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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流水经过的地方

2018-12-13河南

娘子关 2018年6期
关键词:雪花

●扶 风(河南)

空 竹

夜晚到的竹园。月色如水,水色如月。水边的夜竟然是蓝色调的,烘托着一轮皎洁。竹园提醒淇水早些年间,竹子比树多,比草旺。现在紧缩成一个村子了,而村子亦只留了个空名。无一根竹,是个虚室。说得好听,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于是幽静得叹不出一句。

只有几声狗叫。山不动,树不动,水不动。

住的是一个农家,说,常不留人的,也常无人求留。与家主人闲聊,说村子里刨出好多竹根,据考证的人说,这里就是以前淇水边竹子最盛的地方,妲己一有闲愁,纣王就带她来玩。家主人说的时候脸上全是笑意,像纣王跟妲己是他们的邻居小两口一样。

如果隐居,这里应该是不错的。隐者也只是留一个名。

村子前就是淇水,宽阔,平缓,秀石堆垒,水声若琴。只可供二三人过往的石桥,卧在水上,呈现在月光下。谁能把它画得这么像,好像一揭便可以揭下来挂到墙上。站在村子前,点一支烟,那边山尖上就袅袅生出雾气。

这真是个适合回忆的地方。

身边的一切全是在梦中,如果不是在梦中,那就是在仙境了。因为你若站在这里,身子是飘的,魂是飞的,无法想象,当年箕子顺着水向上,沿着竹林向上,愈向上骨头愈硬。如今没有竹了,贤们到哪里去高谈阔论呢。

按史书的记载,那时候就数淇水边的竹了,可以做许多有意义的事情。可以做成竹排,撑着去下游卖布。可以做成竹筒,取一筒淇水饮得酣畅淋漓。可以做成快板,敲打着编一段史话。可以精雕成笛子,吹舞许多清韵。可以削成竹简,写上思念的话顺流往卫水。

桃花朵朵,半山腰羞羞答答;春雨悄悄,打湿去几片青叶。

按史书的记载,直到明朝,淇边的竹,还是最重要的植物。见过淇竹的文化人,忍不住作诗,写绝句。淇水边的人也背不下几句,但谈起竹,就怀着深深的向往,遗憾得像失去了最好的信物。桃花无竹,艳少了几分润泽;春雨无竹,落得一季惆怅。住的农家,影壁墙上,一团一团的绿,绿旁写几个字:淇园青翠。

如果现在这里还是满目竹林,或许便厌得不想待了。有一个念想,以为待下来,它明天就会生长出来。竹的脆弱,比草甚多。只砍伐了三次,便绝迹了。那些唐诗宋词,成为唯一的证据,活在纸上。什么时候,竹园也没了,便可以坐在这里,长成一杆竹。

后人为了表达思念,庭院里植几株,水边植一丛。细弱的如青蛇,不禁风的样子,令人可怜。气节也没了吗。这一夜,在淇水边的睡意里,人在篁间弹琴。人在竹边悄然老去。

醒来,不知昨夜是真是假。绕着竹园寻竹,大失所望。水声如哭,无所适从,只能蜿蜒于一片石砾草霜。很想移一片竹子到淇奥,新月时钓取竹影筱风,枕凉,思幽,遂静。后来听说,水南岸的卧羊湾,刨出更多的竹根,粗大,浑实,与树没有两样。想想淇水一百多公里,修竹夹岸,绿玉荦荦,拱捧淇水之气盛势壮,一时如飒爽巾帼。然,这一切终归是葬入了漠漠黄尘,随历史化成风烟。

不知那盘虬的根系,可否驻扎于谁家的骨节。

如今竹子在淇水边翩若惊鸿,雪泥印爪。亦有另一种叫苇竹的,生得两岸都是,但好像骨头软了。淇水的骨头,其实是不软的。竹的消失,大约是怀着不知所终的恨。

唯其不存而长存,于是思想如流。

鹤 影

最早关于鹤的诗意印象,在红楼里: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心凉半截。觉得鹤也是红颜薄命,任凭如何的清雅,出众,脱俗,终逃不掉一个孤字。也许正因如此,令人念念不忘。想象里鹤的叫声,天籁一样。天籁是什么样的声音呢,谁听过,上古琴曲。

总是愿意记得如意,而记不得悲伤。

淇水中游,鹤栖于南山峭壁。书里的话也如鹤一样,只是个影子。来往反复,轻易可见鹭雁野鸭,燕雀鸿鹄。李白王维,岑参高适,在淇上隐居流连,是人中鹤罢。苦无好诗,配得上一睹仙踪,作罢。

