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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人题材下的自我突破

2018-12-20余子燕

神剑 2018年6期
关键词:渡边婴儿小说

余子燕

当下的军人题材书写,主要集中在出生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新生代军旅作家笔下。西元就是其中的一员。短短的几年,西元先后有一篇长篇和十几篇中篇问世,并多次在《解放军文艺》和《钟山》等杂志上发表与转载。虽然西元的创作时间不长,但他能够不断地突破自我,使自己稚嫩的文学一步步走向成熟。

创作经历

自2013年长篇小说《秦武卒》获第十二届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后,西元又陆续发表了十几篇中篇小说。《锻炼锻炼》《遭遇一九五〇年的无名连》《界碑》《Z日》《死亡重奏》《色·魔》《枯叶的海》《疯园》《黑镜子》《壁下录》《十方世界来的女人》《炸药婴儿》等。十几篇小说,虽称不上一篇有一篇之形式,但其中的改进与创新却是显而易见的。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2013至2014年发表的《秦武卒》《锻炼锻炼》《遭遇一九五〇年的无名连》和《界碑》,一律采用的都是现实主义的手法,艺术上也显得较为简单。

第二阶段是2015年发表的《Z日》和《死亡重奏》则出现明显的转变,这两篇文章开始采用交叉叙事,多人称叙述和虚构写作。

第三阶段是2016到2017年发表的《色·魔》《疯园》《黑镜子》《壁下录》《十方世界来的女人》和《炸药婴儿》,在艺术手法的运用上更为熟练和多变。真实与虚妄的碰撞,生与死的思考,西元以更为开阔的视野来看待人与整个世界。

新生代军旅作家群是跟着新时代的脚步,一起来到读者面前。“‘新生代对当代现实题材的处理方式延续了‘新写实的美学风格;对历史战争的书写和追忆中,作家们更倾向运用‘新历史主义的抒写方式建构历史。”作家的身份责任让作家开始感到不安,他们除了抱之以怜悯,就只能在自己的天地里不断发问。“但遗憾的是,‘新生代军旅小说的模式化和类型化的倾向已经十分明显,意味着他们想象力和虚构能力相当羸弱。”西元在创作时也遇到了这个难题,于是在他第三阶段明显有了突破,不再单一地去写军人,而是加入魔幻与想象的色彩,深入形而上的思索。

西元不是个一成不变的作家,相较于其他作家,他的努力显得极为可贵。西元有自己得天独厚的优势。他既有军人生活的丰富体验,又有北大博士的文学底蕴。可以说,他的文学作品在新军旅小说家的作品中极具个人特色和潜力。

军人形象的普通化

人物形象的塑造,对一个小说家来说至关重要,也最能体现他本人对世界敏锐观察的能力。沈从文看到了城市里人性的变异,刻画了一群伪君子的形象;张爱玲看到上海旧女性的悲剧命运,写下了七巧一类的人物;老舍看到了军阀混战给百姓的苦难,才有了《茶馆》里各色人物的登场。在西元的小说中,最常见也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就是军人。而这一人物的书写趋势,总体呈现普通化的趋势。所谓的普通化,指西元作品聚焦点由大英雄走向小人物,小人物身上普通庸俗的一面,已经遮蔽甚至颠覆了他们的英雄形象。

古典文学作品中的英雄大多是以个体的形式出场,并且是通过战争来完成他的英雄形象塑造。《秦武卒》中的王离就是这么一位英雄人物:平定百越,他带着饥饿的将士吃人肉;北击匈奴,他亲自冲锋杀入敌营;修筑长城,他化作犯人深入囚奴群;保卫嬴政,他不顾生死说出真相……正是这无数次的战争历练,他从一个几千人的屯长蜕变成统领数万人的主将。为此他牺牲了自己的爱情和生命。他带领的秦军失败了,可他践行了自己与战友的诺言,实现了他“为大秦国而战”的信仰。王离带着英雄的主角光环,完成加冕的壮举,他绝不是个普通人。西元塑造了一批普通军人,《界碑》里的李钢钉就极具代表性。上级命令部队挑人前往无人的戈壁滩进行工程建设,李钢钉就在行列之中。他起初不情愿的反应很实在,紧接着的一连串的行为也很有意味。他先瞪着旅长,低头冷笑,夸张地吐痰。继而找王大心请病假,遭到拒绝后,双眼发红,怒拍桌子,说:“现在跟我说国家需要我,军队需要我,可是我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到哪去了?”最后摔了个杯子才离开。钢钉是个老兵,他原以为自己凭借开吊车的本事就能留在部队,没想到却被有关系的上官飞飞抢了名额,现在有苦差事就安排他。在吊装混凝土大架时,钢钉救下了抢自己职位的飞飞,还因此失明。这样一个血气方刚的军人,会表达自己的不满与愤怒,也会在危急情况下舍己救人。他这就是一个普通人,有着英雄般的内心。

军人精神——军魂

朱向前曾说:“如果中国军人放弃了对国家民族整体命运的担当,放弃了对崇高精神价值的坚守与重建,放弃了对正义战争的追求而堕入虚无主义,放弃了牺牲精神而迷失个体物欲,那意味着自身的消亡,意味着军旅文学精神的消亡。”而这些品质,也就是西元军旅小说所体现的最宝贵的军人精神——军魂。

