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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和他的少年时光

2018-12-13程耀东

文苑 2018年24期
关键词:霜花西海固杏子

文/程耀东

丈量时间的刻度不是白天的太阳和晚上的月亮,而是长在我们身体上的那双脚,脚驮着我们的身体一直走向时间的另一面。

我们分到了土地

记得很清楚,我们分到土地的那一天,是个阳光不怎么灿烂的冬日。当时,生产队的队长、会计、保管三个人从破旧的场房子里鱼贯而出,神情庄严地站在事先摆放好的已脱了漆的桌子前,将一些写好的纸条揉成团,然后又将纸团丢进一个敞口的木箱里。队长站在大喇叭前,左手拿起用红布包着的话筒干咳了几声,声音很响亮地喊道:“社员同志们,从今天开始,我们将有属于自己的土地了。”那时,我想队长说这句话时心里肯定是痛苦的,因为这句话同时也宣布了自己权力的终结。

一双双粗糙而坚硬的大手会从那个阳光下的木箱里很是谨慎地捏出一个纸团来,也有人用左手的食指与中指夹一个出来,还有人将手放在木箱里摸上好半天才弄出一个来。土地是有优劣的,如同人是有好坏的。大人们将那些纸团展开时,你可以想象他们挂在脸上的表情,惊喜、欢乐、沮丧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队里最差最远的地被父亲抓到了,我看见他蹲在地上不停地抽着旱烟,烟雾笼罩着他的脸,样子很可怜。

而现在,我已经看不见他当年的可怜相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典故在他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验证。他的那些远而差的土地被政府给退了,种上了草和树,他每年定时会从政府的粮库里打回粮食。他可以整天坐在温暖的上房里喝着茶,看着电视,偶尔也看央视的新闻,如果有关于农民和土地的政策,他会记在一个小本本上,时不时地翻阅。

当年,我们分到土地的同时还分到了八只羊、两头牛、木犁、铁镰等等,一个不怎么大的院子在三两天之内就被牲畜和农具占领。当然了,在我们分到土地的同时,另一种现象也出现了:我们小学三年级班里有九个男生四个女生都不念书了,回家放羊了。

山上的羊七个一群、五个一堆悠然地行走着。暮色苍茫的时候,走出校门的我会听见远处的山坡上我曾经的同学唤羊的声音。

葵花

生产队的仓库一般都盖在场院里。粮食被拉上场的时候,正是暑假要结束的日子,我们会抓紧时间玩上几天。那时玩的无非就是跳房子或猫抓老鼠的游戏。我因个小身单就只能当老鼠,藏了好几次都被肥硕的“猫”们逮住了。最后一次,我在四五只“猫”的追赶下,糊里糊涂就跑进了麦垛里,左拐右拐,真像老鼠一样见洞就钻。这一次我爬进了队里的仓库。因太阳已落山,库内很黑,我闻到的只有葵花的香味。天啊,当我的一双小手触到那些光滑而干燥的葵花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再也听不见那些“猫”们的叫喊了。

这次意外发现的结果之一是我将自己的裤子脱下,两只裤管里装满了葵花;结果之二是我将自己发现的秘密告诉了父亲,父亲知道秘密的另一个结果是我们家里有了比我背回更多的葵花。但遗憾的是我第二天再去的时候,那个洞已经被新鲜的泥巴给堵上了。

杏树

冬天,我们分到了土地和牛羊。第二年春天,我再也没有见到那片记忆中粉白一片的杏树林。红杏出墙的时候,我们会绞尽脑汁地将它们弄下来,最简单的办法便是搭人梯。个子大的蹲在下面,身轻个小的踩在他的双肩上,扶着土墙一寸一寸地爬上去。最先够到杏子的就是我,因为我单薄的身体决定了我会先饱口福。先吃上几个,再装满裤兜,然后才会将无处可装的杏子扔给站在下面的伙伴儿们。当我正在聚精会神地为一颗大而红的杏子垂涎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脚踝被一把铁钳夹住了,身体在空中一转,就从墙外转到了墙里。使我身体在空中翻转的人是我们队上的民办教师,他说,知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吗?我说知道;他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知道吗?我说知道;知道了还偷?他把一个偷字说得很有音乐感,先抑后扬,如果要用形象表述,就是汉语拼音中的V。这一声喊叫,使我的双腿开始无休止地颤抖,一种害怕便从骨缝里渗了出来。

后来,据大人们说,民办教师因护园有功,队长特意给他放假半日。就是那个下午,他去沟里耍水,这一耍就永远耍在水里了。因此,在大人们挖掉那些属于他们的杏树的时候,我总躲得远远的,我的心被忧伤与害怕充斥着。

父亲将我们分到的树栽在院子里,竟无一存活。人挪活、树挪死,现在人和树都死了。

白茫茫的一片突如其来,凌晨的时候西海固下起了一场浓霜。没有雪花那般轻舞或壮观,也没有浓雾那般迷蒙。雾状的白色精灵在西海固的天宇里悠闲地飘忽起来。空中急着赶路的飞翔的雁阵一定被这白色吓坏了,群起群落,寻找驻足的地方。一片一片土地被薄薄的白色涂染,天地更加接近,在天地接近的地方白了头的一个个人影蠕动着。

霜也迷了我的眼,西海固让我觉得有些陌生。木门一扇一扇被推开,闪出几张阳光一样灿烂的脸,他们身上背着的书包很有节奏地拍打着小小的屁股,动作轻巧而简洁。木门又吱的一声被关上,怕那些狗啊、鸡啊、羊啊跟了出来。从身后看,几个憨憨的碎娃娃背了书包,上了一面坡又上了一面坡,薄薄的霜花在他们的脚边轻轻被煽起。

该是学校吧,早年刷过的油漆已脱落成一片一片,原始的木纹上依稀可见有粉笔、毛笔留下的印记。而我站在木门前呆滞地望了一会儿,想着曾经和我一同在这里念书的人,现在已被时间定格成一个满脸风尘的人。丈量时间的刻度不是白天的太阳和晚上的月亮,而是长在我们身体上的那双脚,脚驮着我们的身体一直走向时间的另一面。铃声穿过破旧的土墙,在一抹刚刚挤出云层的阳光里响了起来,我被这熟悉的铃声赶走。几朵晶莹的霜花落在我的发梢,很快又如同刚刚响过的铃声消失在它该去的地方。一个女孩从我的面前跑了过去,在铃声落下的那个瞬间,她的双手掀开了厚重的木门。同时,我看见一个雪白的馒头从书包里跳了出来,滚落在霜地上。

站在山坡上看西海固腹地的这座小学校,读书的声音诵经一般,风把这些大小不一的声音送得或远或近,而这些孩子的父母们过着他们平淡世俗的生活。一份来自心底的喜悦伴着霜花在天宇里飘飞,飘飞的霜花越过墙院看到一种光芒,那该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

西海固此时被柔软的霜花柔软,一种渴望也在心中渗出,轻轻把我的肌肤浸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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