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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沙窝(组篇)

2018-12-03毛玉山

回族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罗江窝棚西沙

毛玉山

西沙窝的西瓜地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农场的每个连队都有一块自己的西瓜地,当时都是集体经济,没有自留地,没有自由市场,全连干部职工每年的蔬菜瓜果都只能靠自己解决,远在沙漠深处的“西沙窝”新湖三场九连也是如此。

同样是西瓜地,同样是自种的西瓜,西沙窝的就和其他连队不一样,西沙窝的西瓜比其他任何连队的西瓜都要甜。场部领导每年夏天都指明只吃西沙窝的西瓜,其他连队有些领导也不吃自己连队种的西瓜,而是想方设法都要搞一些西沙窝的西瓜。如果夏天谁家来了客人,一般都要杀个瓜,如果说这是西沙窝的瓜,那这家主人就很有面子,客人也特别高兴,觉得是把自己当贵客了,这就像城里人给客人上的龙井茶,敬的是“中华”烟。西沙窝的瓜好吃是出了名的,就像放了糖抹了蜜似的,瓜汁特别地稠,黏黏的,手沾到哪里就黏到哪里。如果手上拿个什么东西,比如小勺子、小刀子什么的,只要沾上了西瓜汁,就像长到手上似的,甩都甩不掉,非得用另一只手帮忙才能取下来,可见那瓜汁的糖分有多高。

西沙窝的西瓜之所以甜,主要还是因为西沙窝的西瓜地和其他连队不一样。种西瓜的人都知道,西瓜一般种在两种地里是最好吃的:一种是种在新开的多年生的苜蓿地里,因苜蓿根系发达,穿透力特别强,种过几年的苜蓿地,二十几厘米厚的土壤里全是一年年腐烂的苜蓿根,等于整个土壤下面铺了一层厚厚的有机肥料,如果在这样的地里种庄家,可以说是种什么长什么,两年之内什么肥都不上,都能保证年年大丰收。如果在这样的地里种上西瓜,由于肥力、养分充足,那西瓜保准又大又甜。但是一般都舍不得在这样的地里种西瓜,那时候都是保粮食,“以粮为纲”,每个连队每年的粮食、油料都有任务指标,西瓜再好吃也不能当饭吃,西瓜没有任务,因此,一般都选择种苞米。这样一亩地的苞米产量相当于其他地里三亩以上,每棵接的都是双棒子,有的甚至三棒子,每个棒子都是又粗又长,每亩随便都能产两千斤以上,好的都能上三千斤。因此,这些连队有也等于没有。

还有一种适合种西瓜的就是新开的生荒地,而这种生荒地尤以沙土地为最好。其他连队能开的早开完了,都是熟地,即便能开一点也不是沙土地,适合这种条件的只有西沙窝。西沙窝地处沙漠腹地,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沙子。而且西沙窝人又不多,就五十多名职工,随便开一块就够了,即便是把场部领导和有些关系户都算上,也不过百八十人。

一般来说,凡是春天犁过经三伏天暴晒过的地,等到秋天或来年种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块好地,再乏的地都有了劲,夏天的太阳把土地都晒出了油,何况这些生荒地是经过千百年暴晒过的,又没出过力,可想那地多有劲。因此,在这样的地里种上西瓜,一把肥都不用上,只要浇浇水就行了。而且这沙土地还特别保墒,不像其他的地,说旱就一干到底。而沙土地就干上面一层,底下什么时候都是湿漉漉的。其他西瓜地要浇个四五水,而沙土地有两三水就够了,苗期两水,果期一水。那瓜秧子长得又粗又长,见缝插针,再空的地都能爬满。那瓜的长势就没见弱的时候,什么时候都是又嫩又绿的。瓜地一般只能在坐果的时候浇,等到瓜有拳头大的时候就不能浇水了,水多了,瓜就不甜了。

西沙窝开始种的都是土种西瓜,都是我们每年吃过的西瓜,看见大的,品相好一些的,就把吃过的瓜籽留下来当种子,个个都有指甲盖那么大,可以当瓜子嗑。这些经过一代代传下来的种子,就像那些偏远农村近亲结婚的后代一样,智力和身体都有些发育不全,这些瓜也大都是些歪瓜裂枣,一个个都有些奇形怪狀的,而且还长不大,大的有小盆一样,小的就只有碗那么大,但甜还是很甜的。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好像是七十年代末期,兵团农六师成立了良种站,培育出了一种西瓜新品种,叫“红优二号”,瓜种子特别小,只有米粒那么大,大家都开始种这种新品种,这个新品种就是好,结的西瓜又大又圆又甜,个个都有锅盖那么大,看着一地圆溜溜的瓜煞是喜人。后来又培育出一种炮弹西瓜,长长的个个都像大炮弹。不管是圆的还是长的,都大得邪乎,个个都能长到十几二十公斤,像妇女孩子们,一个瓜都抱不动,一个瓜七八个人都吃不了。这些圆的长的横七竖八地摆在地里,就像一群人没藏好,把脑袋和身子都露出来了。

瓜熟的时候要摘瓜,这摘瓜是个技巧活。分辨瓜生瓜熟不是看瓜的大小,也不是看瓜是长的还是圆的,这主要还要看瓜地的地形,如果是地势较高且空地较多的地方,肯定早熟,因为那地方照的阳光多,干旱缺水,第一批成熟的瓜在这里,但这些早熟的瓜一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大多都是些奇形怪状的歪瓜裂枣。

