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静平

那些时日，遭受人生重大挫折的我困惑而悲凉，心情像一场日落，渐逝的光线带走空气里的温度，现实和未来都氤氲灰蒙蒙的暗色。这个时候，我目睹了一棵树的遭遇和坚持，重新抬起了前行的脚步。

这棵树就长在我视野所及的窗前。严格地说，它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一棵树，它属于灌木，枝丫却比大树更多更茂盛。从窗口看它，挤挤挨挨的枝丫足有四五米高。枝丫们迎着风，一阵一阵地把太阳也摇得哗哗有声。

这年春风一暖，它就活跃起来，枝上丫上很快就是密密实实的新绿。我的心情被它感染，喜悦和晴朗的感觉，也如这树的枝丫，当空潮涌。

然而，正如人们常说的世事难料一样，树也有旦夕祸福。树和人一样，也有大大小小的灾难伴随，树的世事也是难料。春天刚过，这棵树繁茂生长的叶子突然颓败，先是树叶明显地稀疏了，不几日，竟然是一叶不剩。孤零零的树枝根干呆立空中，在春天的花红柳绿里，一片骇然的沉寂。

如同人生突变时的沉痛和无措一样，这棵树的突然变故，一下子揪住了我的心。后来得知它是遭遇了虫害，便每日像目睹一位朋友卧病一般，满怀牵挂。我担忧着，并期盼它不要被击倒。

然而，整整一个夏天过去了，很多场雨飘下来，它静水深流一般沉寂着，不肯醒转。

“此树婆娑，生意尽矣！”我想起南北朝庾信的《枯树赋》，心里便是一阵湿湿的冷雨。是啊，即便是一位英雄，心里又能叠加多少冷雨蚀出的苔藓呢？这棵氤氲了我梦想的树，怕也是如同我的人生，从此就色彩尽失了吧。

我想起有人在文章里写到过一朵迷失的云。那篇文里说，顺风的云是写好的一首协调的歌曲，迷失的一朵云，就像滑得太高或落得太低的一个音符，把整首优美的旋律，带进一种深深孤独的杂音里。这样想时，再看那树，只觉得它也是那迷路的云一样，再也唱不出优美的歌了。我的一份牵挂，于是也在感叹中，变得怅然而伤感。

转眼就是秋风横贯，每天站在窗前，我的目光不忍再碰它。心里对它的期待，却像一簇钻天的焰火。

突然一天，我的视线向它的方向抚过时，感到了它的枝丫间朦胧的稠密。仔细再看，像梦一样，在这棵树的枝干上，新的叶芽正迎着秋风茁壮而出。这些远看像雾气一样的绿叶，一经抽芽，便不退不让，用错过了整整一个季节的力量，迎着萧瑟的秋风层层舒卷变化。只几天的工夫，树的枝丫就饱满起来，满树的绿叶开怀，向着天空欢笑，不着一丝沧桑。

这棵树新生的情形，令我动容而敬畏。我恍然明白，原来面对突至的灾难后，这棵树一直就没有停伫，从来就没有迷失。在失败中迷茫的我，又哪能知晓它的枯枝之下，一直饱含着蛰伏的心呢！

千百年来，我们把家安在大树底下，在房前屋后栽满大树、小树。我却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在我们为生活的磨难哀怨时，其实万物一直在与我们一样，经受着各种各样的考验。但它们不悲泣、不哀叹，一天过去了，就全力争取又一天的新气象。挺过来了，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就是又一片风生水起。

我忽然明白，生命的本质其实简单，就是自然去承受、承担。无论发生什么，无论经历什么，自在放怀地，用生命的磅礴与丰沛去经历。如此，我们就不会轻易地被挫折击倒，就能够在萎落和低迷的时候，知道顺遂与磨难都不过是生活的常态，从而在悲欢中深信世界的温存，然后重新开始。

这棵树就这样启发并安慰了我，我渐渐地获得了平静。心里深藏的哀伤，也因此而轻盈，变得可以承受。像这棵拥有第二次生命的树一样，一种奋发的力量在我的心里发酵，我努力而顽强地重新开始，慢慢地走出了一片清朗的天地。

现在，像许多个早晨一样，我站在窗前，那棵树在风中向我致意，满枝的阳光浩浩。抬头望它，就像生活中多出了一个朋友一样，心中有无名的温暖。

开春的叶子们

每年开春之后，叶子们就在树枝根干上活跃起来。太阳含笑在大树小树的枝条间，叶子们怀揣了一冬的期待，渐次在枝条上凸起。忽然一天，千枝复万枝，像火焰爆开，叶子们倾尽所有，可着劲儿从树心里绽放出来。这天，我隔着一脉山一汪水，张望一棵李子树叶的生长。李子樹的叶芽是嫩红的颜色，澄澈透明，让我不敢碰触。仔细观看，它的叶脉清晰可辨，生命的力量在叶脉间传递，叶芽生长的样子完全无染，如同婴儿。记得去年的时候，叶子们也是这样开始，从眉目依稀渐次绿意翻滚。然后风吹霜打，绿色凋零。叶子们红了，黄了，从树上跌落下来，风搓雨揉，成为泥土。开春的叶子们全然忘记了从前的一切。它们在春天的生长是那样的专注，一派宁静，却洋溢着平稳的热烈，追赶着时光，在所有枝干生长的地方，叶子们不退不让。在这样的春天，我们就是这样，会被每一片叶子这样温暖着。这些叶子们，它们不像花儿那样耀人眼目，但即使静静地不发一言，也是这春天开朗明快的主角。

叶子们生长的时候，我想着自己的一些往事，想着像叶子们一样有过的荣衰。我静静地感受它们在我的心里更迭，浮现出来。是的，我们经历的每一天，抑或我们每个人，在生命的长河中也如同一片叶子，生长、消逝……如果我们能像叶子们，在生的季节摧枯拉朽地生，长的时候生机无限地长，任何浮沉的纠结便不再重要。或放下，或拿起，热烈也好，残酷也罢，一切就都稀松平常。如此，我们的心就会时时活跃着，乐观地应对前行路上一切的忧欢，不断地从沮丧或忘形中恢复，接纳我们无法完美的人生，并保持着多姿多彩。这是我们该有的一种生活姿态，是生命旅程中独有的痴醉。而这个过程，既是我们人生的丰富，也将带给我们意想不到的收获。我就这样，一年一年，用目光触摸每一片叶子的生长。每一片叶子长出来，都像爱人的怀抱一样坚定，消融着过往的所有苦涩，让我可以经得起人生起落的释放，不为逝去的遭遇挂怀，也不为前面的未知忧心，更不为旅程的风险而心情惆怅，带着信念继续前行。对这些叶子们的感激，也日日像阳光一样滋养在我的生活中。既然浮沉无可逃避，在冷时就承担你的冷，热时就享受你的热吧，我对自己说。因为我知道，春天会年年到来，严冬过后，在我和叶子们看不到的地方，大河里的冰块就会挨挨挤挤向下游涌流，就会流出水的路，涌出开天辟地的声响。树上的叶子们，也会在水汽中氤氲出一片绿意，呼应万物的萌动，让我们惊异这世界的妙趣和深意。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