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隶属甘肃省武威市辖区，古时因 “地处西方，常寒凉也”，于是取名凉州，然因地势绵延，农牧富饶，又称“凉州不凉米粮川”。现在的凉州，以中国旅游标志之都，铜奔马的故乡为国人所知，更以成吉思汗之孙阔端与萨迦·班智达·贡噶坚赞在此会谈结盟后，西藏纳入元朝版图，归顺蒙古的历史见证地而愈为出名。与张掖甘州、酒泉肃州、敦煌沙州，并称“河西四郡”，均为古丝绸之路上的要镇，古代曾被月氏、匈奴、羌、鲜卑、蒙古等族侵略占据，汉代时霍去病西征后取名武威，意为彰显其武功军威，后撤地换市时又复名凉州。

凉州方言经过历朝历代延续演变，形成了特有的俗语、俚语和谚语。从地理位置看，凉州独享一块辽阔平原，东临兰州，南靠祁连山，西通张掖，北连腾格里沙漠，语言传递条件优越;从历史沿革看，汉代起少数民族建国统治近千年，语言交流内容丰富;从文化沿袭看，西夏碑、西宁王碑、汉代医简和法令简等文物，都是文化渊源与语言形态的见证;从人口来源看，汉高祖时的和亲政策，移民“实边”从事牧业及西汉末年“关东贫下”移民时，河西四郡人口达28万多，凉州人口东迁洛阳，都会构成语言的汇合与交融;从文献记载看，鸠摩罗什、唐玄奘、林则徐、左宗棠、窦融、张轨、在凉州的驻留与管理，曾为凉州文化的发展起到了推进的作用，凉州曾有成章、天梯、北溟、雍凉四大书院，为凉州语言文化的保存与发扬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因此，凉州方言不仅具有北方语言的共性，还有其古代少数民族地区的特性，既有地域性特色，与其他地域还具有共性。

凉州方言，其发音特点与普通话对比，在儿化音、音调调值、同义词、同音词有比较明显的特点。凉州方言保存完整且体现最全面的，当数“凉州贤孝”，这种古老的民间说唱艺术，以口传心授的形式流传下来，演唱者多为盲人，与英美文学当中的“游吟诗人”相似，其文化水平已经限制了演唱风格，纯粹使用当地方言，内容以本地广泛流传的传说、民间故事为主，代代相传，劝人行善，劝人行孝，以生动的语言，夹杂即兴的说作，语词高扬转折，余音娓娓绵长，往往引以俚语，俗语，形成妙语如珠，以事寓事的效果，比如“手上背不住个烫面旗子”，“眼睛再亮，看不见个家鼻洼里的灰”，“砖头擦沟子（屁股）你把棱子倒清楚”，都来自贤孝说唱的保存。随着文化教育的普及，方言越来越从年轻人的口语中消失，除了一些中老年人仍然在日常生活中自然而然地说出一些，青少年普遍使用普通话了。在农村及一些稍远的村落，年轻人受上辈的影响，仍然在使用一些经典的方言。

与普通话相比较，凉州方言形成的特点有：

一、发音特色

凉州方言中最明显的差异是鼻音的前后韵母不分。

如“烟盐眼燕”说出来就是“央扬养漾”;“闷门”说出来是“蒙盟”;“年念”说出来就是“娘酿”;很多本地的婚礼主持人，在主持和演唱时，唱出了非常具有地方特色的全国流行歌曲。

儿化音在凉州方言中并不做为轻声卷舌音完成，而是单独把“儿”念出来，表达其词语未表达完或者更进一步将语句的意义表达出来，比如说一个孩子机灵，反应敏捷，就说她“灵吊吊儿的（di）;天黑了很久了，说“天黑（he）黑儿的（di）了（liao）”;苹果颜色好红，说“红丢丢儿的”;女孩子手艺好，做活巧，说手“妙丝丝儿的”，长的好看，说她“俊娘娘儿的”。并且儿音拖曳的还比较长，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

少数民族区域普通话的发音，去声比较多，凉州方言亦如此，既表现出语言的干脆利落，又透露出讲话者的豪爽。例如：用“刚就”表达“是”;用“一立”表达“都”;用“主见”表达“贪婪”。