在后面正常成熟的瓜里找出熟瓜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看瓜是否成熟,主要通过三个方面来识别:即“一看二摸三听声”。一看是看瓜的外观,熟瓜的表皮一般都特别光亮、纹路清晰,瓜脐深陷,不熟的瓜就显得有些青涩,没有光泽或光泽度不高;二摸是摸瓜的表皮,表皮又光又滑的肯定是熟瓜;至于听声音又分三种声音,用指头弹上去或用手拍,听上去“当当当”的肯定是生瓜蛋子,听上去“噗噗噗”的肯定是熟透了,熟得瓤子都空心了才会有这种声音。只有听上去很清脆,并有震动感的“嗵嗵嗵”或“腾腾腾”的声音,那才是熟得恰到好处的声音,那瓜不仅甜而且水分大,一口吃下去,都能把人甜得噎死,从嘴甜到心里,吃得你欲罢不能,吃得个个肚子圆鼓鼓的。如果你是坐在地上的,等吃完了瓜,那滚圆的肚子让你很难再从地上站起来了。

为什么沙土地的瓜特别甜呢?主要是因为沙漠地带气候的原因。沙漠的气温是随阳光温度的变化而变化的,它热得快,凉得也快。在夏天,白天的温度有四十多度,沙漠地面温度可达六十度,到了夜里,空气温度有二十多度,而沙子表面温度就更低了,只有十几度,昼夜温差大。西瓜在高温下聚集的糖分,经过夜间的冷缩,都聚在西瓜里了,不容易挥发,这就像吐鲁番的葡萄为什么甜是一个道理。特别是生茬子的沙土地,各种养分充分,又没被任何作物吸收过,保证了西瓜各种养分的充分需求,让西瓜的地理条件和外部环境都达到了极致,因此,也就产生了这种高品质的“西沙窝西瓜”。

真正的好瓜都是第二批成熟的瓜,因为那都是正常生长、正常成熟的,而且一批比一批好。只有到了立秋以后,那瓜就一批比一批差一些,因为那时候天越来越短,气候也越来越凉,瓜里的糖分也越来越低,吃起来也越发地没有先前的甜了。等到落秧的时候,那瓜吃着都是水兮兮的,吃惯了好瓜的西沙窝人就感觉那瓜都没办法下咽。于是,那瓜秧子上还有许多半生不熟的生瓜蛋子,就把一群羊放进去了,等于是把西瓜地放弃了。

人觉得不好吃,那些羊可没这么觉得,它们啃着那些半生不熟的生瓜蛋子觉得特别地香甜,一个个连皮带瓤吃得干干净净,甚至把那些沾了沙子的瓜皮都甩达甩达吃进去了。那瓜地不但有瓜蛋子,还有瓜秧子、野草等都可以吃。这些羊儿也会挑肥拣瘦,先拣好的吃,结的果实肯定是好东西,所以先抢着吃那些瓜蛋子,那东西又解渴又管饱,还特别地香甜。在这些羊儿的眼里,那些成熟的瓜和这些生瓜蛋子相比,不知哪个更好吃,更喜欢吃哪个,但我想,它们和人的口味是不一样的,肯定更喜欢吃这些生瓜蛋子,因为我曾经用吃过的瓜皮喂过羊,但羊并不在意那些红红的瓜瓤子,而是直接把瓜皮当点心吃了,任由那些瓜瓤子甩得到处都是,由此可见,羊和人的口味是不一样的,可以想象到,这些专吃生硬东西的动物,那些软里吧唧的瓜瓤子实在没什么嚼头,吃着一点都不过瘾,只有那些又嫩又脆的瓜蛋子才是它们的最爱。

其实西沙窝在开西瓜地的时候是很随意的,并不是特别地精心挑选,因为这种西瓜地也就是种一年,下一年也就撂荒了。因为这沙土地再有劲也就是一年的光景,有多少力气一年也就使完了,没有多大后劲。再说这新开的地都是高低不平,也不规则,不是想怎么开就怎么开,而是根据有沙子的地形开的,因此,那地不但坑坑洼洼、高低不平,还没个正形,三角地、吊葫芦地、卡脖子地、腿把子地等,什么形状都有,就是没有方方正正的一块地。这种地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犁出来,埂子一打,沟一开,水都是顺沟淌的,不管高低都能见上水。

这种地种瓜可以,一粒种子就是一颗秧子,一颗秧子就占一大片地,对地平不平没有那么高的要求,只要瓜沟里见水就行。也不用播种机,再说这种地播种机也用不成,全靠人工点种。其实这种地也好点种,它不像其他作物满地里播种子,这瓜行间距都有两米宽,每株也有半米宽,你想一亩地才能点多少种子?一个人用锄头在前面挖个坑,一个人在后面丢两颗种子,再用脚顺带一埋就行了。这样有几个人一天就把二三十亩地点完了。这种地除了种西瓜,其他什么都种不成。虽然第二年不种了,但还是要把它犁出来,再晒上几年,几年后它又是一块种西瓜的好地了,这样有几块地这么来回倒着种,西沙窝也就年年都有好西瓜吃了。

在西沙窝看瓜的日子

凡是种西瓜的都得有个瓜窝棚,西沙窝也不例外。这是给看瓜的人准备的栖身之地,平时吃饭睡觉,衣食住行全都在这里了。

所谓的瓜窝棚一般都是用十一根椽子搭成的。先用五根椽子搭架子,四根在下面交叉着做支撑,一根在上面把四根椽子固定在一起,这样架子就搭起来了;再用六根椽子分别各三根绑在架子的两面,把那些花花柴、骆驼刺、苦豆秧子等野草,用铁叉顺着棚顶一顺地往两边搭下来,搭得不见一丝阳光,这样一个瓜窝棚就算搭好了。

这时候的瓜窝棚就像一个洞,两头是空的,从这头钻进去能从那头出来,如果要想更隐秘一点,或者感觉更安全一些,最好用什么东西堵掉一头,一般都是砍一堆骆驼刺或刺更长更硬的铃铛刺堆在另一头,堆的时候最好留一个小洞,一方面方便观察,另一方面窝棚里光线也好一些,然后在窝棚的两边铺上铺盖卷,一个看瓜人的生活就可以开始了。

