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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振兴的座右铭是：“不求高官厚禄，只愿教书育人。”由此可见，他并不乐意做官，只是奈何不了朱子奇的死纠活缠，才勉强答应去沙河中学当校长。不过他同朱子奇有一个口头君子协定：无须人事部门正式下文，校长前冠以代理二字，时间最长一年，代理期满过后保证调他进县城重点中学当老师。

武振兴是广汉县余平镇一中的语文老师。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武振兴就是从小学到中学、从普通学校到重点学校，最终从走泥巴路到走上了水泥路。他早就想再登高一步，调进县城中学。机会突然来了，他的同班、同桌、同睡上下铺的亲如兄弟的老同学朱子奇改行到了行政部门后，摸爬滚打多年，终于时来运转，当上了县教育局局长。武振兴信心百倍地找到朱子奇，直截了当地说：“我要进城。”

武振兴高兴得过早了。朱子奇要他到远离余平镇的沙河中学去工作。武振兴一百二十个不高兴，他同朱子奇吵得面红耳赤，差点撕破脸皮。朱子奇说：“你这个人怎么不知好歹呢！我是让你去当官。”武振兴说：“我天生就是一个吃粉笔灰的，没有当官的命。”朱子奇说：“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你不想改变命运，那你要进城干什么？”接着，朱子奇又语重心长地说：“我好不容易当上局长，屁股还没坐热，你只能帮我，不能拖我下水。我将你调进县城本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可是在外人看来，我是以权谋私、我是任人唯亲、我是带头搞不正之风。而你也一样被人看不起，别人以为你是靠拉关系走后门、靠贿赂领导才达到目的。请你理解！更重要的是，我是沙河的人，不改变家乡一团糟的教育现状，我这个教育局长无颜见江东父老。所以我求你助我一臂之力！你如果干出了成绩，我不但让你进城，而且保你升官。”最后，武振兴见朱子奇说得合情合理，不得不屈服于他。

距离九月一 日开学还有些时候，武振兴坐不住，他独自一人去沙河中学进行“微服私访”。路过陈塘村时，武振兴记起陈新开老师就是这个村的。一个乡镇能有多大？老师们都相互认识。武振兴将摩托车停放在路边的大树底下，向正在玩耍的两个小男孩询问陈新开的家在哪儿。两个小家伙争先恐后地手指着两间低矮的小瓦房说：“那就是，那就是。”武振兴走过去连喊几声：“陈老师！陈老师！陈新开！”无人应声。他低头钻进屋里，只见堂屋中央的大方桌上菜盆、饭碗都没收拾，一大群绿头苍蝇群飞起舞，桌子上、凳子上、地面上撒满了饭粒，几只老母鸡忙得上蹿下跳。武振兴心头一紧，连忙退了出来。他到隔壁人家一打听，知道陈新开一家大小都到后湖地里摘棉花桃去了。

武振兴找到后湖地里，陈新开受宠若惊，忙说：“你怎么来了？”又对小女儿说：“每餐都是你最后吃完，碗筷都收拾了没有？快喊你妈妈回去弄饭吃。”武振兴说：“不用，不用，还没有到吃午饭的时候。”陈新开说：“前几天一直下雨，早熟的脚桃都烂了，现在只好连壳子一起摘回去，晒几天太阳再慢慢地用手剥开，这样一来，产量和质量都大大下降，卖不出好价钱。”武振兴说：“种庄稼就得靠天吃饭。”陈新开好像想起了什么，急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武振兴说：“没有什么大事，我到沙河中学去，顺路来看看你，同时也了解一下学校的情况。”陈新开听出了话音，惊奇地说：“小道消息还真是又快又准，真的要你去这个鬼地方当头头？”武振兴摇头说：“端了人家的碗，就得服人家管。朱子奇是局长，胳膊是扭不过大腿的。”陈新开直言不讳地说：“朱子奇最相信的人并不是你，我听说在你之前上面选派了好几个人，没有一个人答应去。明摆着是头顶磨盘玩把戏，吃力不讨好。”武振兴说：“不管怎么样，拿了工资就得做事，走一步算一步吧。”陈新开以戏谑的口气说：“不愧是武松的后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武振兴向陈新开打听了学校的一些人和事以后，谢绝了陈新开再次留他吃饭的好意，正午时分赶到沙河中学。学校的大铁门紧锁着。武振兴到学校旁边的小卖部里买了一袋个体户生产的面包和一瓶矿泉水，边吃边喝边同守店的小姑娘聊天。武振兴从小姑娘的口中得知学校白天没有人，晚上由家住在附近的几位老师轮流值班。袁义桥老师家离学校最近，绕到学校后面，走过一个塘埂，进村第三排靠东头第二幢房子就是。武振兴来到袁义桥的家里，袁义桥一见面就高声嚷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提前烧起来了？”一阵客套过后，袁义桥说：“今晚该刘定国值班，我通知他早些去弄点菜，将工友胡二妹找来，晚上我们到学校喝几盅，中午就随便吃点算了。”武振兴说：“我已经吃过了，人有点累，下午好好睡一觉。”袁义桥说：“好，我陪你到学校去睡，家里猪哄鸡叫的吵死人。”

