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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的“回归之旅”

2018-11-26易升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8年11期
关键词:巴勒斯坦人耶路撒冷加沙

易升

对于大多数地区的人而言,返回故乡,不过是搭乘一种交通工具,花一点时间而已。但对加沙地带的巴勒斯坦人来说,却可能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加沙位于埃及南部沿地中海岸一带。埃及控制着这里南部的陆地出口。以色列限制了北部通行,并且禁止海岸线和机场的使用。1948年,30万巴勒斯坦人遭到以色列驱逐来到此地,之后,难民们一直想回到已经属于以色列的故土。

但以色列人建起了围栏。为了阻止这些人向以色列“渗透”,试图越过围栏的人将会遭到无情射击。

在这片比北京海淀区还要小的土地上,生活着近200万人。“我们不能出去,也不能像其他人一样生活。”33岁的艾哈迈德·阿特马说。他是加沙的一名自由记者,出生在这里的难民营,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这里。“如果这个围栏被移走了,是不是就可以获得自由?”

这里成了世界上“最大的露天监狱”。5月14日,成千上万巴勒斯坦人涌到加沙和以色列接壤的边境,希望可以穿越围栏,回到故土,他们称之为“伟大的回归”运动。以色列士兵却向抗议者实弹射击,造成超过2400人受伤,50多人死亡。这一天也成为迄今加沙最为血腥的一天。

只是,这些没有武器的巴勒斯坦人似乎并没有被枪炮击退。他们被莫名的力量驱使,试图冲破这被重重铁丝网包围的“死亡地带”。

“多年以来,绝望的民众在狭长的无主之地进行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游行。”《华盛顿邮报》刊登的一封读者来信这样写道,“而今年,人们选择直面枪口,向那道围栏撞了上去。”

庆祝和流血的两个世界

5月14日,就在巴勒斯坦人不断地倒在枪炮之下的这一天,在耶路撒冷,美国驻以色列的新使馆正式启用。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在庆祝仪式上发言,收获了热烈掌声。

“特朗普总统正在创造历史。”内塔尼亚胡说,“我们的人民将永远感谢他承认耶路撒冷是以色列首都的决定。”

台下人群熙攘,馆内一派喜气。在衣着鲜亮的贵宾中,特朗普的女儿伊万卡和她的丈夫库什纳吸引了最多人的关注。在现场,伊万卡身着灰白色外套,揭幕了大使馆印章和牌匾,库什纳则发表了主题演讲,表示“美国与以色列站在一起,因为我们知道这是正确的事情”。

耶路撒冷老城的城墙上,投射着“谢谢总统特朗普”的字样。新使馆的路标已经成为人们争相合影的景点,入口处的广场被命名为美国广场。

以色列人真的很高兴,70年来他们一直都在等待国际社会承认这个东部城市是以色列首都的时刻。

如果说中东冲突的核心是巴以冲突,那么巴以冲突的核心则是圣城耶路撒冷的归属。2017年底,美国单方面宣布了迁移大使馆的决定,这相当于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大部分欧洲国家坚持认为大使馆应该留在以色列的特拉维夫,直到耶路撒冷的地位问题得到最终解决。危地马拉等小国则紧随美国的步伐,计划将其驻以色列的大使馆迁至耶路撒冷。

虽然特朗普本人没有到场,但仪式现场播放了特朗普预先录制的视频,视频中他称美国是“自由与和平”的合作伙伴。

仅两个小时的车程便到了加沙,巴勒斯坦人早早地聚集在了边境的栅栏边。大卡车的轮胎被点燃,冒出滚滚刺鼻的黑烟。以色列用直升机向抗议人群投掷传单,警告任何接近边界围栏的人将会面临生命危险。

但这并没能阻止最前排的人们揣着石块向前冲,他们试图破坏栅栏进入以色列。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行为,为了击退巴勒斯坦人群,以色列士兵不仅使用了催泪弹和橡皮子弹,还射出了实弹。

以色列军方对外表示,开火是不得已情况下的最后手段。但以色列军方内部人员却透露,士兵按规定可以对靠近围栏300码之内(约274米)的武装人员及100码之内(约91米)的非武装人员开火。现场传出的视频画面上,以色列的士兵将枪口对向了手无寸铁背靠在围栏上祈祷的平民。

根据加沙卫生部统计的数据,这一天结束时,死亡人数达到了55人,成为2014年加沙战争结束以来最“致命”的一天。

而后在日内瓦举行的联合国人权理事会特别会议上,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扎伊德谴责了以色列军方的行径,认为“几乎没有证据表明(军方)试图将伤亡降至最低”,他表示要对以色列涉嫌战争罪进行调查。

在当天美国的新闻媒体上,特朗普政府官员与以色列领导人一起欢笑和庆祝的录像片段,被安排与加沙手无寸铁的示威者被攻击的画面一同播出。

“两个同时发生的事件营造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对比。”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评论。

最大的“露天监狱”

美国正式将使馆从特拉维夫搬迁到耶路撒冷的第二天,就是以色列建国70周年。但是对于比邻的巴勒斯坦人,这一天却是民族“灾难日”。

1948年5月15日,犹太复国主义打响了第一次中东战争,流散了一千多年的犹太人试图在这片流淌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建立自己的国家。