这是一只没有番号的连队,没有人知道具体的参战人员和人名。在高地上,他们几乎弹尽粮绝,依靠捡点敌人的衣服、子弹和罐头维持生命。“英雄们在寒夜大雪中低唱,没有欢笑,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没有骄傲。他们很坦然,就像终于可以在舞台上谢幕,从此走到幕后小憩一样。”他们还没等到援军的救援,就在寒冷的冬夜里整齐划一地走向了死亡。這异常恶劣的环境,才是他们丧命的根本源头。高地上的每个士兵都有着苦难的一生,饥饿洪水吞噬了他们的亲人,战争屠杀毁了他们的家园,好不容易熬到新中国成立,自己却丧命于异国他乡。一二三师终于过去了,王大心微弱的生命里感到了一丝甜味,他知道自己终于完成了上级布置的任务。可连队为此做出的巨大牺牲,却又让他感到痛心。王大心其实可以选择生存下来的,只要他伸出手,就能被友军发现。可是他选择了放弃,他思念与自己相处了多年的战友,他不愿意一个人带着寂寞与伤痛独活于世,他要实践自己许下的诺言。《死亡重奏》里的每个人都是铁铮铮的军人,他们无悔地坚守在自己的岗位直到生命的终结,他们从没有放弃对国家民族的命运担当。他们身上有着的就是军魂。

《界碑》中的李高工和李钢钉装大梁的事件,是整个故事的高潮。近三十米高的厂房,百十来吨重的物件,安装上去本就是难题,还要保证人员安全,没有经验是绝不敢自荐的。就在所有人为此唏嘘不已时,李高工和李钢钉就主动推荐了自己,勇敢地担起这个责任。紧张而危险的时刻终于过去了,他俩成功地完成装大梁的任务,并且保证了自身的安全。所有人都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之中,这种敢为人先、将个人生死置于工程之下的牺牲精神打动了在场的所有人。魏大骡子下死命令来保证今后材料的规格,他抵挡了金钱的诱惑;白洁把撕碎的老总名片扔向沙漠,她保住了纯洁;李高工找到了自己人生的目标,他留在了工地。这种直击人们灵魂深处的力量,以震撼生命的形式来洗涤罪恶和欲望,带给人们安心的,就是军魂的力量。

不可否认的是,近期作品中的军魂已被蒙上了一层灰。“像王大心这样的小军官,站在阵地上高喊‘向我开炮的勇气是有的。可是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漫长而遥远的现实生活中,这种崇高感真是太容易被摧毁了。”可还是会有像《枯叶的海》中的连长这样的人,他做起事情来一丝不苟,尽心尽力。演习时带着部队强行军十几个小时,赶到目的地后又抓紧时间挖防御工事,等待领导的视察。连长虽然知道关系的重要性,可他却离得远远地,坚持着自我。王大心虽然因考研的事情送了礼,但他的理想、赤诚、良知和勇气没有被摧毁。张政委并不是个十足的大贪官,他甚至为部队做了不少贡献。可他最终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他领悟了自己的过错,无怨无悔地承担这份罪责。此刻的军魂,不是大写的心,而是小写的心,藏在普通军人的身上。

军人精神纯粹而又干净,某个时间段它可能会被遮蔽。但它终会拨开云翳散发出它耀眼的光芒,照耀着祖国的每一寸土地,给予后代军人无尽的力量。无论你在哪里你都能响亮地告诉自己:“我是个军人,我是有军人精神的。”简简单单的话有千钧之重,它含着对于国家和人民的责任担当。“如果战打起来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准备好,或者我们打输了,我们军人就对不起中华民族!我们就不配叫作中华民族的钢铁长城。”与军人精神相连的还有死亡与苦难,这是摆脱不掉的。正是一代代的军人从血海中挣扎着站起,忍受着超出常人的痛苦与孤独,才将军魂一点点磨炼出来。

多元化的艺术特色

艺术特色颇能显示一个作家对自我的要求。从早期的《秦武卒》到近期的《炸弹婴儿》,西元一刻也没有停止对新事物和新手法的尝试。西元最初是以“新生代”军旅作家的身份出现在公众视野的,创作了不少军旅作品。可他写的几篇非军事题材的作品,更能体现他艺术上的突破。多元化的艺术特色包括现实主义基础上的多元,描写细腻真实,具有油画般的色彩感。

西元作品多是采用现实主义的手法,按照时间发展顺序讲述故事,以第三人称叙事为主。《界碑》就是典型的例子。而《Z日》的问世,则彻底打破了这种局限。它不是一个具有连贯性的故事,而是由四个不同的小故事组成。作者赋予人物穿越的能力,让他经历了二零四一年间谍战,一九四六年投降后的日本,一九三七年南京大屠杀和一八九八年中日甲午战争,并在最后告诉读者这些经历似乎只是主人公喝醉后的假象,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从而与文章开头喝酒起到呼应作用。这个故事本身就带有戏剧性,时空跨度大,人物一次次从生到死,由死到生。这篇文章第一次出现了第一人称叙事和双重人物叙事。《十方世界来的女人》是由怪诞组成的,主人公可以进入亿万个世界,时而是蚂蚁,时而是老疯子,时而又是地铁上的人群。进入猪身体的人类灵魂,正兴奋地等待被屠宰,以便进行下一轮的转世。故事结尾写道主人公在地下室门口醒来,河边是盖着白布的小红嘴尸体,红嘴鸟飞了过来。那些怪诞的场景和人,都是梦。《黑镜子》里有一面神奇的铜镜,它可以照见过去。镜子里面有一个淡紫色的世界,由爱组成的世界。西元用自己的文字,构建了一个又一个的幻想世界。

