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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眼

2018-12-15沈念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18年12期
关键词:帆布鸟窝芦苇

沈念

夜船开的时间不短了,仍然是在一团墨黑中行进,船尾驾驶舱挂着一盏汽油灯,光亮如豆,随时要被风吹灭的样子。距离的遥远让少年心里摇荡着焦躁,像远处听得到的水声,水声摇曳多姿,引人联想,可看不见。在他和水之间,一块巨大的幕布遮挡得严严实实。

一大清早从大山出发,到县城再换大巴,山路转省道,跑了十来个小时。大家都是从山里出来割芦苇的,有邻村也有本村的。

少年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见识平原上的景物,没有层峦叠嶂的遮挡,能望见远处高高矮矮的房子、郁郁葱葱的大树、成片的稻田和甲壳虫般爬行的汽车,还有高耸的通信塔和绵延的高压线。这些景致跟着他们一起跑,但一小会儿就被甩得远远的。

不知过了多久,汽车停下,有人喊:“到了!”那些还在睡梦中颠簸的人纷纷醒来,借着远处晃来的水光,清理行李,鱼贯下车,作鸟兽散。

少年掮起锅碗瓢盆,循着父亲声音的指引,沿一条不平整的小路往前走。脚下的泥土是软的,风是湿的,冷飕飕地灌进脖子。少年伸出五指,想去捉住那股与山里不同的气息,飘飘荡荡的水的气息。这气息在夜晚被冻成一层薄纱,手指轻碰,哧啦哧啦撕裂,像落满一地的玻璃碎片。父亲很熟悉这里,他来过好多次了,每年到芦苇收割的秋冬时节,父亲都要跟村里人一道在湖洲驻扎三个月。这三个月,天作被盖地当床,芦苇割完了才回家过年。

湖面一片深沉,船摇摇晃晃,仿佛是行进在一条狭长黑暗没有尽头的甬道。尾舱机器的轰隆声打破空气中的凝固滞顿。少年不听父亲的劝阻,站在舱口向夜幕里探望,其实他什么也看不清。船有时会经过一片光亮,像一个散发光刺的球。

岛是荒岛,来往的人影比不过天空飞过的雁鸭多,但岛上的芦苇不能不砍。芦苇这种多年生禾本植物,生长在靠近水的潮湿地方,过去在湖区主要是当柴烧,或是编芦席,临时搭个草棚茅屋,涨水时护堤挡浪。等到人们发现它是造纸原料,身价倍增,乌鸡变凤凰。种芦苇、收芦苇、砍芦苇、运芦苇、卖芦苇。

从车上到船上,在少年的眼前,芦苇的影子仿佛无处不在,睁开眼、闭上眼,密密麻麻、重重疊叠地压过来。他在离家不远的山谷里,看到过水流之处的石头罅隙间,也零星长一些瘦高的芦苇,三五枝簇拥在一起,与苍莽大山间的深绿浅绿墨绿碧绿遥相呼应。可洞庭湖的芦苇一眼望不到尽头,白茫茫的,在风中起起伏伏,那是多么壮观的场面,父亲平时有心无心的讲述,让少年更加向往。

动身前夜,父亲在家里边整理行李边跟少年说话:“到了初冬时节,芦苇花絮随风飘扬,种子落地来年春发,算是靠天种靠天收。”

“天种天收?”

“嗯,都不用人打理的,自生自灭,就像山上的草。”父亲说,“后来有了造纸机器,芦苇的纤维含量高,就成了造纸的原料。于是有人承包苇场,雇了壮年劳力开沟滤水,看土施肥,化学除草治虫,人工护青保苗,湖洲滩地上的芦苇也越来越多。”

时间在寒风之夜过得很慢,寒意越来越浓,少年不由自主地裹紧身体,船尾马达声时而轰隆,时而歇停。父亲的喊声敲醒恍恍惚惚的少年,他张望,这是个什么模样的地方。汽油灯照亮一片模糊的陆地,少年跳下船,踩在一片松软的苇梗上,苇梗下是更松软的淤泥。伴随脚步的挪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把“家”安在这个陌生的岛上,父亲要盖个什么样的房子呢?少年困意全无,兴奋起来。他抬抬头,天地空旷邈远,没有灯,却有光汇聚过来,是水波的光,倒映在天幕,又晃到湖洲之上。

父亲从行李袋中找出刃口发亮的弯刀,走到附近的芦苇丛,转眼工夫割倒一片。在父亲的指导下,少年帮着用细麻绳把芦苇结实地打成一捆一捆。父亲说,这是“新家”的大梁,这是“新家”的柱子。打好“地基”,他又像变戏法似的从行李袋中翻出折叠整齐的旧尼龙帆布,摊开在地,风贴着地面吹鼓起帆布,父亲顺势一抖,转眼之间帆布就“盖”成了一间芦苇棚屋。支棚、架床、开窗、开门,这种快捷简易的造房术,让少年对父亲钦佩不已。他听从父亲的吩咐,搬上几捆芦苇压住“墙角”,这样帆布不会随风刮掀。

