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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的木头

2018-11-15潘灵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8年11期
关键词:土司管家木头

作者简介:

潘灵,云南巧家人,生于1966年7月,1988年毕业于云南师范大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边疆文学》总编。出版长篇小说八部,在国内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五十余篇。曾获第十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提名奖、云南文学奖一等奖。

春天喧嚣着往坡上爬的时候,毕摩一个人沉闷地下山了。去年,金沙江边的仲家人收获的都是干瘪的稻谷,让行将归天的彝家老土司也没能吃到他认为最上等的糍粑。老土司弥留之际留下如此严重的遗憾,这让整个土司府上层对毕摩心存了不满,认为这一切都是毕摩作法不力导致的。倍感冷落和白眼的毕摩,今年没带上吹法号的乐队,而是形单影只地赶到仲家人的寨子。一想到自己孤家寡人的落魄样,他就知道自己难免被仲家人的摩公冷嘲热讽。落草的凤凰不如鸡呀!想到这,他黑而粗粝的脸上泛起了一丝苦笑。

孤独地往山下走的毕摩,春风撩起了他披在身上的黑色察尔瓦,远远看去,像一只独来独往的鹞鹰。山上依旧白雪皑皑,风仍尖锐得像刀子,山下,攀枝花树梢上已泛出了热烈的红色,河风软暖而暧昧。这是金沙江畔最婀娜多姿的季节,但心情坏了的毕摩却彻底失去了感受这好景致的知觉能力。如果不是那双藏在额下鹰一样贼溜溜的眼睛,人们便会误以为山道上有一具行尸走肉。

但毕摩就是毕摩,作为神的儿子,他不仅有一双善于发现的尖锐之目,而且,他还有一种超乎常人的、随时捕捉机会的能力,超能力。

是的,机会,神赐的机会!他站在路边。看着近在咫尺的这一家仲家人劳作的场面时,他的惊呼差点就像一只受惊的鸟要扑棱翅膀飞出来。但老谋深算的他,硬生生地伸出了一只手,将那只已到喉咙的惊鸟又拽了回去。他收住脚步,左手托腮,眼睛死盯着这一家三口正忙着犁田播种的农人,脑子里却浮现出了新近接班的女土司。如花似玉的女主人,却有着一双让整个土司府上层忧心如焚的瘫痪的腿。

忙着活计的仲家农人,注意力都在黑油油的烂泥田里。他真搞不懂,这些丧家犬一样的仲家人,几十年光景,硬生生把金沙江沿岸这片贫瘠的河滩地,整治成了肥得冒油的烂泥田。但今天毕摩不关心田,他关心的是人。在他眼前,一个被太阳灼成铜人似的年轻人正在田里拉犁,掌犁的是他瘦猴一样的父亲,在犁耙好的田里撒稻谷的背微驼的妇女,是他的母亲。这个拉犁的年轻人,比牛沉默,却比一头牯牛有劲。他把犁拉得太快了,掌犁的父亲跟不上他的节奏。父亲气喘吁吁,一边掌着犁,一边谩骂着自己的儿子。

——你慌个鸡巴,忙着去托生呀?

——你这个杂种,要拖死你爹呀?

——慢点,老子让你慢点!小心老子抽死你!

……

脏话被东奔西窜的河风吹进毕摩的耳朵里,他真想冲上去抽这个掌犁人两个耳刮子。这世上有责备不出力的,哪有怪人太卖力的?毕摩想,这种刁横的人,不该掌犁,该去拉犁才对。

“我命令你下辈子变牛做马!”

毕摩的愤怒让掌犁人吓得手一松,离开了犁把。他抬起头,眯眼打量清楚这不速之客,当即腿一软,差点跪在田里。他像做了错事的孩子般把抬起的脑袋垂到肩下面了。

“我用两头牯牛换他,咋样?”毕摩从察尔瓦里伸出手,指向木头般立在田里一脸茫然的年轻人,对掌犁人说。

“要得,要得。”掌犁人看一眼儿子,头像鸡啄米一样说。

“要得你个头!”一直没说话的农妇,将一把稻种掷向掌犁人说,“那可是我儿子!”

