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沐悦

父亲来信了。

我颤抖地捧着温热的信封，从中小心翼翼地拿出单薄的信纸。信上写道：“我身体平安，不用挂念我。在学校里不要调皮，专心学习。自己要独立，照顾好弟弟，也许年底我会回来一趟。”读到此处，伴着晶莹的泪光，我又看见那发胖的、挑着担子的身影。

一年了，也就这一封信，一封浮于表面的信。

这个家早在三年前就已支离破碎，想走的女人，终究是离婚了，一个人拉着行李箱，悄悄地走了。

我和弟弟到底还是他的拖油瓶——若不是我们的存在，父母双亡的他应该会再娶，再组建新的家庭。

父母的爱就是如此的卑贱，如此的轻浮，随时随地就会随风飘散。

“爸爸！快过来！这荷塘里有好漂亮的金鱼！”天真幼嫩的声音。

“是的，真得很漂亮！我们一起来数一数，好吗？”低沉沙哑的声音。

“好呀！”

“一条！两条！三条！四条！五条……”

窗外的爱如束束阳光，温柔细心地包裹着他们的孩子。

这份爱永远都不会属于我们俩，因为永远都不会有雨过天晴的那一天。我们只能怀抱乌云里微弱的光芒。我靠着墙角，蜷曲着身，将整个头都埋在臂弯里，呜咽地哭着。

“姐！饭做好了，该吃饭了！”楼下弟弟传来叫喊声。

我慌乱地抹去眼泪，尽可能掩盖沙哑的声音，大声地回应他：“等一下。”

我撑着麻木的腿，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一个踉跄，磕碰到了一个半截小橱柜上——这是父亲的物品。一些泛黄的纸张掉了下来，我伫立在那儿，不敢动。我知道，那是父亲的私物，是不允许我们触碰的，但膨胀的好奇心一直催促我，一次次攻破我坚守的底线。最终，我还是捡起那几张纸，看到上面写着：

一月五日，我的大女儿生病了，作父亲的我没去看，而是在农田里工作。我很懊悔，可是没钱拿什么治病。

一月十二日，我的小儿子第一次考了满分，我很开心。当时，我吼他了，是因为害怕他骄傲过头。

……

我发抖地拿着一张张黄纸，眼泪簌簌流下，心里坚硬的冰块一瞬间融化开。

或许他的爱真的比不上窗外的爱，或许他的爱如小草那般卑微，但却有着蓬勃的生命力，潜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抬起头，望着桌角破旧的照片——父亲挑着担子的身影。

阳光下，父亲的脸泛起一层油光，汗水顺着皮肤的沟壑滴滴流下。那一缕调皮的头发翘得高高的，发梢还是黑色，发根却白了。

其实，父亲一直都很努力地为我们创造一个母爱和父爱并存的环境，只是身为底层的他用的方式是简单的、粗暴的。

我清晰地记得那次的画面——父亲扛着生锈的锄头，挑着沉重的担子，起早摸黑，从村子子东头走到西头的农田。他走得很慢很慢，右脚踏地总是比左脚用力，因而显得有些蹒跚。那沉重的担子似乎要拼命压垮父亲的双肩，粗壮的木头有些呈月牙形。父亲的两肩倔强地扛起它，頭任性地偏向一边，眼睛紧紧地眯成一条直线，额上暴起一根根鲜明的青筋，牙紧紧咬住唇，血丝一点点地蔓延。

沉重的泪水断了线似的掉落在薄薄的纸上，像一朵朵花绽开。灰蒙蒙的，没有任何的光彩，千万般的思绪涌上心头。我一直隐约地能感受到父亲那宽阔的两肩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山，但我固执地选择不相信，选择无视。现在想来，我实在是太幼稚，太无知——我认为这是父亲的丑态，还爽快地按下快门，然后跟别人一起嘲笑一番。如今，我抬起头再次面对这张照片，怀着却是不一样的心情——沉重的负疚感。我十分懊悔自己如此近距离的看到父亲的老态，却把他当做小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年华已经在父亲的发上染上了风霜，在脸上有力地刻下鲜明的横条。

父亲老了，但这份爱却一直在背后茁壮的成长。

窗外蓝天下，不知何时，奏起了旋律：

“时光时光慢些吧，不要再让你再变老了。我愿用我一切，还你岁月长留。一生要强的爸爸，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微不足道的关心收下吧。谢谢你做的一切，双手撑起我们的家……”

父亲的背上有一座小山。

小时候，我和弟弟总爱踩在父亲的背上，去踏平那座“山”，那凸起的骨头一辈子也踏不平。父亲的驼背使他更加坚强与坚定，沉重的责任总是他独自一人扛着。父亲将爱藏在脊背里，沉默地用单薄的身体支撑起我们俩的笑容。

他毅然地将这份爱藏在纸里、笔下、脊里，在种种误会中远走他乡，努力赚钱，希望给我们一个美好的未来。

学期期末了，已是年底。我拿着成绩单，站在窗边张望着。一个个大手牵着小手的身子从我眼前划过，一声声交谈时的欢乐从我耳边掠过。内心深底的柔情与期盼硬生生地划过一道绝望，但我依旧挺直背，一个人向前走，一个人走回家。我选择的是等待，我可以用长长的时间去等待他回来，等待他的陪伴。

在流动的人群里，一个不经意的抬头，与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相互碰撞，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两个血脉相连的人之间系着一根无形的线。

我飞奔过去，钻进父亲宽厚的怀抱，埋在臂弯里，嘴里轻轻呢喃着：“爸爸——”父亲用粗糙的大手摸着我的头，说：“对不起，爸爸不走了，留下来陪你们。”

新年来了，父亲给我们添置了好多新衣服，笨拙而细心地帮我梳头发。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吃年夜饭，携手放飞那盏最亮的花灯，上面承载着三种字体的爱——深沉的爱，含蓄的爱，粗大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