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

李念昕，2岁失去母亲，生父不详，她跟着两个舅舅长大。16岁那年，李念昕遭人强奸，性格冲动的小舅舅为了帮她报仇，锒铛入狱；大舅舅懦弱无能，逼得李念昕离家出走。

这些年，李念昕闯荡在外，去工厂做过流水线、去幼儿园当过幼师、在餐馆里洗过盘子……如今，李念昕已经是8家连锁餐厅的老板，大舅舅却中风瘫痪，历经沧桑之后，她才发现唯有两个舅舅视她如珍宝，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用笨拙的爱守护着她，为她负重前行……

以下是她的自述——

那时不知世间险，挣脱樊笼去远方

我叫李念昕，出生于1989年，是湖南省长沙市望城区人。我曾听说，我是妈妈未婚先孕生下的孩子。当时，妈妈正经历父母双亡的痛楚，又惨遭恋人抛弃，根本不想要肚子里的我，是大舅舅拉着她：“好歹是条生命，生下来我们一起养活。”大舅舅叫李春生，当时也才15岁，根本就不明白要养活一个孩子有多不容易，但是他用坚定说服了妈妈。

我两岁那年，妈妈因罹患肺癌撒手人寰。那一年，大舅舅正准备参加高考，小舅舅李健树才10岁，为了抚养我们，大舅舅辍学，接替了之前外公在供销合作社的工作。

大舅舅在供销社管账本子，还负责一个菜摊。每天早上天没亮，他就将我抱到板车上，推着板车去菜农那里收菜。收完了菜，板车里放不下我，他就将我装进菜篓子里，背在背上，开始摆摊，他用力地吆喝着，好不容易引来买菜的人，可我一哭，他要哄我，又只好让买菜的人去别的摊位。

長大后，每次听到大舅舅提起这些，我总埋汰大舅舅：“大冬天的，我肯定是被冻醒的吧？”大舅舅憨笑着说：“如果我不带着你，你能哭得隔壁刘奶奶家的猫三天不敢回家。”

我读三年级的时候，大舅妈进门了。大舅妈名叫蒋欣燕，比大舅舅小一岁，在望城区信用社工作。他们婚后没有立即要孩子，将我当成了他们的孩子，吃喝拉撒睡都要管，学习成绩更是重中之重。他们总跟我说：“家里的事情啥都不要你管，你就一门心思学习。”就连我饭后去洗个碗，他们都说：“放着我来，你去学习。”搞得好像我洗个碗就会耽误学习一样。

幸好这个家里还有我小舅舅。小舅舅的性子跟大舅舅一点也不像，他的骨子里有一股野劲，我和他更能玩到一起去。他会带我去林子里抓猫，烤猫肉给我吃，还对我讲：“猫有九条命，你吃了它也有九条命。”他带我去水里抓鱼，从背后将我推进河里，我吓得哇哇大叫，可喝了几次水之后，我竟学会了游泳。有一天放学后，我自告奋勇带着三个同学去河边抓鱼，结果鱼没抓到，两个同学却掉进水里。要不是河边渔民救了他们，我险些闯下大祸。

事后，那两个同学的家长找到家里来，大舅舅气得操起扁担就要打我，是小舅舅将我护在怀里，扁担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背上，我哭喊着，家里闹成一团，同学家长无奈地走了。他们一走，我掀起小舅舅的衣服，看到他背后几条血红的印子，狠狠瞪了一眼大舅舅，跑出了家门。我去药店给小舅舅买了药膏，返回家时，我看到大舅舅一边给小舅舅擦药，一边说：“我就知道你会护着那丫头，所以才敢往下打，这要是打在念昕身上，连我都会恨自己。”我听着鼻子酸酸的。

不久，我无父无母，是个野孩子，从那两个同学口中传了出来，大家都戴着有色眼镜看我。我的成绩一落千丈，也不愿意去学校读书。小舅舅知道后，要去找同学算账，大舅舅却拉着他，懊恼地说：“当初应该赔点钱给他们，他们就不会乱说了。”那一刻，我真觉得大舅舅太懦弱了。后来，大舅舅花钱将我转进了另一所学校。渐渐地，我和他的交流慢慢少了。