父亲在卧室里“搭”了两张芦苇床,又新盖了一个屋棚当“厨房”,然后把带来的家当一件件摆好,还用芦苇编了两把方凳、一张餐桌。这一切都是在少年睡着以后完成的。少年在梦中回到了老家,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小山尖上,看着父亲躬身在弯曲的梯田里劳作,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视野尽头。

少年醒来的时候,“新家”被一团明晃晃的天光包裹着,好像这棚屋原本就是一个发光体,向岛上、湖上、天空绽放无尽的光芒。芦苇制作的几样桌椅,散发着植物刚离开大地的清香。掀开帆布门,白得耀眼的光迎面扑来。眼前岛上的景象让少年震惊了。

铺天盖地、茎秆高挺的芦苇顶着沉甸甸的穗头,随风摆动枝叶,向远方致意。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芦苇聚集在一起,举手投足,像严格训练的战士。风刮过来,芦苇抱团对峙,站成铜墙铁壁。又终于抵挡不住一波波的猛烈吹袭,芦苇向着同一个方向低头、弯腰,瞬间就要折覆在地。

少年看到远处芦苇垛惊飞几只白色水鸟,打开翅膀,线条般的身影越飞越远。他一个激灵,跟着白鸟飞去的方向,钻进了芦苇深处。秋冬季节的芦苇荡,湖水退去,南来北往的白鹭在此嬉戏觅食,麋鹿三五一群藏匿其间。挺拔的苇秆,如长剑飘舞的苇叶,被少年的身体碰出哗啦哗啦的响动。他也被芦苇的坚韧撞得摇摇晃晃,像海洋般的苇浪一下就吞没了少年瘦小的身影。

少年几次试图跳起来,像一只鱼儿跃出水面吐个气泡,但苇浪又高又大,在风中左摇右摆。他的头有些晕眩,走累了,蹲下来,连根拔起一根芦苇,半湿半干的泥土黏附着它十分发达的匍匐根状地下茎。丰水季节芦苇会浸没在水下,久而久之,在芦苇身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界线。白的花,绿的叶,黄的秆,顶部苇穗高挑饱满,挺在水面之上的晚生枝叶泛着绿意,剥掉水中泡了几个月的腐枝败叶,能嗅到大地的芬芳气息。

少年掐头去尾,用一截笔直的苇秆拨弄着地上稀疏的草叶。有灰白色的小螺蛳壳,有边缘残缺的河蚌壳,还发现了几个脏兮兮的空蛋壳,有大有小,淡淡的灰绿色。少年猜这是鸟蛋,不知是否成功孵出小鸟,或是生命没开始就已终结。

在山里,少年和小伙伴掏鸟窝是把好手。他们眼睛毒,瞄准了刚孵蛋的窝,趁母鸟外出,几个人你抬我爬跃上主枝,攀到鸟窝边,手伸进去,暖茸茸的感觉,喜上眉梢,眼睛笑弯成一轮上弦月。树窝窝里喜鹊居多,偶尔能碰上一两只稀缺的苍头鹰。有的伙伴要断了鸟父鸟母的念想,一举捣毁鸟窝,一根根长长短短的树枝缤纷散落。觅食回来的鸟找不见窝,自己的儿女也丢了,就绕着山林、村庄没日没夜地叫。大人听见,知道是孩子们的淘气之举,都摇头叹气,丢下一句:“这些鬼崽子。”

湖洲上的鸟多会选偏僻草深之地孵育,这比找树上的鸟窝难多了。要是能在这里寻到一只水鸟,就不会再感到孤独了。少年低头搜寻有没有完整的鸟蛋时,听到隐隐约约传来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那是父亲在叫他。他环顾四周,呼喊声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这差点让他迷失,找不到回家的路。他找到脚印的方向,赶紧往回跑,哗啦哗啦,身体的碰撞,在芦苇荡里又腾起一股细小的声浪。

少年认真辨认了回去的路,像个侦探一样,察看了脚印,还判断了一下东南西北。但走出芦苇荡的路似乎没有尽头,他莫名地紧张起来。他努力告诉自己,镇定镇定。他也想起父亲从小就告诫过他,凡事遇阻不要慌乱,冷静下来再想对策。

他很快又辨清了几只自己来时的脚印。清晰的脚印,斜斜浅浅的。少年把脚放进一个,大小刚好,心里悬空的石头在小脚印里稳稳落下。父亲呼唤的声音又飞来了,近在耳畔。少年如释重负地露出笑容,向“家”跑去。

他的心中开始藏着一个秘密,他并不打算把这次短暂的出行告诉父亲。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少年又无端地笑起来,小脸白里透红,像树上自然成熟、绽裂的石榴。

(桂玲摘自《文苑·经典美文》2018年第8期,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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