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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自沉迷或是各自陶醉

2018-11-23方方

北京文学 2018年11期

手机响的时候,李虚怀还没醒,他翻了一个身,想掐断手机音乐,突然觉得还是看看何人打电话才是。便懒懒地侧过来,拿起手机瞥了一眼。结果他看到了马古立的名字。李虚怀想,你评上了教授,难不成来向我炫耀?心里有些愤愤然,但一转念,自思马古立到底是教授了,他的电话怎么也还是要接一下。

想过这一圈,睡意也散去,于是接起了电话。

马古立一开口就打着哈哈,说:“还以为你瞧不起人哩,电话响半天都不接。”李虚怀说:“马教授的电话,我怎么能不接?”马古立说:“闻到酸味儿了。”李虚怀说:“膻味儿?”

两人唇枪舌剑了几个来回,马古立才说明电话来意:高中同学聚会,邀请所有同学参加。李虚怀说:“跟这帮人有什么话好讲呀?”马古立说:“胡老师和刘老师也会去。你好孬也是胡老师的得意门生哦。”

马古立这么一说,李虚怀就不好推辞了。当年胡老师对他在数学上的独家辅导,也的确影响了他的人生。尽管他已多年未与胡老师往来,但往事倒还记得,便只好答应下来。

临了,马古立说:“虚怀,你没上正高,不是水平问题,是人缘问题。我上了正高,同样不是水平问题,是人缘问题。明白吗?”不等李虚怀答话,马古立的电话就挂了。

李虚怀整个上午都在琢磨马古立的话,心想,这是在嘲讽我?

聚会定在霸王酒家。霸王酒家其实看不到一点霸王气。门口立了两根金柱子,每根柱上缠着一条金龙。水泥胎上抹的金,手摸一把,恨不能刮掉一层皮,想来也是财力不足。既然财力都不足,还霸个什么王?马古立一边摸着柱子一边调侃。又说这一看就是手里有一万就炫自己有一亿的人做下的事。结果,让旁边的陈三喜同学立即涨红了脸。酒店是他老丈人开的,他本是好意,主动买单让同学们开心一把,当然,自己也搭便广结人缘。结果人还没到齐,便被马古立嘲笑得没地方挂脸皮。其他在场同学,一想到吃饭的钱还得陈三喜来掏,生怕这顿酒席变味,便都说,马古立你他妈的真差劲。来吃人家的饭,还要耍拽。当面和私底都开骂。这个让陈三喜心里有了点安慰,仿佛脸皮子找到几个钉子,已经可以挂住。

高中同学当年参加高考的没几个人,考上大学并且当上教授的也只有马古立和李虚怀。吃饭间,尽管有胡刘两位老师在场,但是主题还是黄段子。胡刘两位老师毕竟老了,已然管不住自己的学生,便也跟着哈哈大笑。

李虚怀对饭间讲黄段子一向反感,这反感直接就堆上了脸。马古立没有摆出冷面孔,却一直在讥讽黄段子荤油且低俗。陈三喜说:“那你来个不低俗的?”

马古立也不逊,立马说:“老王家的儿子爱说谎,于是老王买了个测谎机器人。谁要说谎,机器人就会打谁一耳光。有一天,儿子回来晚了,老王说,去哪儿了?儿子说:在图书馆。机器人一巴掌拍了过去。儿子忙改口,說去同学家看黄片了。老王骂道:你好大的胆,我长这么大都没看过。机器人上去就给了老王一巴掌。老王的老婆嘲笑道:自找的吧?怎么说他也是你亲儿子,犯得着这么苛刻?结果,啪一下!机器人又给了老王的老婆一个大耳光!”

好几个同学都没懂,连胡、刘两位老师都没懂,说为什么要给他老婆一个大耳光?

李虚怀听懂了。他对马古立的卖弄也厌恶,讥讽道:“你以为你这个不油俗?”

同学们都笑。然后便说,我们而今都俗透了,不恶俗在这世上没法混。不比你们大学高雅,两个教授都是雅人。陈三喜也终于找到出气的机会,忙说:“可不是,马古立这种正教授就是个马正雅呀。”

火星也沾到李虚怀身上,同学们顺了个便,将他呼为李副雅。

聚会结束比较早,主要是胡刘两位老师坐不住。人一老,骨头架子似乎不能长撑着,撑久了,就要垮。胡老师嘴边有胡子,胡子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菜肴。怎么擦都擦不掉。他努力地用纸巾擦胡子,边擦边说要回家睡觉了。刘老师没胡子,下巴很干净,但嘴角老是积一坨白。他也说,还是沙发上躺着舒服。说完又补了一句,今天聚会收获好大,马古立变成马正雅,李虚怀变成李副雅。这两个名字好极了。

同学们又大笑,笑完就散了场。

李虚怀和马古立同在一所大学宿舍居住。两人一个住东头,一人住西头,学校大,距离远,校内打个车也得起步价。由此,两人虽是中学同学,但专业不同,也就没有机会交集,故而也未有多少走动。年轻时,都在忙着奔专业,白天上课,晚上做学问,一晃到中年,记忆中甚至少了对方的存在,连彼此的老婆都相互没有见过。他们自己聊起来,也觉得奇怪。不过李虚怀心想,也没什么可奇怪的,道不同,不相与谋。当年念中学时尚在文革晚期,李虚怀成分不好,什么进步组织都不能参加,一直默默无闻。马古立就不同了,爹娘都在省里当干部,能说会道,文章写得好,自己还生一副风流才子的骨架,永远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同学们一提马古立,就说,噢,马才子呀!马古立后来考上大学中文系,闻知者皆说,他不上谁能上呢?李虚怀与马古立同年考上大学,录取他的是数学系。同学们的反应却是惊异:咦?想不到这李虚怀,闷声不吭的,原来也是一个人物呀。于是纷然感慨:原来叫的狗和不叫的狗都咬人呀。李虚怀念中学时,在大家眼里几乎不存在,考上了大学,他的存在却是一只不叫的狗。李虚怀对同学没好感,也是理所当然。

李虚怀和马古立同打一辆出租车回家。出租车司机穿着件蓝夹克,有点胖。本来正跟上一个乘客生气,脸垮得厉害。听到马古立说他们的目的地是大学,脸上立刻堆出笑:“哦,能拉两位教授,小的荣幸。”

马古立对李虚怀说:“这师傅的皇家电视剧看得太多,把自己快看成奴才了。”

一上车,李虚怀便说他跟同学往来少,好多名字都记不清了。马古立说他来往多,也记不得。又说,那些小人物,他们的人生本来也就跑跑龙套,扮个匪兵甲群众乙的。这些人,大可不必在记忆里存档,免得占了空间。

李虚怀虽跟同学少有来往,但对马古立这套说法,心里却鄙视。马古立似乎立即猜出他的想法,立马说:“你可能觉得我说得太过分了,但你仔细想想,这世道不就是这样?蝼蚁就是蝼蚁。”李虚怀说:“蝼蚁也是条命。”马古立笑道:“好吧,一群蠕动的小生命,他们的意义就是让土来掩埋。”李虚怀说:“你不觉得自己也是蝼蚁?你的命最终不也是土埋?”马古立笑道:“嗨,别太认真,何必扯这么终极的话题?”

这个话题就扯不下去了。便又谈学校的职称。李虚怀说:“你电话里讲我没评上正高,不是水平问题而是人缘问题。而你评上了正高,同样也是如此。这是讽刺我,还是自嘲?”马古立大笑,说:“你觉得呢?”李虚怀说:“自嘲?”马古立说:“不管是什么,有个事实你别忘了,投票到最后,水平问题重要吗?学术重要吗?最终起决定因素的,唯有人缘。” 李虚怀便有些愤然,说:“不讲学术水平,怎么做科研?”马古立说:“说你们这些理工男幼稚你们还不服。现在所有部门领导,都是吃政治饭的,学术水平高低他才懒得管哩。恰恰水平低的人,才会有空跟他们厮混。你想想,你跟主管领导套过近乎吗?”李虚怀说:“惭愧,还真没有。可是投票的都是专业人士呀。”马古立说:“那你花钱去笼络过革命同志?”李虚怀说:“也没有。”马古立说:“就是了。我早知道你会这样。而今这世道,埋头做事的人,都不会有好人缘。” 李虚怀说:“为什么?”马古立说:“毕竟你没有拿出钱和时间来上下厮混呀,你省了酒钱省了时间,那你还不自我承担大家对你没兴趣的结果?”

马古立这段话,把李虚怀顶得一时回不了嘴。他不愿认可,但又挑不出马古立的毛病。李虚怀只好想,承担就承担,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社会如此现实,那些不好好用功的人,经常就能得到满场喝彩,尽管所有人都知道他做的那些东西不过一个狗屁,但人情有了,狗屁的响,也能大受欢迎。马古立其实就是一个例子。马古立自己就说过,看我们人文学科的,大半都是狗屁。世风日下,又能如何?

马古立似乎猜出他的所想,立即说:“千万别想世风日下。其实世风从来没有日上过。尽最大的可能,用最少的时间,花最小的气力,获最大的好处,如此处世哲学,上千年没变过。当然,你能拿到诺贝尔奖,那就谁都挡不住你了。可你拿得到吗?降低一点,国家级科学基金,你拿得到吗?” 李虚怀再次低下了头,说:“惭愧。”

他也曾经想过,自己只能本事大到别人挡不住时,才能出头。但是,他却沒有底气让自己的本事大到别人挡他不住。如此,他也就只能忍受。只是,李虚怀想,马古立现今已是教授,那他凭的是自己的本事吗?

李虚怀想到便问:“你的教授靠的是本事还是酒肉?”马古立倒也直言不讳,说:“嗨,当然是酒肉。那些评委,哪个不是我的哥们儿?哪个没有喝过我的酒?我让他们投我的票,是我给他们面子。” 李虚怀惊讶道:“这是不是也太过分了?”马古立说:“NONONO。知道行为艺术吗?”李虚怀说:“不知道。”马古立说:“我这就是行为艺术。我要测试一下这个社会是个什么样的不要脸社会。我没别的办法,也就只有用不要脸的方式来证明。我这可是牺牲了我自己的尊严呀。”

马古立半笑不笑地说着,说完自己又哈哈大笑。李虚怀心里骂道,扯什么艺术,这才叫真不要脸哩。

两个人抬杠抬了一路。杠到学校门口,结账下车,马古立买的单,李虚怀想掏钱,马古立说这个月我稿费多,人民的血汗钱还给人民。李虚怀便不好拼抢了。

出租车司机收了钱,说:听两个教授闲聊,像是听了一堂人生大课。原以为我不读书,只会看看皇家电视剧,完全是个社会混子,没想到大学教授也都是些混子,那我还花钱让儿子上大学做什么?

马古立还嘴来得很快,说混子也有俗混和雅混。司机便骂了一句极粗鲁的话,一脸不屑地驱车而去,倒是丢下马正雅和李副雅两人面面相觑。

进了校门,各奔东西。分手时便都客气道,以后多联系。往常,这必然就是一句客套话。但这一次,李虚怀虽然仍旧讨厌马古立,但在回家的路上,回味马古立的话,又觉得马古立这个人还有点意思。

睡觉前,李虚怀跟老婆锦衣谈起同学聚会和马古立。

锦衣说:“这种搞文学的男人,油嘴滑舌,真话没有,假话一堆,你少跟他来往,免得学坏了。”李虚怀说:“我才懒得跟他来往哩。你看这么多年,我们有没有来往过?”