二、特有词语、词义

凉州方言有其独特性，比如仅对女性的称呼，就有多种各具意义的词汇：称卖弄风骚作风轻浮的女子为“骚洒婆”，称做事风风火火的女子为“拍风”，“疯婆娘”，“母关公”，称小强似的不屈服的女孩子为“次捏”，称扭捏做态行为不端的女子为“落网鸡”，称爱打扮不着调的女孩子为“妖根”“妖三过”“王变”，称作风浮夸动手能力差的女子为“嗲婆娘”，称不讲道理满嘴混说的妇女为“蛮婆子”，称不听人劝任性的女孩子为“拧狮子”，这些称谓只在口语中听见，不做为书面语使用。

风靡全国的网络词“木有”，这是凉州方言中确实有并且日常生活使用的词，是念si，的念di，把昨晚称为“夜黑（he）了（liao），手电筒称为“电把子”，西红柿称为“洋柿子”，火柴称为“洋火”。这些词语，在凉州方言里，直到现在都在口语中使用，但是在普通话中，没有这些词语。

三、特有的谚语、俚语、俗语

凉州方言的特点还表现在特有的俗语。说到天气状况的：“春打寒，冷半年”，意为立春（本地叫打春）那天如果天气寒冷，后半年的天气状况都不会太好，还有一首顺口溜，“头九二九关门闭首，三九四九冻破茶口，五九六九扛上耙走，七九八九精屁娘娃娃拍手，九九加一九，犁铧遍地走”。入九以后天气很冷，茶壶口都会冻破了，天气渐渐热起来，连没有裤子穿着的孩子都高兴得拍起手来了，很形象化啊。“小寒大寒冻死老汉”，老汉指的老年人，天气太冷把人都能冻死。说到人生命运的：“跟上状元当娘子，跟上屠夫翻肠子”，意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命里有五升强如起五更”;说到人要有信心不要急于求成，不要看不上眼前得到的少的，是“一股麻线一股风，十股麻线遮一冬”;说到过日子要节俭不要铺张浪费时，是“有福不要重受，油饼子不了卷肉”。

凉州方言还形成了特有的歇后语。说到为人处世要小心谨慎，不要考虑不周做了错事，事情不成还失了脸面，结果是“老母猪过门槛——又墩溝子又典脸”;说人滥竽充数不务正业，是“孙猴子背书包——假装正经学生”;说到做事要讲究次序认真完成，是“娃娃挨鞋（念hai）底——推拿茬儿地”;说人做事拖拉得过且过，是“老丫头不吃剩饭——还是奴的过”;说人行为做事不大方不磊落，是“老鼠戴孝帽子里——鬼头鼠脑的”;说人做事不专心三心二意是“烧香摸沟子——木有在神的身上操心着”。

凉州方言中有一些很特别的俚语。俚语具有地域性，常常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话粗理不粗，随口说出的简单词语或者是短句，表达出一些道理和哲理。比如说一个人特别作，不自爱，会说“你就头上顶抹布里，奴出水来了”;说一个人高不成低不就，不成个正形，就说他“搐鼻子骡子浑身儿的毛病”;说这个事情没有可能，仅仅是个诱饵，会以劝带骂的话说“天窗里吊苜蓿给驴宽心着里”;说做事情矫情做作，故意讲排场，就说“一个吹箫，一个捏眼”。

四、特有的语言习俗

魏文帝时，凉州人东迁，河西文明与中原文化相遇，西凉人主持修建了洛阳新都及以凉州天梯山石窟为蓝本的龙门石窟和云岗石窟，这使得凉州方言既有个性，又具有与其他地方相同的共性。做为丝绸之路上的咽喉之地，各国各地的商贾往来，人口的流动，促进了语言的融合与渗透，使原本处于边陲地区的凉州在语言文化上有了多元素的吸纳与选择。

在凉州方言中，按习俗，老人过世了，说“走了”;如果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说“了（liao）了（liao），不好了（liao）”，并不直接说出事情;按民俗，有三种人的称呼很有特色，一种是“姑姑子”（对道姑、尼姑的统称）;另一种是“师（si）公子”（对敲鼓跳神攘灾为职业的人的称呼，也就是神汉）;还有一种是“待招”（旧社会对摆地摊剃头匠人的称呼）。还有贬低人的称呼也是比较独特的，比如“杂瘩疙”是对做事蛮不讲理的人的贬称;“五二鬼”“二溜子”是对不务正业好逸恶劳的人的蔑称;对个别动物的称呼，也很有地方特色：乌鸦被叫做“老蛙”;青蛙被叫做“癞呱呱”;小鸟统称为“雀（qiao）娃子”;就身体部位来说，有个别比较特殊的叫法，例如称额头为“天门”，喉咙为“葫芦系”，腰为“腰结骨”，脚踝为“脚（jue）巴骨”;等等。

