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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花的鹿

2018-12-13南泽仁

文苑 2018年24期
关键词:阿尼鹿群秃鹫

文/南泽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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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纪

南泽仁,藏族女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第21期学员。2015年散文集《遥远的麦子》荣获全国“孙犁文学奖”优秀奖。《戴花的鹿》是她对万物有灵的信仰与文字的完美结合,地域色彩浓郁。作品中,她和阿尼一起度过了一个安静的下午时光,那场景如一幅旧时的唐卡画卷,除了感情的自然流露,新奇的意象和隐喻也充满了美丽的情致。

子夜时分,宅院里忽然响起几声猛禽尖利的鸣叫,直抵两个人的梦境。

他应了一声,随即起身走出屋门,直奔侧院上方亮着灯影的阁楼,一只秃鹫困在其中焦躁地扑扇着翅膀想要飞离。他抽起窗户插销,打开窗门,秃鹫仓皇飞出,同时飞出的还有一群石头样坚硬的鸟雀,瞬时消失在了院子上的夜空。一梦醒来天已发亮,我起身从书橱里找出《梦林玄解》试图解梦:秃鹫,以鱼为食,在河梁则既饱而游乐也。唯冷静观望,淡泊名志,则吉。

宅院外有持续的叩门声,打开门是阿尼夏姆托人带来口信,说她已出关,请我去寺院喝茶。此前去寺院转经,见阿尼的僧舍门上别着一支新绿的松柏枝,示意她已闭关,暂时不能与人相见。我就在阿尼门前小坐,晒太阳,看大殿和高高低低的僧舍围聚在身边,像披上了一件僧衣那样贴切温暖。离开前,去院中捡一粒白石子放在阿尼的窗台上记录我来过的次数,好让阿尼一出关就能看见我这俗世之人的惦念。

还是孩童时期,阿尼就常随她师父来我家念经,我们一般年纪,她却显得格外沉稳安静。师父念经她就坐在边上一起念诵,尚且稚嫩的声音像喝下了满满一碗奶汁般甜润。念诵中,师父会随时指向面前摆设的法器,她就去将糌粑塑造的宝塔托在掌中,朝佛堂的四方展示一遍又放回桌上,或用松枝在铜碗里沾清水后,朝房舍的角角落落扬洒,脚边的僧裙像朝夕之时的喇叭花般无声绽开又闭合。我站在那半掩的佛堂门外看着她,像看到了格泽阿普的故事口袋里熠熠发光的精灵。念完,她便跑来站在我面前,伸手抚摸我编在发辫里的粉红绸子,脸上也会升起粉红的笑容……

登上小镇后山的古加寺已是午后,进入寺院就见阿尼怀抱几棵菜在院中喂食一群鹿。我走近阿尼,一头戴花的鹿吐着热气来舔我的手背。阿尼看着我们浅笑,目光清澈。闭关半年,阿尼更显清瘦了。我们并肩朝僧舍走去,鹿群紧紧跟从,阿尼止步回头看向它们,它们便踩着轻盈的步子回转到院中继续吃菜叶去了。僧舍门敞开着,从门口斜照进舍内的日光流淌在木地板上,像无定的水波。阿尼穿入日光就不见了,我跟随进去,靠墙角的立柜上一盏土陶的酥油灯顶着一枚燃烧的灯花,隐秘地照亮了一尊怒母斯巴杰姆佛像。她骑着一匹骡子,六只手臂各持法器,细看,它们在变幻若有若无的光环。阿尼为灯盏添进一块酥油后对我说:“你一来,它就盛开了。”

我们临窗喝茶,看鹿群在院中自在玩耍。三五个老人走进寺院围绕大殿逆向转经,不时歇息观望鹿群,只当是展开了一幅美妙的晒图。阿尼说:“年前落了一场大雪,鹿群从山上下来到寺院中觅食,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经书里有记载,积有阴功的众生,才有福报在寺院中凝听法螺声醒来,在诵经声中睡去,也就越来越通灵性了。阿尼补充说,“阴功是一种不为人知的善行,需要静默的品质,这一点它们前世就已具备。”

我和阿尼轻声啜茶,炉火上沸腾的甜茶热气充满了僧舍。门外有窸窣之音,接着闪进来一束红影,她在门边脱鞋后赤脚走近阿尼,躬身从怀中取出一枚折叠的纸页双手交给阿尼,阿尼接过打开来看,她便转身去炉火上取来茶壶为我和阿尼续茶。她并不抬头看我们,脸颊始终绯红,眼帘如玛瑙般亮泽。续满茶,她将茶壶放回炉灶上便悄然离开了僧舍。门外,遂响起一串轻快的奔跑。阿尼起身去炉火上燃了一撮加持过的松柏叶,烟雾缭绕时,她取下颈上串珠熏沐后,回到窗前开始闭目持诵占卜文,双手放在胸前搓揉串珠,又打开串珠任意选取几颗来细数,重复三次后,她就在纸条对应的空白处写下一些音符般自由的字迹。

太阳在院中缓慢游移,从院子到大殿,最后移到了远处的山顶。鹿群踩着庄严的步子依次回到院角的木屋栖息,仿佛要在梦中完成一场皈依仪式。我想,他也该像这些鹿一样经受一场磨难,然后回到我们的小宅院安稳生活。每年入冬,他都会走向一座又一座雪山。有时,早春归来,在背包里呵护一棵紫色的雪莲为我种在院中。有时,入夏才回,一回来就坐在电脑前写几个昼夜的文字,然后配上行走时拍下的图片,将它们压缩成包传入一个叫《人文》的杂志邮箱,他就会获得足够下次出行的费用。他说,他的身心需要这样的苦行来成全生命存在的意义。

阿尼折叠好纸条,看着我眼睛里的木屋问:“他归来了没有?”我说:“在甲布雪山下的牧场歇息,雪烧了他的眼睛,只说是暂时也不想看到任何东西。”阿尼又在掌中缓慢地搓揉串珠,我知道阿尼的心意,顺便说起了他此行途中的遇见:一场只有三个人的葬礼,往生者是他们的母亲,因为她长着一张诅咒的嘴,没有人愿意来为她送行。他们将她放在雪地里等待第四个人参与,才能将老人圆满地抬上火葬台。他遇见了就抬去了,眼见老人一脸的皱纹燃成了灰烬,又将灰烬洒入河中随波而去,说完他竟无声抽泣。阿尼笑了,将串珠戴回颈上说:“他是带有使命的人,即使是在梦里。”阿尼这么说的时候,一轮满月已从大殿金顶升起,她温润含笑的眼眸,像一颗闪耀在夜色里的舍利。

这半日里,我与阿尼寂然相对,内心里获得了微妙的清净与喜悦。大殿传来了晚诵声,我该起身离开了,阿尼相送到院门口,山下的小镇璀璨又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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