锦衣一想,他们的确没来往,连她都只知道李虚怀在本校有个中学同学,却从未打过照面。

锦衣是李虚怀的邻居。少年时代的李虚怀跟锦衣的哥哥锦卫是好朋友。锦卫高李虚怀一个年级,两人因为都好围棋,所以在学校没课时,成天猫在一起下棋,下久了,便成好友。高考时,两人都选择了数学系,并且一起考中。锦卫去了北京,每年放假回家,还是找李虚怀下棋,间或讨论一些数学话题。到大四时,两人又约了一起考研,并且又都考上。锦卫还是留在北京研究数学。但这一年,锦卫带了一个女朋友回来,空闲时间全都陪女友,一下子让李虚怀落了单。有一天,锦卫说:“一个人陪女孩子好没劲,还不如跟你下棋有意思。李虚怀,不然你也找个女朋友吧,让她们俩互相陪,我们继续下棋如何?”李虚怀说:“我哪有你这种魅力?女生看都不看我一眼。”锦卫说:“你不看人家,又怎么知道没人看你?”李虚怀想想,觉得自己也的确没怎么看女生。锦卫又说:“喂,你不觉得我小妹锦衣不错吗?”这时的李虚怀,才突然想起锦卫的妹妹锦衣的样子。李虚怀认识锦衣实在太早。锦衣还没出生,小学生的锦卫就跟李虚怀说:“我好想妈妈生个小弟弟,出门打架多个帮手。”李虚怀当时还说,我当你的帮手就够了。后来生了个妹妹,锦卫说:“好了,本来打架我们至少有三个人,现在只剩一个了。”李虚怀说:“怎么只一个,加我不是两个吗?”锦卫说:“得分一个出来保护小妹妹呀。”李虚怀觉得果然。每逢锦卫的妈妈外出,锦卫就得带妹妹。李虚怀上门找他玩,也得帮忙,既抱过她也逗过她。在李虚怀心里,锦衣是相当彻底的一个小丫头。他就是看着她牙牙学语长大的,几乎永远把她锁定在小毛孩位置上。如此,李虚怀也就从未想过锦衣也会长成大姑娘这个事实。那天被锦卫一点,李虚怀仿佛醒了,便特地去注意锦衣。一旦关注,便发现锦衣非但已成大姑娘,而且十分活泼可爱,瞬间李虚怀就喜欢得不可逆转。有锦卫这样的内线人物,李虚怀只花了三天时间就把锦衣变成了自己的女友,其中还有两天是锦衣在外地没回来。新婚之夜,李虚怀搂着锦衣笑道:“你一岁时的奶味我都还记得。你撒尿时,锦卫还让我配合他换尿片,骚得我快闭了气。”一番话气得锦衣不停地用拳头打他。锦衣说:“那你后来怎么看都不看我一眼,一点感觉都没有吗?”李虚怀说:“你的名字一直跟骚味儿连在一起。怎么能跟被自己换过尿片子的小孩恋爱?这念头真是一丝都没有产生过呀。”锦衣承认,她因为崇拜哥哥,也就一直崇拜李虚怀。李虚怀考上大学后,她就仰慕他,但李虚怀却从不看她一眼。后来,李虚怀又考上了研究生,她担心李虚怀被别的女孩抢走,于是不停地找哥哥锦卫谈李虚怀,一直谈到被锦卫发现这点小心思。李虚怀对于自己的这桩婚姻相当得意,一则是他对锦衣知根知底,二则是锦衣一直在暗恋他,而他自己浑然不觉。是锦衣先有态度,才有他的醒悟,这个也大大地满足了他的自尊心。李虚怀就是这样一个单线条的人,一旦爱上一个锦衣,就没有了对其他女性的杂念。锦衣说:“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看你跟我哥哥来往,从小到大,除了我哥哥,你差不多没有别的朋友。”李虚怀承认,锦衣说的是事实。

锦衣没有考上大学。锦衣说她家的智商都被哥哥锦卫一个人掠夺而去。但是,家里有哥哥上了大学,也就足够光宗耀祖,她上不上也没关系。锦衣读了电大,自学了外语,先前在中学当英语老师,后来觉得当老师太辛苦,工资又低,便在旅游盛行之时,去当了导游。人到中年后,锦衣因为业务熟悉,外语又好,一般团队都不带了,只是在有精英旅游团组成时,才派她出马。 锦衣本来就活泼爱笑,到了一把年龄,这习惯依然保留着。所以她带过的团队,游客们都很喜欢她。锦衣也就每年都被评为先进人物。先进人物虽然光荣,但最大的问题就是出团的时间还是多了一些。尤其有了孩子,家务几乎都是李虚怀担当。好在李虚怀不坐班,在家做学问,时间灵活。况且李虚怀就算做学问,切大白菜时脑子也会想问题。李虚怀跟锦衣说:“我可两不耽误,你忙你的,照顾好自己就行,家里有我。”李虚怀的包容,让锦衣充满了幸福感。

有一天锦衣从欧洲带团回来,进屋就跟李虚怀说:“我终于见到你的同学马古立了。”李虚怀惊道:“你怎么会碰到他?”锦衣说:“这次带的是一个作家团,其中有马古立,他可真能吹呀。我告诉他,李虚怀是我的先生。他大吃了一惊。”锦衣说时,哧哧地笑了起来。李虚怀说:“印象如何?”锦衣说:“果然就是我以前说的,油腔滑调,完全没谱。”李虚怀大笑,他喜欢锦衣对马古立不屑于的神气。

没几天,李虚怀接到马古立电话,说要来李虚怀家送书,那是他的著作。李虚怀说:“好呀,欢迎呀。”说完问锦衣:“这是个什么鬼?”锦衣说:“管他什么鬼。我要出门,你们自己聊。”

锦衣话音刚落,马古立就到了。李虚怀吃了一惊,说:“你怎么这么快?”马古立说:“骑摩托,当然快。”说完又笑:“其实我就在你家楼下打的电话。”

锦衣穿着长裙,准备出门参加一个活动。长裙是红的,高跟鞋也是红的。仿佛一朵红云从李虚怀和马古立眼前飘过。两个人都有点惊喜地看着她开门,然后看着她回头微微一笑,关门而去。

锦衣出门好半天,两个男人才从惊愕中转过神来。其实,当时的情况是马古立看锦衣看走了神,而李虚怀看马古立看走了神。李虚怀从未见过马古立这副神态,始知他喜欢锦衣,心里有些恼怒,但却又有更多得意。

马古立说:“我们去欧洲,没想到导游是你老婆,聪明又活泼。你李虚怀这么个书呆子,居然找了个如此可爱的老婆。”李虚怀说:“你瞧不起我?我们俩,还是她追我哩。”马古立不信,说:“怎么可能?”李虚怀笑道:“她一生下来我就认识。她一懂事,我就是她的偶像。锦卫的妹妹呀。”马古立说:“难怪,你们青梅竹马呀。”李虚怀说:“也算是吧,这种关系牢靠,你跟你老婆不也是从小就认识吗?”马古立说:“嗨,别提。我们两家爹妈太熟,以前是战友。我高中毕业,不是当兵了吗?我老婆也在那里当兵。两家大人就说你们相互照顾一下吧。我那时也孤独呀。现在,追悔莫及。”李虚怀说:“不会吧。听说你老婆在当官哩。”马古立笑道:“你以为男人喜欢家里的女人当官?女人一当官,风情顿减,油滑立涨。”李虚怀说:“怎么可能?”马古立说:“你想想,成天在男人堆里混,不油滑能混得下去?”

锦衣回来时,李虚怀把马古立的这番话说给她听。锦衣说:“我觉得他油滑,他倒嫌自己的老婆油滑了。”李虚怀说:“我以前一直挺讨厌马古立,现在又觉得他很有意思,挺坦诚的。” 锦衣说:“这种人,你少打交道就是。”

令李虚怀和锦衣万万想不到的是,马古立次日给锦衣打电话了。

锦衣非常惊讶,说:“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马古立说:“找你们旅游公司一问不就知道了吗?你很有名呀。”锦衣说:“什么事?”马古立说:“昨晚跟我老婆暴吵一架,今天特别想找个异性聊一聊。想知道女人到底怎么想问题。我想了半天,觉得你聪明智慧,阅世广识人多,应该可以为我解惑。”锦衣说:“哪能呀,我连大学都没上过。”马古立笑了,说:“就是想听没上大学的女人怎么看待其他女人,上了大学,全掉书袋子,瘦狗进茅房——闻(文)进闻(文)出的,实在乏味。”

马古立的笑声从电话线那头穿过,刺痛了锦衣的耳朵,她很不喜欢这样的声音,但又心想,人家苦闷了,特意找自己帮忙,怎么也要礼貌一点。何况他还是个教授。锦衣于是答应了。

锦衣让马古立去一家茶吧。她跟经理打了个招呼,叫了辆的士直接去到那里。这天锦衣穿的是条紫色碎花裙子,皮鞋仍然是高跟的,但却是黑色。她的脖子上挂了一条石头项链,手上带着同款手链。锦衣并没有刻意打扮自己,她上班一直都是这样。

锦衣到的时候,马古立已经把茶都点好了。马古立说:“真是荣幸,我没有想到你会答应我。”锦衣说:“你是虚怀的同学,有事求我,我怎么好意思回绝。”

马古立说:“也谈不上有事求你,只是心里烦,需要有人听我倾诉一下。一时想不起找谁,突然就觉得你最合适。不过,多少有点冒失。”锦衣说:“知道冒失就好。”说罢心想,何止是冒失,简直就是过分哩。

马古立倒也没有多少寒暄,一杯茶入口,连个过渡都没有,就开始讲述他和他的太太两人怎么认识家里怎么撮合婚后又怎么不愉快。錦衣几乎没有讲话的余地,这期间也没缝隙可以提问。于是她在心里反复想一个问题: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

整个过程,锦衣就是觉得自己喝了几杯茶。茶是铁观音,清香扑鼻,锦衣心说,以前喝铁观音倒没什么感觉,以后看来要多喝一点才是。

马古立终于讲述完了。他望着锦衣,似乎期待她能有一番理论。

锦衣说:“这有什么问题吗?和平时期,人不就是在这些鸡零狗碎鸡毛蒜皮中过日子,你还想怎么样?”

一句话竟把马古立问得噎住。马古立本是嘴滑之人,死到临头,都能贫出几句话,但这一刻,不知何故,他没了话说。半天才说了一句:“喝茶。这茶感觉怎么样?”锦衣说:“还可以。”马古立回过神来,追了一句:“还可以是指感觉好还是感觉差。”锦衣觉得他在挑话,便说:“是没感觉。”

这次的喝茶聊天,就这些内容。锦衣临走前,马古立说:“你的打扮,虽然不是最豪华的,但却是让我觉得最舒服的。”

锦衣掉过头,回答说:“我不介意别人舒不舒服,我介意的是我舒服。”马古立跟着喊道:“你感觉的舒服,也正是我的舒服。”

晚饭时,锦衣没把喝茶的事告诉李虚怀。她觉得如果饭前先说,李虚怀估计气得连饭都不想吃。他手上有篇论文正在赶写,说不定一气之下,一晚上时间都废了,便忍下没说。一直到睡觉前,她才轻描淡写地将此事告诉了李虚怀。而且,马古立后面关于舒服的话,她也没说。

李虚怀果然就发了怒,先指责锦衣为什么要去喝这个茶,看到锦衣板下面孔,觉得这事锦衣倒也没什么错,转而便开始大骂马古立。锦衣说:“你也不要太当回事,只是喝了个茶。我怕你生气,影响你写论文,一开始就准备到你睡觉时再告诉你。他是你的同学,心情不好,需要找人倾诉一下而已。”李虚怀说:“他为什么不找我倾诉,却跑去找你?”锦衣说:“不是说过了吗?他觉得女人可能更能理解女人。”李虚怀说:“那你说了什么?”锦衣说:“我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每个家里都有,是很正常的。”李虚怀又问:“那他说什么?”锦衣说:“他有什么好说的?”李虚怀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我们家就没有。”锦衣说:“怎么没有?现在不就是了?”