西沙窝的窝棚和其他地方的窝棚还不一样,那就是离村庄特别远。其他连队的瓜地都是在居民点附近,有的在大路边上,而西沙窝的就不一样了,因為要挑撂荒的沙土地,这样的地庄子跟前没有,能开的近处早开了,早就成了熟地了,这就只能选择沙漠深处的地,几乎都是渠道最末端的地方,再往前开水就浇不上了,这样的地方离村庄最少有三公里左右,因此,西沙窝的西瓜地都在沙漠的最深处。

在西沙窝选个看瓜人可不是那么好选的,一方面连队都是双职工家庭,两口子早上一起下地,晚上一起收工,回来一起生火做饭,似乎谁也离不开谁。晚上老婆孩子热炕头,谁愿意一个人跑到戈壁沙漠里,在黑灯瞎火里当孤魂野鬼,即便男人勉强同意女人也不愿意,身边没有男人,女人心里也不踏实。再说一个女人白天干了公家的,晚上回来一个人还要忙家里的,无论精神还是身体都是双重压力。因此,双职工的家庭都不愿意去,这样就只能在单身职工里面挑选了。

看瓜一般要两个人,因为要保证瓜地不能离人,两个人起码能换班吃饭,相互能带个东西带个饭什么的。我记得那年是1978年,连队选来选去选出了一个叫罗江贵的和我。 选罗江贵没错,他是一个从外队调来的单身职工,家还没有搬过来。但我是连队文教兼统计,大小也算一个业务干部。但连长说,连队实在找不出人来了,你就先干一阵子,等有了人再说。我知道,这都是哄人的话。因为连队小,职工少,连队养不起闲人。我们这些人说是业务干部,实际上就是连队的替补队员,有时候又是“救火队员”、突击队员,哪里需要哪里上。从春到秋,真正干业务没几天,凡是苦活、累活、难活,都是我们上。比如春灌、冬灌的浇水班有我,夏收、秋收往大桥粮站送粮背麻袋有我。那可是两百多斤的麻袋啊,要顺着一条木板子上到几米高的粮仓上面,然后把粮食“哗啦啦”一袋袋倒到粮仓里面;修新湖坪水库、挖大渠、修塔西河干渠等等,哪样活都少不了我。连队的活我都干了个遍,何况像这样看瓜不出力气的呢?因此,我什么也没说就同意了。

其实,种下去的瓜一直到扯秧子都不用人看的,因为没有结瓜,谁也不去,也没东西可偷。直到六月中下旬以后,第二水浇过了,瓜蛋子也长出来了,这时候就需要人看了,因为一般人都不会过去,就怕那些放羊的,过路的,去瓜地骚扰,看瓜地没人,闲得手痒,不管瓜熟不熟,能不能吃,他们都要摘几个玩。过去就经常出现这种情况,在放羊人待过的沙包上,渠沟里,经常有些晒瘪、晒干的生瓜蛋子。但只要把窝棚搭起来,经常有人走动,他们就不敢来骚扰了。

其实,作为个人来说我是非常乐意看瓜的,因为即便不看瓜,也不会让我闲着,还会让我干其他的事情,这样还不如看瓜来得简单、清闲,何况对于一个喜欢文学的文艺青年来说是不怕寂寞的。我就在总场的同学、朋友那里借来许多文学名著,许多文学大师的作品都是在那个时期看完的。比如《家》《春》《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岩》《欧阳海之歌》,还有《三家巷》《武松传》《金光大道》等,还练习写了一些习作。

别的地方怎样看瓜不知道,但在我们的西沙窝看瓜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首先离家远,如果说西沙窝是农场深入沙漠腹地最偏远的连队,那么西瓜地又是西沙窝探入沙漠的触角和末梢神经,再往西就再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了。因此,让人感到特别的孤单。试想一下,身处这样大漠深处杳无人迹的荒漠中,四周遍是连绵起伏的沙漠,不见人迹,不见飞鸟,是不是感到很悲凉,是不是有被人遗忘的感觉?特别是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四周一片黑暗,沉寂千年的荒漠像死去一般,看着那些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沙漠,你尽管感觉你是有生命的,但是在这片大地面前你显得那么地渺小,那么无力,你感觉你的生命已经无声无息地融进这片大地之中。这片大地也并不总是那么地安静,他还有发怒的时候,那就是沙尘暴降临的时候,遇到这样的天气,听着大地在颤抖,在呼啸,那种无助和恐惧感是可想而知的。在看瓜的时候,我遇到过很多次这种天气,尽管你在窝棚里,尽管你什么也看不见,狂风卷起的飞沙,刺鼻呛人,眼睛睁不开,让你不敢呼吸。当早上沙尘暴停止的时候,你再看,你的被子里,铺上全是沙子,实际上你是和沙子睡了一个晚上,这还不算,你的嘴里,鼻孔里,耳朵里,眼睛里,头发里,包括你的肚脐眼里,总之,只要有缝隙的地方,全都是沙子。它可以说是无孔不入,你等于进行了一场沙子浴。其实我已经习惯了,我倒是觉得沙子挺干净的,其实沙子就像流水一样,永远是流动的,你看着那是一堆似乎永远不变的沙子,一场风过后,一切都变了,那堆沙子其实已经不是原来的沙子了。原先的那堆沙子不知道随风已经去了哪里。一粒沙子其实和一滴水一样的,它们永远都是流动的,变化的,是身不由己的。因此,我对沙子从不反感,也不在意。在我们身边看着是亘古未变的大漠,其实一切都在变,每一天都是崭新的,不变的是我们自己,是我们的眼光,是我们的态度,只要我们用探寻和审视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那么这个的世界每一天都是崭新的。