淇水自上游山间聚淌,而至中游平阔,水草丰美,沼泽纵横,山势渐缓而平原无际。打探村居人:可见得过鹤?说:有的,有的,只是未必来了便能见到。非俗物,不易迹。而常又想起时,直至到水边,往往有时间无心情,有心情无时间,不易行。

从朝歌城北高村桥头,顺水向西一拐,一忽就隐没在高岸下。淇水还有个最好的好处,岸边虽村落居多,但人影稀疏,仿佛都是在静悄悄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于是水上众鸟嬉戏,俨如天堂。此处无峭壁,鹤栖何处。

鹤在淇水湾流僻静处,两只,水浅得刚没了鹤足。一只低头觅食,一只昂然舒颈。红顶,白羽,清瘦,沉稳。躲在远处,寻个角落,偷偷望着它们,欲想可以望得到一群。时而,一鹤起舞,水花清亮,白羽下的黑,片如浓墨,黑白分明,四野花容失色。

当年卫公,在淇水边浩浩荡荡地爱鹤,委实俗了。鹤不需要高官厚禄,大红大紫。鸣于九皋,声闻于野的,世人只喻作是隐士,更是误会了鹤,抬高了隐士。

淇上村老人知鹤,习以为常。他道:你看淇水边,沿水写那么多诗歌,我只看得懂其中几句,一看到就记下了:且农且渔,非仙非俗;淇傍何有,秋鹤霜竹。老人一笑:觉得是在说我。

如果你待得时间长,你就会知道鹤在什么时间出现,你寻个地方静静地等便是了。鹤一成年,离群索居,独自生活。离群,对于鹤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无须标榜。而离群的向往,是要寻一个与它生命息息相关的魂魄。它会在一个食物丰富的地方,淇水里的鱼类有六十多种,超过黄河与淮河,所以淇水边的鹤,生在衣食无忧的地方了。

于是起舞,尽情舒展它对异性的向往,表达对于爱情的理解,优雅得体。它不会去主动追着一只女鹤,撕心裂肺地,或者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类貌似很有文化的挑逗。它安静地在自然中等待着它的爱人,若是爱人来了,便迎上去引颈长鸣,对天发誓。女鹤低头绕颈,以示同意,再不离开。这个誓,只发一次,一直到死。

若是一只鹤亡,另一只则独居终生。于是你若在淇水边,峭壁上,发现只有一鹤独立,真可以吟一句寒塘渡鹤影。鸳鸯的爱情俗气,雎鸠的爱情轻浮,淇鹤的爱情忠贞。淇水边是个生长爱情的地方,各式各样的爱情,大多看到如意,最后暗含悲伤。

一个忠贞的悲伤,胜过一百个隐士的如意。

高村桥以西

雪花淹没了淇河。昨夜梦里就梦见这样的情景,早早就醒了。站在高村桥下,这个地方好多车来来往往,包括很有名的墨子。墨子最不该回车,他应该停下,听听对岸的音乐,欣赏淇河的妩媚,吟几篇卫风。淇河边的柳很通人性,会随着诗句起舞。

淇河是个让人停下来的河。

墨子回的桥,叫高村桥。或许那时不叫这个名字,他其实可以不回,可以顺着北岸如我,向上游而去。

向下游望,淇水弯曲的体态消失在白茫茫里,而乱石堆垒的阵势,像一幅浓缩的中国山水,左边无一人,右边无一人,风吹欲飘,天地一沙鸥。彻骨的凉。向上游望,目及所处碧水如湖,拍岸声声,咽语如人,水蓝得像起伏的玉。抬头看见两个人,一个抱着一匹布,一个羞得低下头,半天伫立无声的塑像。意识到是一个氓,向对岸女子诉说他的丝。

他们两个不怕冷。诗歌里的人都不怕冷吗。

天空灰蒙,还是要有下雪的意思,这让我很兴奋,想象到,一个人隐到雪野里,萍踪全无,走几步,一回头,没有痕迹。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谁也不知道我来过,感动得想哭,哭也没有人看见,满脸雪花化成泪,在这枯索的季节,掬一把给这水。