2000年，小舅舅高考落榜。在做了两年电工之后，他去了广州打工。他从在工地里搬砖开始，接触到人脉后，组建了施工队，成了包工头。2005年春节，他回家过年，给我们带回好多礼物，他还带我去网吧上网，给我注册了QQ号。

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将他的QQ密码改了，威胁他说：“年后你带我到广州去，不然我就告诉你QQ里的女朋友，骗她说你已经结婚了。”小舅舅不吃这套，我又跟他说：“我实在学不进去，要是再待在这里，我非得郁闷死不可。”

当时我在望城乌山中学读高一，成绩一直都不理想，根本无心学习。小舅舅虽然拒绝了我，却故意给我看了他的火车票，我记住了车次和发车时间。火车发动前，我出现在他眼前，他气呼呼地给大舅舅打了电话，才拉我在他旁边坐下，笑着说：“丫头还挺聪明的啊，以后就跟着小舅舅混。”我问他：“你怎么又同意了？”小舅舅说：“你这丫头精着呢，我要不同意，指不定你能折腾出什么事来。”就这样，我在小舅舅的掩护下，逃离了大舅舅。没想到，前方等待我的竟是一场可怕的灾难。

离家出走历经沧桑，逆境中寻找新方向

到了广州后，小舅舅在他们工地附近的一个小区，给我租了一个单间，还给我配了一台电脑。2005年4月的一天，我让小区门口电脑店的阿强来给我重装系统。自从在阿强那里买了电脑后，他就一直追求我，可我并不喜欢他。这天，他再次提出让我做他女朋友，我没答应。他开始对我动手动脚……

阿强强行与我发生了关系。他一走，我哭着给小舅舅打电话，小舅舅听说我被欺负，冲到电脑店里，将阿强砍了。等我赶到店里时，小舅舅已经被警察抓了。他红着眼睛说：“是小舅舅没有保护好你，我已经给大舅舅打了电话，他会来接你回家。”我哭着喊着，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出租屋里。直到第二天夜里，大舅舅出现在我眼前，我才意识到我已经两天滴水未进，整个人几近虚脱。

大舅舅在广州奔波了一个多月，可人生地不熟，根本无法打听到小舅舅的情况。后来，小舅舅以故意杀人罪（重伤未死）被广州市白云区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7年。他们一致隐瞒了我被阿强欺负的事，我要去告阿强，大舅舅不让，说如果事情闹大，我也无法做人。

事已至此，大舅舅将我带回老家。当时，我的心灵受到很大的创伤，大舅舅却对我视而不见，还总有邻居从门前经过，有意无意地说：“她要不在外面勾三搭四，哪能把她舅舅给搭进去啊。”大舅舅也听到这些话了，他懦弱地躲在屋后，捂住我想要破口大骂的嘴。那些天，我想了很多，不能再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了，小舅舅不在，我只能靠自己了。

2005年9月的一个夜里，趁大舅舅一家睡了之后，我偷走了他抽屉里的1000多块钱，逃出了这个家。走之前，我在网上找了一份工作，在长沙一个电子厂做流水线。可半个月后，大舅舅就找来了，他在我的电脑里看到我记下这家工厂的地址，顺着地址找来了。他怒气冲冲地说：“你行啊，翅膀硬了，学会了偷钱，学会了离家出走！你看看你在干什么？这是你干的活吗？”我赌气道：“我不干活，你养我吗？”我用力挣脱他的双手，逃也似的跑了。我在附近一家网吧呆了三天三夜，联系上宿舍一个工友，她告诉我，大舅舅一直守在我的宿舍门口，后来宿舍的人抗议，他就去工厂大门口等，工友说：“你舅舅挺可怜的，晚上就睡在马路对面的椅子上，不知道吃了多少灰。”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大舅舅，托工友将我的行李带了出来，连工钱都没有要，买了最近的一趟火车票去了上海。我在上海无亲无故，最开始几天是在火车站里过夜的，后来，我在网上看到一家私人幼儿园招幼师，径直找了过去。我在这家幼儿园待了两年，期间也曾给大舅舅打过几次电话，大舅舅总是追问我在哪里，我不愿意回答他，每次都匆匆挂了电话。