在西沙窝看瓜的日子也是美好的,轻松愉快的。我的同伴罗江贵是一个爱闲逛的人,经常向我请假,今天到这里,明天到那里,来窝棚的时间还没不来的时间多。我反正也无处可去,想干什么干什么,想睡多久睡多久。每天吃一顿正餐,也就是中午回到连队美美地吃一顿拉条子,然后带一壶水和几个馒头,早餐和晚餐就这么将就凑合了。吃不掉的馒头就掰开晒在窝棚上面,等到瓜下来的时候,把那些晒得嘎嘣脆的馒头浸泡在瓜瓤里,干透的馒头立即被瓜水浸透,那可是少见的一种美食,那馒头一见瓜水就酥了,嚼在嘴里又甜又酥又香,如果再有点咸菜就着,把满嘴的甜味压压那就更美了。看瓜人最大的好处就是能最早吃上第一茬瓜,第一个成熟的瓜总是给看瓜人准备的,等到大批瓜下来,大家都吃瓜的时候,看瓜人都吃了一季子瓜了。当然,再好的东西也不能天天吃,吃得多了就不行了,就觉得甜得腻人,到了后面,宁可喝白开水就咸菜,也不愿意吃瓜了。

平时都是较清闲的日子,忙的时候就是拉瓜的时候。我们要帮着挑瓜,选瓜。我们知道哪些瓜熟,哪些瓜好,要根据拉瓜人的身份来挑选不同的瓜,这是特殊的时候。一般情况下,连队赶来马车,把所有的,不管大的,小的,好的,差的,只要是成熟的,一次性把第一茬瓜全部摘完,拉到连队统一分到职工的各家各户。那一天是连队最愉快的日子,大人小孩脸上都挂满笑容,因为那一天是连队所有人吃上第一茬瓜的日子。一般情况下,那样的日子都要等到七月中旬前后,因为那时候没有塑料薄膜,没有大棚,全靠自然生长,因此,瓜下来得也比较晚。他们一袋一袋,一筐一筐地就把一大车西瓜分完了。分到各家各户的西瓜一般都是放在床底下,每天吃的时候就让小孩从床下面滚一个出来。从那一天起,直到秋天,甚至入冬,各家各户基本上就不断瓜了。地里熟一茬就再分一批,连着分好几批,一直到秋天瓜落秧的时候,地里的瓜没了,但各家各户的家里还藏着瓜,到八月十五中秋节的晚上,挑一个最大的瓜,在院子里放一张桌子,放上月饼和自己烙的香豆锅盔,再把这个大西瓜,以大概的中心线为下刀子的地方,用小刀一上一下转圈将瓜分成两半,上面都是像锯齿一样瓜牙子。这还有个讲究,剜瓜牙子的一般要挑未婚的儿子或女儿,还要看剜出的是单还是双,是单就表示将来结婚生的是女儿,是双就是儿子,至于准不准,谁也没想着记着去验证,这不过就是增加一下过节的气氛,大家开心一笑,热闹一番罢了。

其实在开吃时还有一个程序,那就是给月老献瓜,不光是西瓜,还有甜瓜、月饼、葡萄等,大家在给月老献瓜的时候都许个愿,等到过场都做完了,将瓜牙子切开,一家人月饼、锅盔就着西瓜就吃起来了。这是讲究的,不讲究的,瓜牙子一切开就开吃起来,不管怎样的吃法,都有各自的享受。他们一边吃着月饼西瓜,一边赏月,在皎洁的月光下,别有一番风味和情趣。

等到立秋之后,天就渐渐地凉下来了,那时候,虽然瓜秧子的长势更加旺盛,甚至先前那些要死不活的,黄拉拉的秧子都返青了,比以前显得还要旺势了,而且花也开得旺盛,瓜妞子也结得更多,但那都属于秋后的回光返照。其实那些瓜也熟不了了,即便能成熟的瓜,由于光照没有先前的充足,吃着也没有先前的甜了。因此,最多也就等到八月底九月初,把最后一批落秧子瓜收完,哪怕地里还有再多的瓜蛋子也都放弃了。那时候,连队派来一辆马车,将窝棚拆了,将那十一根椽子和行李都装上车,我们看瓜人跳上马车,坐在行李上,回望坚守一夏的西瓜地和无尽的大漠,心中有一种极其轻松,历经艰辛、重返人间的感觉。这时候,你会感觉到,哪怕再耐得住寂寞的人,也还是需要人与人之间的接触、交流和亲近。

丢失的瓜窝棚

对于看瓜人来说,瓜窝棚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家,整个一个夏季,他们的衣食住行,都将在这方寸之地里生活。虽然瓜窝棚对我们如此重要,但我们还是发生了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我们把瓜窝棚给看丢了。

事情的大致经过是这樣的。那是在1978年6月下旬的一天,那时瓜还没有成熟,还都是些青青的生瓜蛋子,那天下午刚好刮起了沙尘暴,其实这时候的沙尘暴已经远没有春天的厉害了,因为在这个季节里,各种青纱帐都起来了,沙尘暴在行走和施虐的过程中已经没有那么随心所欲了,它处处受阻,因此,它的危害程度远没有春天那么大了。但尽管如此,如果在沙漠里的瓜窝棚里待上一晚,还是要承受不小的打击和煎熬的。那天,另一个看瓜人罗江贵和我商量,晚上就不去瓜窝棚住了,反正瓜也没熟,没人去偷,何况又是个狂风之夜,料想谁也不会在这样的夜晚来瓜地的。我也正有此意,于是,那一晚我们就在连队睡觉了。

风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清晨,当我们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风和日丽,朝霞满天了,我和罗江贵起来后就急忙往瓜地赶。往日里,离瓜地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我们的瓜窝棚了,可是,走得比往日还近了,仍没有看到瓜窝棚。我说,怎么不见我们的窝棚啊?罗江贵也是一脸的疑惑:“是不是昨晚的风把窝棚刮倒了啊?”我说:“可能是吧,只要不被贼偷去就行。”但等走到跟前一看,我们两个都傻眼了:瓜窝棚的十一根椽子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堆烂草。不是被风刮倒了,而是真的被贼偷了,幸好一点就是我们的行李还在,被埋在一堆坍塌的烂草里,看样子贼是专门偷瓜窝棚的,对于这点私人东西还算手下留情。