锦衣这句话,把李虚怀也噎住了。

这天夜晚,李虚怀有点失眠。前半夜他心里的气一直没消,反复想着,马古立这个王八蛋居然背着我去找我老婆喝茶。想着想着,就问自己,他为什么不找别人,而找他并不熟悉的锦衣呢?莫非他真的喜欢锦衣?这个念头一起,他在心里又开骂,朋友妻可不欺,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下流文人竟敢觊觎我家锦衣?天快亮时,他的睡意到底上来了,而在入梦最后时刻,他居然有了几丝得意:你马古立不是什么都强我一头吗?可是,你的老婆却让你千般不如意。你天天必须守着的那个人远远不如我的这一个。我要用我的老婆羡慕死你!

李虚怀早上起来时,锦衣已经上班了。给他留了早餐,两片面包和一个煎鸡蛋,麦片粥也煮好了。桌上还放了一张纸条,锦衣在上面写着:别为昨天的喝茶纠结。这是很小的事。安心做你的工作。我这件锦衣就你一个人能穿下。

李虚怀立即愉快起来。昨天的事,到底不算什么。这天没有课,他依然赶着写自己的论文。有意思的是,他今天有点兴奋,写起来比哪天都顺手,而且还蓦然发现前面有漏洞,赶紧进行了修补。他不知道自己的兴奋从哪里来。他想,难道是因为马古立?

中午,李虚怀到食堂买饭。学校的食堂菜肴丰富,价格便宜,所以,李虚怀午餐多数吃食堂。而且学校的其他老师,中午也多在食堂用餐,平时见不到的人,往往不经意就在食堂碰了面。李虚怀打完饭,端着碗往回走,出门就碰到校刊编辑田劳。

李虚怀认识田劳完全是因为打网球的缘故。大学的老师们到底还是雅,业余时间多喜欢锻炼身体。学校的羽毛球场、网球场、篮球场经常满员,甚至打乒乓球还要预约。田劳认识一个教练,承包了附近一个香格里拉小区网球场。在校内场地占满的情况下,他们就请教练预订小区场地。小区场地要收费。一个人去显然有点负担不起,田劳有时候就会叫上三两人同去。李虚怀就是他经常叫来的球友之一。

田劳原本走在前面,偶一回头,见李虚怀端着碗走出食堂,便驻足等候。田劳说:“今晚想打球吗?”李虚怀说:“我有篇文章赶得厉害。”田劳说:“没那么严重吧?打完球说不定状态更好。” 李虚怀笑道:“有可能。”于是,两人便约了晚上打球,预订的时间是7点到9点。

李虚怀其实与田劳关系走得并不近。因他知道一点田劳的底细。田劳读的是电大,在此期间学了一点经济,原来在哪个局当办事员,混得不太好,便天天在网上东抄西写。其实网上也不好混,要出名,得大量写文章。田劳在网上转了大半年,发现一家左派网站最好混。粉丝虽都识字,但文化程度偏低,一忽悠就信,正好适合田劳。于是田劳便驻足左网,三天一文,两天一篇,又跟网友们称兄道弟,互动得厉害。对天下大事,尤其国内经济事务发表一些二五不着调的观点,反正也没人知道他说得对不对。写过几篇后,便成了主笔。见田劳三行两行就引用出各种洋人观点,粉丝们吓得半死,纷纷成了忠粉。有一个左派大佬,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偶尔夸了田劳几句,田劳便洋洋得意起来,天天引用大佬的表扬语言,在单位也人五人六地吆喝,自称是国内著名经济专家,左派大佬世界第一,而他则排第二。田劳单位的人都知晓他那点斤两,就连他住小旅馆夜半三更去扒女服务员窗子的事大家也都知道。表面不方便说什么,担心招田劳忠粉上门骂架,但一转身各种损话都会冒出,年轻人更是笑掉大牙。不过这些都在背后,田劳自己浑然不觉。即使知道,田劳也会装作不知,依然走到哪里都引用大佬的表扬,几乎跟文革中人们引用语录一样。田劳以一副傲人姿态在单位来来去去,终于有一天,上电梯时,他连局长也不放在了眼里,很冷嘲热讽了几句现今领导不懂经济之类的话。局长跟吃瓜群众到底不是一样境界,进了办公室就拍桌子,吓得人事部门连夜让田劳走人。田劳便一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派头,跟所在单位拜拜了。田劳一心一意想在网上出名,可是出了左网,他那一把文章,到底狗屁不通,连看都没人看。而出不了左网,小名全然带不来大利,粉丝再多,却并没有人给钱。眼看连吃饭养家的钱都没了,于是便四处钻营。终于有一个忠粉介绍他来校刊当编辑,虽然没有给主编的位置,但好孬有一份可以混饭的工钱,更何况大学这地方,一进大门,便会让老百姓觉得高深莫测。经济上虽是小利,但面子却撑得颇大。左网的粉丝们更是恨不得见面便磕头跪拜。这种感觉对于田勞来说,比多拿点银子还要重要,毕竟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大人物。

田劳到校刊当编辑后,就经常去打网球。他晓得,老师也分高中低档。能到网球场去的人,一般都不会在低档之列。所以他在学校的大小球运转的地方跑了几圈下来,便选择了网球。果然,在网球场,他认识了不少人,除了几个处长外,还遇到过一个副书记。可惜副书记打球时间太短,没等他前去混个熟脸,便调到外地大学去了。

李虚怀是他在球场的第一个朋友。田劳头一次去球场时,其他下场歇着的人都在高谈阔论,根本没人正眼看他。唯有李虚怀独自一人在旁边坐着,显得落落寡欢。他便凑上前去搭话。李虚怀本就是一个习惯听其自然的人,有人来跟他讲话,他也不会不搭理。下一回打球再见时,便成了熟人。就这样,一来二去了两三年,尽管田劳已经跟很多处长一起喝过酒打过牌,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但见了李虚怀,依然会热情趋前问候。毕竟李虚怀是他的第一块敲门砖。虽然他人情寡淡,是个不重要人物。可有时候,人生之路也是很需要一些不重要人物铺垫的。

以李虚怀的习惯,去球场自然是各去各的。李虚怀长年骑自行车,香格里拉小区倒也不远,骑车二十分钟即到。在网球场旁边,他摆停自行车时,见到了田劳。田劳是开车去的。尽管是一辆桑塔纳,但田劳到底也算有车阶层。李虚怀正与田劳打招呼,车上又下来三个人。先下的是两个年轻女孩,李虚怀皱了一下眉头,但他看到最后一个下车人时,竟是怔住了。

这个人是马古立。

马古立也有点惊讶,说:“老田说的李教授居然是你?”李虚怀回过神来,说:“你也打球?”马古立便笑道:“田劳诱惑人的招式很多。打翁之意不在球也。” 田劳略有点吃惊,说:“两位教授认识?”马古立说:“何止是认识?”田劳说:“那……何止以外的是什么?” 马古立说:“我们中学就是同学。”田劳立即抚掌大笑道:“我费这么大劲儿来认识马教授,早知道就直接找李教授了。”李虚怀说:“为什么要费大劲认识马古立?”田劳狡黠一笑,说:“人家都说马教授是本校第一才子哩。” 马古立挥挥手,对李虚怀笑道:“你听他这个吹吧。下力巴结我的人,能有什么好意?无非我老婆在省里当了个大官。”田劳露一脸苦相,说:“马教授,含蓄点好不?别说得这么直白呀,叫我不好做人。李教授显然是知道你特别有才,对不对?”

李虚怀知道马古立说话一向尖刻,但没料到他竟有底气当着众人面这么阴损,便担心田劳下不来台,忙帮腔道:“那是,在中学他就是全校的名人,外号就叫马才子。”田劳一听,声音立即响亮起来,说:“看看看,李教授是知根知底之人。我说得一点也不错吧?”马古立说:“李虚怀这个人我知道,他不会说假话。你嘛,就相当可疑了。”

田劳便嘿嘿地笑得很是谄媚。

李虚怀暗自后悔今天来错了。田劳和马古立本就是他不感兴趣的两个人。结果,这两人,一个傲慢无礼,一个卑躬屈膝,虽说让他开了眼界,却更让他心下厌恶。他想,这都是何必呢?

马古立果真不是来打球的。他上场跟教练打了几个来回,不到十分钟,就喊着叫着下了场。教练说:“您要是这样,永远打不出名堂来。”马古立笑着:“我没想打出名堂,只想流一把汗。”说完下场,就坐在球场一角,与同来的两个女人喝可乐聊大天。

香格里拉小区的球场有两个,都是教练承包的。李虚怀打了近十年网球,田劳打了也有三五年,他俩已不用教练陪打。李虚怀打球时,听到马古立跟两个女孩谈笑风生,不时发出哈哈大笑。不由得暗想,这哪里像是跟老婆吵过架?哪里会有郁闷?分明很开心嘛。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找锦衣去解惑?这扯的是一个什么由头呀。这么想着时,便分了神。一分神,接球就乱了。

两人下了场。田劳说:“今天你心不在焉,该不是看到马教授跟俩美女调情,你也蠢蠢欲动了吧?”李虚怀说:“我哪有他那份无聊。”田劳笑道:“我要纠正一下你的世界观。这世上,无聊与有聊相比,体量大得太多了,而且也舒服得很多,是不是?”李虚怀说:“并不觉得。”田劳说:“说明你从来没有懂得无聊的价值。”李虚怀说:“无聊还有价值?你说那是什么价值?”田劳大笑,说:“那就是享受人生!”李虚怀说:“笑话。”

打完球,马古立说:“走走走,难得有雅兴,也难得遇到老同学,喝茶去。”

李虚怀一听喝茶二字,立即想起马古立拉锦衣喝茶的事。便拉了马古立到一边,挂下脸来问:“喂,你没事找锦衣喝什么茶呀?”马古立笑道:“哟,你老婆连这也汇报?”李虚怀说:“我俩之间没秘密。”马古立更是笑,说:“别紧张,只是喝个茶而已。我们学文的,有时候毛病是比较多一点。”

一边的田劳不知道怎么回事,却凑过去听,没听清头尾,却也帮腔调侃,说:“是呀,他们搞文学的人,神经兮兮的,没几个正常人。”马古立说:“梁实秋说过这么一句话,诗人在历史上是个伟大人物,但如果住在你隔壁,就是个神经病。”一边的两个女人听这一说,掩嘴而笑,声音从指缝里传出,仍然显得清脆。

李虚怀即便还有恼怒,却也不便在女人面前显示,只是傻头傻脑地问了一句:“梁实秋是谁?”他的问话后,是更为响亮的大笑声。男声女声混合着,引得球场上的人皆朝这边张望。

这天晚上,李虚怀回家很晚。他到底跟着马古立和田劳一起喝茶去了。两个女人自然也一同前往。李虚怀由此得知:这俩女人,高个的是马古立业已毕业了的研究生,低个的是来自县里的女诗人。女诗人从北京学习回来,写了一堆诗,找老板赞助出了诗集,特意来请马古立为其诗集作一篇序。

李虚怀回家后跟先行到家的锦衣絮叨这些,试图解释自己为何晚归。锦衣不悦,但又不想多说他什么,只是顶了他一句话:“一身风尘气!”

