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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书[组章]

2018-12-12耿翔

诗潮 2018年12期
关键词:马坊庄稼大雪

耿翔

上篇:柔软的声音,从屋后传来

1

我身体的土地,一直等待,开春后的一场风,很狂野,也很疼痛地吹过来。

无边无际,那些年,飘落下来的雪,是一场少有的风景,也是一场少有的灾难。一直积攒着,成为身体里的陈年旧事。

没有人知道,一匹冻死的马,要用多大的疼痛,才能咽下最后一口气?而身上的血,河流一样,还和冰凌死死纠结着。

能被大风,彻底吹醒,我已经长久地活过一世。人间的气息,被犁铧划破。万物的种子,只有沾带上那匹马的血迹,才能呼啸着落入泥土。

我听见的风,正从我的心脏里刮过。

我身体的土地,只要等来这场风,就不会在生死之间,很疼痛地纠缠我。

2

埋在雪里,不只是季节扔下的村子。不再怀抱马坊的玉米,庄稼的秆,也只能是一把柴火。

雪好大。野兽也不敢出来觅食。我看见你,在野外摇摇晃晃。这么玄的天地之间,我能接近的眼神,还没有冻死在你的脸上。还有你的呼吸,藏在温度很低的心里。

雪好大。雪让马坊,冷静地褪去万物的原色。

不是没有疼痛。原野之上,分裂在我们周围的村子,一定会用炊烟,唤饥饿的人,赴死一样地回家。而用眼神,很痛苦地看我一眼,在马坊,只有你。

埋在雪下,那些被遗弃的种子,一定能让一些饥饿的人,不在那个年代死去。

3

最伤人心的时刻,是一个人守着庄稼,喊一个人的名字。

我的那些,名字叫得和庄稼一样的,亲人们,长在你们身上,马坊的粮食,用一年一次的成熟,没黑没明地折磨着你们。

如果把一颗麦粒放大出来,我不敢否认,这不是你们痛苦的脸色。

因此,在马坊,天空很高。而在低得瘀血的土地上,我不敢回头,更不敢喊。

一些亲人的名字。我怕这些正在生长的庄稼,队伍一样地向我走来。我的膝盖,从没有软过。

这一刻,我一定会跪下,没有伤亡,却会浑身流血。

最疼痛的时刻,是一个人守着一个人,而不敢喊她。

4

柔软的声音,从屋后传来。这个时候,一定是我的身体,出现了比压在心里的饥饿,还要惭愧的症状。

在乡村,没有什么屈辱,不可以放下。

从屋后传来,柔软的声音,缠绕着身体,就像这些年来,我要穿衣,我要吃饭,我也要一个人温暖我的肌肤。

如果可以,也来温暖我的屋子。

而在节气,依自己的神秘,编排出的二十四史里,我已经失去生长,或残败于自然里的日子。万物之上,我的身子,会在哪里坐下命运之果?我不知道。就像你,不知道柔软的声音,会从屋后为我传来。

我因此,不再难受下去,也不顾忌季节之外,还要饱受风雨。

只要安静下来,身体的土地上,一定能承受花开时的疼痛。

5

要是饿了,我就在泥土里刨一些土豆。这些遗弃的植物,会在我很冷的胃里,与我一同,躲过这个冬天。这是马坊,剩余的粮食,必须要下,从土地的手里。

6

要是累了,我就在泥屋里,铺一些谷蘘。这些金黄的干草,会抖落出一些光芒,让我捡起,一粒米的温暖。这是马坊,剩余下的粮食,必须留给,更多的饥饿者。

7

只有大雪,覆盖了群山;只有孤独,覆盖了村庄。

只有到了,这个节令,才想起在马坊生活一辈子,其实是件很伤心的事情。不想别的,就想一年之中,有几天好日子可以无忧无虑,可以像一只羊,追着水草,也追着一只草叶上的蝴蝶。

只有覆盖了大地的悲哀,沿着马坊的旧山河,也沿着我们身体里,比起草木还要焦灼的废墟,一万遍地撞击日子的时候,我才感到,我的出生或者死亡,不是—个人的错误。

只有大雪,能解冻群山;只有孤独,能救下村庄。

8

在一个地方,停留得太久了,我的干旱的身体,以至于突然躺下去,也能滋润地,流出它的河流。

我得承认,没能最后守住马坊的土地,是年轻时,云一样挥挥手,就被放走的幸福。能剩下的记忆,多年以后,多么像开在大地上的花朵,风一吹就落了。只有生命,还在身体里;逼着骨头向我喊疼。