西元小说具有描写细腻真实的特点,每段文字叙述就好像电影场景的慢镜头播放,生动而真实。“战壕里的黄土微微动了一下,接着,又是一片寂静。停歇了片刻,黄土又轻轻动了一下,并鼓出了一个小包。这个小包不断壮大,一些黄土屑从小包的顶部快速滑落。然后,一颗带血的指甲露了出来,再然后,是一根又黑又粗的手指。指甲龟裂乌黑,手指满是伤疤,这只手努力往上举,仿佛要找什么。后来,整个一个手掌也露了出来,五指如钩,好似如若抓住什么东西……”整段描述就是一个特写的镜头:带血的指甲、又黑又粗的手指、五指如钩的手掌到最后积蓄力量的手臂。这个满身是伤的战士凭借自己的意志力冲出了黄土的掩埋,站了起来。接着一段又是他站起的特写镜头:破成条的军装、浑身的沙土、脸颊开裂、血红的双眼和响彻的怒吼声。他没有停下来休息,反而义无反顾地拿起地上的冲锋枪加入战斗。画面慢慢地拉长,也许远处已经响起了一阵炮弹声,世界又陷入了无尽的沉默。这样的场面在小说中处处可见,每一段都是一帧电影镜头,有震慑人心的力量。

西元的小说还具有油画般的视觉冲击效果。这些颜色大胆张扬,直刺人的大脑视觉神经。紫色的瞳仁里流着脓血一般的稠黄色液体,长着绿色指甲的毛茸茸黑手从后面伸出,鸡蛋黄浆液般色彩的太阳光,无边无际的黑暗,一粒金灿灿的子弹,黄色的浓雾似的脑浆,血红色的蝴蝶,墨绿色的光……西元对颜色特别地敏感,又酷爱纯色,多是红、黑、白、绿、黄和紫色。西元的小说是字,也是浓墨重彩的画。除了这些颜色,在西元的小说中还有不少描写颜色之间的转化。白光最耀眼点的地方就是黑,红色浓到精致成了黑。其实颜色本身并没有绝对的好坏和悲喜的界限,而在于作家自己的选择与看法。在西元的眼中,红是洁净的,它代表着苦难与崇高,代表着胜利与牺牲。

悲天悯人的情怀

悲天悯人的情怀是西元小說的特质,也是他文学创作的最终诉求,“直面人世的苦难,而不忘给予,这里面有宽恕,有自我牺牲,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大情怀与大慈悲”。

西元对自己小说中的人物总是饱含深情,看到自己的人物“有难”,就想着给寻个更好的出入。《界碑》里魏大骡子和白洁的最后选择,他们守住了自己的心。西元在《死亡重奏》中不断插入人物过去的回忆,从而减缓现实战争的残酷与激烈。并且他还给这支无名连留下一个幸存者,一个见证过他们的存在,又能够传承整个连队精神的幸存者。西元让《秦武卒》里王离的两个恋人,都死在他的怀里,终圆了一个梦。在无水、无电、无人烟的戈壁滩生活一个月,《遭遇一九五〇年的无名连》的五个人在此期间过了一次满意的中秋节。《炸药婴儿》象征希望的婴儿,在无助之际被人从水里捞起。《枯叶的海》里最后说道,等到重生的那天,枯叶也是有希望的。像王大心这样的人,终究是能得到好的结局的。西元喜欢在极悲的画面里加入至美,去淡化这种苦难。《秦武卒》中羸妩临死前穿的一袭白衣,血滴在白裙上像极了雪中的红梅。鞭子打在身上,羸妩虽然疼,却仍是微笑地看着自己的爱人。战士临死前摸出一张照片,上面有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美得端庄大方,还带着些许的羞涩。王尽美父亲死前,手里拿着的那张宣纸。血洒在白色的纸上,鲜艳动人。英子没有逃走,选择了死亡。她胸前的那一朵金色的樱花,让人移不开脚步,想要去亲吻。污秽的河水了漂着一切腐烂和罪恶,却生出了一个洁白无瑕的婴儿,天真烂漫。

西元近年来越来越多地关心人性的话题。他不断在作品中拷问人性的意义,这既是时代必然的思考,也是西元自己无法释怀的问题。《十方世界来的女人》里,老四他们仅仅为了一点钱,就残酷地杀害了小红嘴。小红嘴和他们一样,都处在社会的低端,没有稳定的生活来源和积蓄,甚至连生命的安全都没有保障。富人在金碧辉煌的大房子里吃着山珍海味,而穷人却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饥肠辘辘。酒足饭饱后的富人,又开始耍弄花招骗取和嘲笑穷人。地铁隧道里散发着无尽的邪恶气息,每个人都有自己对于世界的仇恨。女人不忍心这世界被恶所充斥,她一次次牺牲自己来进化世人,最终被撞得灰飞烟灭。可这亿万世界的恶,又如何清得掉呢?《炸药婴儿》里惨无人道的大屠杀,数以万计的无辜生命被游戏般残害,那些刽子手毫无人性可言。《壁下录》里某某某总是寻问这个世界怎么了,人性变成什么样了。他不知道“对人性毫不保留的纵容,就是犯罪”。他的宽厚与包容,最后成了他犯罪的源头。

西元悲天悯人的情怀后面,是说不尽的苦难与伤痛。战争时期,无数的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来保家卫国;南京城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苦难似乎一直跟着中华民族,西元看到了问题所在,却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他与人物一起痛苦,一起悲伤。