五、口头文学为方言特色的保存提供了依据和保证。

凉州有西凉乐曲、西凉伎传世，孔庙的祭祀活动中表演的就是西凉乐曲，在民间最广为传唱和最受欢迎的是凉州贤孝。凉州贤孝有多种说唱形式，完全口语化，典型的代表作品有《丁郎刻母》《乌鸦反哺》《小姑贤》等等，贤孝的音乐曲调轻缓悠扬，保留了许多古老的唱腔，现在仍然有新作品由艺人们创作编唱。

从《丁郎刻母》的部分唱词中可以看出凉州方言的踪迹：三真九理传天下，贤孝唱的是丁郎儿子打妈妈。妈妈在23岁上坐下的寡（守寡），木有（没有）容易把这个丁郎抓养（抚养）大。将儿（才）把儿子抓养大，一从（自从）把女人（媳妇）说（娶）给他，男人听了女人的话，把妈妈按住家（他）就拿的鞭子打！ 左手家把妈妈拿的鞭子打，右手家把老妈妈可怜着拿的刺条打。鞭子一打妈妈哩叭叭叭，刺条把妈妈一打哩可怜着就刷刷刷。打妈妈的这个丁郎是哪里的个人？贤孝传上给凉州人表（叙说）着你们听——小丁郎的家在山东省，山东出来的这么个无义种（没有良心的人）……这个曲儿苦者没式样（难以形容），唱着叫凉州的人就听清干（明白）。

从这段唱词中可以看出，凉州方言中特有的词汇都是口语中常用的，而且是一直流传下来的。

六、凉州方言所折射出的人文特色

凉州方言的积存与传承，保留了一部分张口即出、耳熟能详、浅显易懂的口头语。这些通俗的口头语反映了当地的人文习俗，简简单单的语言，透露出明明白白的道理，经过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映射出平平常常的社会风俗。

“八月十五不望月，出门就是风搅雪”

望月是凉州百姓的习俗。每逢农历八月十五，正是秋收之后，丰收之季。凉州城里瓜果、美酒飘香。人们劳作了一年，将丰收的成果要在八月十五这一天展现出来，家家户户当院正堂准备一张大案几，摆满各种瓜果，最重要的是献一个亲自蒸的新面粉大月饼，月饼越大说明当年这家人的收成越好;月饼的制作过程、花样越繁杂，说明这家人的心越实诚。当月光照射到月饼时，家长带领一家人面对明月焚香、叩拜，一是感谢上天风调雨顺，取得了好收成，二是祈告国泰民安、合家团圆祥和。如果家里当年有结了婚的年轻人，家长要剜西瓜，瓜牙单数者来年家里添男丁，双数者家里添千金。这个习俗一直保存到现在。

如果家主没有诚心诚意地望月，那么他有事出门时，天气一定不会好。虽然只是民间的说法，但反映出农耕时代老百姓敬天敬地，对大自然的敬畏之情，对上苍的恩赐之仪。连天地都不敬的人，肯定是十足的懒汉，当然没有收获。风搅雪的天气是下着雪又刮着寒风，冷极了。

“廊檐水顺槽槽儿跌着里”

廊檐水指的是旧时平房正堂屋前房檐上流下的雨水，也说“廊檐水照窝窝儿跌着里”。这句话常常是老一辈教育下一辈说的话，也通常是已有子嗣的晚辈不孝或有忤逆之举时说的，意同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果做为长者不尊，那么做为他的下一辈也一定按他的做法去照着做。用生活中的平常现象来教育后代，浅显易懂但印象深刻。还有一句说的是一样的道理，“养儿不了夸，等着丧棒立着头底下，养女不了夸，等着给上个婆婆家”。

“冷子打墙冰盖房，虚情假意的妖过场”

冷子就是通常说的冰雹。当有人遇到不顺心或不幸的事情，旁人无关痛痒地去安慰，甚至是去看笑话，不是出于真心关心，只是做做样子而已，遇事的人就会用这句话怼回去。这也反映出了凉州人的直率。家里遭遇了不幸，你的所做所为就是用冰雹来筑墙，再用冰块来盖房，从里到外都是透心凉，送不来一丝温暖。所以结论就是“虚情假意”做做过场而已。过场就是做做样子，走走形势的意思。

“有钱木钱，剃上个光头了过年”