2008年初，我所在的幼儿园被清查，我没有幼师证，园长辞退了我。之后一年多，我找了好几份工作，都干不长。大舅舅给我打电话，听出我不开心，他说：“回来在家找份工作，离我近一点，我也好照应你。”我不愿意，大舅舅就一直叹着气。

2009年6月，我去了青岛。老家一个熟人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在青岛火车站附近的饭店做服务员，工资挺高。可我去了之后，他们却只让我洗盘子。我每天不停地刷碗、冲水。到了冬天，我的手开始生冻疮，痛得无法弯曲。唯一让我坚持下去的动力是，洗碗的时候，我可以看到主厨师傅炒各种菜。主厨师傅叫刘坤，也是湖南人，烧得一手好湘菜。时间一长，我开始跟着刘师傅学艺。刘师傅对我明目张胆的偷学并不排斥，还向老板娘推薦我，让我给他配菜。我每个月的工资也上涨了400块钱。

在刘师傅的指导下，我尝试炒一两个菜，之后，他又教会我制作面点，因为每天配菜，我的刀工也非常娴熟了，刘师傅笑着说：“你离大厨不远了。”

2012年9月的一天，有人来饭店找我，竟是大舅舅。整整七年未见，大舅舅的头发变白了。我惊讶地问：“大舅舅，你怎么找来了？”大舅舅有些哽咽：“我要不来找你，怕是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你怎么这么狠心，就不要你大舅舅了呢？”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在经历了人情冷暖之后，我已经看明白了，大舅舅若是不爱我，这么多年来何须苦苦寻找我这个孤女？而我也曾无数次想起大舅舅，担心懦弱无能的他会不会被别人欺负。

我去厨房给大舅舅烧了两个菜，大舅舅一边吃一边说：“大饭店的厨师就是不一样，真好吃。”我“噗嗤”一笑，对大舅舅说：“别那么夸张，这菜是你外甥女炒的。”大舅舅连吃了几口，感慨说：“我竟然也能吃到你炒的菜，想当初你才那么一个小不点……”

我趁机告诉大舅舅：“这几年，我存了点钱，准备开个饭馆。”大舅舅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递给我，说：“原本是给你留着做嫁妆的，现在先给你，不多，就10万，这些年是舅舅对不住你。”我想起过去种种，心中一阵苦涩，理所当然接受了大舅舅的钱，把这当成大舅舅对我的一种补偿。

读懂我的傻舅舅，他们付出了半生的沧桑

2012年底，我在青岛栈桥附近开了一家风格低调的文艺餐厅，又将刘师傅挖到我的餐厅，主打湘菜。我在网络上打造人气，去海边招揽生意，到了2014年，餐厅已经成为名气不小的网红餐厅，常常需要提前预订，或者叫号入座。

这期间，小舅舅出狱。在我的邀请下，他来到青岛帮我经营餐厅。2014年下半年，我在青岛开了第二家分店。小舅舅看我做得有模有样，费了很大心力帮我。他总说：“小舅舅没钱，就只能出力了。”大舅舅知道后，非常欣慰：“有你小舅舅照顾你，我就放心了。”

热门景点的旅客总是络绎不绝，我的餐厅也赚了不少，2015年底，我又在著名旅游胜地丽江和桂林各投资了一家店，找了当地的加盟商经营，生意也都十分不错。小舅舅一改以往的冲动莽撞，事事亲力亲为，我渐渐从忙碌的生意中抽身出来，平时就看看书，旅旅游，乐得逍遥自在。

