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吴

社交网络里，多数人都去喜欢藏匿在电脑屏幕后，通过照片来展示自己。可如果，这些获得高赞的照片是偷来的呢？这样的赞美又有什么意义呢？

01

祝颜青悄悄关注的博主——Tantalus又更新照片了。

画面里，女孩穿着柠檬黄的背心，站在苍绿色的庭院中。晨曦单薄，雾气濡湿她海藻般的长发，女孩微微仰头，露出纤长的脖颈与精致的锁骨，呈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美感。祝颜青看了许久，最后熟练地下载了照片，上传到自己的社交账号上：

“不想告别夏天。”

照片发出去短短半小时，转发与评论均已过百。祝颜青逐条点开评论，几乎快将所有的赞美逐字逐句都背下来时，才默默放下手机，将真实、平凡的脸藏在了枕头下。

自己是一个骗子。她很清楚这一点，而与愧疚感并驾齐驱的，是一种被称为“虚荣”的情绪，仿佛一种毒药，见血封喉。

祝颜青永远都记得自己第一次发现Tantalus的时候，就被她这样直白的美所震慑，忍不住翻完了对方所有的动态，却发现她低调得过分，日常除了上传照片外，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鬼使神差地，祝颜青下载了照片，再重新上传到自己的社交账号中。这只是一个无意的举动，却没想到三天之后，照片的转发量过万，每个人都被这样的美丽所蛊惑，然后奉上了近乎虔诚的赞歌。

这一切让祝颜青着迷。

可是，Tantalus始终没有出面，就像她根本不存在一般。自然而然地，祝颜青便被网友认作是模特本人，接受了所有的爱与赞美。

祝颜青心头微动，一个念头就这样悄悄冒出来，并重重地扎下了根：为什么自己不能扮演Tantalus呢？既然她那么漂亮，一定不会在乎这些赞美吧，反正……自己也不会做什么坏事，只是想要得到关注而已。

就这样，祝颜青开始了以盗图为生的日子。

02

不过三个月，原本无人问津的账号已经积累了十几万的粉丝，时不时有广告商找上门，请祝颜青开直播，做一下产品推广，报酬颇丰，但都无一例外地遭到了拒绝。

因为这个缘故，有人说她不慕富贵，是网红中的清流；也有人趁机爆料，说她是“照骗”，只能靠P图和滤镜活下去。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那些议论变成恶魔的呓语，日日盘旋于耳际。

“要是能真的变成Tantalus就好了，我才可以获取真正的幸福。”

一开始扮演的时候，祝颜青只是为了获取微不足道的夸奖，慢慢地，这份贪欲深入骨髓，变成了对他人人生的渴望：她已经无法想象失去这份光环之后的自己，哪怕这段欢愉从一开始，便是偷来的。

现实中的祝颜青，普通，卑微，穿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将眼睛藏在厚厚的刘海下，连与男同学说话都不敢。

“奇怪的人。”这是大部分人给她的评价。可是，如果自己长得更漂亮一点呢？如果自己是Tantalus呢？

只是多了一层美丽的皮囊而已，无趣就变成了低调，阴郁就变成了沉默，连不善言辞的毛病，也能被人夸作赤子之心。祝颜青忽然想要知道，他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他会和那些人—样，只喜爱漂亮的皮囊吗？

她用以Tantalus的照片当头像的账号向少年发了消息。

问题很简单，不过是装作崇拜者，向他索要适合青少年阅读的书单。可是，当祝颜青真的收到对方的回复时，脑海中依然出现一整片的空白，恍惚许久，才摸到脸上一片潮湿，仿佛十六岁那年的雨季——

在书单的末尾，他说：“你的语气，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初中的时候，学校流行过“交笔友”。给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写信，交流彼此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祝颜青很喜欢这份古典的浪漫，与人通信两年，说尽了一切，最后，两人相约一起考上本地最好的高中，开学日时，在校门口碰面。

那是祝颜青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她出现了，然后逃走了。

祝顏青利用Tantalus的身份，恢复了与少年的书信往来。两人仍是无话不谈，甚至，在“马甲”的保护下，祝颜青比往日更大胆，在表达个人观点时，言辞颇为犀利。直到少年提出了见面的请求：如果少年得知真相的话……

自己绝对不能让他知道真相。

03

那一天，祝颜青低垂着眼睛，将回复的消息写好了又删，反复几次，直到日暮西沉，周围的同学零零落落地散开，她才一个人躲在角落，斟字酌句地将困扰已久的问题抛出：“你是如何看待……活在照片中的人呢？”

消息发出的刹那，祝颜青将脸埋入胳膊中，不敢再看手机。傍晚时分，落日让一切情绪显得急不可耐，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终于响起短促的提示音，少年的回复就这样撞入眼底，仿佛一场蝉时雨。

“我以为，人不愿与真正的自己相见，其本质就是一种残缺。”

意料之中的答复。就在祝颜青苦笑着收起手机时，新的消息又跳出：“等你能够正视自己的时候，我们就见面吧。”

