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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门前的那树梨花

2018-12-21孙君梁

躬耕 2018年9期
关键词:陈世美秦香莲大嫂

孙君梁

自从离开故乡,故乡的身影就越来越远。岁月的流逝,许多的人和事都会淡忘,可故乡在我心里,又因这些人和事变得越来越近,近到我在梦里触手可及。

当在春暖花开的日子,故乡也如其他山乡野村,虽说不上山花烂漫,零星的一树桃花、梨花还有杏花,依旧将故乡点缀得很美丽。荒芜的杂草,也遮盖了那一座座残墙破壁。偶尔传来一只小狗的叫声,会打破这村庄可怕的宁静。

推开老屋的院门,院内落满枯叶,地上的蒿草已近膝盖,院内枇杷树的叶子还是油黑发亮,枝条的末梢还开着一簇簇淡黄的小花,那棵棕榈树还挂着去年结下的一串串果粒,从墙与地平的裂纹处钻出的那株绞股蓝已攀援到偏房的窗台上。故乡总让我有些伤感,也让我倍加思念。每年都要回来一趟的,无论有多忙,故乡的老屋也总让我梦魂牵绕。

每次,我是不喜欢惊动邻居那些叔叔哥哥贤侄们的,独自清理完杂草,搬了小凳,一个人坐在平房的屋顶,从车上取一杯清茶,久已戒烟的我,总下意识地将手伸向口袋,但口袋里是早已摸不到香烟的了。只是希望有一种氛围,在烟雾缭绕里,故乡会格外的亲切,格外的清晰。

透过密密的杨柳树叶,看到在高高的树丛之间,还有一树的梨花正静静地开放。在绿叶的映衬中,这树梨花分外的醒目,就像蓝天上的一朵白云。

这梨花是我再熟悉不过了的。这是邻居大嫂家的梨树,树不太高,树枝却很紧促,可能是周边树木太多的原因。

小时候,总是嘴馋,等不到桃儿杏儿梨儿的熟透,就打起主意来。在别家的果园子,总是被主人撒出的黄狗追得魂不附体。在大嫂家的梨树上,却是不会这么狼狈的,即使大嫂看见,也只是说“小心,别摔下来了。”或者说“快下来,梨还没熟呢!”

大嫂家的土坯房屋已经倒塌,依稀还能看到墙壁下的石头地基,周围的青草是出奇的旺盛,那个碾场的石滚仍直立在梨树的旁边。这废弃的石滚在农村早已派不上用场,但在这里石滚可以作为我们攀登梨树的脚梯,平时闲暇,石滚也是我和小伙伴们玩抓石子游戏的最好台案。

雖然大嫂的房屋已不复存在,但那树梨花告诉我,仿佛一切就在昨天。

大嫂不是一般的大,大嫂与我的父母年龄差不了多少,比我大多了去。大嫂的老公自然是我的大哥,我们是本家,又是邻居,两家从祖上的关系都是很不错的,所以,小时候就喜欢在他家的梨树下玩耍。大哥家里有爷爷,父母亲和一妹妹,似乎从来就没有看见过大哥回过家。大嫂年轻时候的事我不曾记得,她早前的故事我也只是听说而已。

大哥和大嫂的婚姻是他的爷爷做主并一手操办的,具体的细节不甚清楚。只知道,大哥和大嫂成亲的那天,大哥就在这棵梨树下,对着昏暗的月亮弹了一夜的古筝,人们听不懂那是什么曲子,但那忧伤哀怨的弹奏,如泣如诉,人们在他的琴声里渐渐动摇了对他的愤恨。第二天天刚亮,大哥就背着这把琴离开了家,从此就再也没有踏进过这个家门。

大嫂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难过,似乎这个家本来就是她的。结婚的第二天,大嫂就开始忙碌,在家侍奉她年老的公婆,还有公公八十多岁的爹爹,在外是生产队每日八分的劳力,任劳而又任怨。除了大哥,家里的人都是一百个的满意,邻居也都看好这位新媳妇。

大嫂没有读过书,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恐怕连她的名字也不能辨认。不过,在当年的农村,没有文化对生活也没有太大的妨碍。大哥读了师范,后来做了公办教师,学校距离老家也不过十几里的路程,可总看不到大哥回家的身影。

听说大哥在与大嫂结婚前是谈了对象的,我一直不明白的是,那为何大哥还要答应与大嫂结婚呢?后来我读《庄子》中有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话,不过用在这里不是太合适,他们夫妻连房都没圆,何谈相濡以沫,但相互羁绊,真的不如相忘于江湖,相互给予自由。大哥苦了自己,也让一个无辜的人为他殉葬,是不是太残忍了呢?

