种阳刚的百年孤独,野性的沉默。

丹霞山却因为有了雨水,有了锦江,有了浓浓草木的乔装打扮,有了义士与隐士的心灵激励,阴阳和谐,内外共生,绿色意境中闪烁着红色的灵魂。特别是阳元石和阴元石竟奇迹般地同处在丹霞山,仿佛盘古与女娲、亚当与夏娃,合唱着一曲亘古的爱情……

一个地球,两种生命状态。

一种生命,多种生活轨迹。

是的,丹霞山像一座巨大的红山绿树的美丽盆景,储存着生命的春天!

此刻,我与来自海内外的华人作家们,一起走在丹霞山里,或攀高岩,或下陡崖,或穿岩洞,或乘竹筏漂于湖上。穿越原始森林的浓荫,聆听着鸟鸣声此起彼伏,感慨万千。

雄伟壮丽的“晒布岩”,仿佛不是岩石,而是义士高高昂挺的胸膛,那两座平地耸起的椭圆型的姐妹峰,是否是从天上下凡来嫁与李氏兄弟俩的有情女子?

将军寨等许多山寨隐形于丹霞山里,是避乱者的家园;更有许多寺庙、道观隐身在高崖巉岩,收容着皈依的灵魂。悬在高高的半山腰上的别传禅寺,是澹归禅师来这里开辟的第一个规模较大的道场。站在寺门外的平岩上,我的对面是深绿重叠、似乎永远在不断起伏的奇山;俯瞰底下,悬崖下几百米处绕山游行的浅绿锦江,我有一种震撼,也不乏害怕、恐惧。那山如振身欲飞的虎豹,那河是一条扭动着身躯潜行的真龙。丹霞山就是藏龙卧虎之地啊!而真正能够驾驭龙虎的,能有几人?是的,只有澹归禅師等高僧大德、悟道真人,才能在这悬崖中间的大平台上实现天地人归一、身心合一的境界,才能“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而我虽吃素,却是凡人,处处有尘世的羁绊,放不下家人的种种牵挂,放不下世事的藩篱。

权财富贵、生老病死,其实只是一种概念,能放下所有的念想才能得到最大的自由、最大的解放。有多少人能自求解脱,灵魂如丹霞山的云雾一样自由地升腾?澹归禅师解脱了,从繁华的广州海幢寺移身心于这百丈高崖,得到了身心的自由;晚年的李充茂从兄长巨大的痛苦与悲剧中醒悟,放下了一切,得到了解脱。

走出寺门,我于寺旁的悬崖峭壁上,看到了许多染了朱色的石刻书法。在那些摩崖石刻上,有五个横书的行书大字令我惊心:到此生隐心。其运笔狂放、大气,肯定是一位怀有济世思想的尘世书家留下的笔墨,他到这山崖也生发出归隐的感叹,道出了丹霞山复杂与丰富的魅力——到此生隐心!

如今,在丹霞山上,还散落着一些道场:仙居岩道观、悬空寺、尼姑庵和锦石岩石窟等等。寨和寺、将军寨与别传寺……太极生两仪,阴与阳,暗与明。自然出刚柔,山与河,龙与凤。人生有达穷,出与隐,红与绿。李氏二茂的进退之道,其蕴含多么意味深长、刻骨铭心!

丹霞山无言。长老峰无言。

丹霞山始终无言地站在那里,凝作地球的盆景,让世世代代人去做五颜六色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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