因為天太热，下午没买着肉，刘定国从家里捉来一只老母鸡，又叫他弟弟在他自己承包的鱼塘里网了两条鱼，另外就是茄子、豇豆、苦瓜等家常菜，刘二妹的手艺还真不错，满满的一桌菜色香味俱佳。望着桌子上放着的三瓶白酒，武振兴说：“喝点啤酒吧！”袁义桥说：“一人一瓶喝完了再喝啤酒。”刘定国也说：“酒壮英雄胆，武松如果没有喝酒就打不了老虎。”武振兴说：“那好，我先吃几口垫垫底。”袁义桥将一只鸡一分为三，他扯下两条鸡腿放在刘定国和他自己碗里，剩下的连汤带水推到武振兴面前，风趣地说：“当头头的吃鸡头，头头得胜。我们两个是帮你跑腿的，所以只能啃鸡爪子。”武振兴夹起一大块鸡脯肉说：“这并不比鸡腿肉差。”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你一杯、我一盏，你一筷子、我一勺子，吃得热火朝天。

正吃得开心、喝得高兴的时候，小卖部的那个小姑娘来讨酒钱。刘定国说：“再去拿三瓶啤酒和三包烟来，一起记账。”小姑娘说：“不记账了，你们上学期欠的账还没有给钱。”袁义桥说：“上学期的账你去找张校长，这学期由武校长负责，保证不少你一分钱。”小姑娘说：“我听说张校长调走了，我上哪儿去找他？反正你们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将这三瓶酒钱付了，我不记账，快点！快点！我要关门了。”刘定国有些动怒，他带着酒兴说：“叫你老子来讨钱，你老子让你辍学帮他看店，违反义务教育法，我要罚他的款，我还要送他进公安局。”小姑娘并不害怕，她依旧不依不饶。武振兴觉得有些难为情，他连忙掏出钱来打发小姑娘走了。

一人一瓶白酒已差不多见底，三个人都喝得大汗淋漓，武振兴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来当校长？”袁义桥说：“教育站站长找我们俩做工作，说是朱子奇亲自点的名，要我们当你的助手，一个管教学，一个管后勤 。”刘定国说：“这么一个烂摊子就是他局长、站长亲自来当校长也不见得搞得好。”武振兴又问：“具体困难是什么呢？”刘定国抢着说：“你刚才不是买过单吗？学校一穷二白，我这个后勤主任怎么当？”袁义桥说：“我这个教导主任比你还要难当，小升初，高分的学生都被重点中学录取走了，剩下来的全是三类苗、四类苗，老师费尽心血也是水中捞月一场空，连续多年剃光头，不仅没有一个毕业生能够达到县重点高中录取分数线，就连普通高中也是寥寥无几，在社会上背着个臭名声，老百姓说沙河中學的老师都是水货老师，沙河中学是个破烂学校，早该撤销了。每学期开学，成绩稍好一点、有希望考上高中的学生通过各种关系转走了，成绩太差的、没指望考学的学生又流失了。老师们也是来一去二，飞三走四，没有一个安下心来工作的，你说这学校怎么办下去？”武振兴说：“我上午同陈新开也聊了一会儿，你们说的都是实情，困难是客观存在的，我们这就叫受命于危难之时。一切尽在不言中，来！我们一起干了！刘定国你不是说酒壮英雄胆吗？你怎么还有这么多？要不要我帮你带一点？”刘定国不服输，他端着酒瓶站了起来，武振兴和袁义桥也一同站了起来，三个酒瓶碰在一起，响声清脆悦耳。