我们面临的处境非常地难堪和尴尬。我们两个看瓜人,竟把自己赖以生存的窝棚给看丢了,怎么给人说?这话能说得出口吗?这就相当于站岗的战士把枪丢了,要饭的乞丐把打狗棍丢了一样,要多丢人有多丢人。话都没法说,只要一张口,就知道你不在岗,人不在瓜地,没有任何理由,一说话就等于扇了自己的嘴巴子。

还有关键一点就是找不到偷窝棚的人,小偷是算好了的要在黑风之夜来偷的,也算好了我们不会在瓜窝棚。在风和日丽、无风无雨的时候我们都经常不在瓜窝棚,何况又是这样一个狂风之夜呢。他们甚至为偷这几根椽子肯定先对我们的行踪进行过不下两次的侦察,他们做好了准备,就是在等待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于是,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他们就赶着马车,就像干自己家的活一样,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把窝棚给拆了,把一根根椽子装上马车,优哉游哉地拉走了。然后,肆虐的狂风又把他们的踪迹掩埋了。小偷撬门入户偷东西时还要注意手脚不要留下痕迹,而他们丝毫不需要这种担心,风会把他们作案痕迹打扫得干干净净,一个好好的窝棚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

其实不用说,我们都知道是老乡公社红星十一队人干的,因为在这西沙窝方圆二十里地,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两家单位,而且离得还很近,只有三四公里的距离,和我们从西瓜地到连队的距离差不多,除了他们再没有别人。但是,你没有任何证据,明知道你也没办法。还不能去寻找,不一定找得到,还四处宣扬得扬名四海,不够丢人的。

找不到,也不敢找,但总得给连队一个交代。怎么给连长说,这成了我们无法解决的难题。罗江贵是属于“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一类人,他不在乎,爱咋地咋地,大不了再回一连去。而我就不行了,我当时好歹也算个连队业务干部。那时候连队业务干部也属于国家正式干部编制,我虽在小连队不当干部看,但身份却是干部,工资也属于行政干部级别,虽然干的活和工人差不多,但身份是截然不同的,他们走到哪里都是工人,我走到哪里都是干部,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档案来决定的,因此,我还是挺在乎这个身份的。如果这件事情让连长知道,向场部一汇报,搞不好我这个业务干部都当不成了。于是,我就在苦思冥想怎样解决这个难题。事情虽不是很大,就是几根椽子的事情,但这事要看摊在谁身上。我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这件事情的责任转移出去,让其他能担责任的人来承担,以此来减轻我们的责任,让连长把这件事情压住,不再扩大。

我想起了孙子兵法三十六计里面有“调虎离山”、“李代桃僵”等计策,何不借来一用?于是,我对罗江贵说,杨连长和窦贤贵是姑表兄弟,你今天装有事找杨连长请假回家,我和窦贤贵关系不错,我让窦贤贵替你看一晚上,我和窦贤贵说好后,再找杨连长说。然后我和窦贤贵今天也不去瓜地,晚上就睡在他家,反正白天也没人去瓜地,等明天早上我再和窦贤贵去瓜地,这样就等于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转移到今天晚上,这样就顺其自然地把问题解决了。罗江贵一拍大腿说,好!这个办法好,就这样干!他当然愿意,因为这样就和他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了,他当然高兴了。

于是,吃过中午饭,罗江贵顺利请假回一连去了,我就找窦贤贵说让他替罗江贵一晚上。我又说,其实也不用去瓜地睡,地里的瓜没熟,也没人去偷,明天早上去瓜地看一趟就行了,你明天也不用下地干活了。窦贤贵一听是这么回事,也就愉快地接受了。于是,我就去找杨连长,把窦贤贵愿意替罗江贵看瓜的事说了。杨连长还正愁找不到替班的人,一看我把人都找好了,正求之不得,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事情正按照计划进行着,而且进行得非常顺利。那一天,我最担心的就是千万不要有人闲着没事窜到瓜地,发现瓜窝棚被盗的事情,一旦事情败露,一切将前功尽弃。那天整个一下午,我的内心都非常焦虑,感觉时间过得特别慢,我一直盼着太阳尽快地落下去,落下去。一直等到太阳西下,天色已暮,我那颗悬着的心才放回肚子里。終于,将非常焦虑、忧心、关键的一天,像往日最平常的一天度过去了。在幽静、沉寂的西沙窝,那一天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只有我知道,这一天和往日是多么地不一样,这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连罗江贵都不算,因为这件事,还成就了他的好事,这时候,他早已回到家正和老婆孩子团聚,哪里还能想起这些事。因此,这种心情,这种感受,只有我自己知道,因此,这个秘密,也应该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为了方便第二天去瓜地,晚上我就睡在了窦贤贵的家里。临睡前,窦贤贵还在担心地问我,真的不用去瓜地了?我说不用!我和罗江贵就经常不去瓜地睡,现在瓜也没熟,也没什么可偷的。窦贤贵说,也就是。于是,就放心地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我和窦贤贵洗把脸就往瓜地赶,等来到瓜窝棚跟前一看,他就傻眼了,我也就跟着装傻,我气愤地说:“这些个畜生,只想着瓜地没什么偷的,谁想到他们会偷瓜窝棚!”窦贤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嘴里一个劲地骂:“这些个贼娃子,畜生,我看了一晚夕,就出了个这么个事情……”他感觉很是有苦难言。我嘴里在骂,心里却在笑,几次都差一点忍不住笑喷出来。

我们毫无办法,只能垂头丧气、蔫头耷拉地回到了连队。见了杨连长,我没吭声,我知道我不用吭声,我吭声反而不好。因为,窦贤贵年龄大,属于长辈,他和杨连长又是亲戚。于是,窦贤贵就慢慢悠悠,很不好意思地把事情向杨连长说了。杨连长听了好一会都没吭声,似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是的,他能说什么呢?只能把事情悄悄地按下,最后也是那句话:“你看了一晚夕就把窝棚给看丢了。”也就再说不出什么了。事情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可以说,这件事情也就是发生在窦贤贵的身上,才可能有这个结果,如果放在我和罗江贵身上,我们两个都是外来户,和杨连长也没有什么关系,也没什么背景,况且,他对外来人员就没有什么好感,事情会怎么处理,结果会怎么样,那是很难想象和预料的。

