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剃头匠老金

2018-12-10毕研杰

北方文学 2018年28期
关键词:推子剃刀老金

毕研杰

老金是个瘸子。他是我们附近这几个村庄唯一一个剃头匠。

他的左脚有些跛,人称瘸腿老金,但多数人只喊老金,我们小孩子则在背后偷偷喊“瘸子”而不喊老金,至于他是姓金还是名金,我们也没有人去考究,其真姓名我至今仍不知道。印象中似乎是他的右腿比左腿长那么一点点,左脚触地时不敢用力,走路总是一踮一踮的时高时低,有些滑稽。他的剃头铺就设在集市上,那是一处很小的集市,周围有我们几个村子环绕,来赶集的人也多是这些附近的居民。集市每十天成集两次,逢集时他就在自己的铺子里理发,其余七八天就轮流到我们这几个村子里理发,大概在每个村子里待一天。

从我记事起,每隔十天半月就会见到老金来我们村里理发。

如果是夏日,老金一早就挑个担子一瘸一拐地来到我们村子。挑子的一头挑着一把折叠椅,上面放着一个鼓鼓的包,里面装着推子、剪刀、梳子、剃刀、当当布等,另一头挑一盆架,架上有一个洗脸盆,盆里放着两块毛巾和一块被称作“碱”的洗发用品。他一到村中就在那棵大槐树下铺开摊子,村民们就陆续围拢过来,有老人也有小孩,有的是真来理发的,但更多的是来玩乐的。

老人剃头一般比较麻烦:先在脖子里围上条毛巾,再在身上围上条白围裙,然后是用温水洗头,就用那块“碱”搓一搓以除去头发上的污垢;理发时总是一手拿梳子一手拿剪刀,先用梳子把头发梳理齐整后用剪刀一阵子“咔嚓咔嚓”剪去那些长的头发,再用手动推子细细修剪齐整,然后用剃刀刮净脖颈周围的细发,最后是刮胡须。刮胡须时最好玩,先用温水或湿毛巾滋润,然后涂上白白的泡沫状的东西,之后再用锋利的剃刀连泡沫和胡须一起刮去,往往是不几下就干净了。此时,老人常常是眯着眼甚或闭了眼仰躺在椅子上,有时是和老金絮絮叨叨地聊天,有时也会躺着躺着就睡着了,一副很享受的样子。但如果这人需要剃光头那就简单多了:先洗净,再用剃刀由前而后“抹”下来,几下就完事。可老金总是很细心也很专注,他先把剃刀在当当布上反复摩擦,摩擦一阵后眯着眼迎着阳光瞧一瞧刀锋,再用手在刀锋上试一试是否锋利,然后让锋利的剃刀慢慢滑过头皮。剃刀在头皮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那或灰或白的头发便一簇簇落地。剃光后,老金并不罢手,总是眯着眼转着圈反复观察,不时在不满意的地方补上两刀,那神情仿佛是在审视自己刚刚完工的一件艺术品。

而我們这些小孩子理发就简单多了,先洗一洗,然后用那把手动推子咔嚓咔嚓地自下而上推动,细碎的头发便纷纷扬扬地掉落。我们这些孩子很少有人会像老人那样感到理发是种享受,多是低着头眯着眼挺着脖颈受刑似的坚持着。理完后,老金先拿掉我们脖子里的毛巾,再用力吹一吹或用毛巾擦一擦我们脖子里、耳根处的碎发,然后解掉白围裙甩一甩,说声“好了”就去迎接下一位顾客。我们也像受刑完毕的犯人似的一身轻松,或是一溜风跑向河边跳进河里冲洗,或是笑着看下一位同伴皱着眉头继续“受刑”。有时候我们理发时简单到连洗这一关都可能被忽略掉,因为他知道我们这些孩子理完发马上就会跳到河里或池塘里去游泳了。

其实冬天理发也有很多乐趣。

冬天的上午理发多是在村里的牛屋里进行。牛屋其实就是生产队里集中喂牛马驴骡的屋子,我们叫它牛屋却不只是喂牛的地方。冬日的牛屋是村民们闲暇时的聚集地和消闲所,尤其是寒风劲吹或大雪纷飞的日子,人们大多无处可去,牛屋成了最佳的集会场所。后来我曾听到一条歇后语叫“剃头挑子一头热”,颇有些不解,因为我看到的老金的剃头挑子从没有一头是热的啊!后来才明白:因为老金在我们这一带太熟,热水根本不用自己烧,而是到了哪个村就在牛屋里或人家借点干柴草烧水,他不需要自带火炉。这个时候,往往是大人们理发,我们小孩子玩耍或听大人们神吹海聊讲故事。老金理发从来是不急不躁,人多了他不加快些,人少了他也并不减慢,就那么慢条斯理有条不紊,还边理边和村民们聊天。牛屋里坐满了人,但真正来理发的人往往并不多,大多是来消闲的,因为牛屋是村里的消息集散地,而老金又集中了四村八邻的消息,在这里,你可以听到许多你不知道的故事或趣闻。人们或坐或站或倚或躺,或絮絮叨叨地讲或聚精会神地听,或悠闲地抽旱烟或津津有味地吃炒豆;也有人不停地干咳着,间或吐出一口浓痰,但人们也均不在意。刚进来的人多是先把手伸到火堆旁烤一烤,再找地方或坐或站或聚精会神地听或发布自己刚刚在外得到的新闻。而我们这些小孩子则有自己的欢乐,或认认真真听老人们讲故事,或自顾自捉迷藏,如果那吃豆的大人高兴了“赏给”一把炒豆,更是一种美滋滋的享受!在这里,不管大人小孩,每一个人都能寻找到属于自己的乐趣。