看着怒气冲冲的农妇,毕摩笑了一下说:“开个玩笑而已。”

毕摩转过身子,决定去找仲家人的摩公。在他身后,风又把农妇责备丈夫的话送进了他的耳朵——

“你的心被老鹞子叼了,两头牯牛换儿子?你想牯牛想疯了?儿子再木头,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

毕摩又笑了一下,他觉得这才像母亲该说的话。他往仲家人那个叫水寨的寨子走去,水寨里住着另一个神职人员——仲家人的摩公。

摩公不像毕摩,把自己看成神的儿子,摩公在对待自己的职业时,比毕摩现实多了,少了许多神圣感。摩公热爱自己这份神赐的职业,是看重这份职业的游手好闲。在农人们在自家水田地卖力劳作的上午,摩公在自家院子里沏了一壶茶,正怡然自得地享受着春日暖融融的阳光。毕摩的造访让他既意外又有些不快,但摩公还是将心头的不快压住了说——

“是风把你吹来的吗?”

“不,”毕摩摇了摇头说,“我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找我?”摩公指指自己的鼻尖说,“还有你毕摩办不了的事?是不是去年因为你的傲慢得罪了雨神,让老天几月不见滴雨,我去找雨神他老人家,帮你赔不是?”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毕摩不太喜欢摩公这幸灾乐祸的样子,他说,“对神的虔诚,我什么时候输给你摩公过?去年我在田间作法,你在寨子里又敲锣又打鼓也作法,吵吵嚷嚷的,何意?是你得罪了雨神!我没向你兴师问罪,你该庆幸才是。”

摩公说,“仲家人的稻田,用彝人的法事能让稻子饱满吗?”

毕摩不是在说,他简直是在怒吼:“大胆摩公!仲家人的稻田?咹,你说什么?自己掌嘴吧,也免了我給土司汇报!”

摩公知道自己说走了嘴,他自己左右装模作样扇了两耳刮子后恭敬地对毕摩说:“我可掌嘴了。见了土司别说,见了我们头人也别说。毕摩,你老人家还不坐下来喝茶。”

毕摩在草墩上坐定说,“明人不做暗事,我想要你们寨子里的一个人,你去给你们的头人说去。”

摩公面有难色,摊摊手说:“毕摩,过去土司跟我们头人有言在先,不抢仲家人做娃子,仲家人只管种田。”

毕摩将茶碗往石凳上一放说,“不是做娃子,是做荣耀的事。”

“什么荣耀事?”

“背脚。”

“背脚?背脚还不是娃子。”

“谁说背脚是娃子?”

“反正不是什么荣耀事。”

“给土司当背脚不是荣耀事?”

毕摩的话终于让摩公哑了火。

沉默半晌,摩公问毕摩,说:“土司这是相中谁啦?”

毕摩说,“是我相中的。”

毕摩边说边站起身,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继续道:“摩公,劳你大驾,跟我到田边一看就知道了。”

摩公跟在毕摩后面,小跑着出了门。疾走的毕摩让一身肥肉的摩公跟得有些吃力。摩公说:“毕摩,什么事犯得着这么急?”

毕摩头也不回,照样疾走,他看着前方说:“土司的事,有不急的吗?摩公,你该减肥了,身上背着那么多肉,我看着都累。”

摩公跟着毕摩来到水田边,当他顺着毕摩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时,脸上有了讶异之色。

“毕摩,你看错人了吧,那可是一个木头,不,比木头还木头。”

毕摩故作高深地说,“我要的就是木头。我还寻思他上山去后取个啥名呢?好,现在有了,就叫木头。”

摩公说:“你带走了他,他家田咋办?”

毕摩伸出两个手指说:“我给他家两头牛,两头牯牛!”

摩公笑了笑说:“不值的,不值的。这事有了两头牯牛,就好办。毕摩,这事包在我身上了,你还是赶紧去做你的法事,招不来丰收之神,土司府里的人会怪罪你的。”

毕摩说:“今年的法事你做,我绝不打扰!”

毕摩的话让摩公大感意外,他忸怩说:“使不得,使不得。”

毕摩看着虚情假意推辞的摩公,脸皮上浮一丝笑说:“使不得?这不是你做梦都想的事吗?别像个女人似的!说好了,三天后,你把那木头带土司府来。”

毕摩话说完,扭头就上山了。

毕摩满头大汗爬上山来,就直奔了威严的土司府。当他向土司府的管家说明来意,却遭了白眼。认为毕摩多管闲事的管家,不无嘲讽地说:“毕摩,你好生伺候好各路神灵,管好小妖大鬼。这该土司府管的事,不劳你操心了。”

“不替土司着想,就是不忠!”毕摩说,“春天来了,按惯例,土司该巡视领地了。你就没想想她的腿?”