李虚怀一时回不了话,他不太习惯跟锦衣顶嘴,但又觉得自己颇是委屈。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跟几个文人喝茶聊天,就会有一身风尘气呢?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第二天早上起来,他还没有想透这件事,早餐时问锦衣。锦衣只是笑了几声,并未回答。然后换上她的红裙子,一摇三摆地上班去了。

李虚怀虽然对马古立和田劳并没什么好印象,连带着对那两个女人也没什么好感。但他却承认,跟他们一起喝茶聊天有一種奇怪的愉悦。李虚怀一向寡言少语,即便只有几人在座,他也多是旁听。这些嘈杂的声音,像是世界的另一个窗口,冥冥之中,敞开向他。让他想起自己当年坐在大巴上游欧洲的情景,既晕眩又惊愕地看窗外的风光。这风光中另有一个世界。一个与他生活的世界平行但又全然不同的世界。他突然想到一个新词,镜像。是的,他们同行,影像雷同,但却反向。他的左手,在他们是右手,而他们的右脸,在他却是左脸。

他们谈嫖娼通奸像谈早餐有没有喝牛奶一样,用一种日常的语气。他们谈告密和构陷,甚至像谈吃肉,语气中满是快感。甚至他们还谈到给官员钱的技巧,又像是在讨论一道算术题,5是写成2+3好看点,还是写成1+4好看点。如此而已。他们的语言,像一块块锋利的石头,砸在李虚怀内心的平静上,虽砸出了裂纹,让他有点张皇失措,却又让他觉得有丝丝新的空气从裂纹中渗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直乐意坐在那里,而且一直乐意喝着茶默默地倾听那些他以为的奇谈怪论。

锦衣带了一个艺术家团队去了三峡,一走好几天。这样的出门,已是李虚怀生活中的常事。儿子念高中,住校了。李虚怀一人在家,懒得做饭,便更是以吃食堂为主。

田劳的家不在学校,但他在学校有一间宿舍,一周中好几天他都住在宿舍里。说是加班起来方便。李虚怀想,就你那点破事,有什么班好加头。其实田劳是在学校蹭网。在网上写他那些拼抄来的忠君爱国文章,让一堆粉丝捧着。田劳已经无法失去这种被追捧的感觉。所以,他必须很努力,而且要弄出各种新想法,来为粉丝提神。比方,田劳说,想当年,工人农民社会地位多高呀,大学都要进工宣队,一切听工人的。现在呢?看看你们自己活成啥样子,连大学教授都不如了。一些粉丝们拿自己跟大学教授一比,果然觉得自己不如。下岗的下岗,摆摊的摆摊,再不曾有以前那样伟大至上的地位。而在当年,那些臭老九见到他们客气得恨不能鞠躬,现在却一个个人模狗样。这样比过,便觉得田劳简直讲的就是真理。追捧他的人由此更多。马古立骂他说:“你这不都是说屁话?”田劳跟马古立说:“不弄点新鲜屁话,这帮蠢粉转头去追捧另一个人简直是件太容易的事了。”马古立说:“那你也不能这样忽悠人呀。”田劳说:“信我這种话的,算什么人呀?”马古立想想,说:“也是。你跟你的那些粉,真是绝配。”

李虚怀几乎每次到食堂,都能见到田劳。有一天,田劳说:“晚上一起喝茶不?李教授一个人整天枯坐在家,也太闷了吧?”

李虚怀刚好连上了几天课,想去打夜场网球放松一下。被田劳这么一叫,立马想到他们的聊天,虽然满心不喜欢,但又有点心动,仿佛被一种神秘所诱惑。便说:“有谁去?”田劳笑道:“请你当然会请马教授。再说,他那么好色,这种机会,怎么会放过?”李虚怀没有细问,只是回答说:“好吧。”

端着饭菜走在回家的路上,方回味起这句话。心想,出去喝茶,跟好色有什么关系?

茶馆离学校并不远,所以李虚怀仍然骑了自行车去。骑到半道,他甚至有点想返回,暗道我为什么要去跟他们喝这个茶呢?远不如打球呀。可是他的脚并没有听从他的心指挥。还是顺着路,到了茶馆。

田劳先到了,他不是一个人。还有另外几个同伴。田劳见李虚怀,便大声嚷嚷道:“来来来,李教授来了。你们不是都佩服马教授吗?可马教授佩服的人却只有李教授哩。”

几个人先都坐着,冷淡地看着李虚怀,听田劳这番话,便都站了起来,说呀呀呀,有眼不识泰山。

李虚怀虽很厌恶田劳这份夸张,但心里也还受用,便笑道:“哪有他说得那么吓人”。田劳忙说:“怎么不是?马教授亲口讲的,他写的东西,你全能看懂,你写的那些,他一行也看不懂。”

众人就都笑。几人中有三个年轻女性,这笑声便显得清脆动人。李虚怀也笑,说:“这话说得倒也不错。”一个最年轻的女性忙问:“李教授写的是什么文章?”李虚怀笑道:“数学论文。”大家的笑蓦然便放开了,声音十分敞亮。其中唯一的一个男性大骂被田劳耍了。

正是在这样狂放的笑声中,马古立到了。马古立说:“几里外就听到了笑,什么事这么快活?”最年轻的女性便说:“田老师说您的坏话。”马古立说:“哦?他有这胆子,还想不想活了?”田劳忙说:“不敢不敢,全都是在歌颂您啦。”

大家就又笑。笑完方开始喝茶。李虚怀不明白这些话有什么好笑,但他也还是有愉悦感。这种愉悦,其实经常不需要什么理由,甚至跟心里的想法也不默契。他确认自己是不喜欢这些人的,但混迹于他们之中,他却又有某种快感。莫名,但却真实。李虚怀甚至有了一点对自己的疑惑。

马古立喝了一口茶就开始介绍其他人。三个女人,年龄大点的叫纯玉,说是写散文诗的,中大的叫婕婷。马古立特意强调说:“才女哦,情诗专业户。名字也很香艳。”

李虚怀平常不读诗,既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也不知道诗好不好,只是客气地点了一下头。最小的那个叫雨水,也写诗。李虚怀不知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就闲搭了一句:“好多诗人。”马古立笑道:“可不是?对着马路十个人泼一桶水去,其中九个半是诗人。”

李虚怀便奇怪了,问为什么是九个半?田劳忙解释说,因为有半个是老干部。

大家便又狂笑。李虚怀还是没有明白,又追了一句:“这跟老干部有什么关系?”马古立边笑边说:“李教授这种人,身上最缺的,除了浪漫,还有幽默。”

原本快要落地的笑声,便又被续上,整个小包间,似被这笑声塞得满满当当。李虚怀不好再问,怕自己弄出什么洋相。但他还是没有明白,老干部跟半个诗人有什么关系。叫纯玉的诗人看出他的困惑,便低语一句:“退休老干部都喜欢写那些打油诗。”

李虚怀方才“哦”了一声。他知道张打油。很多年前听锦衣说过。锦衣说张打油的诗就是“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此刻他方领会大家为什么大笑不止。回味一下,自己也觉得好笑。

另外一个男人,留着长头发,田劳说他叫山风,写小说的。又说山风的小说写得云山雾罩,余味悠长,得过不少奖。叫山风的男作家马上说:“快别谈那些奖,全是垃圾。纯是为了给哥们儿几个发零花钱的。”

马古立笑:“这才真正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钱都花光了,还说是垃圾,你要晓得,为你得这个奖,我差不多是舌战群儒了。”叫山风的男作家忙作揖,说:“这个要多谢马教授。今年省里的大奖,还得靠马教授助力。”田劳打着哈哈道:“也只有马教授这种性情中人,才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放心,马教授当面说得狠,但背后绝对力挺。有了马教授这一票,就等于有了所有评委的票。”叫山风的男作家便说:“是是是。没有马教授出山推我,哪有我的今天。”马古立说:“知道了也别说出口呀。”

李虚怀听他们谈文坛闲事。谈得一笑一哄,自己完全插不上嘴。几个人眼睛全落在马古立身上,都在讨马古立的好。讨好自是有求。有求马古立写评论,又有求马古立评奖帮忙,诸如一类。好像只有靠了马古立,他们才能在文坛立足。李虚怀便暗想,这帮文人,真是没格。又想,难怪马古立神通广大,原来他竟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文坛隔李虚怀太远,他坐在一角静无声息地喝着茶,几杯茶落肚后,便觉得十分无趣。越发后悔自己轻率应了田劳的邀请。他想,用个什么法子脱身呢?还没等他想出由头,却突然发现马古立的手在那个最年轻的女诗人雨水的大腿上摩挲。李虚怀的脸立即涨得通红,心也“咚咚咚”地跳了起来,仿佛自己做下坏事被人觑见。

马古立似乎听到了这一声声的“咚咚咚”,转脸向他笑了一笑。这一笑倒让李虚怀自惭形秽,觉得自己的眼光不应该乱转,以致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知晓他人秘事,说到底也不雅。他不敢面对马古立的笑脸,赶紧低下头来喝茶。嘴上还嘀咕了一句:“这茶真不错。”

马古立毫不介意他的状态,反倒是落落大方道:“你们慢慢喝茶,我们一会儿就回来,要等我哦。”说着便牵着那个雨水的手,潇洒而去。这份潇洒,有得意也有炫耀。

李虚怀有点目瞪口呆,一直盯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门外。转过脸,似乎有些茫然。田劳笑:“看看,李教授好纯真的样子。”

剩下的几个人也都笑。田劳说:“要不,我们也得学学马教授,婕婷,怎么样?”叫婕婷的女诗人扭捏了一下,说:“我是山风约出来的。”叫山风的男作家馬上说:“谁约都一样,也难得田老师有这种雅兴,我没意见哦。”

李虚怀依然茫然的样子,他于茫然中看见田劳也挽着一个女人远去了。

这喝茶的地方,就只剩下了三个人。最老的诗人纯玉和写小说的男作家山风。李虚怀一个也不熟,他不知道怎么跟他们交流才是。他想,如果山风跟这个纯玉也牵手而去,茶室里就只剩他一个人,那么,他是走还是不走呢?如果不走,难道一个人坐在这里喝茶等人?

正想着,叫山风的男作家站了起来,很客气地向李虚怀一作揖,说:“李教授,知道您是马教授的好朋友,我不搅局。纯玉交给您,我走了,好好享受人生。”

李虚怀还没反应过来,山风便起身,对着纯玉微微一笑,然后扬长而去。

看到李虚怀一脸的莫名其妙,纯玉安慰道:“你别介意,文人无行,都是这种德行。我们都习惯了。”李虚怀说:“他们都到哪儿去了?”说完,他自己也觉得自己问得幼稚。

纯玉笑道:“田劳说李教授很纯洁,看来是真的吔。”她说话的尾音很嗲,突然让李虚怀浑身不自在起来。

然后纯玉挪到了离他距离近一点的位置。半开玩笑说:“李教授不介意吧?”李虚怀其实是有点想拔腿逃跑的,但又觉得自己双腿发软,挪不动步子。心里跳得厉害,仿佛有另一种声音在鼓励他不要逃离。李虚怀忙说:“不不不。我还没那么老古董。”

纯玉便开始一边泡茶,一边闲聊。说这茶虽然是宜红,但味道未见得比滇红差,也是相当好的红茶。她倒多少,李虚怀便喝多少。李虚怀甚至根本没听清她在讲什么,他嘴上不停地喝,心里却阵阵发慌。纯玉几次递水给他时,指尖都有意无意地触到他的手。每一触,李虚怀都出一身汗。他又不停地用纸巾擦汗,结果面前堆着一些白色纸团,煞是难看。

纯玉索性直截了当了,说:“李教授为什么一直这么紧张?是对女人没有兴趣,还是对我没有兴趣?”

李虚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担心答得不好,伤害了对方,又担心答得太好,让对方误会。他忙喝了一杯茶,说:“怎么会?”纯玉笑了,又嗲着声追问道:“那就是说有兴趣了?”