窦贤贵想不通的就是,我和罗江贵晚上经常不去瓜地都没事,怎么他就看了一晚上就偏偏出事了,搞得他在杨连长面前很没面子,而杨连长的话里也是这么个意思, 你说这事倒不倒霉?几十岁的人了,还丢下这么个大笑话。可以说,有他这个大个子顶着,基本上就没我这个毛头小伙子的什么事了。虽然心里感觉很敞亮,但还是有些愧疚,觉得很对不起这位窦大叔,但也没办法,因为这也是无奈之举。

罗江贵是中午回来的,在去瓜地的路上,我向他叙述了事情的整个过程。我边讲边笑,他也笑,我们笑得走不成路,笑得弯了腰,笑得坐在地上,手拍着地笑。我把本是一场苦涩的悲剧演绎成了一场喜剧。

这场喜剧伴随了我一生。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想起这件事,或者向别人讲这个故事时,我都要笑上好一阵子。我不知道罗江贵是否也像我这样,我不得而知,因为从我离开西沙窝后再没有见过他。这属于一个绝对的秘密,除了我和罗江贵,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那真叫“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其实这件事,无论对于杨连长,对于窦贤贵,还是对于西沙窝的人,那一天过去就算过去了,也再无人提起,大家很快就忘记这件事,在漫长的岁月里,它几乎没有给人们的记忆留下任何印迹。

当偶尔我又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就想,等到再见到窦贤贵的时候,我一定要把这件事的真相告诉他,不知他是否还能想起这件事,想起后又会是什么反映。我想我们除了一番畅笑外,他还会说:“我就说嘛!我看了一晚夕就把窝棚给看丢了,原来是你们日鬼下的。”可是,几十年过去了,天各一方,我始终都没有机会再见到他。

西沙窝的浇水班

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每到春季和秋季,深入沙漠腹地的西沙窝——新湖三场九连,都要选拔一批优秀人员组成一个浇水班,当然这个班不像部队上的编制那么标准,都是十二个人。这里是根据人员、耕地以及水量情况,有时候八个人,有时候十个人,也有刚好十二个人的,这时候按部队的说法就是“满编班”,还有特殊情况下有十四个人或更多的,这时候就变成“加强班”了。所谓的“优秀人员”也不是说他们思想品德要有多高尚,平时表现有多好,就像今天经常说的“选拔一批优秀拔尖人才干什么干什么”一样,主要是从技术层面上讲的,他们一般都是一个项目或工程的骨干和主力,浇水班也一样。

选拔优秀浇水人才主要是看两个方面的能耐:一是看他们浇水的水平高不高,水平高不高主要是看他们积累的浇水经验和观察地形的眼光。不要以为浇水只是个力气活,能出把子力气就可以了,其实不然,那是一项非常讲究技术的活;再一个就真的是要挑选有力气的,年轻一些的,身体壮一些的,而且还要手脚麻利、眼疾手快的。你不能弄个老不咔嚓连路都走不稳的半壳子老汉,到时候他自己陷到泥里出不来还得你去背。所以说这浇水既要有技术还得有力气,这个就有点难度了。一般情况下是有力气的人多,懂技术的人少,那就只能是懂行的浇水把式有几个算几个,再配上几个身强力壮的毛头小伙子,人数凑够了,一个浇水班也就算成立了。

一般情况下都是把全班人马分成两个组,一个组要浇就是一天一夜。这不像城里的工人干活,一天能分三班倒,这里不行。因为白天地形地貌能看得清,水的流量大小也好掌握,而晚上黑马咕咚,深一脚浅一脚的什么也看不见,谁也不愿意晚上浇。因此,为了公平起见,要浇就是一天一夜,这样白天晚上都摊上了,也好算账,谁也不吃亏。在接班时间上一方面要看两个组协商,另一方面要看水是什么时候到的。假如水是下午五点到的,那么第一个组就要从水到的那一刻算起,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五点,第二个班就要从这个时刻接班,一直到第三天下午五点交班。一般在这样的情况下,交接班时间就不用变动了。

假如第一班是在夜里接的水,无论是什么时间,两个班都要进行协商,都要调整接班时间。因为按常理,一般换班时间都要放在白天,因为白天视觉好,什么都能看得见,接班人员要观察地形地貌,做到心中有数,到了下半晌的时候,哪些地埂子需要加固,哪个部位需要重点防守,哪里需要提前开口子等等,都要把夜里的工作提前准备好。如果放到夜里接班那就有麻烦了,接班人一般都是从梦里被叫起来的,晕晕懵懵、日急忙慌地跑来,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見,什么情况也不了解,心里没有一点底,这个水哪里敢接?万一跑水,这班人可就惨了,一群人都得在泥水里摸爬滚打,无论是冬灌还是春灌,那时候的天都还不太热,那都是天山上下来的雪水,特别是夜里的水,都是刺骨的凉,人受罪不说,那水还浇得下去吗?因此,这就要两家进行协商,把交接班时间调到白天。一般情况下,都是接班时间往后推,比如是夜里四点钟该交班,就往后推迟两个小时,早晨六点再交班,等于你多干了两个小时;等到你接班的时候到早上八点再接班,等于他们又多干了两个小时,这样就把交接班时间倒到白天了,谁也不吃亏。

为什么说要在春秋两季成立浇水班呢,主要一个是春灌季节,一个是冬灌季节,这两个都是农业的关键季节。最开始是春灌比冬灌重要,这个是过去长期保持并遗留下来的种地习惯,认为种地本来就是春种秋收,春天浇水、播种是顺理成章的。但是春天大家都浇地,都用水,这水就很紧缺。而出现的另一个相反的情况是,到了秋天,地里的庄稼都收光了,也不用水了,水却多得没办法,到处乱淌。因此,为了保证水资源的合理利用和分配,就在入冬前也浇一部分地,这样就出现了冬灌地。最后发现冬灌地好处挺多,不但保墒、耐旱,而且病虫害和杂草还少,于是,冬灌地就越来越多,慢慢的冬灌也就比春灌更显得重要了。关键是春灌冬灌两下里一分摊,这样就保证了水资源的合理分配和利用。