管家说:“笑话!土司巡视领地,要自己走?土司府有良马几十匹,多宽的领地也跑得过来。”

听管家这话,毕摩脸上有了轻蔑之色。

“说外行话了不是?”毕摩说,“我吉联土司的领地,山高谷深,沟壑密布,道路崎岖。老土司在世时,也是骑一程,让人背一程。这阿喜土司,腿疾严重,咋骑马?不要人背行吗?”

管家说:“找个背脚还不简单,土司府里身板子好脚板子也好的娃子有的是。”

毕摩说:“我知道土司府里有的是腿杆子硬身板子好的娃子,但背一个大活人爬坡下坎,也累。”

管家说:“难道你举荐的人不知道累吗?”

毕摩点点头说:“正是。”

管家冷笑一声说:“你就吹吧,我可不吃你装神弄鬼那一套。毕摩,我告诉你,这世上只要是人,没有不知道累的。”

毕摩说:“管家大人,正因为稀罕,我才从山下急着上山来给土司禀报嘛。”

管家还是不相信毕摩的话,他想,让土司教训他去。

管家让开道,示意毕摩进土司府去。看着毕摩匆匆的背影,管家又揶揄了一句——

“欺骗土司大人的下场,你毕摩不会不晓得吧?”

毕摩心里嘀咕了一句:不长见识的家伙!

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土司府的议事厅,看见端坐在土司椅上的新任女土司吉联阿喜。毕摩轻易地从吉联阿喜美丽的脸上,看到了深重的忧虑。

没等毕摩说出来意,阿喜土司先开了口。

“毕摩,我今天请过你吗?”

“没有,主人!”毕摩毕恭毕敬地说。

“烦心事真多!”阿喜抬手,示意毕摩坐下来,她说,“我早该找你说些话了。家父生前说,这彝山上,数你最忠心。”

这话听得人耳顺,毕摩抑制住怒放的心花说:“多谢主人!”

阿喜托腮,看着因受夸赞而面露红光的毕摩说:“毕摩,这世上真有神灵吗?”

“当然有!”毕摩诧异地问,“主人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阿喜嫣然一笑说,“但有人说没有。”

“谁?”毕摩说,“说这话的人该把他抓起来!妖言惑众!”

“你抓不了他,”阿喜说,“是一个教我的先生说的,他远在成都。”

毕摩说:“那就让成都的官家把他抓了!”

阿喜又笑,笑得舒展了愁眉。她说:“抓他没用,其实也不是他说的,他不过是转述了一派思想家的话而已。”

毕摩说:“主人可信不得这话。”

“我当然不信!”阿喜说,“我要真信了,你就失业了。你还没说明来意呢?是看到了什么奇异天象,还是聆听到了什么神灵的旨意?”

毕摩摇摇头说:“都不是。报告主人,我给您找到了个好背脚。还有,我想提醒主人,春天来了,该是巡视领地的时候了。”

阿喜说:“不要你提醒,巡视领地,早上来议事的头人们说过了。我确实也想出去走走,但不想被人背着出去。那樣子的话,会丢了吉联家族的面子的,我可不想让别人看我这病恹恹的样子。”

听了阿喜土司的话,毕摩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说:“此言差矣,此言差矣!吉联家族的人,怎会因两条站不起来的腿,说如此泄气的话?主人,你有仙一样的外貌,有神一样的正义威严和慈祥,在白天,你是你领地上温暖的太阳,在夜里,你是你领地上皎洁的月亮。看到你,你的子民,会因你而自豪的。”

“毕摩,别花言巧语了!”阿喜用手捶了捶没有知觉的腿说,“谁会为自己的主人是个瘫子自豪?”

“这可不像骄傲的吉联家族的人说的话!”毕摩一脸严肃地说,“阿喜主人,你知道为什么老主人在弥留之际会选择你做他的继承人吗?难道真的是因为他没有子嗣吗?不!在土司势力江河日下的今天,他更看重您的……”

“阿爸会看重我什么呀,要不是哥哥打冤家战死,他怕早忘掉了他在成都还有一个瘫痪的女儿。自从他差人把我从乌蒙山送到成都,就像甩了包袱一样,别说来看我,连只言片语都没捎去过。”阿喜伤心地说。

“不是这样的!”毕摩摇摇头又摆摆手说,“你这是错怪了你阿爸,在你离开的这些年,你阿爸无时不想着你,他念叨你的话,听得我的耳朵都起了茧子。是的,他从未给你捎去过只言片语,这你可说到了他的痛处,他不识文断字呀。他总对我说,要治理好彝山,单靠逞武不行,还得靠这!”