李虚怀对这种嗲音原无反感,但有一回他和锦衣在商场购物,一个女性推销员就是用这种腔调追着他说话。直到锦衣厉声说了一句:“走开!靠引诱男人卖货,你算什么东西!你越嗲我们越不买。”说罢还跟李虚怀说,得是多么愚蠢的男人才会被这种装腔作势的发嗲迷惑呀。李虚怀当时顺着锦衣,立即表态说百分之一百赞同锦衣的评价。这时候,他的耳边仿佛响起了锦衣这段铿锵有力的话。

李虚怀突然说:“我老婆叫锦衣,她有一次说,只有愚蠢的男人才会被装腔作势的发嗲声迷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愚蠢?”纯玉怔了怔,然后大笑,笑完说:“是有一点点。因为你一直在表现你很愚蠢的一面。女人经常并不喜欢聪明的男人,倒是会对又蠢又笨的男人产生兴趣。不过,这不是说你,你不要误会了。”李虚怀忙说:“不会不会,我不会误会。”

纯玉便笑了笑,又泡起了茶。她不再发嗲,也不再多说话。两个人的气氛就变得很奇怪了起来。

便是在这种奇怪的氛围中,马古立带了雨水回来。他们还没有坐稳,田劳踩着他们的脚后跟,也带了婕婷回来。此四人都意气风发,相比起来,反显得李虚怀和纯玉很萎靡不振的样子。

此刻的李虚怀倒是在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自己最煎熬的日子已然过去。

马古立挨着李虚怀坐下,拍着李虚怀的肩,笑问他是否感觉到生活是可以用来享受的。李虚怀老老实实地说,自己一直在享受生活,不知道他的话特指什么。田劳便问纯玉:“山风走了?你们两个……”纯玉淡淡一笑,说:“不是说好了喝茶聊天的吗?我们就是这样的呀。”

田劳便哈哈大笑,马古立也哈哈大笑,笑声就像他们刚来茶馆时一样敞亮。然后马古立说:“李虚怀这人原来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呀。”纯玉嗤了一声,似笑非笑道:“我没坐怀,他何曾有机会一乱?”说得李虚怀面红耳赤。他想,如果那女人真的坐到他的腿上,他会怎么样?逃跑吗?

李虚怀依然骑着他的自行车回家,一路上,这个念头一直跟他纠缠不休。

李虚怀进门时,万没料到,锦衣居然靠在沙发上。李虚怀耳边立即响起那个叫纯玉的女诗人的嗲声,眼前也闪过她朝自己的近旁挪动的姿态。瞬间,李虚怀神情紧张。尽管他和那个纯玉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晚上独自与一个女诗人喝茶闲聊,在他的过去,也是完全没有过的事。他心虚得像是真的做了坏事。

锦衣自是没有好脸色。李虚怀忙说:“你怎么回来了?”锦衣冷冷道:“有个老先生中途发病,公司派我先送他回来。”李虚怀说:“怎么也不先打个电话?”锦衣说:“打了电话你就可以有备无患?”李虚怀说:“什么意思呀?我今天在食堂遇到老田,他约我出去喝茶,说还有马古立。我就去了。” 锦衣反应极快,马上说:“就你们三个男人?”

李虚怀不会说谎,便老实回答说:“他们也叫了女的。”他没敢说是三个。但锦衣却准确地问了:“也是三个?”

李虚怀勉强地点点头,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锦衣,生怕会发生什么事。锦衣站了起来,一句话不说,进到卧室。李虚怀忙跟进说:“我跟那几个女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是喝了茶。”锦衣说:“老田我不知道,但马古立那种人,我还不知道?在旅游团时,夜里他都会带女人出去混。你尽管跟他们学好了。学得跟他一样,大不了也在外面找女人。我是无所谓的。我一个职业妇女,有没有男人我一样能过得好。”

李虚怀简直要吓晕了,忙说:“你说什么呀!扯什么找女人。我不过是出去喝了一次茶而已。才一次。我根本不是他们那样的人。”锦衣说:“可是你向往像他们那样是不是?你老实讲,喝茶期间,他们有没有带着女人单独出去了?”

李虚怀觉得锦衣简直像现场监控,他不觉心惊肉跳,忙点了点头。锦衣说:“他俩各带一个女人出去,剩下你和另一个呢?”李虚怀说:“本来还有一个男作家,可是他先走了。我就只是坐在那里跟那个女的喝茶聊天。”锦衣说:“人家都知道走,你怎么不走?”李虚怀说:“马古立走前交代说不要离开,他还会转来。我也不好意思丢下那一个女的。”锦衣便冷笑了一声。李虚怀赶紧说:“我要有一句假话,天打雷劈。”锦衣又冷笑了,说:“不需要你天打雷劈,只需要你问心无愧。你大概觉得跟我生活已经厌倦了吧?今天长了见识,有一种重新找回青春的感受吧?心里很享受某种刺激吧?觉得生活有意思的事太多了吧?”

锦衣连珠炮一样地质问,像是将一盆水银砸在地上,满地滚珠,令李虚怀觉得自己只要动弹一步,便会踩上滚珠,跌一大跤。

李虚怀突然对她的这些质问产生一种痛恨。因为她的每一句话都击中了他。就好像自己被扒光了衣服,赤身祼体地站在学校操场的阳光下一样。他恼怒了,心里产生了强烈的抵抗。但是,他却没有吵架的习惯,只是用愤怒的声音回击了一句:“我不想说了!我就是问心无愧。”

锦衣见他分明输理,口气却强硬,更加不肯退让。指责他的语言越发一句追着一句。说到激烈处,居然哭了起来。听到锦衣的哭声,李虚怀心里“怦”了一下,就像自己原是一颗玻璃心,被她的泪珠生生给砸碎了。在他的面前,锦衣几乎没流泪的历史。

这是李虚怀跟锦衣结婚以来,发生的第一次严重冲突。睡觉前,眼睛哭得红肿的锦衣,从浴室洗澡出来,径直进了儿子房间。进门时,还把门重重地关上,一副不理李虚怀的派头。整个过程,李虚怀都只是呆呆地看着。

这一夜李虚怀完全没有睡着,茶馆的场景和锦衣的反应,把他平静的世界搅和得碎乱。

锦衣第二天上班,没有留早餐给李虚怀,甚至她自己多半也没吃。李虚怀颇是不安,可又觉得锦衣未免小题大做。分明无甚事,却也闹成这样。这一天,他心情烦躁,别说做学问,连邮件上的信息都看不进去。有一封是锦卫写的,说要去英国开会之类,他竟完全无视。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就是烦乱而已。

这一烦就是三天。三天来,锦衣都没跟他说一句话。李虚怀主动上前搭讪,锦衣也不理不睬,搬一副长期冷战的架势。

李虚怀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郁闷中,他给马古立打了个电话。马古立显得有些惊讶,说:“难得你主动给我打电话。”李虚怀说:“前几天回家太晚,偏偏锦衣出差提前回了。结果大闹一场,看看你这茶喝的!”馬古立大笑,说:“你也就只是喝了茶呀。”李虚怀说:“我这样解释了,可她不信。”马古立说:“要不要我去帮你跟锦衣证明一下?”

李虚怀心里立即警惕起来,暗道,我才不给你这个机会接近锦衣哩。想罢忙说:“那倒不用,我了解她,何况她也不会相信你的证明。只是我自己觉得闷得慌。”马古立说:“那……不然就出来散散心?反正已经闹了别扭,来个干脆也好。”李虚怀说:“来个干脆是指什么?”马古立说:“就是指干脆出来放松放松。喝喝酒唱唱歌聊聊天,让脑子成空白,时间就容易过去。”李虚怀说:“锦衣如果知道了,恐怕会更生气的。”马古立说:“她不是已经在生气了吗?女人到这一步,不会有更进一步,反而会让步。”李虚怀说:“真的?”马古立笑道:“这个就叫无招胜有招。今晚出来一起吃个饭再说,我带酒,叫田劳买单。”

李虚怀经不住马古立的劝,犹豫片刻,还是同意了。因为他对锦衣有恼怒也有委屈更有逆反。心想,锦衣你不就是生气吗?那索性让你气个够。

这天他们一起吃了饭也喝了酒,李虚怀酒量不行,但多少也喝了几口。饭桌上自然又约了女伴,却不是三天前那几个人。田劳说都是他的学生。李虚怀有些好奇,心道田劳这么个混混,怎么会有学生?但那几个女伴倒真是一口一个田老师,叫得很是甜蜜。马古立低语道:“狗屁学生!都是他那个网站的蠢粉,他无非骗点钱花。”李虚怀顿时有点尴尬,觉得自己蹭的饭局原来是骗来的钱。马古立似乎看透他的心思,说:“别介意,愿打愿挨,也是两厢情愿。”

饭后又去K歌。这地方李虚怀更是从未去过。他迟疑了一番,却还是跟去了。他像是有点醉意,很心甘情愿地被马古立调度,心想反正回家看锦衣脸色是件更难受的事。

田劳唱歌时,马古立拉起一个女伴跳舞,又示意另一女伴拉李虚怀跳舞。李虚怀晕乎乎地推了几推,没推托,生生地被拖下了场。一见李虚怀下了场,正唱着的田劳便显得万分得意起来,他踩着节奏踮起步子,边唱边做挑逗动作。

李虚怀在女伴的引领下,开始跟着她走动脚步。但李虚怀的舞蹈水平,只是初结婚时,被锦衣教导过几次。当锦衣有了孩子,他们便再没跳过。那女伴折腾了一阵,自己累不过,就放弃了李虚怀。松手时且说:“李教授,你的舞蹈水平跟我的数学水平一样高。我教不了你,你也教不了我。平手。”说得又让所有人全都打起了哈哈。

马古立却高声表扬道:“无论如何,你能让李教授下场跳舞,这就是能耐。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李教授跳舞,更别说还敢跟老婆以外的女人近距离接触。”

一旁的人又都笑,只有李虚怀当即面红耳赤。在一个女伴唱歌时,马古立过来坐在了李虚怀旁边,拍拍他说:“今天不错呀,我保证不跟锦衣说。”

李虚怀很反感他此时提锦衣,觉得他有点故意,但又找不到反驳他的言词。马古立又读懂了他的心思,马上说:“其实,我也没机会跟锦衣说这个。”

一个女伴过来拉马古立跳舞,马古立说:“让我歇歇。”那女伴撒着娇,一屁股坐到他的腿上,说:“不准歇。”

李虚怀心惊了一下,他闻到了那女人身上的香水,不由得挪动了一下位置。马古立做了一个无奈动作,跟了她又去跳了一曲。

转来时,他仍然坐回到李虚怀旁边。李虚怀低声问:“她是你的女朋友?”马古立也低语:“不是。这是田劳的人。”李虚怀说:“哦。你是不是有很多这样的女友?”马古立笑道:“大概吧。至于多少,我也没数过。”李虚怀大惊:“这么多?你这样滥情,对女性公平吗?”马古立又笑,依然低语:“她们都很无耻,愿意跟我混,我又何必拒绝。”李虚怀说:“你也很无耻呀。”马古立说:“你说对了,无耻对无耻,这样不就很公平了?是不是?”

李虚怀被他顶住了,想了想,又说:“那你……岂不是背叛了自己爱人和家庭?”马古立说:“爱人?爱人的前提是有爱。两个人如果没了感情,还要相互忠实对方,这个背叛是不是更大?” 李虚怀说:“你指的这个背叛是什么?”马古立说:“是背叛了自己。”

李虚怀没有作声,他似乎在想着什么。马古立说:“婚姻算个什么呢?别作茧自缚。你定下心,细想想,真没什么。一张纸而已。”

但李虚怀却没有去细想,他突然提出一个把他自己都吓一大跳的问题,李虚怀说:“那你跟她们都上过床?”

