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映

1

一个初冬的傍晚，回校的公共汽车被堵在了盘山公路上。为了不耽误明天的课程，我只好跑回学校。

一座座山头被我甩在身后，耳边的风呼呼作响，吹得我的脸有些发疼。

忽然我被路边的茅草绊了一跤，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令人奇怪的是，我一点也没感觉疼痛，身下的地面变软了似的。

我爬起来，看见一位白胡子老人站在我面前。

他拄着一根蛇形拐杖，戴着一顶黑色的三角帽，树皮样的脸，灰色眼珠像嵌入眼眶的两块圆石。最显眼的是他的胡子，很长，像一团杂草遮住了半张脸，又凌乱地在腰间缠绕了好几圈。

我向后退了几步，他的样子看起来确实不怎么好看，“你，你是谁？”

“我是这条路的路神。”老人又指着缠绕在腰间杂乱的胡子，面露难色说：“你能帮我理理胡子吗？”

“你截住我就是为了让我帮你理胡子？”看着他孩子气般湿润的眼神，我稍稍放松了一下紧张的神经。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

“不行，我还要跑回学校上课呢。”我拍拍书包说。

路神爷扬起头，顿了一下手中的拐棍，厉声说道：“你要帮我理胡子，不然你每走一步，我就磕掉你一颗牙，直到把你牙磕完为止。”

我马上用手捂住嘴巴，用舌头舔了舔牙齿，好像生怕它们会突然掉了似的。“好，好，我帮你理胡子。”

“我是和你开玩笑的。”路神爷嘻嘻笑着，鼓起的腮帮慢慢憋了下去。

“好，好，我帮你理胡子。不过理完胡子，你要马上放我回去。”

路神爷连忙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喜色，“你走了这么远，一定饿了吧，去我家吧，我家里储藏了好多好吃的，吃饱肚子好帮我理胡子……”

2

我跟着路神爷进入了一个山洞，那里就是他的家。我身子一歪，躺在了白茅草编织的软床上。走了这么长的山路，我确实有点累了。

路神爷递给我一块烙饼，我狼吞虎咽吞进了肚。

路神爷又搬出了大箱子，箱子里有面包、糖果，还有一些我不知名的好吃的。

“这些都是山里人供奉给我的祭品。以前我孙子在时，总把箱子里的食物吃得精光。现在他不在了，食物越积越多，好多已经坏掉了……”路神爷看着我，嘴角泛起了慈爱的笑，好像我就是他的孙子。

“路神爷，你孙子现在在哪？”

“我们这的孩子一到十岁就要接受守路的任务，他被安排到一座很远的山里了。以前他总喜欢把自己的小手指插进我的胡子里，像梳子一样梳理我的胡子。没有他，我的胡子越来越乱，直到有一天我再也理不通了……你能不能也像他一样帮我理一理胡子……”

我看到一道湿润的光在路神爷眼窝泛起，连忙点了点头。

吃饱了肚子，我开始帮路神爷理胡子了。

我解开路神爷缠绕腰间的胡子，双手插了进去。突然，一只蓝色的萤火虫从我指缝飞出，我尖叫道：“萤火虫！”紧接着无数只萤火虫从散开的胡子里飞出，照亮了晦暗的山洞。

我跳起来试图抓一只。

“别抓它们，它们都是我的老朋友。”

我不斷从长长的胡子里找到新的东西：喷水枪，写字本，故事书，白色的烟卷，一截黑领带，一副厚厚的手套，老花镜……

“难怪你的胡子梳不通呢，里面藏着这么多东西。”我继续把双手插进路神爷胡子里寻找。

路神爷看了看堆在地上的东西说：“这些东西我怎么也找不到，原来它们都藏在我的胡子里了……”

“还有一面镜子。”我举着粉红色的镜子说。

“原来你也藏在我的胡子里啊，我找得你好苦。”路神爷接过我手中的镜子，宝贝似的细细抚摸着。

“路神爷，你为什么这么珍视这面镜子？它看起来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啊！”

“它是一个走夜路的女孩子送给我的，那时我还是一个小男孩。多少年过去了……”

我坐在路神爷身边，听他讲起那面镜子的故事。

“我们这的男孩一到六岁，就要走一次夜路。习惯走夜路是必学的一门课程，可不知怎么的，我很害怕黑夜。爸爸把我送到山路上就离开了，我捂着双眼蜷缩在树下不断发抖。这时跑过一个女孩，她急匆匆的样子，像有什么急事。我故意哭出声，女孩回过头看见树下的我，问我为什么大半夜待在这里。我撒谎说我迷路了。她告诉我说，她妈妈生病了，她要翻过这座山去找医生。我急忙说，我和她同路，希望和她一起走。在她陪伴下，我成功完成了走夜路的任务。分手时，我把口袋里一棵人参送给了她，我想她生病的妈妈肯定需要。女孩怎么也不收，最后她把口袋里一面镜子送给了我，才勉强收下这棵人参。”