2017年10月，大舅舅带着大舅妈和表弟来到青岛，我带着他们去崂山上看道士，去海边坐游艇……大舅舅回湖南的头一天晚上，我和小舅舅被他拉到海边沙滩上喝酒。那一夜，大舅舅一直在跟我们说对不起，他对当年的事情还耿耿于怀，觉得是他没有保护好我们。可扪心自问，当年的事情又哪能怪得了他！

这些年，我终于明白，大舅舅其实是很爱我的。小时候，他不让我惹是生非，是希望我能平平安安长大；他的懦弱无能，是怕自己再出事，我和小舅舅就失去了家。那天夜里，我喝了很多酒，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等我第二天醒来，大舅舅一家已经上了火车。我一点点回忆起我醉酒前，大舅舅似乎一直在自言自语：“以后我不能照顾你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越想越不对劲，可给家里打电话，大舅妈总是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别担心。

直到2018年正月初一，我打电话给大舅舅拜年，大舅舅已经说不出话来。在我的追问下，大舅妈哭着告诉了我一切。当年，大舅舅固执地在电子厂门口等我，被对面一个在建楼盘掉落的砖头砸中了头。虽然施工方将大舅舅送进医院，但他大脑里的血块却始终无法散去。最近几年，大舅舅常常感到头痛，医生说他脑子里的血块在增大，最终会形成脑血栓，失去行动能力。大舅妈说：“他怕将来没有机会，所以才去青岛一趟，回来后就中风了。”我如当头棒喝，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老家过完年的刘师傅回来上班，惊讶我没有回老家，说：“我听说你舅舅中风了，你咋不回去看看？做人不能忘本啊。”我诧异：“你认识我大舅舅？”刘师傅沉默良久，向我吐露一个秘密：“我跟你大舅舅还算有些交情。当初就是你大舅舅托我给你找工作，我才求了老板娘让你来店里，这些年他一直向我打听你的情况，为你操了不少心。”我追问：“所以你教我做菜，来我店里帮我，也是因为大舅舅？”刘师傅撇撇嘴：“要不是你大舅舅一直求我，我一把年纪跑你这里来折腾干吗？”

原来，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大舅舅竟然为我安排好一切，用如此笨拙的方式爱着我。我以为我拥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努力换来的，到头来才发现，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是亲人们用半生沧桑替我负重前行。

当即，我叫上小舅舅一起赶回了望城。看到大舅舅时，他躺在床上，“咿咿呀呀”无法发出清晰的音节。我带着他四处寻医，可几乎所有的专家都无能为力。那段时间，大舅舅整个人都暗淡了，偶尔眼里还含着泪光。我猜大舅舅一定又在自责，自责耽误了我和小舅舅。不仅仅是我和小舅舅，大舅舅的儿子刚上大学，小女儿才6岁，他对他们也一定有很多不舍和牵挂，觉得是自己拖累了他们。

我知道，我应该打起精神来。大舅舅倒下了，我要站起来，我要帮他照顾好家人，才能让他安心养病，只有我们振作起来，他才会开心。

我让小舅舅在长沙市各处物色好的店铺，准备将餐厅开回到长沙来。没几天，小舅舅就带我看了几家店铺，我一眼就看中了黄兴路步行街头的一个两层店铺，原本这里是家火锅店，老板因要回老家，就将店铺转给了我。我让小舅舅负责管理，又把大舅舅接到长沙市芙蓉区来，每个星期都带他去做康复理疗，还将他的女儿转进了芙蓉区最好的小学，大舅妈也开心地帮我管起了账。

4月，我在凤凰古城又新开了两家饭店，虽然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但我总会抽时间去大舅舅那里，跟他说说话。我看到他从愁容满面，到慢慢有了信心，努力做康复治疗，右侧身体也慢慢恢复了知觉。

9月，大舅舅能开口说话了，虽然吐字依旧不是很清晰，但我还是听明白了，他说：“日子过得越来越有盼头了，我得多活几年……丫头，你比舅舅厉害多了。”

编辑/包奥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