马古立怔了一下,然后开始大笑。李虚怀立即心虚得浑身冒汗,他也意识到自己太过唐突,甚至有点龌龊。但马古立笑完,低声道:“差不多都上过。你要不要试试?这几个女的,你可以选。很刺激的。”

李虚怀吓一大跳,忙伸出双手作外推状,仿佛马古立现在就要塞一个女人给他,他连声道:“不不不,我不能对不起锦衣。”

马古立又大笑,且道:“逗你的,知道锦衣是你的圣上,不可轻慢。我就想看看你会是什么反应。我们系里一个老教授有一天跟我感慨说,年轻的时候,有贼胆却没贼心;人到中年,有贼心了却没了贼胆;现在老了,贼心有了,贼胆也有了,贼却没了。你现在正处在有贼心没贼胆阶段。”

李虚怀一回味,会出了意思,扑哧一声,也笑了起来,而且越想越觉得好笑,一下子就笑得不可抑制,他的笑声压过了田劳正唱着的歌声。似乎好多天,甚至好多年,他都没有这样畅快而放肆地笑过。

李虚怀虽然尚未与锦衣和好,但他的心情明显轻松起来。晚上回家见到锦衣,也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压抑。他主动找锦衣讲话,锦衣有时搭一声,有时也不理。李虚怀由着她,自己倒也不急。

时间过得很快也很慢,因为儿子放暑假回家长住,锦衣只能跟李虚怀和好。但这个和好的背后,两个人的心情都有改变。锦衣想,原来李虚怀已经不在意我的感受了,女人终归会人老珠黄。当这一天到来时,男人就觉得自己有理由去寻找另外的世界。想过便有点悲凉。而李虚怀则想,原来你也就这样呀,不理你什么事都没有了?果然是无招胜有招。想罢,觉得心里反倒有了一种踏实。

但是,他们的关系却明显淡了,少了以前的亲昵,倒是一派老夫老妻有话没话的样子。李虚怀觉得有点别扭,他更喜欢两个人过去的感觉,但转念又觉得也无所谓。马古立再找他喝茶吃饭K歌打球什么的,他也不再遮掩,直接就告诉锦衣,马古立约他。

只是每次见面,马古立都会问,锦衣怎么样?李虚怀这时心里便有点小嘀咕,心说我从来不问你老婆怎样,你为何每次都问我老婆?但李虚怀心知马古立对锦衣有好感,不好为这句问候挂脸。问过几次后,他便索性向马古立炫耀。有时说跟锦衣庆祝结婚纪念日,相互赠送了什么礼物。又有时说,錦衣为他的生日做了满桌佳肴,两人还喝了红酒。还有时说,两人周末去了哪个风景点度假游玩,如此之类。李虚怀就这点小用心,他在马古立面前努力炫耀自己和锦衣的亲密,这似乎是他在马古立面前唯一可以得意一下的东西。

马古立倒也不多问,他约李虚怀只是出于联谊。说是难得有个中学同学跟自己成为同事,这不只是缘分,而且彼此知根知底,可以不用装。李虚怀觉得他说得不错,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不知根知底就要去装?李虚怀从来没有喜欢过马古立,甚至对他一直怀有厌恶,但他却觉得在跟马古立的交往中,他很放松,也很开心。这份放松和开心,是他以前所没有的。马古立说,苟且是人的先天本能,所以苟且会让人特别舒服。努力和勤奋是后天的教导,与人的本性逆行,所以它们总让人很累。马古立的话,完全颠覆了李虚怀的观念,令他倍感新鲜。

有一天,田劳请吃饭,顺手给了马古立几张碟。马古立接过碟很开心,说:“知我者老田也。”李虚怀有点好奇,问:“什么电影?”马古立笑说:“黄碟。”

在场的几个女伴都掩嘴而笑。李虚怀便不作声了。马古立突然说:“想问一个问题,李教授看过黄碟吗?”李虚怀顿时脸红了,说:“没有。”众人便大笑,马古立说:“李教授一个成年男人纯洁如此,大家觉得这是好事吗?”李虚怀忙分辩说:“不是呀。我也没看过其他电视剧,主要是太忙。没有时间消磨在娱乐上。”马古立说:“那这几张碟先借你回家看看如何?顺便提醒一句,要跟老婆一起看才有意思。”说完把碟塞进李虚怀手上。李虚怀像是被烫了手,立即甩回给马古立,连声道:“不用不用不用。我哪顾得上看这些。”

马古立把碟放进自己的包里,边放边笑,说:“不敢就不敢,扯什么没时间。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别人这样,我会觉得他装,但你李虚怀嘛,不是装,你就是这种没趣的人。”

李虚怀这才知道马古立装和不装的含意。可那几张碟却留在了他心里。他倒是有点想看了。这种欲望,就仿佛有人把舞台帷幕拉开了一条细缝,而里面正在演着大戏,有人从后台伸出手指,勾他上去。他正想有所行动,大幕却又关严实了。李虚怀想,如果和锦衣一起看这种片子,他们俩又会怎么样呢?

往来多了,李虚怀在食堂遇到田劳,两人便会找张桌子坐下来,一边吃饭,一边闲聊。田劳说得最多的就是他近来的文章影响如何之大,哪些大领导夸过他写得好之类。他提到了几个名字,然后叹道:“可惜都退休了,一点忙都帮不上。”李虚怀有点奇怪,说:“你要他们帮什么忙呢?”田劳说:“你真是外行了。如没退休,来省里视个察,顺便跟省里头儿夸我一下,那你且看着我发迹吧。转正进编,绝无问题,这主编的位置,你想想还会由别人吗?”李虚怀说:“一个官员哪有这么厉害?”田劳笑道:“官员不用厉害,但下面拍马屁的人会自动让他厉害。这世道就这样呀。谁看水平能力?就看上面眼色。”李虚怀笑道:“你这是在做白日梦?”田劳说:“真不骗你。唉,这个马古立也是。让他跟他老婆吱一声,助我一臂之力,请饭都几十顿了,喝酒喝得都可以按吨计了,他还是不帮忙。真不够朋友。”

这时候的李虚怀经常笑,他想起每次田劳请饭并谄媚马古立的情景。李虚怀有一次问过田劳,说:“马古立的能耐真是大。在他们圈里,他威望好高呀。”田劳说:“你且听他吹吧。别看他喝酒吃肉混女人,其实学术上哪有什么斤两?他一是靠老婆,大家都知道他老婆是谁,还不给点面子?二是靠认识人多,都跟着他吃喝玩乐地混过,怎么也要讲点义气呀。”李虚怀讶异道:“不至于吧?我觉得他既很尖锐又很有思想,说话虽然尖刻,其实为人也挺清高的。”田劳说:“思想?他能比我更有思想?他那点货,我都知道。他没思想,他只是有位置。而我缺的就是这个。你且慢说他清高,看见大领导,那额头也一样立即就磕到了膝盖。”田劳那天说这些话时,自己不由得先笑,嘴里的一口饭,都笑喷到李虚怀碗里。

职称评定又开始了,这意味着同行之间明争暗斗的开始。有无能耐的,都会觉得自己比别人更有能耐。同事们表面都风平浪静,暗地却都陷入各自的奔走中。李虚怀导师早已去世,没了靠山,无处奔走,便只剩下百般的无奈。他的课时很饱满,论文也不弱,资历也算老,但是仅有这些是不够的。而要把那些不够的东西补齐,李虚怀想,我又怎么找得到?这东西就是人情。人情乃是个无底洞,又哪是我这样的人可以填满的?李虚怀想想,也还是听天由命罢了。

虽然交给天命,心里却总还是不爽。一如生杀大权捏在他人之手,死活自己无法做主,这种憋屈,会不由自主地浮到脸上。有天晚上,他跟锦卫打电话,想问一下锦卫的导师可否能帮他说几句话,锦卫没有接听。锦衣一旁却突然说:“找我哥,还不如找一下马古立哩。既然他认识那么多人,帮你这个忙,该是举手之劳吧?”

锦衣的话,像是一簇小火苗,把李虚怀几成枯木的心燃了起来,他说:“倒也是。”锦衣说:“不然我们请他吃顿饭?”李虚怀说:“不用你出面,他就想打你的主意。”锦衣不悦了,说:“既然你这么说,为什么还总是去跟他混?”李虚怀说:“你是你,我是我。他有那么多东西炫,我都没有。但我有老婆可以炫。”锦衣怒道:“原来你这样想呀,不觉得龌龊吗?”李虚怀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掩饰道:“这个纯粹开玩笑的。我跟他根本不提你。”锦衣说:“你可以提,我根本不在乎。”李虚怀说:“我在乎。”锦衣说:“你自己说过的,你是你,我是我。”李虚怀说:“反正这事你不用管了。我自己会找他。我的学术水平摆在那里,也完全可以不介意正教授副教授,只是一出门大家就会比。像高中同学叫马古立是马正雅,叫我就是李副雅,也挺难受。”

锦衣听李虚怀这一说,不由得又笑了。李虚怀自己也觉得有点可笑。一晃也是好久前的事了,同学的声音似乎立时在耳边响了起来。

李虚怀给马古立打电话,说是要请他出来喝酒吃饭。马古立显得很吃惊,说:“你想请我吃饭?莫非也对我有所求?”李虚怀只好说是。马古立说:“锦衣来不?”李虚怀说:“她没法来,带团出去了。”马古立说:“那好,我带几个人来。不然,我们两个大男人吃起来多没劲呀。”李虚怀说:“没问题。”

这天,马古立带去的人居然有李虚怀第一次见过面的诗人纯玉和雨水。李虚怀说:“你没叫田劳?”马古立说:“叫了,说是要在家写文章。就他那点墨水,天晓得靠什么招数,居然哄了一帮蠢货拜倒在他门下。”雨水便笑:“自己都说了,那些是蠢货!”纯玉附和道:“蠢货还就信他哄,你换个有见识的,他们没准骂死你。”马古立说:“网络自由,按說民智已开。却未料民智不过是弱智。”李虚怀说:“全世界都一样。所以我们经常说,普通人会用点加减乘除,应该就算不错了,不要指望他们知道更多。”马古立笑道:“别跟我们谈数学,一谈这个,我们都是弱智。”

大家又都一番哈哈大笑。

吃完饭去K歌,这是套路。李虚怀也熟了。他原先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喜欢这种生活方式,又吵又闹的,极让人心烦意乱。但去过几次,他便知道,K歌并非是为唱歌,纯是想要发泄。没有节奏,音准很差,嗓音怪异,扭捏作态,都不是问题。只要敢唱,就受欢迎 。李虚怀弄懂这些后,也能拿起麦来吼几声。吼过后,果然觉得心里舒服了好多。马古立常说,喜欢K歌的人,多半不会得抑郁症。李虚怀想,或许真是如此。

俩女诗人的嗓子都不好,却也都敢唱爱唱。马古立自然总是先唱的那一个。他唱完,把麦交给女诗人,这俩人开始了对唱。李虚怀没那么热爱音乐,甚至也没那么喜欢唱歌,但他每次被马古立邀请时,却也乐意同去。尤其是在马古立带女人外出的片刻,他心里甚至会涌动着一种兴奋。但是如若马古立或是田劳问他是否也带女人出去刺激一下时,他每每断然拒绝。李虚怀想,无论如何,不能背叛锦衣,这应该是底线。马古立常常为此大笑,笑声中满是对李虚怀的不屑,令李虚怀颇为难堪,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想法。他想,一旦走上马古立的这条路,恐怕自己就会回不了头了。有一次,马古立问他:“你觉得你这样的生活方式真的更好?”李虚怀说:“反正我不想堕落。”马古立说:“堕落的另一种解释就是享受生活,就像吸毒,会让人上瘾。”李虚怀说:“一旦上瘾,就会失去更重要的。”马古立说:“你觉得会失去什么?”李虚怀说:“锦衣。”

李虚怀想,其实他最怕的,却正是马古立最不在乎的。

马古立唱完歌,交出麦,坐回到李虚怀身边。李虚怀说:“最近我们学院又要开始评职称了。”马古立说:“这次你能上吧?都老同志了。”李虚怀说:“谁知道?大家都有门路。关键时候,人情比水平重要,你说过的。”马古立说:”老兄你也别消极怠工呀。”

李虚怀不明白,心想这跟怠工有什么关系?但他还是说:“积极也没用呀。”马古立笑道:“其实你今天的表现就是积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找我。”

李虚怀有点惭愧,觉得自己的小辫子被马古立一把就抓住了。他顿了一下,老老实实说道:“我的确是想找你帮忙。”

俩女诗人的歌刚好对唱完,马古立被雨水拖起,没顾上跟李虚怀回话,又与她对唱开来。李虚怀颇是厌恶那个雨水,却又无力表达这份情绪,只好看着他们在屋子中央晃来晃去,完全没有听进他们在唱些什么。李虚怀心想,马古立会帮忙吗?抑或是讥笑一番?