浇水班成立的时间有早有晚,有时候为了让浇水班的人提前有个思想准备,早早的就把人定下来了,有时候也可能在临浇水之前才定下来。但无论成立的早晚,其实浇水班的工作早早地就开始实施了。

比如在浇水之前,要给每块犁过要浇水的地打埂子,这时候就要选一个非常懂行的人来指挥和划定打埂子的位置,当然,这个人也是将来成立浇水班的必备人选,而且还是个领军人物。在西沙窝,这个任务一般都会落在一个叫吕大庆的人身上。这个时候所有的职工不听连长、排长的,都得听他的。这就像国家修建什么大型工程或进行什么技术攻关一样,这时候都是专家说了算。在这里,这个划埂子的人就相当于专家。

浇水专家(虽有些难负盛名,我们姑且还是这么叫吧)主要的本事就是有观察地形地貌的眼力,這不像是木工吊线,也不像是射击瞄准,只要是三点一线就行了,这可要比那复杂多了。因为三点一线最后的落脚点就是最后的瞄准点,而这里是一大片看着平平展展的土地,要在这些看着一个模样的地里看出它的高低深浅来。每条地埂子都必须保证要打在高处,一条埂子既要保证把这片地刚好浇完,还要保证不多打埂子,因为那样就要浪费劳力,到时候领导、职工都会骂你的。这样就要求不仅要眼力好,还要有丰富的浇水经验,所以说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经常种的经过平整过的地还好说些,他打眼一看就把埂子的位置定下了;要是遇上一些不规则的,特别是那些新开荒的地,这就让他犯难了,他经常要趴在地上,脸贴在地上往远处看,最后费了老鼻子劲,才能把一条条埂子定下来。到最后埂子打出来你再看,一个个都弯得跟个牛肋巴似的,有的就像狗拉羊肠子一样,这头是下一个地埂子,那头能扯到上一个地埂子跟前。你别看这些曲里拐弯不成样子的地埂子,浇水的时候你就发现它的好处了,那时候你发现这些埂子都在高处,都恰到好处,只要按照这些地埂子浇水,那些水听话得很,就能很顺利的把地一块块浇完。

“浇水专家”在划地埂子的时候,不是拿根绳子去吊线,也不是拿什么东西画一条线,因为那是在翻过的地里,都有很深的犁沟槽子和土块疙瘩,即便画上线也根本看不见。他一般都是随身带一把铁锨,在他定下的那个点上堆一个小土堆,再在土堆上面放上一个大土块,这样的标志就很突出明显,打埂子的人只要把他的那些小土堆连起来,这样一条埂子就出来了。

打埂子是出力的活,个个都是累得汗流浃背、呼哧气喘的,再看看浇水专家吕大庆,人家扛个铁锨在地里东瞅瞅西看看,好像就是在那里瞎转悠。没办法,谁让人家是专家呢,人家干的可是技术活。那些打埂子的人心想,不要说和上面的那些人比,就是同样干活出力的,人和人都没法比。

一般情况下,夏季作物从苗期到收获前要浇三至四次水,那为什么都没有春灌和冬灌这两水这么重要,非要成立浇水班呢?这里面至少有三个原因。一是因为它们都是为春播作准备的,你想啊,如果为春天下种子的地都浇不好,或因浪费时间和季节地浇得不够,不能按时完成灌溉计划,那一年还有什么希望?都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因为这两水就决定了春天种什么,种多少,决定了一年的命运,你说重不重要?

再一个就是相比之下,这两水都特别难浇,因为都是在翻过的虚土上浇的。埂子都是在虚土上,也是用那些虚土打的,看着埂子都很粗、很高,很壮实,其实不然,那埂子从上到下都是虚的,水到跟前很容易就跨了。每次浇这样的地,浇水的一班人马什么都不干,全都在埂子后面一字排开,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出击。面前的埂子就相当于战争时期的战壕,那敌人就是随时到来的水。那埂子开始也的确起不到很大的作用,水一到,高的地方还能抵挡一会,低处的地方,就像没埂子似的,水就直接穿过埂子进到下一块地里了。这时候,随着水越聚越多,跑水的地方也越来越多,几乎到处都在跑水。那水都是从埂子上钻个洞往下块地里跑,人们就手忙脚乱、马不停蹄地去封那些洞。封洞的时候绝对不能在后面去堵,那样只会越堵口子越大,只能在埂子前面封才能把口子封死。一般都是拿铁锨在前面不停地上下来回捣,只要有一次捣到了洞的位置,那水就立马不淌了,就这样一个洞一个洞地解决,直到全部解决完。水越聚越高,直到该跑水的地方都跑过了,直到水把全部埂子都浸湿、浸透了,那埂子才算是稳定了,也就再不会出什么幺蛾子了。而且每条埂子都要经历这么一番紧张战斗,所以说这样的水最难浇。

第三就是,无论春灌还是冬灌,都是在天气还比较冷的季节。两下里相比,冬灌比春灌更冷。春灌的时候虽然夜里冷但白天还可以,冬灌的时候不但白天冷,夜里就更冷了。浇冬灌地的时候都是身上能穿多厚穿多厚,而且还都把羊皮袄、羊皮褂子、皮大衣,棉大衣都带上,这些都是为夜里浇水准备的。