总的来说,西元军旅作品有其自己别出心裁的构想。军人形象的普通化,其实也是整个军旅文学的现状。他关注小人物,不厌其烦地书写他们平凡琐碎的日常生活。军人的精神和悲天悯人的情怀是西元小说的精华,也是他作品中最为成熟和感人的部分。多元化的艺术特色是最能展示西元能力的,也是西元对僵化模式不满的努力。悲天悯人的情怀,西元的作品里是不缺的。他爱自己的作品,关心人物的命运。不过,西元的作品还存在着女性形象单薄,过多评价类语言的不足。不得不说,西元总体表现还是令人满意的。

梦境下的忏悔

□苏小敏

2017年可谓是西元成果颇丰的一年,他连续发表了四部中篇小说:《黑镜子》《壁下录》《十方世界来的女人》和《炸药婴儿》。与以往作品相比,这四篇小说无论在体裁选择上,还是创作风格上都有了明显的变化。除了《炸药婴儿》有延续军旅文学“顽强而且屡见新质”的探索之外,其他三篇新作或是展现对时代的大悲悯(《黑镜子》),或是紧跟时代反腐潮流展开部队贪官落马后的反思(《壁下录》),或是怪诞表层下对现实进行解剖性思考(《十方世界来的女人》)。其中最引起笔者兴趣的便是《十方世界来的女人》,这是西元少有的完全摆脱军队背景、怪诞而又真实的小说。

《十方世界来的女人》由地洞、街头、亿万个世界、炼钢厂、污水处理厂、炸掉的楼、地铁隧道、屠宰场、产房和河边这十个场景构成,除了首末两章是现实描写之外,其余部分都是叙述者梦境中的神奇经历,讲述了梦境中的“我”因心存善念,无法逃离“面对那亿万个世界”的宿命,被女人指引前往产房投胎的所见所闻。弗洛伊德将梦分为显梦和隐梦:“对于我们称做梦的东西,我们将描述为梦的内容或显梦,而我们所寻找的,即我们所怀疑的梦的背后的意义,我们将描述为隐梦的思想。”换言之,显梦即梦境的呈现,隐梦才是我们最终的目的。西元作为一名优秀的仿梦者,是如何呈现梦境的?梦境之下到底隐藏了什么?都是值得我们去思考的问题。

纷繁复杂的叙事陷阱

解决“‘我是谁”的问题,是读懂这部作品的核心。从表面上看,小说中的“我”是有着给小鸟喂食的善心的底层人民,突然被老疯子的斧头砍进了荒诞的梦境世界:“我”被女人引诱与其结合,却又被再三告知得到她是失去她的开始。前往产房路上被女人“塞进”瞎子的黑色世界、蚂蚁的球形世界、老疯子的黑白世界、画家的油彩世界、抑郁癥加厌食症患者的敏感世界……面对这万千世界,“我”茫然而恐惧。随后又在女人指引下进入她的世界,“我”旁观了妓女小红嘴儿被两个黑男人杀害后搬尸、抛尸的经过,但奇怪的是“我”却能感受到这两个黑男人当时的想法(老四忏悔,大哥破罐子破摔),冥冥之中仿佛这个世界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经过一番挣扎,老四决定从此有尊严地活着。但当老四目睹了上层奢靡的世界而又失去了自己的唯一(红嘴小鸟)后,心中的恶再度爆发,着手报复社会。在“必经之路”上,“我”看见女人变成了小红嘴儿再次被老四要挟,女人感化了老四,让他放弃报复。最后在产房中,“我”把投胎的机会让给了老四,老四获得新生。在河边,“我”如梦初醒,发觉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境。但结尾处河边那具纤瘦尸体、离“我”而去的红嘴小鸟,仿佛在昭示着这梦境的真实性,“我”的身份绝对不是旁观者这么简单。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弗洛伊德也曾指出,梦境当中会有“白天的残余”:“因为经验告诉我们,差不多所有的梦都残留着做梦的前一天中某个事件(或数个事件)的记忆或暗示,而且,我们若能追踪这些联系,通常就能很快地从虚无缥缈的梦境转向患者的真实生活。”在这个前提下,我们将故事倒过来,就会有不一样的收获,甚至颠覆上面的阐释。梦境中的平白无故、一直在主动牵引着“我”的女人,很有可能是被动者。当“我”在追问她身份的时候,她故作玄虚的回答现在看来也就很明确了,“别把我当成一个物……当那把斧子伤害了小鸟,当小鸟的身体被撕开的时候,我就来了”。再加上后面,她一直强调“你得到我也就失去了我”,其实是在暗指“我”进入她的身体,“撕碎”她的身体,她才出现的。然而当“我”要进入她的身体时,她却只能感受到被人施虐侵占般的疼痛,这与后文老四跟大哥回忆小红嘴儿的温暖,懊悔自己将她杀害遥相呼应。这里虽没讲清楚过程,但我们从“瞪大的血红眼珠子,吐在外面的长舌头”能感受到施害过程的残虐。所以,女人其实是被老四哥俩抢劫、杀害的对象,是真正的受害者。如果说女人是被害者的话,那么被引诱与她亲密接触的“我”无疑就是施害者了。小说中“我”能够毫无障碍地进入老四哥俩儿的思想世界,并被这个世界牵绊。如果真的只是旁观者,那“我”肯定会跟进入之前的瞎子、蚂蚁等世界一样毫无眷恋地离开。但是“我”却被这一世界牵挂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这就是“我”的世界啊,是“我”抢劫、杀害了女人,将她抛尸河中。