毕摩用手指了指脑子。又说,“老主人正是看中了你的脑子。你在成都学堂里待了这些年,见过世面,学了文化,知书达礼,温文尔雅,这都是我们这彝山上稀缺的。现在,黑彝贵族势力兴起,土司地位有架空的危险,你是受命于危难之际,懂吗?你不就缺两条好腿吗?我今天来,就是要送你两条不晓得累的好腿。”

“送我两条腿?”阿喜一脸惊讶,又拍着没有知觉的腿说,“毕摩,你以为我的腿像牛车的两个破轮子,说换就能换的?”

“当然,”毕摩停顿了一下说,“不是真送你两条腿,我是要送你一个人,一个腿脚不会累的人,让他做你的背脚。”

毕摩的话把阿喜逗笑了,她说:“毕摩,你今天是成心逗我开心吗?这世上哪有不会累的人?要真有,我阿喜倒真是想见识见识。”

毕摩一脸城府地说:“主人,那你就等着吧,不出三天,我就让他站在你面前!”

真的没出三天,被毕摩命名为“木头”的仲家小伙,就被仲家头人和摩公带上彝山来了。在土司衙门大门前,仲家头人真切地体会到权力的威严。在亮丽的阳光下,仲家头人紧张得额头上沁出了亮晶晶的汗珠。他扯了扯木头的衣角,小声提醒他在面见土司时放机灵一点。

“你这是对牛弹琴,头人——”摩公说,“他能机灵吗?”

木头真的就像木头一样立在土司衙门前,仿佛面对的不是庞大的土司府,而是一片空荡荡的旷野。

迎接他们的是土司府狐假虎威的管家。当他看见面前的三个不速之客时,抖了抖身上黑色的察尔瓦,哼了一声说,“哪里来的野人?一点规矩都没有!”

土司府管家说的规矩,摩公心里清楚,是说他们没准备见面礼。清晨从水寨出发时,摩公就提醒过头人的。但生性吝啬的头人却说,都送个大活人了,还要什么见面礼。

于是摩公就对管家说,“回管家的话,我们不是野人,是水寨的仲家人,我们给你们送人来了。”

摩公边说边推了推桩子样立着的木头。

好在这时毕摩赶来了。他对管家说,“管家,他们是土司大人请来的客人。”

管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傻站着的木头问毕摩:“这不会就是你为土司大人请的背脚吧?”

“正是。”毕摩点点头说。

“你开什么玩笑!”管家又哼了一声说,“他呆得像木头一样!”

毕摩一脸奸笑说,“不错,他就叫木头。”

他边说边领了仲家头人一行往土司府里走,撇下管家一人站在门口。管家用手摸着下巴,不可思议地自言自语——

“玩笑,天大的玩笑!”

毕摩给土司找了个傻子来做背脚,而且还是个仲家人,这不仅让土司府的管家不可思议,还让整个土司府衙门都吃惊不小。这消息比彝山上撒野的风还要跑得快,迅速惊动了土司衙门上层。管家传给了小管家,小管家传给了巡捕,巡捕又告诉了管看,管看又说给了马司,马司又透露给了教头。

管着24名土司兵的教头不干了,他去找毕摩。他对毕摩说:“你找来那仲家伙子不是能跑吗?那就让他跟我那24个兵去操场上比试比试。”

毕摩说:“教头,我怕就怕你那24个兵输了失颜面。”

土司府的人都来看热闹,原本庄严肃穆的土司府,像节日般热闹了起来,有些消息灵通的邻近村社的里长也骑马跑来凑热闹。别说芝麻官里长对比赛好奇,就连阿喜土司,也在侍从二爷的服侍下,连人带椅被抬到操场上来了。

教头对毕摩说:“十圈定胜负。”

毕摩摆摆手说:“不,一百圈。”

教头说:“一百圈就一百圈。”

比赛由土司吉联阿喜主持。管家让小管家往火药枪里填满火药后交给了二爷,二爷将火枪毕恭毕敬呈到阿喜土司面前。阿喜接过枪,看到24名土司兵已在教头组织下站成了一排,毕摩正把木头往土司兵队伍的方向推。

阿喜把枪横在麻木的腿上,对侍从二爷说:“把仲家头人给我带来。”

仲家头人跟着二爷诚惶诚恐地来到土司阿喜身边。阿喜瞄一眼他,然后指了指操场上的木头说:“他赢了,两头牯牛你牵下山;如果他输了,你滚下山去,今年交双倍租子,罚你从此不准上彝山!”