2

躺在前任校长老张睡过的床上，武振兴怎么也合不拢眼。心想：我会不会步老张的后尘，到时候灰溜溜地夹着尾巴离开呢？唉！来的路大，去的路小。个人的名声无所谓，学校的生存怎么办？不成功，便成仁。只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第二天早上当武振兴昏昏沉沉地起床时，袁义桥和刘定国已经准备好了早餐在等候着他，武振兴一扫倦意，高兴地说：“我们三人一条心，一定能搞出点名堂来。”吃早餐的时候，他们又在边吃边聊，武振兴叫刘定国尽快找泥、木工来学校搞维修。他将随身所带的几百块钱交给刘定国后，又吩咐袁义桥起草一个新学期的教学计划。然后对他们两人说：“钱不够我去向我老婆贷款，你们两个放开手脚大胆去做，万事开头难，相信我，一定会好起来的！”

正式开学的前一天，余坪镇教育站组织召开了一次全镇中小学校长会议，站长黄永涛当众宣布了教育局长朱子奇的口头文件：“武振兴代理沙河中学校长。”接着他先传达了省、地、县三级教育部门的有关文件精神，然后就新学期的工作布置了一、二、三、四等若干条。会后他将武振兴留下，对他说：“我明天送你去上任。”武振兴说：“你不要去，学校招待不起。我已经上任好多天了。”黄永涛给了武振兴当胸一拳，乐呵呵地说：“够意思，工作积极主动，看来我的推荐和局长的决断是正确的。”武振兴冷冷一笑，毫不客气地说：“别自作聪明，将我当傻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找了好几个人，人家不跟你玩了，你才利用我当替死鬼。”黄永涛大喊冤枉，坦白地说：“开始根本没有考虑你，不是我和局长不信任你，我说出来你信不信？你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好老师，要你当领导实在是浪费了人才。现在什么都别说，我一定全力支持你。”武振兴说：“不要口是心非，真的支持我，就给我下拨一点资金，学校穷得揭不开锅。”黄永涛说：“钱的问题慢慢来，我建议你抓住工作的重点，培养好一两个尖子学生，你只要摘掉了光头的帽子，就是大获全胜，我这个站长的位子就是你的。”武振兴说：“站长我不当，要当就当局长。”黄永涛说：“要是朱子奇当了县长，你肯定能当局长。我在你手下当个科长怎么样？我也早就做梦都梦着进城呢。”武振兴本来是有意逗黄永涛开心的，所以他对黄永涛的话不以为然，说了声“我今天晚上要开会”就转身走了。

正式走马上任，武振兴告诫自己：我必须具有敏锐的判断力和综合力，行事果断，让人信服；必须以幽默的谈吐、忍让的美德、高超的说话技巧和富有人情味的礼貌来广结人缘；必须以丰富多彩的手段，出奇制胜地解决各种矛盾；必须以灵活的头脑来应付各种情况的发生。对于在第一次全校教职工会议上的“施政演说”，武振兴是经过精心准备的。他先让袁义桥和刘定国在会上对各自分管的工作作了具体的布置和安排，然后开始亮相。他说：“上面派我来当代理校长，我是寡妇生孩子全靠众人，恳请大家多帮助！多指教！多监督！学校条件太差，老师们工作、生活得不开心，当领导的应该首当其责，这学期我一定在这方面多想心思。连续多年剃光头，不是大家的过错，是教育部门政策的失误，是各级大小领导的责任。既然要办重点，择优录取，那么强加给我们的达到重点高中录取分数线的升学指标就是不合情理的。教育！教育！它的内涵包括两个方面，即教和育，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教书育人，只讲教书，不谈育人，往小里说是误人子弟，往大里说则是祸国殃民。关于这方面的情况我准备写一个报告向高层领导反映。总而言之，我们必须面对现实，迎难而上。我相信，只要我们忍辱负重，团结一心，群策群力，我们一定能够让沙河中学起死回生！”

散会后，老师们三三两两地陆续离开会议室，他们边走边议论，有的说：“武校长有水平，讲话言简意明，深入浅出，合情合理 说得人心里舒服。”有的说：“当官的人都是凭嘴巴上的功夫，讲起来头头是道，做起来分文不值。”武振兴在上厕所的途中听到这些议论 ，他在心里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3