水边蓬松的荆棘,细瘦细瘦,在雪岸边密一丛疏一丛。这倒没有什么,显不出生机的盎然,有意思的是,在我来之前,鸟们来过了。走半天没发现它们,以为冬天还没有过去,它们在很高的枝丫间,那些庞大的巢里。你看看,树木因为脱去了色彩而稀落,巢像一大滴墨落在上面,树根的地方铺着雪。

荆棘下面发现了三节指的痕迹,这一定是鸟的,绕着来回跳。郑板桥画竹,胸里还需要先点划一番,它们不用,它们互相玩闹一刻,就在雪地上画了许多竹。如果独独有竹,还不是最奇好的,竹边突然印了几朵梅花,这是岸边村居里谁家的狗,比我先到了。我再次四望,安静得令人胆怯。

柳们在这个季节,像极了守寡的小媳妇。枝条拖着在雪地上划,深深浅浅,长长短短,风吹来叹息,风驻了寂寞。拿着一枝在地上写,想不出可写什么。猛然看见前面岸上,一个窑洞,就写:柳迎寒窑十八春。想到柳迎春寒窑十八载等薛仁贵了,上联怎么也附会不出来。柳迎春见了薛仁贵,没享几天福就死了。

突然悲哀地想,诗经会死吗。

脸上有点凉,雪花开始落了,这是我希望的。记得前面有个亭子,可以端坐一会。天很冷,在冷里能端坐,亭子就是个庙了。但没想到亭子边的石头上,刻着许穆夫人的诗。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许穆夫人的忧与我的忧不一样,可我理解她,她离开淇河太久了。

离许穆夫人不远处,还有一块石头上刻着苏辙的望远。苏的就不及许穆的,一个是睹物抒情,一个是触景生情,情是生出来的才能扎根。河边一大丛绿草,真是惊奇,四面全是枯黄,这一丛绿,那么固执,还是水灵灵的,一边想着苏为什么不及许穆,一边急急地去看,脚下一滑,人趴在草旁。

雪花越来越大了些。走的方向是上游,河两岸开始有山的意味,更显我的渺小,白色迷蒙了的眼前身后。淇水的哗哗声远远近近,清亮如筝,隐淡如箫。淇边的亭子多,大约是游人多,需要休息,但在河边什么地方不能休息呢。记得那年夏日,钻到一丛芦苇里,坐在一块小石头上,片刻看见一只鹤从深处悠悠晃来,悠悠晃去,好像还打量了我一眼,亮了亮它纯白的翅,飞远了。

其实它全身都是白的。它是故意的,又是无意的,让我看一眼。

亭子是给谁准备的呢?亭子旁照例会有题诗吧。可这回没有,石头倒是有一块大的,上面有人用毛笔写着:隐者行道飞白鹭,居士参禅有。有后面的两个字,已经让湿润弄得模糊不清。亭子叫作风竹亭,果然是四面透风。雪花像箭一样飞扑过来,脸上麻酥酥地,再远些的地方看不大清了。孤零零地从亭里走出来,再看一眼有后面的模糊,觉得该是野鸭。

前面有一个大些的庙,里面有热水可以暖身,必定要走到那里。顺着风向,忽然闻到一股芳香,一定不是庙里的香火,也不是现代的脂粉,混着草木的味道,香气令人飘然欲醉,不知所以。往庙去的路上,河岸宽大起来,水在较远的地方出没。瞥见一块石上,刻着另一首:有狐。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原来是它的芳香。吾于此淇梁绥绥,远方可有叹我无衣的人吗。

庙前的河水,宽阔而又宁静,雪中殿堂,与水依傍。站在雪里,稀有地看见水面上一对鸟,名字叫不上来,背上有红色与黄色的块状斑纹,交头接耳,一触一离,再远又是一对,在水面沉下浮上,叫声如笑声。呆呆站着,忘记了我在哪里。直到有人叫我:进来歇歇吧,风大雪大,莫冰了身子。一个冰字,古色古香。到殿堂里喝了些热水,与守殿人闲聊。门外雪花飞舞得更大了,倒像催人的锣鼓点,要逼人上去梁山。

须得回返了,无人知来,也不必让人知去。与守殿人道别,披一身雪花折身而回,风雪夜归人。一回到河边,雪突然就停了,那么突然。风也驻了,驻得毫无理由。太阳从云里露出半边,红的,像红月亮,挂半只在西山尖上。心里就有些惆怅。

