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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接受者滋养和扶持的中国新诗

2018-12-27李怡

江汉论坛 2018年10期
关键词:新诗胡适诗歌

方长安先生的著作《中国新诗(1917—1949)接受史研究》是国内第一本全面梳理中国新诗接受历史的论著,一般认为,这是填补了中国新诗研究的重要空白——传统的研究,大多数集中在对诗人创作的阐述上,对中国新诗如何进入读者,又在读者那里激发起怎样的反映一直关注不够,长安先生著作的问世,可以说宣告了这一时代的结束,从此,对新诗的观照,就进入了从作者论到读者论或者说阅读过程论的多维视角之中。

不过,在我看来,单纯研究领域的拓展其实还不是学术发展的关键。事实上,学术发展的最核心的问题并不是研究空间的扩大,而是对一系列影响全局的内在“机制”的不断发现。中国新诗的问题在过去很容易被单纯视作创作方式的改变问题:我们集中研讨五四前后的中国诗人如何抛弃了传统诗歌的写作套路,在引进西方诗歌写作模式的基础上尝试各种新鲜的创作,于是,中国的新的诗歌出现了,并逐渐取代了古典诗歌的写作。这样的阐述,固然有其存在的理由,但是,认真思考,却也不尽合理:写作本身是不是存在对于社会和时代的绝对的主宰权呢?或者说创作者就一定有能力改变这个时代的文学走向?将文学历史的改变仅仅归结于作家一己的努力,这是过去研究中的轻率简单之处,也正是这样的简单给后来的某些质疑留下了可能,比如郑敏先生著名的“世纪末回顾”:“今天回顾,读破万卷书的胡适,学贯中西,却对自己的几千年的祖传文化精华如此弃之如粪土,这种心态的扭曲,真值得深思……”① 在郑敏先生看来,中国新诗的不尽如人意都可以归罪于胡适从思想到创作的数典忘祖,这种历史认知就如同过去我们将新诗、新文学的成就一律归功于白话先驱所向披靡的“反传统”创作一样,都格外夸大了创作者这一面的作用,而严重忽略了创作与接受、传播的复杂关系。归根到底,一个时代的写作风尚的形成不可能是写作人单方面突进的结果,自始至终,写作和接受都构成了一组相互联系、彼此对话的密切关系,写作为接受提供了新的阅读样本,而新的样本可能被接受,可能被推广,也可能被拒绝、被抵抗,在新精神的渗透、浸润与接受习惯的坚持与改变之间,存在多次性反復对话的过程,如果说一种新的文体、新的思想范式、新的写作形式最终成为了社会的共识甚至主流,那么其中一定存在相当繁复的博弈过程,在这里,发挥作用的不仅仅是作家,广大的读者乃至其身后的社会氛围都直接介入了。在这个意义上,称胡适、陈独秀们以个人之力旋转了乾坤显然过于浪漫,同时,断定文学历史的缺失也过于粗疏。

这样看来,“接受”之于中国新诗,不是与新诗诞生发展、与创作研究并置的“另外一个问题”,它原本就是新诗生成、演变的内在问题。没有这样的“接受”,就不会有这样的“诞生”,也不会有那样的连续发展着的“创作史”。一句话,要真正推进中国新诗的发生问题研究,就必须将“接受”视作艺术内在的一环,在“创作”、“接受”、“传播”的有机互动的程序中,重新解读新诗的精神秘密。

中国新诗之所以区别于中国旧诗,其重要的改变正是从传播方式亦即接受方式的改变开始的。特里·伊格尔顿说过:“一个社会采用什么样的艺术生产方式——是成千本印刷,还是在一个风雅圈子里流传手稿——对于‘生产者与‘消费者之间的社会关系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性因素,也决定了作品文学的形式本身。”② 中国古典诗歌就是一种在“风雅圈子里流传”的诗歌,“风雅圈子”一方面带来了这些作品独有的清俊高雅的气质,也造成了从思想到语言的自我封闭性,并最终因为封闭而日益自我狭窄,自我孤立。中国诗歌在唐宋以后的衰落命运也是诗人从读者那里就能感受到的,“吾辈生于古人后,事事皆落古人之窠臼。”③ 晚清诗人易顺鼎的感慨既出自一位创作人的困境,也可以说道出了当时诗歌读者的普遍不满。从晚清到民国初年,诗人努力所要挣脱的就是这个封闭的“风雅圈子”所带来的羁绊。当然,自觉的“读者意识”也不是立即就能够建立的,在一开始,他们所摆脱的不过是风雅得烂熟的词语(例如晚清“新学诗”),后来又是司空见惯的意象(例如以黄遵宪为代表的“新派诗”)或者模式化的格律(例如吴芳吉的“婉容辞”),虽然古典的身形依旧,但读者的接受面却逐步扩大了。随着现代传媒的兴起,诗歌也的确出现了特里·伊格尔顿所谓跨出“风雅圈子”,“成千本印刷”的可能,而“成千本印刷”面对的读者,当然就不会再固定在某个狭小的范围之内了。形形色色的受众让单一语言的传达、单一意象的寄托、单一节奏的重复都难以为继,这里期待的是形态的多样性,是走出传统封闭的强烈要求。