武振兴走到房门口掏出钥匙开门，摸了半天对不准孔，他打着了打火机一照，看见门外放着一只热水瓶。他由此想起自己还没有洗澡，从教育站赶回学校，他就挨个地到老师们的房间里转了转，同大家打个招呼，见个面，彼此亲近一下。匆匆吃过晚饭，他又分头找来相关老师就教学分工问题征求意见，他还单独地同陈新开老师聊了很长时间，因为陈新开在沙河中学工作时间最长，不知是几朝元老了。他忙得连上厕所都推迟到散会以后。

武振兴打开房门，提着热水瓶进房，拉亮电灯一看，热水瓶上写着桂凤岚的名字。武振兴先往茶杯里倒了一杯水，接着将热水瓶的水全都倒在洗脸盆里，等水稍凉一点再擦擦身子。他将热水瓶轻轻地放在办公桌上，端端正正地坐下来，望着“桂凤岚”三个字心潮激荡，浮想联翩，他在心里默默地说道：“好一个桂凤岚！我和你虽然相识多年，但是相知甚少，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我们近距离地接触只是在几个小时之前，我进了你的房间，礼节性地同你说了几句话，我当时对你并没有什么别样的感觉，也看不出你对我有什么特别的好感。难道奇迹就发生在开会的时候？是我的讲话让你怦然心动？你为什么对我如此用心呢？你怎么知道我还没有洗澡呢？给我准备洗澡水的人应该是我的妻子。你知道的，我的妻子是梅月明。想当年，一位亭亭玉立、貌若天仙的售货员站在柜台的后面是多么令人向往！人们除了向往美丽的姑娘外，还向往柜台里的冰糖和肥皂。我很幸运，我是梅月明的弟弟的班主任，我白天找梅月明开后门购买紧俏货物，晚上接连不断地进行家访，最终我的阴谋得逞，我成了我的学生的姐夫。梅月明是个精明能干的人，改革开放之初她就大胆地承包了两个门市部，赚了钱以后又买了好几间门面房，每年所收的租金相当可观。我们夫妻俩十分恩爱，虽然我平时跟女同事之间也有打情骂俏的时候，那只不过是逢场作戏，开开玩笑罢了。唉！不跟你说了，明天是开学的第一天，事情多，忙得很，必须养精蓄锐。”武振兴洗漱完毕后强迫自己上床睡觉，可是，他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

桂凤岚也同武振兴一样心绪难平，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她从民办老师转正为公办老师后就一直在沙河中学工作，为的是就近照顾她年迈的父母。她的丈夫是县委机关的一名科级干部，她早就知道丈夫有了婚外情，为此，她非常苦恼。为了减轻精神上的压力，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之中。然而，不管她怎么努力，终因学校条件太差，难以干出成绩。新上任的校长武振兴让她看到了希望。

4

开学的第一天，沙河中学冷冷清清，同镇一中那种热闹非凡的场面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武 振兴对此虽有思想准备，但现实超出了他的想象。一天下來，到校报名的人数仅仅过半。晚上，武振兴决定立即召开临时紧急会议。袁义桥有不同的看法，他说：“一连两个晚上开会，弄不好老师们会反感。”刘定国也说：“光是开会也解决不了问题。”武振兴坚持自己的主张，斩钉截铁地说：“非常时期就得有非常的手段。”他找到陈新开，私下交代说：“你打头炮，来个抛砖引玉。”陈新开点头答应。会议一开始，武振兴就直奔主题，简要地说：“当官的视老百姓为衣食父母；演员视观众为衣食父母；医生视病人为衣食父母；老师视学生为衣食父母。没有学生我们就没有存在的意义，面临困境，我们该怎么办？我恳请大家出谋献策！”陈新开带头发言后，每一个人都跟着各抒己见，无所不谈。从老师们的发言中，武振兴大致了解清楚了未到校报名的学生的流向：第一，大部分进了县城，这些学生的家长都是在外面打工发了一点小财的，他们手里有钱，就在县城买一套商品房，让爷爷奶奶带着孙子在城里学校读书。第二，小部分去了外地，这些学生的家长要么是当主管拿高薪的、要么是做生意发了大财的，他们在大城市买了房，有了房产证，孩子就可以进入当地的学校。第三，一部分人通过各种关系转到了重点中学。第四，一部分人就像学校门口小卖部的那个小姑娘一样辍学了。辍学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成绩太差。会议开到很晚，武振兴对老师们的意见和建议表示欢迎和感谢。他最后说道：“领导下到各年级蹲点，刘主任到初中一年级，一年级要注重基础，面向全体。袁主任到初中二年级，二年级要培养优生，提高多数。我自己到初中三年级。三年级要确保重点，力争中层。不管有多少学生，哪怕每个班级只有一个人，我们也要认认真真地上好每一堂课。所有老师，尤其是班主任老师，必须做好学生的思想政治工作，我们花三年时间不仅仅是为了送几个人上高中，我们要全面贯彻党的教育方针，着重提高学生的综合素质，要教育学生学会学习、学会生存、学会创造、学会做人。我们眼前最要紧的头等大事是招生，明天除了留下各班班主任坐班以外，我们三位领导，所有教职工全体出动，两人一组，分人包干，分头走访，一定要挨家挨户地上门，想千方设百计动员学生入学，一定要查明到异地异校就读的学生的详细情况。这是一场攻坚战，白天完成不了任务，晚上继续战斗。”