现在我们再来审查这部作品,软弱的小四,在行凶后会忏悔磕头的小四,不正更贴近“我”唯唯诺诺的作风吗?作者一开始制造了一种错觉,仿佛“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但经验告诉我们,在梦境当中,自己是看不到自己的,却能感受到自己的行动,所以说老四很有可能就是“我”。然而更往深一步思考,“我”还可能是大哥,并且大哥这一身份所能传递的内容更丰富。

如果“我”是老四,那文本只能是一层含义,即软弱的坏蛋为自己犯下的罪进行忏悔。但实际上,在小说文本中,老四对被害的女人的下跪,主动回归到黑暗世界已经在忏悔,女人眼角的那一滴泪,已表明原谅了。这样写矛盾冲突是有,但并不激烈。但如果“我”是大哥,那文本就有两重含义了。一方面“我”是大哥,并不影响前面的分析,因为行凶作恶两个人都是一起进行的,针对老四的分析放在大哥身上同样受用。另一方面,大哥的强硬与小说中“我”的软弱形成鲜明对比,行凶之狠毒、果断与忏悔之艰难、缓慢形成张力,小说的真实感凸显。西元的高明之处在于,通过叙述把读者都诱惑到认同老四是软弱的,“我”是软弱的,所以“我”是老四的陷阱中,当我们看清这个陷阱之后,就会发现作者真正想说的,其实是“我”不是老四,反倒是大家心中早已被判死刑的大哥。大哥一开始是以这一切与己无关的态度看世界(十方空灵世界),表明他心中恶的牢固;然后是想试图躲在老四的躯壳下,以那种逃避的姿态看世界,围观了老四的忏悔世界(试图放下一切,重新做人回到黑暗世界),将其当作逃避的世界,说明他无法直视自己犯下的罪恶,心中恶在动摇;然而当贫富矛盾激化,心中的恶再次爆发,犯罪过程并没有再次重演,则是他真正开始看世界,开始忏悔。作者并没有按照梦境中老四的出路让他转世投生,而是让他自己醒来,直面自己犯下的罪。

一层层剖析下来,我们会发现这个故事并不复杂,其实就是用限知视角讲的全知视角的故事,只不过西元设下了两个陷阱增大了阅读难度,一个是让读者误以为“我”是无辜的旁观者;第二个是让读者陷入“我”是老四的圈套中,增大了文本的批判性。真相就是“我”是抢劫犯、杀人犯,犯下罪恶后本能的恐惧使“我”梦到了这些事。这是作恶者的忏悔录,他是在为自己的罪恶寻找救赎或解脱。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作品一开始是个万千生灵的空灵世界,而后面却是一个沉重的杀人故事。“我”在用前面的空灵给自己的辩护,给读者一种“我”是被牵连进这黑暗的十方世界,辩解自己也是被逼无奈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宁可要贫穷的世界就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躲进老四的躯体中渴望自我救赎,在案件重演时,选择了放下屠刀,才是正完成了自我救赎。主人公在善恶之间徘徊,复杂心理刻画得十分出彩,可见西元文字功底的深厚。

现实映射与生命关怀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的前言中说:“正如哲学家面向存在的现实一样,艺术上敏感的人面向梦的现实。他聚精会神于梦,因为他要根据梦的景象来解释生活的真义,他为了生活而演习梦的过程。”《十方世界来的女人》正是这样,大哥和老四兼具受压迫者和作恶者两重身份,徘徊于善恶之间,交相缠绕。西元通过作恶者的梦境来表现生活的真义,作恶者的复杂来传递生活的复杂。

《十方世界来的女人》是作恶者的狂想曲,同时也是底层苦难的深刻展现。主人公进入的不同世界有不同寓意。空灵世界,表面上是“我”进入了不同生灵的世界,观察到了不同生灵的不同处境,实则是在告诉读者站在他者角度看问题的重要性,能够理解他人,才真正认识自己;黑色世界,是站在老四为代表的作恶者角度,虽有底层人民的艰难处境,但当与上层世界对比,受到上层阶级的压迫之后,无法有尊严地活着,开始仇恨社会,恶念滋生,是作恶者试图掩盖自己的罪恶,弱者向更弱者开刀的理由;女人的世界是受害者的世界,被抢劫、强奸、杀害但仍然爱着这个世界,引导行凶者旁观自己的世界,就是为了让他们直面自己的黑暗,试图唤醒他们心中的善念。西元花大笔墨描写世界,其实是为了书写底层苦难。关于苦难,西元指出“我最先看到的是仇恨、索取,还有欲望”,但这并不是全部,要“唤醒人对尘世的深爱,它促使人自我疗救,但它又不止步于自我疗救,而是激励人敢于承担这世间的一切苦痛,直至牺牲生命,以不辜负这深爱”。