战争肢解了当时的巴勒斯坦国。除加沙和约旦河西岸部分地区外,以色列占领了巴勒斯坦五分之四的土地,500多个村庄被清洗,近75万巴勒斯坦人遭到驱逐被迫逃离原本的家园,成为难民。

大规模的难民流亡中,近30万人来到加沙地带避难,他们在加沙的城市外围建造了临时住所,等待联合国关于驱逐行动的决议。对于其中的绝大多数人来说,这里离他们最初的家园只有几英里,却再也没能回去。

从那时起,5月15日这天成为了巴勒斯坦人民的纳克巴日,在阿拉伯语里,是灾难的意思。

以色列从未正式承認对这场灾难负有责任,甚至试图从方方面面抹去其存在的痕迹。在以色列国内,阿拉伯语和希伯来语教科书中都没有提到“纳克巴”一词,教师也从来不敢在课堂提及。

1948年战争后,得以留在以色列境内的一小部分巴勒斯坦人被迫回避这段记忆。

2011年,以色列通过《纳克巴法》,进一步压制了民众对驱逐历史的叙述和讨论,限制了境内巴勒斯坦人民公开纪念过去的权利。法律规定,对于境内一些将国庆日作为哀悼日纪念的机构,财政部长可以减少甚至撤销对其的政府资助。

对于流离失所,成为加沙难民的几十万巴勒斯坦人,以色列的影响更是从未远离。

1967年,以色列在中东战争中占领了加沙地带,获得对该地区的军事控制。1988年,巴勒斯坦建国,在约旦河西岸建立政府,却难以顾及远在以色列国土另一端、360平方公里的狭长加沙地带。通过不停增加犹太人定居点,以色列对加沙进行了实质上的领土侵略,直到2005年,才协议退出。

2006年,巴勒斯坦伊斯兰组织哈马斯赢得议会选举,开始对加沙进行管辖。自此,因为害怕激进的哈马斯武装的入侵,加沙陆地边境的埃及和以色列对加沙地带开始了全面封锁。“一度连薯片、小鸡和巧克力都被禁止入内。”著名中东学者诺曼·芬克尔斯坦描述道。

如今加沙生活着大约200万人,是地球上人口最密集的地区之一,一半以上是儿童。由于以色列和埃及的封锁,大多数居民的生活条件非常糟糕。

据《华盛顿邮报》描述,加沙的失业率超过40%,97%的饮用水受到污染。加沙人每天只能拥有几个小时的电。医院面临着持续的物资短缺,货物的进出也非常有限。

希伯来大学已故的社会学家巴赫·金默林曾评价,加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集中营”。英国前总理卡梅伦则将加沙比作一座“露天监狱”。

望向加沙的天际线,萧瑟的景象随处可见。年轻人闲坐在人行道边,店主们玩着手机消磨时间,店铺里空荡荡的,地中海的污水味在空气中弥漫。

这里的经济已经全面崩溃,人们却无路可逃。“加沙好像一个封闭的罐头”,以色列《國土报》撰稿人Muhammad Shehada说:“加沙的两个边境口岸几乎相当于永久关闭,以色列过境点每年只有约500人可以离开加沙,埃及一侧的口岸每个月最多只开放3天。”

去年联合国官员就曾警告,经过哈马斯10年的统治和以色列的严重封锁,加沙地带可能已经“无法生存”。

许多生活在加沙的巴勒斯坦人有这样的习惯,时不时就来到边境线旁看看另一边的景象。70年前,以色列人“回归”这片应许之地,巴勒斯坦人的生活被连根拔起。如今以色列人已经在那里安稳扎根,他们却遭到流放,艰难生活,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回归。

回归之旅

加沙边界线的一边,是全副武装的以色列军队。另一边,一片帐篷营地延展开来。

3月30日的清晨,加沙的居民法蒂·沙穆马拉准备离开家。

7岁的儿子阿里问他:“爸爸,你要去哪儿?”

“到边界。参加伟大的回归之旅。”

1月,加沙自由记者艾哈迈德·阿特马在Facebook主页上发布了一条状态:“感谢以色列让我看清现实。如果边境的关口是开放的,我们被允许拥有正常的生活,也许历史上的纠纷可以暂缓。但如今我们不得不在抗争和死亡中做出抉择。”他想呼吁人们重拾回归故土的勇气。这条状态以“伟大的回归之旅”的标签结尾。

阿特马的这条状态迅速得到了地区内众多知识分子、社交媒体活动家、作家和民间组织的响应,并得到巴勒斯坦地带的巴勒斯坦政党的支持,包括哈马斯、法塔赫和左派政党。沙穆马拉担任执行主任的加沙文化中心总联盟也在其中。

巴勒斯坦人决定在加沙和以色列的边界举行历时45天的抗议,并称它为“伟大的回归之旅”。抗议于3月30日开始,结束于5月15日,分别代表了两个重要的日子:巴勒斯坦人民的土地日和纳克巴日。