仲家头人觉得自己委屈死了。看着24个彪悍的土司兵,他早已泄了氣小声嘟哝道:“不是我要赌,是毕摩要赌。”

“你说什么?”阿喜土司大声问。

仲家头人牙齿一阵打战,他结结巴巴地说:“土司大人,我啥也没说。”

阿喜说:“那就愿赌服输!”

头人打战的牙缝间一字一字地挤出:“愿……愿赌……服……服输!”

教头示意土司阿喜已准备好,可以开始。阿喜土司将枪举起扬手就扣动了扳机——

“砰——”

24名土司兵像离弦飞箭射了出去。

木头依旧立在那里,毕摩又急又气,飞起一脚,踢在了木头的屁股上。

“跑!跑呀!”

木头这才开始跑,跑得气定神闲,从容不迫,仿佛不知道这是场比赛似的。

教头跟马司站在一起,他看着慢悠悠的木头对教头说:“跟这样的人比赛,你不害羞吗?”

教头说:“这还不是被毕摩逼的。”

一会,一群人也跑了八九圈。赶鸭子的仍是木头。

马司决定离去,他自认为看这样的比赛既有辱自己的尊严又践踏自己的智商。就在他身子一闪,察尔瓦摆得像一面旌旗般欲转身而去时,人群中有人惊呼起来:“看,看啊——”

木头加速了。

越来越快!

越来越快!快得24个土司兵,一下子全被甩在了身后。快得有些倦意的马司一下来了精神,他的嘴张成了一个大大的“O”状。

对于教头来说,场面实在太惨不忍睹了。

当24个土司兵累得跟狗一样趴在地上直喘粗气的时候,仲家人木头依旧轻快地奔跑着,就像一只欢乐的羚羊。

24个土司兵跑不了一百圈,而木头跑过了一百圈,依旧没停下奔跑的脚步。如果不是毕摩上前阻拦,他还会继续无休止地跑下去。

结尾没有掌声,没有喝彩,人们都惊呆了。吉联阿喜土司对原本还胆战心惊,现已是志得意满的仲家头人说——

“两头牯牛,你牵下山吧。”

仲家头人和摩公,各牵着一头牯牛准备下山。看着头人牵着的牯牛,比自己牵着的強壮许多,摩公心里有些不爽。摩公提议把两头牯牛赶下山后,卖给从四川凉山来的牛贩子。

“卖了这两头牯牛,钱我们平分。”摩公对头人说。

头人说:“摩公,做梦?这是老黄药师家用个大活人换的牯牛,你也敢打主意?别以为老黄药师死了,我们就可以忘记他对水寨仲家人的恩德!”

头人的话把摩公说了个大红脸。头人说的老黄药师,是木头的爷爷。仲家人当年与苗家人在黔地联合起事抗租,跟官府明火执仗打了七七四十九天,最终寡不敌众,向滇地的乌蒙山中寻求庇护,其中之一支,东突西奔,像无头苍蝇一样来到了金沙江边,他们就是今天水寨人的祖辈。面对横亘在自己面前的大江,仲家人的乌合之众在满是蒿草和芦苇的河滩地上留了下来。他们在这里搭草棚为家,开垦河滩地造田,热火朝天地开拓另一个家园。但这顺着江流蛇一样蜿蜒的河滩荒地,并非是无主地,它是乌蒙吉联土司家族的领地,因金沙江干热河谷气温甚高,酷暑难耐,加之河滩地肥力弱,多为沙地,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习惯了住在高山上的彝人不愿意搬到河边来,天长日久,这里就成了野草疯长, 虫 豸出没, 没 人待见的野地。

但对于绝地逢生的仲家人来说,这可是他们的至宝。他们冒着烈日,硬是凭一双勤劳之手在河滩上整治出了一块块像镜子一样的水田,并在上面种出了绿油油的秧苗。仲家人改天换地的决心和勇气,眼看就要变成金色收获的现实时,吉联土司兴师问罪来了。

一方要固守家园,一方要收回领地,互不相让的结果就是对峙。就在吉联土司安营扎寨,准备从各个头人部落调兵遣将,决心将这群立足未稳的仲家人第二次变为丧家之犬的时候,他却不幸中暑了。连续几天的上吐下泻和头痛欲裂,吉联土司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没有医治中暑经验的彝医,把自己慌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也还是无计可施。看着忧心如焚的彝医,毕摩决定在阵前做一起法事,祈求天神护佑自己的主子,祛除他的病魔。仲家人的老头人知道土司病重的消息,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决定在夜里转守为攻,主动出击。但聪慧过人目光久远的老摩公却不同意头人乘人之危的做法。他对头人说,乘人之危,会被世人耻笑,胜了也不光彩。胜了又怎么样?跟强大的土司结下冤家,还是得卷起铺盖走人,照样无立锥之地,照样要成丧家之犬。