一边的纯玉说:“李教授,要不他们唱,我们跳?”李虚怀说:“不不不,我跳不了。”纯玉哧哧地笑道:“都认识这么久了,李教授还害羞呀?”李虚怀忙解释:“哪里哪里,我不是这块料。唱跳都不行,一点文艺细胞都没有。”纯玉便冷笑了,说:“既然这样,为什么每次你都会跟着一起来K厅?我倒是有点好奇了。”

李虚怀被她问着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纯玉说:“其实你想换一种生活方式,但是又没胆,是不是?”

李虚怀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么直接而又这么尖锐的提问,他想了想,只好老老实实地说:“可能是吧。”纯玉更直接尖锐了,她说:“你自以为你跟马教授是两种不同的人,但其实你比他只多出一份虚伪而已。”

这个问题,恰是李虚怀自己曾经想过,并且他也得出了自己所要的答案。于是他迅速地把自己的答案甩给了纯玉。李虚怀说:“如果我能把这一份虚伪坚持一辈子,你又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这一下,纯玉没有话说了。

一曲歌完,李虚怀还没有从他与纯玉的对峙中走出,马古立就又回到他身边。马古立说:“我明白了,你这个忙我会帮。”

李虚怀望着他,有点半信半疑。马古立说:“你我老同学了,又隔着行,不存在竞争,我能帮你一把,何必不帮?”李虚怀说:“正是隔了行,你怎么帮得了?”马古立笑道:“这世上,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而且,你不是也觉得我能帮到你吗?不然你为什么找我?”笑完,又潇洒地拍拍他,半开玩笑道:“等评上了,把你家锦衣叫出来,一起吃顿饭,慰问我一下,如何?”

李虚怀没有回答是与否,他心里还是有所反感,心想你帮我就是了,要找锦衣干吗?马古立马上说:“别多疑,只是想听锦衣闲扯他们旅行社的事。跟这些人混久了,也腻味,你不觉得我也想知道文化圈以外的事吗?”说着他一指两个女诗人。

李虚怀想想觉得也是,立刻暗骂自己未免小气。

锦衣刚带团回来没几天,就说公司又派她带团去北美。李虚怀觉得她这么跑太辛苦,便说好像你们公司就你一个能人似的。锦衣笑道,没办法呀。过几年争取提前退休吧。好在出去一趟,挣钱也多是不是?儿子就要上大学了,你又想买车,趁现在还能挣,多一点是一点。

这话说得也是。李虚怀的工资并不高,他还得经常去校外上补习班挣外快。而锦衣只要出国就有补贴,对家里的经济已经是重要的补充了。李虚怀便一如以往一样交代,要注意安全呀,注意休息呀,如此之类,基本老生常谈。锦衣答说,知道啦知道啦。这也是她一贯的回复。两个人在一起待久了,所从事的工作日复一日地没有变化,对方要说什么,彼此早已有数。

锦衣走后大约一周左右,有一天球场又没场地。恰好在食堂,李虚怀遇到田劳。两人便再次约了去香格里拉打球。

李虚怀还是骑他的自行车,而田劳仍然开车过来。李虚怀在锁车停放时,与他相遇。恍然想起许久前,他的车上走下来马古立的事。便笑道:“这次没叫马教授出来?”田劳说:“他根本不是打球的人,他来球场是跟女人混的。”说得李虚怀忍不住直笑。

一般订场地是两小时。田劳和李虚怀轮换上场,费用也是AA制。打完球,分手时,田劳说:“等马教授回来,一起吃饭聚聚。”李虚怀说:“好呀。”说完又顺口问了一句:“他到哪儿去了?”田劳说:“他好像组了个作家代表团去北美了。”

李虚怀顿时有点心惊,忙问:“什么时候走的?”田劳说:“个把礼拜了吧?过几天就该回来了。”

这信息让李虚怀心乱如麻。他想,这么巧?锦衣带的团会是他们吗?难道,马古立和锦衣背着我有来往?想到这个,李虚怀觉得自己有一种几近崩溃的感觉。次日他便打电话到锦衣的公司,问他们锦衣带的是个什么团。对方说,是个作家团呀。本来想着锦衣才跑过不久,该让其他人去的,可是人家这个团点名要锦衣。一般来说,那种精英团队,点了名,公司就会派。

确认了这个后,李虚怀如坐针毡。他给锦卫打电话,想听锦卫就这事怎么看,但锦卫的手机关了机。李虛怀想,怕是又出国讲学了。他想直接给锦衣打电话,可是又担心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万一在电话里吵了起来,她远在海外,又担负工作,心情如若不好,出了事则更麻烦。他甚至还想给马古立打电话,警告他不要碰锦衣。可是,他又没有证据,万一惹怒了马古立,他真的去挑衅锦衣,又该如何是好?李虚怀左右都不是,每天度日如年,总算在五天后,等到了锦衣的归来。

到家的锦衣,春风满面。进门就给李虚怀掏礼物,根本就没有看到李虚怀业已铁青的脸色。锦衣说:“看,给你买了一条高级领带。以后参加学术活动的机会多,这条可以配你的各种衣服。”

李虚怀冷笑道:“你这么开心?你怎么可以这么开心?”锦衣说:“我为什么不可以?”说罢一转身,才发现李虚怀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对了。

锦衣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李虚怀说:“到这时候,你还跟我装模作样?你跟着马古立去了一趟北美,就这么兴奋吗?”锦衣说:“怎么是我跟着马古立去呢?我是公司派去的。这是我的工作。”李虚怀说:“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瞒着我?”锦衣说:“我没有故意瞒你。但我知道,如果你听说我陪的是马古立他们作家团,就会阻止。我不想被你阻止。我就想通过这次带团,跟马古立确定你评教授的事。”李虚怀说:“评不评得上,都是我的事。我不需要女人掺和。”锦衣说:“我希望你能万无一失。我也的确跟马古立谈了。他跟我作了保证,说这次你铁定能上,他有把握。”

李虚怀更加愤怒,说:“难道我的职称,还要自己的老婆去献身?”锦衣说:“你少流氓。我是去工作,只是跟马古立聊了聊天而已。”李虚怀说:“那就巧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他特意点名你去带队?他有没有向你提其他条件?”锦衣说:“没有。我只是负责带团。”说完冷笑道:“你以为我会卖身?我有那么贱?那团里年轻女人好几个,马古立犯得上跟我混?”李虚怀说:“那我就不明白了,他为什么专门点你?”锦衣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他点的我?”李虚怀说:“我到你们公司问过了。我问为什么又是派你去。”锦衣说:“你监视我?”李虚怀说:“谈不上监视。我只是奇怪你们俩同时去北美。所以要问一下。”锦衣说:“我不管他有什么意图,但我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你跟他混了这么久,我质问过你没有?你还好意思吃这份醋?”

李虚怀被锦衣的话问得发蒙。他心里有万丈怒火,但他的言辞却跟不上锦衣,于是这火头在心里蹿得更高,他曾经所有的严密的逻辑都消失了。他已经不知道怎么跟锦衣说话。李虚怀说:“你确定你跟他没有苟且的事?你们没有上床?”

这话一出口,李虚怀就后悔了。纵然心里可以这样猜测,但说出口来就是大祸。果然,锦衣怒了。她顺手将桌上的杯子砸在地上。她的行李箱都还没有打开,家里已然成了这样。锦衣很痛恨李虚怀说出这样的话。这次北美之行,她原本就是想助李虚怀一臂之力。她甚至知道马古立对她颇有好感,而在这次旅途中,她也慢慢开始改变对马古立的印象,几乎都有点喜欢他了。因为与李虚怀相比,马古立是一个从言语到行动都完全不同的人,仿佛跟李虚怀来自不同世界。尽管马古立对她的喜爱表现得直白热烈,但她始终没有跟马古立有任何私情。因为她看得很透,马古立这种人,是混世界的,好玩却无真情,而李虚怀,却是过日子的,无趣却真实。

然而,在家里过日子的李虚怀,却对她作了最坏的推测,他们之间多年的相互信任就像眼前这个杯子一样,完全粉碎了。

锦衣心里的愤怒大过了难过。她不由得冷笑了几声,说:“李虚怀,你这个小人!原来你是这样想我的。如果你对我没有任何信任,那好,离婚吧。”

话说到这一步,李虚怀简直抓狂。暴怒和醋意混合一起,有如炸药,它炸毁的是自己曾经坚定地维护过的一切。李虚怀没有任何迟疑,硬挺挺地接过了锦衣的话,大声道:“离就离!”

这是李虚怀一生中最不愉快的一个夜晚。他觉得自己被所有的恶魔纠缠。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难过。彻夜未眠且不说,甚至险些忘了第二天他的课。待他想起时,已经快迟到了。

天大的事,都不如上课重要。当了一辈子老师,这几乎是本能反应。李虚怀脸没洗,牙也没刷,跳下床便出门。他疯狂地蹬着自行车赶到教学楼,一进门,迎面遇到刚下课的系主任。主任说:“恭喜你!”

当时的李虚怀脑袋一片空白,只想着尽快赶到教室。直到课讲到一半,李虚怀突然想起这句话。他想,主任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的教授评上了?

下课到教研室一问,果然是。他又饿又累,软软地坐在椅子上,所有的烦躁委屈,所有的疲惫不堪,一起压了过来,令他没有一丝喜悦,有的只是无尽的焦虑。一个同事说,大喜事呀,你怎么像是倒了大霉似的?

这天的回家路上,李虚怀一直在想,我该怎么面对锦衣呢?难道真的离婚?