桂凤岚是初三班班主任。初三班的教室里有三分之一的座位是空着的。桂凤岚散会后没有跟着老师们一起离开，当会议室里只剩下三男一女时，桂凤岚眼看着武振兴说：“能不能调整一下？我明天下去走访，叫陈新开老师负责管理初三班，陈老师从初一开始就教了这个班的课 ，对班上的情况比较熟悉，学生们也都很喜欢他，不如让他当我的副班主任。”武振兴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好！明天我们俩人一个组。”袁义桥和刘定国相互看了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桂凤岚坐在武振兴的摩托车的后座上，心里甜滋滋的。她将上半身紧紧地靠着武振兴的后背，她很想双手抱住武振兴的腰，但又不敢如此轻狂。武振兴有一肚子话想对桂凤岚说，却又不知怎么开口。他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话题：“热水瓶还没有还给你。”桂凤岚说：“不用还，你拿去用吧！”武振兴说：“我家里有，忘了带来，用几天我再还给你。”桂凤岚说：“你什么也不用带，缺少用的东西就找我。”武振兴冒失地说：“缺少老婆也找你吗？”桂凤岚用脑袋狠狠地顶撞了武振兴一下，以作回应。武振兴后悔自己太粗俗，马上赔礼道歉：“真对不起！开个玩笑，你别介意！”桂凤岚不吱声，他同武振兴依偎得更紧了。

一路无话，武振兴和桂凤岚来到了徐向塆。桂凤岚上学期来这个塆里走访过，所以轻车熟路。徐晓丽家铁将军把门，武振兴前后左右一看，家家关门闭户。他和桂凤岚转悠好半天才碰见一位老大妈，仔细询问一番，老大妈说：“老塆里没有几个人住，都搬到公路边的新屋里去了。”在老大妈的指引下，武振兴和桂凤岚找到了徐晓丽的新家。徐晓丽的爷爷认识桂凤岚，连忙客气地让座。武振兴反客为主，他自己去拿一次性的杯子，自己到饮水机里放水，喝了一杯，又来一杯，再放两杯，一左一右地端到徐大爷和桂凤岚面前。徐大爷点头哈腰，赔着笑脸说：“我不喝，给桂老师喝，桂老师你真是费心了，为了我的孙女要你多次跑路。”接着他又问武振兴：“这位老师贵姓？”桂凤岚接过武振兴递过来的两杯水，一口气喝下了一杯，抢在武振兴的前面回答说：“这是新上任的武校长，陪我一起来请徐晓丽去上学。”徐大爷面带歉意地说：“要校长亲自上门，真是难为情！”桂凤岚似乎要在武振兴面前表现出她对于走访的积极性，又一次抢先说话：“徐晓丽的脑子聪明得很，就是过分贪玩，她要是能够静下心来学习，成绩一定会很好的。”徐大爷说：“成绩好也不一定个个能考学，要是考不上高中就等于白读了三年初中，要是考不上大学就等于白读了三年高中，前前后后就得耽误六年时间，其实早就该让她出校门学个手艺。”桂凤岚好像演员在台上突然忘词一样，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武振兴。武振兴问徐大爷：“徐晓丽在家吗？”徐大爷回答说：“跟着她的表姐到福建学做缝纫去了。”