天黑得只能看见雪,当白了的时候,回到高村桥。桥的一半隐在墨里,隐在公元前那时候。

过淇水

今人说淇水,总结出诗河、爱河的雅称,源自《诗经》里的《卫风》,再后来每过淇水的文人,常有文艺作品。

每忆淇水处,总不禁想起李煜的《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想念什么,又说不出,在纸上随意写:一春秋水。越看越欢喜,觉得跟命中注定一样,青梅竹马的欢喜也不过如此。忽而联想到李叔同的感叹,合在一起:一春秋水,悲欣交集。实在以为是淇水的绝配。

春秋悲欣,一水交集。

淇水卫风,春秋人作了几十篇诗。其实那个时候,在水边走走,就是后人眼里的诗人。

这种人,沿天下最干净的水,颠沛流离,不知何处为终点。落花溪流着芙蓉汁,柳梢头的月色嫣红在津渡。唱几度夕阳红的人痛断肝肠,而,你要在我身旁微笑到老,写下青铜柔软,烽烟似炊。

恢复春秋,秦汉,断续的铜绿和残云,竹编的窗外挂着的桑叶,恢复失传的针线。寄给你,说这是可以避寒的,一千层绢啊,一千层绢。

所谓诗人,不过是在水边,说了几句我是这样想你的话。淇水边的女子,悄悄跟我说,离诗近一点,离诗人远一点。

南宋探花李昴英,隐居淇水。隐居起来,别人以为他不过是流落在水边。

于是自己赞美自己说:竛竮山癯,搭飒野服;煮茗松根,煨芋岩曲;且农且渔,非仙非俗;淇傍何有,秋鹤霜竹。这首诗刻在出淇滨向西几里的淇水北岸,正是农渔相近仙俗难辨的地方。秋鹤霜竹,在许多地方都能见到。淇旁的不同,是见过春秋,而依然保留着对春秋不同的看法。

在一个污浊的地方赞美自己,须得有不能污染的坚贞。在一个干净的地方赞美自己,须得有再入污泥的从容。

春四月,流水绕桑园,桑田寻不见。板桥浮水,浣妇捣衣,敲一声,山谷应一声。一生就留这两声。头一声尾一声,远一声近一声,欢喜一声悲哀一声,清冽一声悠长一声。

有一天我们都老了,确实老了,老得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水一样流过的年华,谁知道呢。我们隔着帘子互相打量对岸,你在我眼里,我在你眼里。外面奔走相告的人,说春天花如海。

这是谁家的桑园,可曾结义过春风。

这是谁家的姐姐,站在哥哥的凉亭。

夜宿桑园。山村寂静,晕月朦胧。水面如玉,月光如灯。坐板桥观流水,如灯下观聊斋人。流水似吐,私私耳语,又不知说的什么,只令人如坠五里雾中,忍不住浮想联翩到天上。

今日之流水,莫不是他日之云雨。清晨回忆,不过一草一木风月,一人一章笔记。

花盛为悲。

夏至淇边,花开渐如盛唐。蕊正千丝妙龄,弱不禁风,飘落在地上,就像在纸上书写一场伟大的花事。花蕊常作药引,笺上常作序言,片纸上眉目一动,人世间花草一生。不可在花前问花,不可在花前问人,不可在花前问诗。落在笺上为字,落在眉间为纹,落在风中为尘。那些惜花的话怎么能说得出口啊,你看看我一天比一天老的容颜。

作诗人常如花之一种。

入淇水湿地,逢散散淡淡的雪。春风将过未过堤,寒枝欲别未别冬。此刻,踏春人潮前的清冷,大红万艳前的雪白。片片飞羽,轻如鸿毛,再轻也得落到实在的地方。雪魂知其不能住,在人间风中化作霓裳舞。能听见雪花叹息,如一场春前梦,一杯明前茶。

爱惜这纯洁,又不能长久于这纯洁,蕊终有落,花总化泥,且为其覆雪,不去想也会难收。落雪是天地之间的最后一次拥抱,从此季节将轮回到新的重复,这一次相拥,无色,冰清,所有锦绣黯然,而清淡之气如仙。

澡雪成仙,如回魏晋山野。天上的琼宫,花树纷摇,人间最稀少的不是五彩的颜色,却是这昙一样的花非花。随其潜入卫风,把一颗纷扰心理断,把一段回春梦消痕,隐成寒沙粒粒,静看世世之非非。来年雪复如絮,佳人如意。

桑园至竹园两村间,有一木制码头,破败得百年不遇。至此其平如镜,深绿成潭。对面一壁悬崖,不知登上码头者,去向何方散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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