既然打不是办法,老摩公就在和上动起了心思。他让头人找来了乳臭未干的青年黄药师,这个在头人眼里的孱弱少年,是仲家人族群里闻名遐迩的黄氏医药世家的传人。头人看着他,就想起了少年战死在黔地的父亲。他对少年说:“要是你那药到病除的父亲还在,仲家人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头人的话让少年听出了不信任和轻视。他说:“头人,你别拐弯抹角,就直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头人向少年说出了要他去医治患病的吉联土司,向土司表达仲家人足够的善良,以求寄人篱下。让头人没想到的是,少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应承了下来。在吹鼓手吹吹打打的护送下,少年来到了土司的行营中。

对于水寨人来说,这一切早已成为耳熟能详的历史。少年药到病除,不仅医好了土司,还成功说服土司,让仲家人在这河滩地上扎下根来。当然,土司也开出了条件,仲家人每年必须给土司府上贡五十担糯米谷。

这个传奇少年,就是木头的爷爷。

仲家头人牵着牯牛站在山冈上说:“摩公,自古英雄出少年,当年的黄老药师是这样,看来,他孙子也是这样。”

摩公不以为然说:“这木头不能跟他爷爷比,就是个傻瓜。”

仲家头人摇摇头说:“怪了,他怎么就不会累呢?难道就因为他傻?”

摩公说:“那倒不是。听说是被他爹打的。这娃儿过去不傻,小时候天天跟着他爷爷黄老药师识草断药,鬼机灵一个。后来黄老药师死了,这娃儿就成天去老药师坟头,默默地坐,有时连家也忘了回,依着坟就睡了。他那爹,人简单粗暴,认为儿子是偷懒不想干活,有天在坟头找到他,就揪了他的头发往坟头的石头上撞,就撞成了现在的样子。”

头人听了摩公的话说:“他这爹该死。汉人有句话,虎门出犬子,我看,这黄老药师就是。”

摩公说:“头人,这两头牯牛,便宜那犬子了。”

头人说:“摩公,怎么又想到这两头牯牛上去了。你也该学学你父亲老摩公,他心比你宽敞,目光比你高远多了。”

头人的话是说摩公不要五十步笑百步。原本就脸上挂不住的摩公,现在的脸,比彝山上空升起的火烧云还要红。

头人和摩公下山去的时候,毕摩被管家派来的人叫去了土司府。毕摩不知道管家叫他何事,狐疑着跟着唤他的人来到土司府时,看到的依旧是管家那副不好看的嘴脸。

管家总是不待见毕摩,就像前世结下了仇怨。看见管家这样子,毕摩说:“哭丧着个马脸干啥?又不是我求你。”

管家不知道如何安排木头,他为此已经伤了半天脑筋。越想越觉得安排在哪里都不合适。思来想去,他决定把这个难题当作一个球,一脚踢给毕摩。毕竟木头是他招来土司府的。

管家白一眼毕摩说:“这木头又不真是截木头,他是個活人,得安置嘛。你弄来的,你一定比我清楚安置在哪里合适。”

毕摩说:“当然是土司府了。”

“我还不知道是土司府?”管家没好气地说,“土司府这么大,你得说个具体的地方。我总不能把他跟牛马羊的关在一起嘛。”

毕摩嘿嘿笑了一下,他摇摇头说,“没想到还有事能难住神通广大的管家大人。”

管家哼一声,回敬说:“那还不是因为有了个多管闲事的毕摩。”

“多管闲事?”毕摩瞅一眼管家说,“那我就再多管一回闲事,你把木头放教头那里,让他跟那24个土司兵同吃同住。”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管家思忖了一下,假装为难地说,“只好这么办了。我可有言在先,那24个土司兵,可是24头豹子,把你的木头吃了,我可不负责。”

毕摩对管家说:“进了土司府,就是你土司府的人,今后,他不是我的木头,是你的木头。”

木头就这样被管家带到了教头那里。教头打心眼里不想接纳木头,但又不敢拒绝。管家大人的面子,他这样的小官乐意也得给,不乐意也得给的。

傍晚教头把木头带到了土司兵的住处,这让24个土司兵兴奋不已。这个在白天里让他们颜面扫地的仲家傻子,夜里够他喝一壶的了。他们相互挤眉弄眼不怀好意的样子,被教头看在了眼里,他咳嗽了一声警告说:“不要太过分,谁伤了他的筋动了他的骨,我就让他伤筋动骨!”