神秘女人是作恶者善端的体现,更是西元“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乘文学精神的化身。本是受害者的她,其实什么都不做就可以成为众人同情和关注的对象,但是她主动放下仇恨,一步步感化作恶者。同时女人又代表着母性,作品中多次提到子宫和乳房:“我”躺在女人的身体上醒来,女人一路上的循循善诱,梦境的目的地是产房……这世上唯有母爱,如此光辉伟大!神秘女人试图唤醒作恶者对尘世的爱,敢于承担一切痛苦,指称普遍的同情心,即爱。女人发现“我”给小鸟施舍米粒还未泯灭的善,指明“我”必须面对他人世界且“别无选择”的宿命,去承担世间的一切痛苦。作为“我”的精神伙伴和领路人,指引“我”去感受各色人等身上的压抑与仇恨,让我有所思考,用爱去融合这亿万世界,去打造“人人都有尊严的社会”。同时,她面对杀害自己的仇人老四(也即“我”),她因“我”真正的忏悔而原谅了“我”,并用爱来感化“我”,唤醒“我”心中的善念,以至于未造成更大的恶。女人希望作恶者“我”能像她一样,投入时间和精力去关注那些底层和边缘的人们,这是成为真正的人的“必经之路”。在被女人指引看世界的过程中,大哥和老四形象的多次转变,从抛尸犯变成被众人厌弃的侏儒,到婴儿老头儿怪兽,都是自我审查的一种方式,即人性堕落到物性。当自己都觉得自己就是畜生或者是连牲畜都不如的时候,忏悔才真正开始。最后梦中醒来,对红嘴小鸟的依恋,小鸟的离去是不原谅!同时这也代表了作家的态度。

西元自身丰厚的理论修养,让我们感受到了他的作品中深刻的现实映射和温暖的生命关怀。无论是阶级差异越来越大,还是边缘人民失语症;无论是房地产的过度开发,还是环境污染等等。西元以荒诞的叙述、荒诞的故事,来表现他对社会现状的思考,书写他所理解的真实。这部小说的优点在于,写出了坏人的复杂心理,作恶者的善端与恶端交替出现,善心在质问他的罪行,而惡又在为自己辩护,形成了一个善恶相互质问的环境,人性之复杂得以彰显。然而,作品中作恶者因世界残酷,弱者向更弱者开刀的世界观,是与西元的文学价值观相违背的。我相信,这也正是作者此篇小说的批判所在。

战火中的涅槃重生

□蒋露

《炸药婴儿》这篇小说中,西元给读者带来了更多不同的尝试。

第一眼看到小说名,多少会有些疑惑。炸药与婴儿看似没有直接关联的两个词语却奇异地搭配在了一起。结合小说名字《炸药婴儿》上面一排白色小字“仅以此作纪念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似乎更容易帮助我们理解题意。西元在本篇小说的创作谈中说道,创作这篇小说是为了寻求一种之前自己战争题材作品未突破的战争美学,他不是在写一篇为了发表而投机做的命题作文。

在面对一篇未进入的文本,读者往往可以通过标题、故事背景等先对其进行内容猜想。从书名《炸药婴儿》以及小说背景南京大屠杀来看,我们不由大胆地猜想,这篇小说里该有多少血雨腥风、生离死别和日本士兵丑恶如鬼的嘴脸。炸药可以猜想为战争的硝烟,婴儿又叫新生儿,这是否可以理解为新生,也就是希望呢?

故事背景是1937年的南京大屠杀,小说开篇以婴儿的视角带领读者透过一个个在残酷战争中死去的人,去看属于他们生前的世界。小说由几个不同立场的人物的视角,来串联起在中日历史上这场人间地狱的南京大屠杀的某些片段。一开始我们会觉得描写很破碎,经过几个人物视角的来回转换描写,整个故事框架和情节开始慢慢浮现在我们眼前:1937年寒冷的冬季,日军大摇大摆进入南京城,王尽美同其他南京城百姓目睹着这一幕,也看到军用卡车毫不留情碾碎一个老妪的生命,这一场入门的死亡预示着之后南京城暴风疾雨般的炼狱屠杀。在一种紧张而忧虑的亡国氛围里,书香世家王家父子依旧保持着看似平静的日常,王父授意王尽美写下了最后一次书法,而王尽美奔走出去的背影是留给王父的最后诀别。离家后的王尽美拉上霓云前往秦淮河畔,一路上所见的生死、尸体压迫着他们的神经。在死亡面前,互诉衷肠,情意相通。从天坠落的炸弹惊得他俩四处逃窜,躲进了墙边的稻草堆。这时作为战俘的王大心被日本士兵一路驱赶,他们将战俘们沿途随意杀死。王大心在等待着自己的死亡时,却先行目睹了王尽美和霓云的死。狼狗的吠叫打断了日军对战俘的杀戮,将死亡之神的镰刀指向了王尽美和霓云躲藏的稻草堆。他们的生死在草堆前后各自演绎,王尽美用他精心研磨的利刃划开日本士兵的脖子,如同他当初准备光明正大杀死欺负霓云的恶狗般勇猛。霓云为王尽美留下了他们爱情般纯洁的幽香,在留下的草堆里默默忍受烈火的灼烧。她的死坚守了她的美。结束这场杀戮,转身进入王家的日本军官渡边,对呆立在书桌前的王父产生了恻隐之心,而被放过的王父还是选择对渡边的后背举起了砚台,这一下换来渡边快刀下的割喉一斩。王大心等战俘被日本兵压到秦淮河边集中枪杀,在一阵枪林弹雨后,又经过不放过一条生命的刺刀的穿插中,鲜血顺着江水晕染成一片艳丽的红布,王大心虽免于被枪杀,却被迫当起收尸人。在麻木中捡敛着同胞的尸骨。他捡起炸碎身躯的王尽美,烈火焚烧后的霓云,将他们搬到江边,放进江水,让他们在江中相拥相伴。而此时,王大心遇上了被日本士兵剖开肚子活生生取出的婴儿,他麻木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了,用手雷塞进那个日本士兵的嘴里,在耀眼的红光里,王大心和那个日本士兵化为了破碎,但婴儿开始了生的路途。小说开篇的婴儿恰是降生在屠杀之后,在刺刀的迎接下出生,在耀眼的炮火中迎来生机,在红色温暖的江水中荡漾,在死尸间看到他们生前的世界,汲取生命的乳汁,最后在一双粗糙的大手中,离开腥味的江水,脱离冰冷的绝望,正如小说末尾所说:毁灭之后不仅仅是毁灭,还会有新生。现在,一个新的轮回开始了。