武振兴和桂凤岚离开徐向塆后又来到了苏家铺。苏本松的爸爸正在打麻将，看到桂凤岚时，他极不情愿地叫在旁边看牌的人替他打一和，不等武振兴和桂凤岚开口，苏本松的爸爸就心急火燎地说：“不是我不让他上学，是他自己不愿读书，有什么办法？不能捉着鸡婆上抱。”武振兴关切地问：“他人在哪里？我同他好好谈一谈。”苏本松的爸爸说：“他抓黄鳝去了，你还别小看他，他一天能抓几十、百把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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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振兴和桂凤岚马不停蹄，连续到了好几个村庄，见了好几位家长，情况大同小异。“前前后后就得耽误六年时间”，“读书有什么用？很多没有读多少书的人发大财了”，“读了大学又怎么样？照样找不到工作，古人说斯文扫地，如今斯文不如扫地。”……家长们的奇谈怪论使得武振兴的心情格外沉重，他自言自语地说：“中国教育问题太多，社会现实问题更多，鲁迅先生高喊过要救救孩子，刘心武老师高喊过要救救孩子，我武振兴也要高喊一声——救救孩子吧！”桂凤岚紧跟一句：“先救救我们自己吧！”

跑了整整一上午，武振兴和桂凤岚都感到肚子餓了，他们想找一个路边小摊吃点东西，可是乡村不比城镇，卖小吃的少之又少，不过小商店倒是随处可见。武振兴对桂凤岚说：“我来沙河中学吃的第一餐饭是面包加矿泉水，今天同你单独吃的第一餐饭又是面包加矿泉水。”桂凤岚笑着说：“只要心情好，无论吃什么都是香甜可口的。”武振兴说：“你心情好，我心情不好，跑了半天一无所获。”桂凤岚引用辛弃疾的词句来宽慰武振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武振兴马上附和柳永的一句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填饱肚子后，武振兴问桂凤岚：“现在去哪里？”桂凤岚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低头沉思。武振兴又问了一遍：“我们现在去哪里？”桂凤岚抬起头来说：“我劝你改变策略，将走访的重点放在重点对象身上，我有一个表哥，家里特别困难，他的儿子学习不错，正好在县城读初三，将这个学生挖过来，免除他的所有费用，另外再给他奖学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你肯出钱，我就愿出力，我敢立军令状，保证送这个学生进重点高中！如果这一炮打响了，学校就真的能够像你所说的那样起死回生，到那个时候，我们就不用低三下四地去化缘，而是抬头挺胸地坐等香客上门。”桂凤岚的话说得武振兴心里豁然开朗，他高兴地说：“我听你的。”

摩托车一路飞奔，很快来到了镇上，存放好摩托车，武振兴和桂凤岚改坐公汽赶往县城。到了桂凤岚的表哥家里，武振兴尽其所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给桂凤岚的表哥和表嫂“洗脑”。桂凤岚的表哥王怀林是个老实人，他说只要儿子愿意他也愿意。桂凤岚的表嫂有些犹豫，担心这，担心那。桂凤岚对她的表嫂说：“你的儿子跟着我读书是投亲靠友，光明正大，合理合法。你相信我就把儿子交给我。”武振兴再次承诺：“学杂费、书本费、伙食费、住宿费、交通费等一切费用全免，每个月奖学金五百，一个学期共三千元。考取重点高中另奖励一万元。我们可以签个合同。你们如果信不过，我先将一万块钱交给你们。”桂凤岚的表嫂最终被钱俘虏，心满意足地说：“信得过，信得过。晚上就在这儿吃饭，跟我儿子当面说一说。”

桂凤岚的表哥的儿子放学回家了，一见家里有客人，他微微一点头，一句话也没说就进房看书。武振兴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个很用功的学生。桂凤岚的表嫂对着房里喊道：“成才！表姑和校长找你有事。”武振兴说：“望（王）成才！这个名字好。成才！过来！我们好好地交流一下，你的父母希望你成才，你的表姑帮助你成才，我祝愿你早日成才！”桂凤岚拉过王成才挨着她坐下，拍着他的肩膀说：“一年不见，长成大小伙了，在大街上遇到你我还真的认不出来。是这样的，你爸爸、妈妈做零工很辛苦，没有时间和精力照顾你。表姑我真心地想帮帮你们一家，包括经济方面，你跟着我到沙河中学读书怎么样？”不容王成才思考和回答，武振兴又将对他父母所作的承诺重新对他承诺一遍。