教头嘴上这么说,但心里清楚,自己分明是把一只羊扔到了狼群里了。

毕摩回到家,心情甚好。于是在自家的院子里,借着月光喝下了满满一土罐荞麦烧酒。夜里,毕摩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群豹子,亡命地追逐自己。他从噩梦中惊醒,拍了一下酒意未消的脑袋,就想到了木头。他现在有些后悔给管家出如此馊主意。今夜木头同24个土司兵待在一起,怕是会被碾成一张薄纸。

这样一想,毕摩心就悬起来了。背土司巡游,这可是大事,好不容易才让阿喜土司接受木头做背脚,要是被这群土司兵揍坏了身子,那可就麻烦大了。于是,天还没放亮,他就独自起身出门,匆匆忙忙赶去土司府。

赶到住土司兵院子的毕摩,看到的是不堪的一幕。场面像极了一个才经历过厮杀的战场,狼藉而混乱。二十多个土司兵,东倒西歪躺在晨曦初露的院子里,一个个直哼哼。院里,木头,只有木头,像一截木头一样立在院子中央……

在管家眼里,十八岁的吉联阿喜土司怎么看都像一个孩子。她的一副病体让她看上去更苍白无力。娇美如花的容貌虽然可人,却又少了威严,多了些弱不禁风。在弱肉强食的乌蒙山中,各家土司遵循的都是强者生弱者亡的丛林法则。那些虎视眈眈的土司们,早已把自己的猎物锁定为吉联家族了。如果说这是吉联土司家族外患的话,那吉联土司领地迅猛崛起的黑彝贵族势力,就是内忧了。这些黑彝贵族,已经越来越不把吉联土司家族放在眼里,现在,连土司衙门召集的议事会也不来了。

老土司去世前,虽然没在土司府举行正式的托孤仪式,但私下里是三番五次嘱咐过管家要全力辅佐阿喜的。当然,忠诚的管家把这当成义不容辞的责任。但据小道消息,同样的嘱托老土司也同样告诉过毕摩,每每想起这些,管家心中就会有稍许的不快。

当毕摩又在他面前提醒该是阿喜土司巡视领地的时间的时候,管家瞪了一眼他说:“你急,我比你还急!你找来那个背脚哪是木头,他分明就是一个饭桶。我们给土司兵的口粮是定量供应的,他倒好,一人要吃四五个人的饭。带兵的教头抱怨得我耳朵里都起了老茧。照这样下去,土司府会被他吃空的。”

毕摩说:“你听了教头的抱怨该高兴才对,管家大人,你不会连马无夜草不肥的谚语都不懂吧?这木头能吃,说明他身体好。身体好,才有劲。要背土司大人巡视这一大片领地,没点腿脚劲能成吗?”

“问题是,”管家说,“我怕我们那些苦荞粑粑,让他的力气长错了地方,据教头讲,这木头吃饭后,成天用根木棍在地上画来画去。”

毕摩问:“他画什么呀?”

“天知道是什么!”管家说,“鬼画桃符呗!”

他们说话的时候,头人阿兹乌去他管理的辖地找黑彝贵族阿卓收上年欠土司府的租子,租子没收到,阿兹乌头人还被黑彝贵族们差人暴打了一顿。那些打手下手极狠,打断了阿兹乌头人三根肋巴骨。

毕摩对管家说:“太猖狂了!土司府得赶快派兵去教训一下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贵族才是。”

管家跺了一下脚说:“毕摩,你说得轻巧。派兵,又不是你做法事招阴兵,念几句咒语的事。土司府多少兵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教头带的24个土司兵。这些贵族养的家丁加起来上百人,你咋个教训他们?这样吧,毕摩,你代表我和阿喜土司,去安慰一下阿兹乌头人。告诉他小不忍则乱大谋。”

毕摩说:“我跑一趟没关系,但这大谋是什么呀?”

管家摊摊手说:“我也不知道。”

毕摩转身欲走的时候,管家又唤住了他。管家说:“毕摩,你安慰完阿兹乌头人,还得劳你去警告一下那些黑彝贵族们,他们这样无视土司衙门,是存心欺负我们府中无人,你用神的意志去告诫他们,干不得伤天害理的事,会遭报应的!”