至于苗期的那几水就好浇得多了,最起码都是在夏季天热的时候,至少人不受罪。相比之下,苗期的头水要难浇一些,因为在播过种的地里要从新打埂子,只要是新打的埂子就会漏水,但那是在见过水的地里打的埂子,埂子也是见过水的土,因此,无论怎样都要比春灌、冬灌地好浇。至于苗期的后两水就更好浇了,埂子都是原来打好的,而且是经过了头水的,也算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一般情况下,主要工作就是开口子,收口子,基本没什么技术含量,是个人都会浇。

那些年在西沙窝工作的时候,我也经常浇春灌、冬灌地。我不属于浇水班的人,我是临时顶替人员。比如谁家有事临时请假来不了了,比如领导又临时安排浇水班的某个人去干其他活了,这时,领导就会让我们业务干部顶上去。因此,经常浇了,慢慢地也清楚一些浇水的门道了。

我跟其他人浇过水,跟浇水专家吕大庆也浇过水,相比之下,感觉还是跟吕大庆浇水要好得多。其实浇水是个极其辛苦、出力的活,跟谁干都不会有多舒服,你想啊,穿一双到膝盖的胶靴子,水里来泥里去的一天一夜,不干活一般人都受不了,何况还是一个出力的活,哪个到最后都是人困马乏、精疲力尽。但跟吕大庆干就要好得多了,最起码跟他干不会干冤枉活,而且浇水的速度要快,效果要好。

吕大庆浇水有几个明显的特点:一是眼力好。哪里需要加固,下一块口子从哪里开,你按照他说的去做准保没错。只要他从地里走一圈子,心里就有数了。甚至把每块地浇多长时间都算得很准,他还很会调剂时间,尽量把难浇的地都在白天浇了,把好浇的地留在晚上浇。

二是他心细,准备工作做得好。你比如每次浇水的时候,他腰里都要系根绳子,这根绳子一般不用,平时只当是腰带用。他观察了地形后,感觉哪里可能要出事,就是可能要跑水,他就从远处砍些花花柴、苦豆秧子等野草,用腰上的绳子背过来放到地埂子边上。浇水最怕什么?就是怕跑水。因为一旦跑水,如能当时发现还好,赶紧地几锨土就能把水口子堵住,但等到水口子拉大了,那土就不起作用了,撂到水口子上就像撒了花椒面子,立即就被水冲走了。这时候就必须用草去堵,再把土撂到草上面,这样慢慢才能把水控制住。但如果跟前没草那就麻烦了,等你半天把草搞回来,再看那口子冲得准有好几米宽了,草少了都不顶事了。堵水口子就跟打仗时候的冲锋一样,所有人都要在最短的时间,使出全身力气,以最快的速度把所有的草和土填在水口子上,让水没时间反应,没能力反抗,才能把它堵住。一个水口子堵下来,所有人都累得大喘气,都像散了架子四仰八叉地倒在地里,而且由于泥水四溅,个个身上、脸上都是泥水,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因此,吕大庆深知其中的利害,每次看哪里不对劲,都是提前把草准备好,而且他准备的草十有八九都能用得上,即便有几次用不上,大家不是感到遗憾,而是感到庆幸,都说,最好一次也别用上。而实际上每次即便是跑水,他也很快就能堵住,不像其他人跑水那么狼狈。因为每次看他准备了草,就知道有可能要出事,大家也就格外小心,后来他准备的草利用率也越来越低。尽管如此,他该准备还是准备。他心想,如果他真不准备那肯定就会真的出事,因为大家没有警惕了,哪怕用不上,也比跑水大家受罪好。他心细还不是这一点,已经加固好的埂子他都要仔细检查一遍,特别是那些低处的地方,他发现下面或前面有大土块疙瘩的地方,他都要用铁锨搗碎,再在前面撒上细土,让那些细土都把缝隙填实了,然后再用脚一遍一遍地来回踩实了。因为有土块疙瘩的地方,土与土之间的缝隙就大,就容易漏水。

还有一点就是他不但会干,还会休息,保存体力。一般情况下,凡是夜里浇水,他不会把全部人马都耗上,他都是把人分成两组,一组守上半夜,一组守下半夜,两个组轮换着睡觉。由于准备工作做得好,一般都不会出什么问题。他说,浇冬灌地就是一场消耗战,一般少则二十多天,多则个把月,我们要尽量节省体力,保存体力,要是前面就把人都累垮了,后面还怎么浇啊。他的说法其实和毛主席“保存自己,消灭敌人有生力量”的战略思想很相似,其实很多道理都是相通的。所以跟他浇水人就少受好多罪,心里也舒坦得多。

因为冬灌地比春灌地重要,比春灌地多,浇得时间长,天气还冷,因此,连队领导就特别重视冬灌地。一般都要给他们搭个临时窝棚,好让他们晚上冷的时候有个避风遮寒的地方;还会给他们宰上一只羊,搞上一塑料壶散酒,让他们美餐一顿,以鼓舞士气。这相当于一个战前动员和仪式,这种仪式一般都不在连队搞,而是直接在浇水现场搞。因为在连队搞人太多,煮的肉香味老远都能闻得到,谁闻到都要跑去“尝”一块,那么多人要是都“尝”了,那浇水班的人还吃什么啊。那年月大家生活都比较困难,吃顿肉是很稀罕的事,不要说吃肉,就是喝碗汤心里都能舒服几天。因此,一般都是把连队的大铁锅和活羊直接拉到地里,在窝棚前面起个锅灶,当场宰羊当场下锅,谁也不会老远的跑到地里去“尝”吧,那脸皮也太厚了点吧,那不得让人笑话一辈子啊。

吃过肉、喝过酒的浇水班就是不一样,个个都是红光满面、劲头十足、牛皮哄哄的,这是因为他们从两个方面得到了满足:一个是心理上,他们感觉自己是连队的精英,是连队的顶梁柱,干的是连队最重要的,其他人干不了的活;另一个是从物质上,这一顿酒肉也确实让他们吃得心里舒坦,过瘾,肚子里几个月都没见荤腥了,这一顿享受,不仅解了很久以来的嘴馋,还能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因此,浇水班的人虽然辛苦,但也有让他们得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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