我是在上了中学后才第一次到老金的店铺里理发的,因为那里有我们周围几个村子共有的唯一一所中学。

老金的店铺临街,有三间房,一间做了起居室,两间做理发铺。老金的理发铺连个最简单的牌子也没有,甚至连“理发铺”这三个字都被省略掉了,但周围三里五村的人们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知道,都自动到他这来理发。其实,那两间理发铺也是只在外面的一间理发,里间则放一个火炉几只热水瓶、一张桌子和数张矮凳,轮不到理发的人就在里面喝茶聊天等候。外间迎门放了两张可以起降也可以仰卧的椅子,我当时很惊讶竟还有这么高级的椅子,用脚蹬一蹬就可以升降仰卧。椅子的对面墙上挂一面大镜子,但最醒目的却是迎门的墙上挂着的那个毛主席像。那时,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神,就因为这张毛主席像而使得这个极通俗的地方显得有些神圣!我去的时候仍然是很多人坐在里面喝茶聊天,有股浓浓的旱烟味。老金仍是一边理发一边和那些人海阔天空地聊天。

“大学生来理发了?!”

我刚进门,正专注理发的老金也没怎么抬头怎么就发现了我?我有些惊讶。因为这所中学是我们这一带的最高学府,所以有些人习惯上称我们为“大学生”,不仅没有丝毫戏谑的意味,反而含着些对知识的崇拜,彼此都已习惯了这个称谓。

没想到他刚理完手头的那位,也不顾那么多人等候就喊我就座。我有些尴尬,小声说:“我刚刚到,让人家早来的先理吧!”

“没事没事,先给你理!他们闲待着早会儿晚会儿没有事,你们大学生时间金贵,理应先理。来来来!”

我歉歉地望着大家。大家也纷纷笑着说:“没事没事,让大学生先理!”我只好坐上去,围毛巾、披围裙、洗搓、先剪再理然后用剃刀刮净,老金一气呵成。然后细心地拭净我脖颈里的碎头发,最后揭掉白围裙说声“好了”。整个过程竟没有过多的废话,似乎专心了好多。我颇有些感动。初中的三年,我基本上就是在老金的理发店里理发,来店里似乎比在村里正规也似乎上了一个档次似的。在这三年里,老金的理发费从来就没有变更过,可我知道外面的理发店收费却是水涨船高了;也不只是理发费没有增加,老金的理发铺给我的印象似乎是从我记事起就几乎没有过什么变化。而且,我好像也从没有遇见或听说过老金的家室。我不知道老金是不是一个人独过,但也从没有询问过。之后高中、大学、工作,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其间我就再也没有去过老金的理发店,在我曾经的回家探亲时也曾偶尔见到过来村里理发的老金,他的最大变化就是把那副剃头挑子换成了自行车,那些理发用品就放在自行车上来回带着,老金除了黑發变成花白再到满头白发外似乎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甚至我所知道的理发店都早已换成了电动推子而他也仍是一把手动的!

去年春节前夕,我与父亲闲聊,忽然就想起了老金,于是问起老金的情况。这似乎勾起了父亲的一番回忆。他喃喃说道——

老金去年已经去世了,当年他是因为家庭成分高而腿又瘸就一辈子没有娶上媳妇。后来捡了个儿子,也和他一样腿有些瘸,抚养稍大些就跟着老金学习理发,随着老金年龄渐老,理发铺也主要是由这个瘸腿儿子负责, 只有那些年老的主顾来了,老金才亲自动手。随着交通的便捷,一些年轻人多乘车去城里理发了,老金的理发铺是越来越冷清。他儿子曾提出想把理发铺卖掉或关闭去城里开店,老金不同意;儿子说要好好装修一下理发铺,再增加些音响和现代设备,老金也不同意。现在老金去世了,理发铺就完全交给他儿子了,他儿子在不久前终于关闭了理发铺去城里闯荡了。

在父亲喃喃的讲述中,我眼前似乎闪现出冷清的理发铺里老金一天天落寞的样子。近些年来随着老主顾的一个个离世或老病卧床,那些曾经熟识的面孔在一天天减少,年轻人又多嫌老金的技术落伍而去了城里理发。我不知道,年迈的老金是不是也像他曾经的老顾客那样眯着眼仰躺在椅子上休息,一副很享受的样子;但我知道,晚年的老金一定非常失落,也非常寂寞!

离开家时,我专程绕道去了趟老金的理发铺看看。老金的理发铺依然在,但房门紧闭,原来在年关前后可是老金理发铺最热闹的时候啊,但现在却是大门紧锁。大门紧锁的理发铺除了房子更加老旧了些几乎没有太大变化,房顶上有几簇枯草在冷风中瑟瑟抖动。

我没有停车。一路上,瘸腿老金却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晃动。

责任编辑 付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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