只是,这天的半夜,他接到一个电话。电话的那边,是他的好朋友,也是他的妻兄锦卫。锦卫的声音很微弱,时断时续。李虚怀初始甚至不太相信那是锦卫在说话。他所认识的锦卫从来都是大气磅礴的一个人,然而,这一次,电话的那头,却是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

李虚怀询问了半天,终于弄清楚。锦卫病倒了。并且病一查出,便是肝癌晚期。锦卫说:“来看看我吧,不然就没机会了。”

李虚怀立即魂飞魄散。他放下电话,奔至隔壁儿子的房间,一把抓起已然进入梦中的锦衣。锦衣使劲地推他,却没有推开。李虚怀抱着锦衣放声大哭。嘴里念叨着,锦卫他、锦卫他……

锦衣也有点蒙,顾不得跟李虚怀置气,连声追问:“我哥怎么了?锦卫怎么了?”李虚怀哽咽道:“他要我们去北京,不然就没机会见面了。”锦衣大惊:“啊?为什么?他出了什么事?”李虚怀仍然没有放开她,仿佛他一放开锦衣,自己便会两手空空,什么都会失掉。李虚怀说:“他说……他说……他得了病,要死了……”

锦衣推开他,大声道:“你胡说,你骗我。我去北美前还跟哥哥通过电话。”李虚怀浑身战栗,他说:“刚才他是这样说的,就是刚才……是他打的电话……他连讲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锦衣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不断地推开意欲继续搂抱她的李虚怀,一边开始找电话。李虚怀说:“不要。不要给锦卫打电話。不要让他耗费精力。”锦衣吼道:“你出去!我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李虚怀默默地退了出去。他无力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脑子里浮现出自己和锦卫当年一起下棋一起骑自行车一起去长江游泳的场景。甚至,就连锦卫要将锦衣介绍给他时那副狡黠的笑意,都历历在目。尽管这些年,锦卫因父母去世后,极少回来,但李虚怀出差北京,任何时候都会与他相见。两人闲聊家人孩子之乐,感叹学术风气之恶,更谈国际数学潮流走向。李虚怀跟锦衣虽然也无话不谈,但与学术有关的内容,却是谈不下去的。因而他跟锦卫聊天的话题便更开阔,也更无障碍,每次离开,他都会觉得自己精力又充沛了一些。锦卫是他从小到大一个不可缺少的人,生命中少了他,就会缺失掉一大块。他无法接受这样一个朋友有可能会从他的生活中永远消失的事实。他的难过跟锦衣不同,但似乎更深。

锦衣从儿子房间出来时,已然泣不成声。她见到呆坐在沙发上的李虚怀,立即扑了过去。她抱着李虚怀大哭道:“怎么办呀怎么办?”李虚怀哽咽道:“明天我们去北京。”

在北京他们见到锦卫时,发现锦卫像一张纸片似的软软搁在床上。锦衣说:“不是才发现吗?怎么就瘦成了这样?”锦卫的妻子说:“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他一直不舒服,以为是忙学生答辩累的,又赶到英国去开一个会。一回家,人就撑不住了。他还说是太累的缘故,歇几天就好了。第二天我和他的学生硬拖他到医院,医生一看他这样,就让住院。几轮检查下来,就确诊了。锦卫不让告诉你们。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成了这样。”

悲伤哭泣相互安慰,在北京三天,李虚怀和锦衣能做的只能是这些。锦卫已知自己死期将至,倒是比他们几个更为从容。有一天晚上,锦卫让锦衣和老婆回家休息,但他留下了李虚怀。

外面天已漆黑,路灯虽然亮着,光线投不到医院的高楼上。正是春寒时节,玻璃外冷风袭人。李虚怀看着羸弱不堪的锦卫,心里满是凄惶。他突然有一种虚无之感,仿佛从骨头缝里渗出,迅速就漫向全身。这种虚无,或许在他人那里,便是一个空,空空如也。但在李虚怀,则是一种深刻的无力。这种无力,致使他觉得万事了无意义,并非空,而是生或许不如死。

錦卫仿佛看出他的心思,低声道:“你也不必惶惑,人生就是这样。有人走有人来。”李虚怀说:“你有话想跟我说?”锦卫说:“你看,到了这一步,讲多少话都没用了。”李虚怀说:“我明白。”锦卫说:“细想来,这辈子我也做了不少事,这几天心里在算,觉得大体上也过得去吧。”李虚怀说:“何止。你比很多人都强太多了,即使我跟你比,也相当惭愧。”

锦卫示意自己的枕下。李虚怀疑惑地掀开他的枕头,他看到一个U盘。锦卫说:“这个给你。里面有些资料,有几篇论文是我写了一部分的,还有几个专题研究,都没有完成。你接着做吧,或许对你有用。”

李虚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锦卫说:“是个纪念。我本想给我的学生,但最终还是觉得应该交给你,给你更有意义。”李虚怀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那我要署你的名。”

说完他觉得这句话很不得体,倒显得自己既自私又猥琐。锦卫又何曾是那么功利的人?锦卫说:“这个倒意义不大,我不给学生,就是对署名并无兴趣。”李虚怀想了想,替自己挽回道:“你我小学就是朋友,做同行,是从中学开始的吧?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研究,却从来没有两人共同做点什么。这也算是我的一个梦想吧。何况数学这条路,也是你带我走上的。”

锦卫笑一笑,说:“怎么会?分明是你围棋下得好,在我面前得意,说你得胡老师亲传,数学好,比我会算。我为争这一口气,才去猛攻的。”李虚怀也笑了起来,说:“原来是这样呀。我说你的棋怎么长进得那么快?我吹牛把自己吹上了绝路。”他刚说完,又发现了自己的失言。因为现在走在绝路上的人是锦卫。

锦卫默然片刻,叹息道:“那是多么好的一段时光呀。什么事都不做,天天下棋,真想回到那个时候。”李虚怀回想着,说:“是呀。你恋爱时,我无聊死了,抱着棋盒坐在你家门口等你回来。你家门前的树上有多少枝杈都被我数清楚了。”锦卫又笑,说:“幸亏我及时把锦衣抛出来。救了你,也救了我。”李虚怀说:“你抛得太及时了。”锦卫说:“我要交代另一件事了。你要爱惜我家锦衣。不仅因为她是我妹妹,她也是你的妹妹,你我是兄弟。”李虚怀想起几天前跟锦衣的暴吵,深感愧疚。他默然点点头,低声说了句:“我保证。用我的命保证。”

李虚怀离开医院,他走到门口,听到锦卫的最后一句话:“想想,觉得人生也好没意思。”李虚怀转身说道:“你说的,也是我想的。”他说这话时,已经热泪盈眶。

十一

锦卫的突然病逝,让李虚怀大为受伤。这种创伤,猝不及防,巨大而强烈。它似乎来自生命深处。它让李虚怀心绪渺茫,不知所措,夜半醒来,便再难入眠,脑如乱麻,各种往事,各路信息,一并涌来。汇集又分散,破碎又整合,迅猛得令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随时都会爆炸。他甚至有了某种对生的厌弃,对死的向往。锦卫的死讯传来,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又一轮肝肠痛断。他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一天,不想说话,不想见人。

锦衣倒显得比他镇定。她买了两张机票,拉着李虚怀再次赶到北京。安葬的当晚,两人抱头痛哭了一场。他们相互抹着对方的眼泪。李虚怀说:“我再不会跟你发脾气了,我一定好好爱你。”锦衣也说:“我们要爱惜身体,好好生活。”离婚的事,就再没谈过。

回家数日,李虚怀都走不出内心的痛楚。马古立打电话给他,说是教授已经评上了,无论如何要祝贺一下。但李虚怀的有气无力倒让他吓了一跳。听李虚怀说到锦卫之死,心情不好。马古立方知缘故,赶忙用言语慰问了一下。锦卫以前是高班同学,马古立对之也知晓几分。此后,又过了数日,田劳叫李虚怀出去打球,又说马古立也希望他出来散散心,但都被拒绝。情绪一散,什么事都提不起劲。他耳边一直响着锦卫最后的话:想想,觉得人生也好没意思。他想,是呀,是真的没有意思。如果这样没意思,枯呆于家中,或是享受苟且,又有什么差别。这一想过,心下便有无限索然。那些热闹的饭局和喧嚣的K歌,甚至于马古立的女伴以及他嘴上好谈的性爱,于他一下子就都没了吸引力。

李虚怀开始了他浑身难过的日子。先是睡不着,后来又不想吃。他躁乱不堪,情绪失控,每天都觉得心力交瘁,仿佛有万只蚂蚁日复一日地啃噬他的身心,他越发觉得活着是一种累赘,渴望一死了断。锦衣立即判断他得了抑郁症,强行拖着他去了医院。被医院确诊后,锦衣又到学校为他请了长假,然后就买了机票,带着他飞到希腊。他们在一个清静的小岛住了几个月,家里原本攒着买车的钱,悉数花尽。锦衣说,那里气候温暖,海边街巷,蓝白辉映,让人爽目。既繁花似锦,又清静素雅,这样的环境会让人松弛。两人没事,就到海边散步或是慢跑,抑或与锦衣的朋友出海钓鱼。锦衣的方式,果然有效,李虚怀在无所事事中,在天地人情皆温暖中,慢慢放空了自己,又慢慢地缓解了过来,仿佛身心中的污秽被清理了出去。当有一天,他拿出锦卫留下的U盘,告诉锦衣他想开始工作时,锦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们回到了学校。外出时间长了,马古立也好,田劳也好,跟他一下子都没了往来。偶尔,李虚怀也会在食堂遇到田劳,但双方也就只是点一点头,仿佛过去完全不熟识似的,然后就各走各的。

锦衣跟公司递交了申请,说自己年龄也大了,已不适合经常外出。公司知道她的兄长去世,丈夫得病,于是立即同意了她的要求。故而锦衣就成了朝九晚五的上班一族,每天早出晚归,固定得像是电脑设置。

生活变得如此平淡。时间如一块橡皮,在擦拭马古立带着他经历过的热闹。如果不是有一天他偶然看报纸,他甚至都想不起往事。

这一天,很凑巧。他和锦衣去机场接儿子。儿子留学美国,这天回来。在等候儿子的过程中,一个男人迎面向他走来,大声地朝他喊了一声:“李虚怀,李副雅!”

李虚怀恍然间发现,他的中学同学陈三喜站在了他的面前。陈三喜也是来接儿子,他刚喝过酒,满脸得意,说他儿子在美国读了博士,有如何如何的成就,这次是作为专家被大学邀请回来的。李虚怀连忙道了几声祝贺。

陈三喜说:“哪天一起吃个饭,叫上马古立。我要让他看看我儿子,他在我面前神气了一辈子,这回我也要神气一把。你看,我今天特意带了这个,要激励一下我儿子。”

陳三喜说着拿出一张报纸。李虚怀接过报纸一看,发现在报纸的副刊版上,登着马古立的照片。照片很大,除了马古立,还有另一个男人。李虚怀觉得这人眼熟,一时想不起是谁。细看名字,李虚怀蓦然记起,在某一年的某一天,他们一起喝过茶。而且在茶局上,他还提前离开了。报纸的文章说这个叫山风的作家得了大奖,著名评论家马古立教授对其作品给予了高度评价。照片中两人正在亲切交谈,云云。

锦衣凑过来,一撇嘴说:“他还蛮陶醉的嘛。”李虚怀说:“他比我厉害多了。”陈三喜要回报纸,说:“我要告诉我儿子,他得为他爹在报纸上登一张比这个更大的照片。我这辈子活得蝇营狗苟,比不过你,但我儿子一定得比你们强。”李虚怀忙说:“你说得对。长江后浪拍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飞机到了,他们各自接了儿子,各自欢天喜地,也没有顾上道声再见。

返回的车上,李虚怀突然想起很久前马古立说过的一番话:苟且是人的先天本能,所以苟且会让人特别舒服。努力和勤奋是后天的教导,与人的本性逆行,所以它们总让人很累。他当时听这话时,除了新鲜,并没其他感觉。而现在,他突有所悟,心想,马古立的想法真的很有意思。

他把这些话跟锦衣说了。儿子坐在车的前面,扭头先回答说:“爸,苟且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哩。”锦衣说:“算了吧,马古立喜欢故作高深,其实就是个混子。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你看,我们现在的一切不都挺好吗?”

李虚怀想,可不是?自己教授当着,有妻长伴,有子留学,衣食无忧,舒舒服服,真的都挺好。虽然,自己的活法与马古立不同,但其实都与这世界十分般配。想过这些,李虚怀心安了,觉得万事万物很是平静。

2018秋于武汉

作者简介

方方,女,本名汪芳。1955年生于南京。祖籍江西彭泽县。幼年迁于武汉。曾当过四年装卸工。198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在校期间始发小说。毕业后分配至湖北电视台当编辑。1989年调入湖北作家协会。现为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已出版小说、散文集近七十部。多部小说被译为英、法、日、意、葡、韩等文字在国外出版。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水在时间之下》《软埋》,随笔集《到庐山看老别墅》《汉口的沧桑往事》,中篇小说《风景》《祖父在父亲心中》《桃花灿烂》《奔跑的火光》《武昌城》《万箭穿心》《琴断口》等。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