那些河流,那些让我流干泪水的河流,再没有—个人像我一样,厮磨它的时候,已经慌乱了。而比重病的人,还要揪心的呻吟,是我写不出的悼词,只好由死去的河流念出。

我是带着,对马坊的所有河流的追悼,—个人逃离出来的。

忧伤是我的本色。没有多少人,能一眼看穿。

9

柔软的声音,从屋后传来。不是风的声音,也不是雨的声音。

这个时候,一定会有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沿着我一路风湿的肩膀,跌落下来。我的疼痛感,不会因此从骨肉里消失,但劳动中带来的一些苦楚,能被抹去。

我不能掩面,我也不能轻易哭泣。

对着这只手,我突然开口。噙着风雨的冷酷,我让自己的双手,再流出一些血。日子的沉闷,需要亢奋,也需要这样的血祭。回过神来,再听柔软的声音,正从一个人,心疼的目光里传来。

我爱马坊,我也恨马坊。在我糟践我的那些年月里,我一身的血性,不叫青春,也不叫男人。

10

把牛羊赶下山顶,山顶,不再遍體鳞伤。

把草木种上山顶,山顶,不再一身饥饿。

如果不落下云朵,山顶,从此不叫山顶。

11

麦子,在山顶上涌动;人群,在山顶上涌动。

一年的好日子,就在今天。而麦子用一身的纯黄金,换来的祭日,也在今天。不要多想什么了,能回到仓里,能回到胃里,能完整地走完庄稼的路,心里积攒下多少水分,就蒸发多少云朵。

面对着一脸灿烂,挥过来的镰刀,也不要低头,不要有恨,不要对他们说出心中不满。再饥饿的庄稼人,也会把最好的麦子,为土地藏起来,一直等待,来年的风,来年的雨。

镰刀,在山顶上涌动;黄金,在山顶上涌动。

12

流着血,秋天消失。从马坊,一片狼藉的大地上,也从我,一片散乱的心里。

谷子被砍倒了,高粱被砍倒了。这片土地上.那些黑铁一样站着的人物,也纷纷倒在阳光下。连同动物的泪水,也像血一样流出秋天,从来没有过的悲伤。

不是因为遭灾,不是因为绝收。这些属于末代的庄稼,已经没有了被改造的机会。赶在村庄死去之前,它们先死在土地里。

没有祭祀。如果一朵云,还能想起什么,就趁早落在地上。

流着血,秋天消失。有谁能忍着剖腹之痛,收留下它们的种子?

下篇:那陌生的,没有我的地方

1

没有你的时候,马坊,用一地雪白的棉花掩埋我。

掩埋我追求你时,崴过的脚踝,让它不再走出你拼掉颜值也要保护的地方。女人的一生,穿越多少心动之地,能够藏在心上,至死,只有一个。

也掩埋我,为你掉过大地之泪的眼睛。

而云朵飞过头顶,就是带来最浪漫的情节,还是你好。贴在身边,我的那些兵荒马乱的日子,在你的笼罩里,渐渐安静下来。

马坊用雪白的棉花,掩埋我的时候,天空老晴着。

2

只身坐在,雪后的土地上,我像患了土地最重的病。

我的内心有太多被伤害过的地方,让我难过着,也不敢对你说出真相。而在雪野上,那些不顾死活的马,倒地之后,或许就是一场灾难。

只有雪野知道,也只有用贫瘠,抵挡着污染的土地知道:

天空下,剩余不多的干净,一定会让我低头。

让我把自己,滴在自己的泪水里。

而我看见,低头的土地,低头掩埋,土地的过去。

3

我的身上,应该掉着你很多的眼泪。

我的行走,也因此显得沉重。

就像一座山,不能放下一朵云的缭绕。而一阵雨,也是它掉在山体上的一些眼泪。不管是谁的,留下的疼痛,只有雨痕,可能知道它有多深。

而风雨般,掉在我身上,那些被疼痛肯定伤透了的眼泪,不分四季,不分冷暖,一起守护,一个女人时好时坏的心情。

这么些年,我只能背着你的眼泪,孤独地活着。

一场大风,一场大雨,能撕碎我,却碰不伤你掉在我身上的眼泪。

4

那个时候,我悲伤着,像一头失群的野兽,在天地之间,背对你游走。

我的心里装着你,让我更加羞辱的样子。一个男人,一个在泥土里,只能刨出一堆土豆的男人,知道养活—个女人,比种地还难。

我的头顶,是天空替你惩罚我的,一场大雪。房子塌了,树木倒了。贫弱的我,居然站着,居然为你,还满身羞辱地站着。

如果可以,我想告诉身上的大雪,不要融去,不要丢下我,去赶没有你的春天。

5

带上你全部的泪水,和马坊的天空告别。

谁是依偎你的一片云,谁就懂得,你的离去。

天空再蓝,也不是云的衣衫。云朵再白,也不是天的肤色。

那时候,谁能使出一座山,在身体里坍塌的力量,谁就能不留伤痕地,把你留下,把你从日子的,卑贱里留下。

可惜不是我。

而把悔恨,记到今天的,也只有我。

6

那陌生的,没有我的地方,怎么收留下你,我不知道。

就像不知道,马坊的云,昨夜都去了哪里?都在哪架山上,委屈地放下,漂流了一整天的身子?而我,一个人挣扎在,对你无望的怀念里,月色,也只对我

彻夜伤感。

偶尔的兴奋,是想起天空还在身边。

草木,还能彻骨地,触摸到我身体的耻感。而在马坊,能舍弃身上的衣服,也不舍弃,身上的粮食。如果累倒在庄稼的身边,也会有路过的野兽停下。

那陌生的,没有我的地方,谁会为你,把自己停下来?

7

有一场大雪,带着我疼痛的目光,在你疼痛的身上舞蹈。

那个时候,我能看见我的泪水,已被大雪的火焰,灼成我的罪恶年代。一架山上,我能接近的马车,正与断崖,挣扎着碾轧我的日子。

而粉身碎骨,是我滴血留给那个年代,一句唯一的誓言。

我也设想着几时,把它引吭高歌给你,哪怕是在天堂。

而大雪,永远是我想念你的物证。这么些年,总会为你飘落下来。

8

不要这多雪飞来,是声讨我的蝴蝶。

不要这多雪落下,是普度你的蝴蝶。

不要这多雪远走,是撕碎他的蝴蝶。

9

那陌生的,没有我的地方,一定为你,打开每天的百年孤独。

看看早上,云起云落,像我在马坊的一架山坡上,为你弯腰,砍下些很原始的柴火。握在手上,那把老旧的工具,像在时间里砍下,老旧的记忆。

而在午夜,我设想过你—个人,正在扔掉白天,落在身上的风雨,手指的轻抚,却有剜心的疼痛,一次又一次,落在身体内外。

这个时候,我离天上的星星很近,离身边的你,却远在天边。

10

沒有人知道,在我身上,你的气息正赶来春天。

赶来一个,带着蜜汁,也带着毒液的春天。能让天空,裸着站在云端,开始刷新,自身颜值的那些花朵,应该带着女人的容貌,以及心情,不惜代价地绽放。

而带着一身花朵,赶来的春天,不只是温柔。

它的每一朵,都给厚重的天空,献上一刀。就像在你犀利、高冷的目光里,我总能找到温暖。

没有从身上,轻易地扔掉你的气息,让我占有春天。

11

你的背后,有天空,有大地和气息。

而失去你,我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一封家书,可以让我喘息;没有一个场景,可以让我捐躯;也没有一些秘密,可以让我寻找到死。

在没有你的日子里,我怀揣时间,就像怀揣你的过去。一本《圣经》,在我无语的手里,被风翻看得,比身边的大地还要破烂。

但为你,唱出的诗一直完整。

你的背后,有我的忏悔流出的河。

12

替我陪着你,走过山河大地,一定是山河大地。

一定是一些,吸收雨露,也吸收塵埃,而在山河大地上,死守着一块泥土的万物。也许,路过一座荒芜的墓园,看见故人的那份安静,再忙,也会停下脚步。

山河大地,这一册被千军万马,撕碎过的失败之书,在你一个人漂泊的日子里边,一定是一剂调养心之殇的,最好的中药。

一场大雪,入夜,为你煎服。

如果这样,你就沿着山河大地,你就出生入死地走。

13

还没有一次,让我在马坊为你走失,为你死去。

我活着,黑白分明。在马坊苦涩的天地里,我活着,肯定活不过所有草木。那些乡民,那些与草木有契约的乡民,他们生,他们死,好像都在草木的约定里。

因此,我想把马坊,不惜疼痛地为生死分开。也为你选择,所有要好的日子,去掉风雨,去掉霜雪,去掉我身上,那些让你难堪的地方。

然后陪伴,草木变老。

总有一次,我会在马坊,依附草木,为你死去。

14

为马坊死去,所有人的遗嘱,都写在一片云上。

为马坊死去,所有人的气息,都落在一叶草上。

因此我活着,想念亲人就抬头看云,低头看草。

15

无数次想到你,心疼,就无数次来袭。

那陌生的没有我的地方,你的一切,都在接受,一个人拥有的孤独。

午夜时分,星光在窗外暗淡。

早上醒来,如果觉察出一些很熟悉的气息,如泪落在,一夜难眠的枕上,那一定是我,让心越过千山万水,来到你的身边。

而让我羞愧,当初,没有把自己,全部交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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