因为这句话，祝颜青失了好久的神。她总觉得少年知道些什么，也兴起了停止盗图的念头。可是，那些赞美绊住了她，让她如古希腊神话中的Tantalus一般，因为爱慕虚荣，被神明打入地狱，忍受折磨……

记忆里，Tantalus最后一次更新动态时，破天荒地为照片配了文案：“100%。”

这是什么意思？一瞬间，祝颜青感到了强烈的不安，好像有人暗中布置了陷阱，只待最后收网。她犹疑不决，下意识地点开少年的微博头像，却看到了对方的最新微博：“梦总是突然醒的，就像泡沫一般，越吹越大，最后啪地破灭，什么也没有，除了空虚。”

发送时间是18：37分，恰好是她向少年坦诚照片事件之后。

祝颜青再次回想起高中的开学日。那一天，她按照约定，穿了棉白色的长裙，抱了一束新鲜的向日葵——这是少年最喜欢的花——在熙攘的人群中，踮脚张望。

她一眼就看见了少年。他相貌出众，挺拔，清朗，哪怕站在人群中依然耀眼，仿佛从灵魂深处透出微光。祝颜青有些心悸，刚准备伸手打招呼，便看见他身边的男生嘻嘻哈哈地勾住了他的脖子，笑道：“你还真打算和笔友见面啊？如果长得漂亮也就算了，长得丑的话，不觉得很扫兴吗？”

少年似乎有些窘迫，被朋友追问许久，终于闷闷地应了一声，算作认同。祝颜青扭头看了眼玻璃窗中的自己，肤色暗沉，戴老土的黑框眼镜，黑眼圈极重，眼神沉寂，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和“漂亮”搭不上边——

就这样见面的话，一定会让对方失望的吧，说不定还会被嘲笑厚脸皮。故事的最后，她丢掉花，像是十二点之后的灰姑娘，狼狈地逃跑了。

04

“梦总是突然醒的，就像泡沫一般，越吹越大，最后啪地破灭，什么也没有，除了空虚。”

祝颜青盯着少年的微博看了许久，直到眼眶干涩难忍，才忽然暴怒起来。凭什么啊？像他这种天之骄子，有什么资格来说这种漂亮话？她知道盗图不对，虚荣不对，沉溺于虚妄的梦境中也不对……即使一日梦醒，起码、起码她曾拥有了做梦的资格啊！

祝颜青不再犹豫，径直点开Tantalus的照片，下载，编辑文案，然后上傳到个人账号。在点下鼠标右键的刹那，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传入大脑，她还没来得及闷哼一声，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昏迷时间仅有短短的一瞬，醒来后，一切如旧，鼠标依然停留在最新发布的照片上，点赞与评论都在增加，一下又一下，仿佛跳动的心脏。祝颜青心生不安，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最后，屏幕自动黑屏，屏幕里倒映出她的脸，一张没有五官的、被黑雾笼罩的脸，仿佛有人生生抹去了她的脸皮。

“啊——”

混乱与崩溃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很快，电脑便自动跳出了一封私信，寄信人一栏显示是“Tantalus”：

继任者，你好，我是Tantalus。你也许很奇怪我为什么会忽然联系你，实际上，我注意你很久了，从你第一次盗用我的照片开始，我就在密切地关注着你，一直等到今天，你成为我的继任者。

请不要尖叫，我知道这对于你来说，有些难以接受，正如我当初一样。事实上，你早该注意到这件事的不合理，比如为什么你的盗图能够一直不被人发现，为什么我会容忍你用我的照片骗粉。怎么说呢，这是关于虚荣者的惩罚游戏，是来自未知领域的神秘力量，而你我都是受害者，区别在于，我终于解脱了。

不过，你也不需要害怕，只要等到下一个禁受不住诱惑的虚荣者，你就可以解脱了。祝你好运。

P.S.我会好好使用这张脸的，请放心吧。

木已成舟，世界仿佛倾覆的水盆，有一种不真实的荒诞感。祝颜青不知如何是好，半晌，终于颤抖着手指，敲下一句话来：“可以请你最后帮我一次吗？拜托了。”

尾声

深秋。穿着柠檬黄长裙的少女站在香樟树下，向少年告别。她微微低着头，将满满一手提袋的书递给对方，“谢谢你这段时间与我通信，我很开心。”

少年没有露出吃惊的神色：“我早猜到那个人是你，只是你在学校总躲着我，不好说破。祝颜青，这次转学的话，以后还会回来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少女往后退了两步，目光投向了附近的灌木丛，“总之，再见了。”

“再见。”

灌木丛传来窸窣的声响，一个戴着围巾、墨镜、帽子，将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女跌跌撞撞地冲出来，引来路人的侧目：谁也不知道，这位将自己包裹成粽子的女生，为什么会忽然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眼泪落在围巾上，变成蒸腾的黑雾。一切都已经结束，然而，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