说完，路神爷看了看手中的镜子，深深叹了一口气，沉默了好久，又说：“遗憾的是……我从未亲口对她说声‘谢谢。”

“路神爷为什么不对她说一声‘谢谢呢，这不是很简单吗？”我问道。

路神爷看着躺在地上那团杂乱胡子说：“是啊，说声‘谢谢很简单，可为什么几十年我从未说出口呢？”

路神爷蹲在地上拿起一缕胡子继续说：“那次走完夜路后，我的样子也发生了变化。镜子里的我，有树皮样的脸，眼珠也变成青灰色。爸爸说这标志着我可以接受守夜路的任务了。到后来胡子越长越长，脸颊上也长满了胡子。我的样子越来越丑，我没有信心去见她……”

“后来路神爷再没见过那个女孩吗？”

“我天天能见到她，我守护着她每天必经的这条路，守护了74年……每次她走夜路，我都会抓一只萤火虫给她照明。她好像很喜欢走这条路，即使村里修好一条通往外面的捷径，可她几十年从未改变走这条山路的习惯。

“有一次她和同行伙伴说话，我得知她家住在山脚下的三柳村，名字叫铃……”

“三柳村正是我居住的村子啊。”

“是吗？那你肯定认识铃吧？”

我点了点头，“铃奶奶住在村边，我当然认识。”

“啊，我真想亲口对她说声谢谢啊，在我变成石头之前。”路神爷的眼睛突然变得亮亮的。

“变成石头？路神爷要变成石头吗？”

“我们路神到了一百岁都会变成一块石头，失去所有记忆……”

“啊……”我一下子伤感起来。

路神爷顿了顿说：“我离一百岁还有五天的时间。五天后，我将记不起你，记不起我的孙子，还有铃。”

路神爷暗淡的眼神让我觉得悲伤，我张开双臂抱住了他。路神爷抚摸着我的头说：“请原谅我强行把你带来，因为我感觉好寂寞……幸好碰见了你。”

3

我和路神爷结伴去三柳村找铃奶奶。

下山的路越来越崎岖，我们不得不放慢脚步。路神爷明显有些心急，因为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要是从前，我一口气能走一千米的山路，现在我法力消失了，成了一个孱弱的老头子了。”路神爷叹了一口气说。

我也替路神爷着急，还有两天时间，凭我们现在的速度，要走到三柳村简直像个神话。

第四天，天空忽然阴了脸，一会儿下起了冰雨。我们互相搀扶在雨中艰难前行。

路神爷胡子突然掉得厉害，一绺一绺被风吹落，粘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路神爷，你的胡子……”我看着路神爷说。

他的脸色时而是淡灰色，时而是深灰色，表情也变得木讷了。

“路神爷……”我高声叫道。

他像从深睡中醒来似的，看了我一眼，“掉完了胡子，我就会变成一块没有感觉的石块了。我怕是坚持不到见她最后一面了。”

“小姑娘，你能替我向她说声‘谢谢吗？现在这是我唯一的心愿了……”路神爷向我招手，他嘴边凝固了一抹微笑，手臂也变得僵直，像一个路标。

“路神爷。”我的眼泪流出来了，眼看着路神爷的身体一点点变成深灰色的石块，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趴在他怀里痛哭起来了。

“咚……咚……咚……”路神爺胸膛里那颗心还在顽强跳动。

路神爷的心跳声，让我看到了希望，我握紧拳头含着泪暗暗说：“我一定会帮你完成心愿的……”

告别路神爷，我振作精神飞快地向山下跑去。

4

我终于跑到了铃奶奶家，推开木栅门，走进院子。

这时，铃奶奶正好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

我飞快跑到她身边，掏出口袋里的镜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铃奶奶，你还记得这面镜子吗？”

奶奶接过镜子，仔细瞅了瞅，努力从尘封的记忆里寻找那个有关镜子的故事。

“哦！我想起来了，我曾把镜子送给了一个迷路的小男孩。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他一直等着和你说声‘谢谢呢……”还没说完，我的眼泪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5

我搀扶着铃奶奶，向山上走去。

北风越来越尖锐，不知什么时候天空飘起了雪花。等找到路神爷时，世界已经变成白茫茫一片。

路神爷变成了一尊石块，连微弱的心跳声都没有了。

铃奶奶站在石块前，拂掉他身上的雪， “原来，他真是这条路的路神。”说着，铃奶奶眼里浮出了泪花。

“我每次走夜路，在我身后放萤火虫的人是你吧。其实我早已猜到了是你，只要我回头就能看到你，可我一直没回头。因为……因为我怕，我怕我一回头，你就会消失。那天，我说出我的名字和我的住处，是故意说给你听的。我想总有一天，你会愿意我和交个朋友的。所以每次我总是把我的右手伸出来。我想总有一天，你会愿意牵起我的手。我总盼望着这一天……”

铃奶奶牵起路神爷变成石块的手，静静地站立着，仿佛也成了一座石雕。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