这种残忍,在大嫂那里赢得了四邻八舍更多的同情和帮助。大嫂后来收养了儿女,将一双儿女养大成人,又将活了九十多岁的爷爷,也就是大哥的爷爷,将大哥的父母先后养老送终,大嫂的额头已沟壑纵横,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大很多。

听说,大哥曾多次起诉过要与大嫂离婚,因为大嫂不肯,加上她以死相拼的决心,法庭也奈何不得,大哥也始终未能摆脱这桩婚姻。当每一次,大嫂像胜利者一样迈着大步回到村子,人们无法相信,一个没有走出过乡村的文盲农妇是如何与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丈夫对簿公堂的。面对那一双双疑惑的眼神,大嫂总笑着说:“老天爷姓张,我也姓张,我还怕谁哩?!”

我是不相信这事还与老天爷有关的。

很多年后,我向大嫂问明缘由,大嫂混乱的话语还是让我理出了头绪。第一是为了两个孩子,尽管婚姻有名无实,但她希望家庭完整。第二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不想再嫁他人。第三是秦香莲为公婆守孝三年,陈世美休妻是犯王法的。

说到秦香莲,这部千古流传的古装戏剧,看来已深入到人们的骨髓。

人们只是同情遵从孝道的秦香莲,痛恨负心的陈世美,可人们从来没有想过,中国古代的法律对负心汉都是要铡头的么?现在即便是重婚,大不了也就是判了三年两年,也不至于杀头的。

但有一点大嫂是看懂了,就是守孝三年的问题。古时法律对婚姻讲的是“七出三不去”,休妻也是有条件的,有三种情况是不可休妻的。那就是先贫贱后富贵者不去,为公婆守孝三年者不去,无所归者不去。只要符合其中之一,男人就不可休妻。而秦香莲占去这三种的全部情况。仅仅如此,陈世美也罪不当死,他的死与欺君和庙里派人暗杀妻儿有关。

大嫂也是符合这三不去的。我想这是大嫂在离婚问题上有了足够底气的重要原因,在她的逻辑里是再简单不过的。

我们先不管陈世美死得是不是有些冤枉,可他的死让我们观众心里平衡了许多,所有对负心汉的仇恨都在包公的铜铡里释然了,所以人们总是百看不厌,才有了代代相传。

但大哥不是陈世美,大嫂也不是秦香莲。

大嫂常说,包公在就好了。不过,大嫂也只是说说而已,她对大哥并没有切齿的痛恨,也常常自卑于自己的无知,把所有的幽怨都化成了她的勤劳。

大嫂的子女都已参加工作或已结婚成家,留下了大嫂一人。大嫂依旧重复着每天的劳作,没有喜也没有忧。

直到有一天,大哥即将退休,突然回到家中,这让大嫂措手不及,激动得忙前忙后,不知所措。就像长期深居冷宫的嫔妃突然得到了皇上的临幸。大嫂把攒下准备卖掉的鸡蛋,为大哥做了饭菜,慌忙中炒糊了菜,做糊了饭,可大哥并没有介意和责怪,态度也是出奇的温和。

晚上,大哥就在家住下了。

第二天,听说大嫂陪大哥到镇上离婚了。对于人们的不解,大嫂始终没有解释。

她依旧在忙碌里,过着属于她的孤独的日子。

大哥与小她三十岁的女孩结婚了。这事却让大嫂耿耿于怀,在她的言语里,总能闻到浓烈的醋味。

后来,大嫂的话语越来越少,也少有串门。大嫂就在她一个人的世界里越来越苍老。板正的身材开始有些弯曲,显得有些矮小。似乎,婚姻的解除使她没有了可以依靠的支柱,就像失去桥墩的大桥,顷刻间就会隆然倒塌似的。

在大哥再婚后没多久,大嫂突发脑溢血撒手而去。

那晚大哥和大嫂说了什么,大嫂又与大哥说了什么,就成了永远的谜。她不说,大哥至到去世也没有提起过这事。

大嫂走了,她留下的几间土坯房屋,在风雨飘摇里,慢慢地倒下,那棵梨树依然在冷秋里落叶,然后又在春天开满白白的花朵。已很少有顽童再去惦记那夏秋时节挂满树枝的脆甜的香梨,只有那石滚静静地陪伴在它的身边。

当我离开村子,离开我曾熟悉的故乡,我不忍再去看那一树梨花,不忍再去回想这位大嫂。

不管我看与不看,想与不想,大嫂门前的那棵梨树,永远都会在春天开满一树的白花,静静地,不喜也不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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