当传统的读者圈和接受习惯被彻底打破之时,也就是中国新诗脱颖而出之日。

在这里,外来翻译诗歌的出现和传播,与其说只是一种创作方式的选择,毋宁说是中国诗歌读者真正改变的重要过程。应当承认,创作和接受始终是相互滋养的,创作培育了读者,而读者也反过来鼓励和推动着创作。19世纪中期以后相当长时间的诗歌翻译,都没有摆脱古典读者的需要,从马君武到苏曼殊,主要还是以中国古典诗歌的情趣和形式来改造异质的外国诗歌,传统读者的需求是他们首先要满足的内容,在这个时候,中国诗歌自我更新的幅度相当有限;相反,进入民国以后,特别是五四前后,以“直译”为代表的新的文学翻译方式被普遍重视,翻译家们开始以满足新文化读者的需要为己任,至此,才实现了新兴读者群落对新兴诗歌形态的理解、认同和支持,中国新诗的诞生从此驶入了快车道。在这一过程中,我们目睹的事实就是:没有自由体文学翻译的出现就难以培养越来越多的新兴读者,没有越来越多的新兴读者的接受,现代新诗就失去了发展的动力。读者与接受的历史意义就是这么的重要。

不仅如此,在中国新诗发展演变的每一个关键时刻,我们都不难发现来自读者的接受力量。初期白话新诗创立之初,是胡适的“绮城诸友”刺激了“诗国革命”的主张④,也是更大范围内的“删诗改诗”让“尝试”不断成型。众所周知,《尝试集》从1920年3月初版到1922年10月第4版,经过变动的作品已经超过了初版原有作品的70%,著名的“读者”有任叔永、陈莎菲、鲁迅、周作人、俞平伯、康白情、蒋百里等等。作为“读者”的郭沫若也是从康白情的诗作中大获鼓舞,悟出了自己的新诗才华,而《学灯》读者的盛赞也不断鼓励着郭沫若的《女神》创造。同样是读者,闻一多却又对《女神》产生了一褒一贬的观感,这些观感的背后是中国新诗重拾传统格律的需求,于是现代格律诗的道路开启了。从新月派、象征派至现代派,中国新诗“艺术自觉”之路是在不同读者圈的拥戴与批评中摸索前行的,新诗创立之初,黄侃教授叱责白话诗就是“驴鸣狗吠”,显示了读者群的巨大分裂,来自传统文化坚守者的批评无疑是新诗写作的巨大压力,到后来,如吴宓这样的古典文化尊奉者也肯定了徐志摩的成就,这是新诗的“舒压”体验,中国新诗重归古典精神的“艺术自觉”之路肯定与这种来自读者群的“舒压”有关。至于1930年代后期,这一“艺术自觉”日益僵化狭隘,最终引起了读者的不满,诗歌的变革的要求又一次被提了出来。现代派诗歌创作后期,相当多的诗人文思枯竭,难有新鲜之作,读者的呼吁振聋发聩,一如柯可大声疾呼:“诗僵化,以过于文明故,必有野蛮大力来始能抗此数千年传统之重压而更进。”⑤ 有这样的诉求,我们当能更加理解“七月诗派”与“中国新诗派”的问世。

方长安先生的著作《中国新诗(1917—1949)接受史研究》主要是从诗人个体创作出发,为我们梳理了中国新诗如何在读者接受中“经典化”的过程,可以说为中国新诗的研究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当然,从个体创作的角度切入,没有揭示现代读者接受演变的另外一些事实,如接受与时代语境的关系,接受者本身的分类分层以及他们心理变化的微妙过程等等,这说明,这样的研究还刚刚开始,我们期待有更多的研究者加入这一新的研讨领域,展开中国新诗研究的更多的课题。

[本文系省部共建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项目“民国时期诗歌教育资料的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14JJD750007)的成果之一。]

注释:

① 郑敏:《世纪末的回顾:汉语语言变革与中国新诗创作》,《文学评论》1993年第3期。

② 特里·伊格尔顿:《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戈宝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73页。

③ 易顺鼎:《癸丑三月三日修撰万生园赋呈任公》,《庸言》1913年第10期。

④ 促使胡适提出其诗歌革命主张的也是他偶然写就的《送梅觐庄往哈佛大学》。诗中夹杂着的外文名词招来了朋友的非议,胡适很不服气,义正辞严地为自己辩护:“诗国革命何自始?要须作诗如作文”(《戏和叔永再赠诗,却寄绮城诸友》)。

⑤ 柯可:《杂论新诗》,《新诗》第2卷第4期,1937年1月。

作者简介:李怡,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四川成都,6100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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