小说全篇虽然是以婴儿进行串联,但对于婴儿的描写却选择的是万能的第三人称:他。而其他被串联的人物王尽美、王父、霓云、渡边、王大心等都是以第一人称“我”来叙述他们的生前事件。几个主要人物之间看似毫无关系却通过婴儿的带领了解到他们之间存在的多重关系,父子关系、敌我关系、恋人关系等。从小说开篇阅读,会产生一种情节很破碎的感觉,不知道这些人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怎样串联在一起的。但随着婴儿的带领,进入多个不同人的视角,会在他们各自看似独立的故事里面发现关联。以此,一个个“无关”的人纷纷出现在相互的视角里,产生这样或那样的作用。如王大心是王尽美和霓云死亡的见证人,他只是个看客;却也在后面捡尸中替他们收捡尸骨。人物与人物之间可以没有一句交谈甚至没有一个眼神交汇,就这样完成了他们的交集。在这场以战争为背景的屠杀中,一切本是“无关”的人都开始被命运相连。他们的邂逅可能是在碎骨堆里骨与骨的相连,也可能是乱坟岗上上下重叠的依偎再或者是像王大心那样你我的生死被相互见证,我成为你的收尸人。西元在本篇战争题材小说中一如既往没有对战争进行直接描写,而是通过侧面——南京城人民的四处逃窜、被日本士兵肆掠砍杀、侮辱的平民百姓以及小说中几位主要人物的视角所发生的离合悲欢、心理挣扎来表現战争。

小说的发展是由一个南京大屠杀中被日本士兵从杀死的孕妇肚子里生剖出来的婴儿展开的,像上帝俯视大地一样,带领我们看着婴儿爬行、在江水里飘荡甚至解读着婴儿的思想,他的恐惧、绝望、饥饿感。然后身为读者的我们就随着婴儿看到了霓云的生前世界,透过她的视角,我们得知了她的名字、她的邻居小美弟弟……在婴儿翻过女孩的尸体后,他看到一个只剩下黑黑的空眼眶的男孩尸体,透过王尽美的视角,我们知道了他喜欢邻居霓云姐姐的情愫、看到了他认真磨成利刃的经过。我们还看到王大心、日本军官渡边、王父。他们在这场屠杀中充当着各自的角色,王大心是被俘的士兵、日本军官渡边虽杀人如麻却又思考着杀人的意义,王父平静地在生死间选择了与敌人同归于尽的一搏。里面有关战争的种种描写,除了那些对日本士兵如何摔死婴儿、凌辱妇女的描写以及一些惨死的人民血肉模糊的样子的描写外,还有关于作为主视角出现的几个人物的描写,作者对他们的描写不是突出那种情绪上对死亡的极度恐惧、惊慌,而是将他们生前的世界以一种平平淡淡的感觉写出来,那些花、那双红色皮鞋、那份对邻居姐姐的悸动情感或是对传统书法的传承抑或者思考自己为什么杀人的日本军官纠结繁杂的心思。

顺着小说原本的描写我们会先看到婴儿,他出生时感受到的母亲死亡的枪声、来到世间遭受的刺刀、血水的江浪。在写黄色军服日本士兵高举着他时,作者不是写日本士兵意图摔死婴儿的残忍反而写那兵笑容里仿佛有鼓舞、慈祥,日本士兵如一个父亲要让儿子经历人间最可怕的事情,这让婴儿对世界感到绝望;这样的先扬后抑,是否可以看到一种我们常说并有所坚持的人之初,性本善的道理呢。新生的婴儿对这未知的世界一开始是抱有期待,却不想在战争和敌人的手上,一个本应是慈爱父亲年纪的人化身为魔,将他狠狠地摔下。掉进浸满鲜血的江里面,本该是恐惧、死亡,这里却写婴儿因此感受到了温暖,像慈母的拥抱,有人体的热度。他感到生,却也遇到了炼狱般的死:浮尸、冷冰冰的脚、密密麻麻的尸体漂浮在他周围的江水上,婴儿本身的稚嫩脆弱,在死亡的背景里,却变成了强烈的求生欲。我们又看到了霓云,看到她漂亮的红皮鞋,看到邻居男孩王尽美,他为霓云杀狗,磨快刀刃。他们在以屠杀为背景的南京城牽手奔跑,在秦淮河边散步被突然落下的炸弹波及、受伤。在那天浑地动中,霓云亲吻了王尽美的嘴唇。我们是否可以理解为这是人在鉴于生死更坦诚自己的爱欲。婴儿透过霓云和王尽美的世界看到了充满寒冷、刺刀、炸药、嘴唇、情意和香味的世界。而透过日本军官渡边,婴儿带领我们看到了属于他的世界,一个相信着死亡美学的战争杀人机器,在刀起刀落中,看惯人间生死,却追求死亡美学。渡边认为死亡也该美一点,杀人应该适可而止。他不认同其他日本士兵的野蛮,却也杀人如麻。这样一个停不下来杀人也不放弃一直思考杀人意义的人,最后选择自残不再上战场,受到了日本的处决。渡边的形象是一个复杂矛盾的日本军官形象,作为军官杀死战俘、敌方百姓似乎是理所当然的,选择麻木地执行着杀人的行为,直到他的刀刃从无情无义到后来杀人太多,变钝,他突然觉得是自己毁了它。麻木地杀人似乎并非他追求的死亡美学。渡边选择放下刀刃时,剁下自己的右手也就意味着他想得到救赎。这种觉醒却也是当时日本政府所不能容忍的。于是,渡边这样在战争中突然觉醒的杀人机器最终被冠以逃兵予以扼杀。最后我们从婴儿这里获得的视角是王大心的,在这个视角里面,王大心作为降兵,在被押走的路上看到了日本士兵残害南京人民的罪行:受辱惨死的妇女,从天坠落,在地上开满血色花朵的婴儿,铁丝穿骨拥挤在一起的如串竹鼠一般的男女,炼狱般的杀戮和无辜的惨死。王大心即便是面对这些场景,甚至目睹王尽美、霓云的死都没有挣扎。但在他被迫在秦淮河边捡尸时,当他看到从死去孕妇肚子里被剖出的婴儿时,那双高高举起的双手像是在下一刻就要狠狠将那份刚迎接世界的脆弱摔碎时,我们似乎相信了王大心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了,他不再麻木地拖拉着同胞的尸体,麻木地选择在眼睁睁看到王尽美、霓云被日本士兵折磨死后再“好心”地将他们破碎的身体拖拉在一起。他突然意识到从死中也能孕育出生,而不是死。那个被高高举起的婴儿,应该被保护下来成为希望。于是,在作者的笔下,我们看到了王大心牺牲自己保全婴儿的一幕。看到这里,我们多的是接受,作者没有用多大笔墨去写王大心多么壮烈,衬托出王大心作为英雄的形象。而是更多地让我们看到一个人该有的人性。这种人性在人命如草菅的战争屠杀中显得更为珍贵,让人动容。