1948年,联合国通过了第194号决议,同意巴勒斯坦难民返回他们的村庄。此后的每一年,这个决议都会重新通过一次,但以色列总是拒绝接受并加以阻挠。

1976年3月30日,巴勒斯坦人抗议以色列强征他们的土地,6名巴勒斯坦人在这场示威中被杀。这天也成为巴勒斯坦人心中的“土地日”。

从被驱逐的第一天起,任何企图回到自己的土地,或是收回原本财物的巴勒斯坦人,不是被视为“渗透者”,就是被锁定为恐怖分子。为了防止“渗透”,以军会开火应对。

随着时间的流逝,难民的主张被搁置,一直无法解决。以色列第一任总理大卫·本古里安曾说,希望“老一代会死去,年轻人会忘记”,巴勒斯坦的问题可以就此沉入地中海的海底。

然而,难民们从未忘记。

每年灾难日的纪念就像是一个不断的提醒,如今数量已经增至百万的巴勒斯坦“永久难民”仍在等待回归。

从3月开始,成千上万的巴勒斯坦男人、女人和儿童离开难民营的居所,来到离边界仅700米的临时帐篷营地。这样的营地多达12处,散布在加沙边界的不同地点。

年轻女孩穿着传统的绣花衣服,女人们哼唱着巴勒斯坦民族歌曲。这里不全是悲剧性的抗争,过去几十年中经历了一场又一场悲剧的加沙人,在回归之旅的号召下激发出了乐观的情绪,他们都怀揣着同样的愿望。

参加完周五的午祷后,欢呼的人群还进行了一场足球赛。人们一起舞蹈,品尝传统的烹饪。他们和老人坐在一起,听他们诉说1948年以前的生活和家乡的轶闻。天上有风筝飞过,人们把巴勒斯坦国旗挂在80英尺长的棍子上,在边界的另一边清晰可见。

85岁的多拉和她的孙子也在其中。1948年她被迫与家人一起从雅法市逃离,如今她居住在加沙北部海岸的难民营。“我今天来到这里争取我的回归权。”多拉说,“我想回到雅法。”雅法是历史上的古城,在以色列建国后与南侧的特拉维夫合并,成为国际上普遍承认的以色列首都。

这场“回归之旅”是巴勒斯坦人几十年来民间斗争的延续。

2011年3月,巴勒斯坦人在叙利亚、黎巴嫩、约旦、加沙等地举行回归游行。一些人因此遇害,一些人在穿过边界后旋即被以色列士兵逮捕。

2012年的全球耶路撒冷之行,参与者计划从全球各地,非洲、亚洲、中东地区、欧洲甚至美国抵达。目标是确保有100多万人到达以色列边境,并前往耶路撒冷,在那里宣称穆斯林对圣城的权利。

这一次,特朗普将大使馆迁往耶路撒冷的决定,虽然并不是致命对峙的直接原因,但也加速了难民的绝望,因为在美国的强势干涉下,通过巴以和谈解除封锁的可能性日渐式微。这促使加沙许多人愿意站出来参加游行——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加沙的艾资哈尔大学政治学家Mkhaimar Abusada则认为,游行的主要目标是结束封锁。“这是抗议的头号目标,即使口号是伟大的回归之旅。”他说,“抗议最重要的意图是打破围困,得到自由和尊严,過上更美好的生活。”

在“回归之旅”头几周的时间里,示威一直保持着非武装和非暴力的形式。但灾难日的前一天,形势陷入了混乱。抗议者开始向对面投掷汽油弹,点燃轮胎,放飞燃烧的风筝到以色列境内,并试图用钢丝钳剪断栅栏。

一些以色列媒体指责,是哈马斯操纵了这些示威者,让加沙激进派领导人混入抗议的人群,并敦促信徒破坏栅栏,涌入以色列。哈马斯随后也承认,他们有意使用平民在抗议活动中为军队提供掩护,担当炮灰。但更多的巴勒斯坦人愿意相信,这是他们自发的行为。

成千上万年轻的巴勒斯坦人一波又一波地奔向边境线,带着满兜的石块,手拿着钢丝钳,而栅栏的另一侧则是高度武装的以色列士兵。

联合国一直在呼吁:“以色列安全部队应最大程度限制开火,哈马斯和抗议者领袖也应避免暴力行动和挑衅。”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坚信,巴以冲突只能通过“两国方案”解决。事实上,2017年在巴黎举行的中东和会也强调这一主张。当时与会的70个国家和国际组织的代表重申,“两国方案”才是解决巴以冲突的唯一出路,即让阿拉伯人和犹太人各自独立建国,巴以两国和平共存。

但这场血腥的杀戮,让这个方案看起来遥遥无期。

当天下午,以色列数次空袭加沙的城市,抗议人群渐渐散开,但边境线旁的帐篷还没有撤去,空气里仍弥漫着刺鼻的气味。

一些人拿着从栅栏上抢过来的小段铁丝网,一个脸上被围巾覆盖着的男人兴奋地挥舞着一把钢丝钳,对试图突破围栏的巴勒斯坦人来说,那就是他们的“奖杯”。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看天下》2018年第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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