王成才爽快地答应了。同时他还告诉他的凤岚表姑说：“我班上八十多个人，教室里前后门边、讲台两侧都塞满了课桌，挤得人难受死了。课堂纪律差得很，一天到晚乱哄哄的，想学也学不好。”武振兴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如此顺利，他感到格外轻松，平心静气地同王成才聊天：“你说说看，怎样才能学好呢？”王成才说：“我觉得只要认真听讲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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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振兴又问：“你读书的目的是什么？”王成才看了他爸爸和妈妈一眼说：“文化水平低才会受穷。”武振兴很兴奋，他认定王成才是难得的可造之才。他夸奖并且激励王成才说：“你说得很对，关键在于认真二字。课前预习，课后复习，课堂上认真听讲，做作业时独立思考，不懂就问，多读课外书，这是搞好学习的法宝。读书为了什么？读书是为了学习知识，为了掌握本领，。有了知识和本领就有能力建设祖国，服务社会，就有能力改变生存环境，提高生活质量。只要你学习目的明确，学习态度端正，学习方法得当，你一定能够成才！”

吃晚饭的时候，武振兴意犹未尽，仍然同王成才边吃边交流语、数、外、理、化、生、体、音、美等各科的学习方法和体会。武振兴还特别地问到了王成才的个人兴趣和业余爱好。吃罢晚饭，桂凤岚同她的表哥和表嫂约定，尽快将王成才送到沙河中学。

路灯都亮了，公汽早已收班，武振兴和桂凤岚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各自想着各自的心思。沉默了许久，武振兴说：“你回家吧，我叫一辆出租车回余平镇。”桂凤岚长叹一声说：“我在县城没有家，你要走就走吧，我一个人逛一逛县城的夜景。”武振兴刚提起那位县委机关干部，桂凤岚就打断他的话说：“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同他已经分居。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武振兴说：“我就是一个好东西，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任，我们一起回沙河中学。嚄！我想起来了，你今天出来一天了，儿子怎么办？唉！现在的孩子都一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事情都不会做，我们应该从小培养孩子的自理能力。”桂凤岚说：“亏你想得周到，不用你操心，我已经安排好了。”走着走着，武振兴觉得身边的人不见了，一回头，他看见桂凤岚站在一家宾馆的门前。武振兴转身急步上前，拉着桂凤岚走进了宾馆的大门。

走访收效甚微。不过武振兴并不着急，因为有了一个王成才可以抵得上一个班的人。对于已经转校的学生，武振兴也并不在意，好歹这些学生是在接受教育。他在意的是远在外地做工的、在池塘水沟里抓黄鳝的、在大街上闲逛游荡的、在网吧里上网玩游戏的、在家里帮助父母里外劳作的孩子们。看来走访招生工作是一场持久战，武振兴强烈地感觉到任重道远！

开学仅一周，上面通知要进行开学工作大检查，检查的第一项内容就是入学率。通知里特别强调了什么高标准严要求，说什么要到每一个班里点名清查人数。袁义桥拿着花名册对武振兴说：“缺口非常大，恐怕难过关。”刘定国也拿来菜单请武振兴过目。武振兴接过花名册和菜单，一上一下地放在一起，认真地细看起来。他先看的是花名册，花名册是各年级各班应到学生的名单，已经到校的学生名字后面打了一个钩，转到外校的学生名字后面打上一个0，没有到校的学生名字后面打着一个叉。看完了花名册，他又看菜单，菜单很重要，招待得好不好直接关系到检查的人对学校评价的好坏。武振兴将菜单交还给刘定国，对他说：“增加一个狗肉和一道野味菜。你先将钱垫上，回头我给你。”刘定国忙他的事情去了。袁义桥急切地说：“怎么办才好呢？”武振兴不慌不忙地说：“将转到外校的学生名字列出一份清单，直接交给检查的人，由他们去向上反映，事情闹得越大越好。真正流失的学生我们来一个瞒天过海，蒙混过关。”袁义桥问：“怎么瞒天过海，蒙混过关？”武振兴说：“流失了多少人 ，你就买多少个作业本，一个本子上面用铅笔写上一个学生的名字，然后到小学借来同等数量的、个头稍高一点的男女学生，一人发一个本子，叫他们读熟本子上的名字，提前排练一下，点到某一个名字，某一个人就站起来回答。检查过后，就可以擦掉名字，本子归各自所有。你赶紧去找小学校长商量，我们反过来将个头小的学生借给他。他一定高兴跟我们合作。”袁义桥恍然大悟，立即去了距离沙河中学不远的沙河小学。