《炸药婴儿》中出现的一些事物具有某种象征意义。例如在王尽美、霓云、王父的视角里都有提及王尽美精心打磨锋利的刀刃。霓云、王父不知道王尽美拿它的用途,王尽美其实也不知道,他以为的用途是把它磨好用来光明正大地杀死那条欺负霓云的恶狗。最后刀刃在王尽美勇敢的身姿下割开了的却是欺负他们的日本士兵。我们不禁想问:侵略中国,残杀中国人民的日本士兵是否就是那条该死的恶狗呢?我们不得而知,也或许,在我们每位读者的心里,已经早有答案。王尽美用心研磨的利刃,用到了该用的去处。利刃同样也出现在身为日本军官渡边的视角里。不过,这不再是为了保护心爱人的盾,它成为划破无辜人凡胎肉体的死神镰刀。当这把锋利的死神镰刀在渡边肆意的杀戮中结束一个又一个人的生命后,它变得越来越钝,这个利刃似乎开始停止它的作用。渡边的利刃变钝,渡边反思自己杀人的意义,拿起它是为了保护心爱的人吗?拿起它原来只是为了屠杀而杀,这把利刃最后一次使用是渡边砍下自己杀人无数的右手。自残而失去作为杀人机器身份的渡边是那些参加战争肆意杀害无辜人的士兵突然觉醒的代表,他们会麻木也会反思。利刃本无情,没有任何感情,没有温情也不会有绝情。所有的感情都是使用它的人赋予它的。为了保护心爱之人,它就是正义的盾;而为了杀害无辜的人,它就是死神镰刀。关于小说中的象征意义,还有文中关于幽香、花香的反复出现。虽然《炸药婴儿》是战争题材小说,里面却出现了诗意化描写。霓云视角里的秦淮河、金色的花海描写都如此美好,在这美好景象的最后却是霓云血滴花朵收尾,霓云知道这幽香、这美景终将被侵入南京城的日本人摧残殆尽。她将幽香锁进了瓷罐里,如同自己一样,乞求着重生。幽香的来源即在于此,霓云视角的这一场诗意化描写成的美景是整篇小说少有的。大多数细节描写的景象,常常是那些关于在战争中死去的人、血肉模糊的样子描写,如:两具被炸掉一半的尸体紧贴着,像两只红色的碗。肉皮囊里空空如也,隐隐可见几根断掉的肋骨、脊骨。凝固了的血浆里,……因此,幽香的出现是还未被战争荼毒的秦淮河清澈的水、河岸边上摇曳的金色花朵以及它的香。所以,我们是否可以理解幽香是战前的宁静,是和平。幽香也因此出现在霓云、王尽美、渡边、王大心的视角描写里。即使立场不同,大家却都渴望和平。

西元的这篇小说与中篇小说《十方世界来的女人》有些许相似,一样有作为串联其他视角的人物,《炸药婴儿》是婴儿,《十方世界来的女人》则大多是一个男人“我”,他们带领读者去到不同的世界,在不同视角中,把各个世界最直观的感受带给读者。在本篇小说中,这种视角则更多地给我们一种死后往返世间探寻生前事的感觉。像文中写道:“(婴儿)他想,人死了之后原来就是这个样子,他们不会再有肉身,也不会对你说点什么,但他们会带来一个又一个世界。如果你能看到所有人的灵魂,你就会看到亿万个世界。”

西元在《炸药婴儿》中,让我们领略到什么是在残酷事实的描写中,掺杂温暖的希望。就像本文在死亡中出生的婴儿,同样可以孕育着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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