过农历年，是凉州人一年中最重要的时节，不仅仅家家户户贴门神、贴半帘、贴对联，老老少少要穿新衣，还要备足走亲访友的礼物（旧时通常是自制的白面镆、大花卷），来客串门子的人的吃食。凉州人的年从农历腊月二十三请灶爷上天起，一直要过到正月二十日吃完补天补地的大煎饼才算过完年。在这期间，要拜访所有的亲朋好友、长辈近邻，热闹之极。老辈人家里亲戚多的，这些时間是不够用的。在旧社会，人们的日子过的很紧张，但是再紧张，家里上的年纪的男性，一定要剃个光头才算过年，寓意为剃去去年的一切不顺意、不吉利，轻轻松松、快快乐乐地从头再来，面对新的一个年。而中年男性和少年是不剃光头的，按习俗，只有在父亲过世时，儿子才将头发剃光，意为怀念逝去的父亲，感念他给予自己生命。这和中国传统文化中所说的发肤受之父母，珍惜爱护一个意思。

“人过三十日过午，半截子已经入了土”

在过去，人类的平均寿命不长，一般认为一过而立之年，就象过了中午的太阳，生命的一半已经过去了，人生最辉煌的时段也要进入没落了。入了土意为步入坟墓。这句话通常是自我安慰，表现自己无欲无求，也是人们为生存环境所限，不求上进、无所事事、盲目颓废的表现。

“正月十五雪打灯，正月十六游毛病”

以前凉州城农历正月十五的灯会，那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凉州城的四街八巷挂满了花灯，街道两旁家家户户挂着自制的灯笼，一片明灿灿的光亮之美。当晚十里八村的老乡乘坐各种交通工具：毛驴车、自行车、手推架子车，一定要逛逛凉州城里的灯会。有些偏远地方的老人家，一年也只有这次灯会才愿意劳烦儿孙用铺了褥子被窝的推车（后来条件好了用拖拉机，现在开私家车）走几个小时到城里看看灯会。儿孙们也一定把家里的老人、小孩打扮的新崭崭、乐呵呵地带到城里看灯会。逛灯会的人络绎不绝，往往通宵达旦都有人流在四个城门间来回涌动，而街面上的住户也是夜不闭户，有顺路来拜年、打招呼、放车具的远来客，甚至根本不认识的人言语一声就把东西寄放的住户家。凉州城里每年灯会时节，往往都会下点雪，飘点雪花，很有浪漫主义的色彩，红火的灯笼，飞舞的雪花，高兴的人群，成就了凉州城里正月十五雪打灯的盛景。民间也传说着唐玄宗被道士带到凉州城里看灯会的故事。近些年来，灯会逐渐不似以前热闹了，但这一习俗一直保留了下来。

正月十五的灯会，似乎还不能尽兴。正月十六，老人小孩都要趁午后天气暖和出门走一走，叫游毛病子。意思是转悠转悠，把头疼脑热的毛病让风吹走，融散在空气里，让阳光消灭掉，新的一年健健康康、顺顺利利。游的地方一般是当地名刹“海藏寺”。寺中有一眼药泉，一口清凉的井水，据老人们说与布达拉宫的井水相通，喝一口祛病根保健康。

“儿孙自有儿孙福，何苦给儿孙置马牛”

凉州城里的老人们流传着一首歌谣，是劝诫人们不要为子女做太多的铺垫，让他们自己奋斗。故事的主人公是铁拐李，大年三十老婆生孩子，家里没有灯油，去地主家里凿壁偷点油，先放进去装油的葫芦试探时，被守夜人一刀砍去了葫芦头。后来儿子读书有成中了状元，又被赐了婚，铁拐李前去认亲，被驱赶出门，感叹之时，吟到“三十日黑了去偷油，一刀砍下了葫芦头，儿孙自有儿孙福，何苦为儿孙置马牛”。这个故事老人们都会讲给儿孙听，劝他们不要为了儿女不要命地辛苦。但是到现在，为儿孙挣家业、置家产，却从来都没有不拼命的父母。

美好的事物总是让人怀念，古风习俗正是语言文化的载体，保留下来的一定是值得留恋的。语言的魅力在于表达，更多的是可以流传，保存下来的肯定是精品。

凉州的方言土语，从来都是老一辈在教育晚辈时一代代口头上流传下来的，真正需要领会深意的并不多，只是用简单的词语表达简单的意思，但这些也正是精炼过的语言。

虽然属于北方方言区，但是凉州方言独有的音、調、词对于普通话的学习和练习都有明显的影响，了解方言的特点，掌握方言的规律，才能有对比性地发现凉州方言的特有语言现象。

刘玉芳，甘肃武威市技工学校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