武振兴使用的“无中生有”这一招并不是他自己的发明。去年，县政府下大力气清查“吃财政空饷”的问题，就是拿着工资表到各单位点人头的，武振兴亲耳听见好几个从来都没有听见过的名字，亲眼看到好几个从来都没有看到过的人站起来回答“到”。武振兴突然发现当官其实很容易、很有趣，但也很无聊。

7

送走了检查团，迎来了王成才，学校的教学工作走上了正轨。武振兴的心里盘算着，其他的一切大小事务都交给袁义桥和刘定国，他的主要精力放在初三班。一想到初三班，他就想到桂凤岚，一想到桂凤岚，他就想到妻子梅月明。他与这三者之间互为一体，分割不开。他在初三年级蹲点，而且亲自担任初三班的語文课，分得开吗？在学校他是代理校长，领导桂凤岚；在初三班，桂凤岚是班主任，领导他武振兴，分得开吗？在家里那就更不用说了，梅月明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贤妻良母，治家理财，人情世故，里里外外都不用他操心。他曾经向梅月明保证过：“我一定当一名优秀的老师，做一个合格的丈夫，以实际行动来感谢你！”

武振兴决定回家，他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回家了。梅月明关心的是丈夫的身体，她买了好多菜，似乎要把丈夫这几天所缺的营养一顿饭给补回来，她知道学校人多，吃大锅饭，有好菜也弄不出好味道。武振兴吃完饭后对梅月明说：“你休息会儿，我来洗碗。”梅月明说：“哪能像从前一样使唤你？你现在是领导。”武振兴说：“别笑话我！什么领导？我就是当再大的领导也还是归你领导。”夫妻俩说说笑笑之中一起动手收拾完毕，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闲聊几句过后，武振兴郑重其事地对梅月明说：“跟你商量一件事情。”梅月明说：“什么事？”武振兴首先向梅月明讲述了学校的外忧内困，接着告诉梅月明他骑着摩托车带着桂凤岚走访的经过，然后详细地介绍了桂凤岚的表侄王成才的情况，最终说到一个“钱”字。梅月明沉思不语。武振兴说：“我以学校的名义向你贷款，即使到时候讨不回，就算是我们捐资助学做一回善事。”见梅月明还是不说话，武振兴又说：“这就好比是赌博，只要赌赢了，我就直接向黄永涛和朱子奇讨要奖金，那岂不是名利双收？”梅月明突然开口说：“你不是不追求名利吗？”武振兴说：“我是不追求名利，但有名有利也不一定是坏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梅月明说：“我不是舍不得钱，我是舍不得人。都是你自讨的，在镇一中当个老师多好，无官一身轻，学生喜欢你，家长尊重你。如此一来，弄不好你将会身败名裂。”武振兴心中有鬼，身败名裂这个词语吓得他心里一阵慌乱，他向梅月明细说了学校里许许多多的人和事，唯独没有说他和桂凤岚一起在县城住了一个晚上。这个事情不能说，他也不敢说。他害怕伤害了梅月明。他调整了一下情绪，继续恳求梅月明说：“你把钱交给我，我把心交给你，为了你，为了孩子，为了我们这个家，我一定不会身败名裂！”

武振兴终于说服了梅月明，夫妻俩小别胜新婚，自然要好好地亲热一回。当武振兴怀抱着梅月明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桂凤岚。他在心里暗下决心说：“我是一个代理校长，在桂凤岚面前也只能是一个代理丈夫，代理一次足矣！”

作者简介

伍安心，男，退休英语教师，湖北省武穴市人。痴迷文学，曾进修于鲁迅文学院2000届作家班。现客居杭州富阳。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