得寸就进尺的管家,让毕摩哭笑不得。他想,这些无法无天的贵族,会相信神的意志?说不定,他们会差人像收拾阿兹乌头人一样,也揍自己一顿。毕摩心里咕哝道,我可不想断三根肋巴骨。

管家见毕摩犹豫不决的样子,就拍了拍毕摩的肩膀说:“危难之际,为了吉联土司家族,我们都得挺身而出。”

毕摩知道,骨头虽难啃,却是不得不啃的。他说,“也好。但我有个请求,我想带木头一起去。”

管家听了毕摩的话,知道了毕摩的鬼心思。不就是万一挨揍,好让木头背他跑吗?这样一想,管家差点笑出声来。但管家就是管家,他强压内心的讥笑,不露声色吐出了两个字——

“可以。”

其实,管家小看了毕摩,轻视了他对土司的忠诚。毕摩虽然生性胆小,但他毕竟是知书达礼之人,懂得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在这彝山上,土司是世袭的,土司府是铁打的营盘,其他人员都是流水的兵,但毕摩例外。雖然没有明文规定毕摩世袭,但自从吉联家族世袭了土司,毕摩家族,毕摩一职,就没有更过姓氏。毕摩只要一想起这份信任,就会油然而生感激之情。毕摩比这彝山上的任何人都更懂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句话的含义。

前去的路凶多吉少,毕摩只凭靠三寸巧舌,但他的族人却从来都轻视语言的力量,他们更喜欢诉之武力,用它来解决问题。在彝山上,毕摩是孤独的。但看着沉默着走在自己前面木头的背影,毕摩发现,这个愣头愣脑的仲家年轻人,比他还孤独。

他知道自己孤独吗?毕摩想。

两个孤独的人,走着同一条路,这路途就更显寂寞。

“你咋像个闷葫芦?”毕摩说,“你能不能陪我说说话?”毕摩冲走在他前面的木头问。

木头没回答,依旧自顾自走。

“真不该带你出来!”毕摩生气道。

木头停住,随即蹲了下去。

毕摩说:“你这是抗议吗?”

木头将两只手往背后伸,示意毕摩,他的意思是背他走。

当毕摩明白了木头的意思,脸上顿时就有了拨云见日的笑容。

“这还差不多!”

他边说边一个身子都趴到了木头背上。

木头双手搂了毕摩的屁股,站起身来,就撒腿跑开来。

木头不断地加速,跑得越来越快。毕摩只觉得群山在不断飞速倒退,左右耳畔都是尖叫的风。他兴奋得想放声高唱,或者大喊大叫。

他想,阿兹乌头人家为啥不住得更远一些呀?

快马没招来替自己出恶气的土司兵,却招来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毕摩,而且还是被人背来的。这让阿兹乌头人很不开心。他躺在床上,发出的呻吟之声听起来更像是对土司府的抗议。

“阿兹乌头人,”毕摩说,“你小点声哼,我知道你疼,伤筋动骨嘛。”

阿兹乌头人试图挣扎着将上半个身子立起来,但他的努力因为疼痛而失败了。尽管疼痛剧烈得让他脸都扭曲了,他还是咬了牙说:“毕摩,疼点无所谓,就是咽不下心中这口恶气。”

毕摩上前,用自己的袖子拭去阿兹乌头人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子说:“管家大人派我来,就是来帮你咽这口恶气的。”

阿兹乌头人并不接受毕摩献的殷勤,没好气地拨开毕摩帮他擦汗的手说:“毕摩,也就是说,我为土司府断了三根肋巴骨,这都不配被土司知道?消息只配传到管家那儿就完了?毕摩,我这三根肋骨,可是为土司断的!”

毕摩说:“阿兹乌头人,你多心了。土司还是孩子,管家知道,也就等于土司知道了。”

“管家?”阿兹乌头人瘪了瘪嘴,“管家是什么东西?不要拿什么土司还是个孩子这样的话搪塞我,自古英雄还出少年嘞!难道她真是一个不中用的瘫子吗?”

“难道,”毕摩盯着躺在床上的阿兹乌头人严肃地道,“难道阿兹乌头人也像那些黑彝贵族们一样,除了偏见,就是鼠目寸光吗?土司大人虽然患有腿疾,但她年轻的头脑里充满智慧,宽广的胸襟里拥有仁慈和胆略。假以时日,她会成为金沙江畔彝人地区最受人尊敬和爱戴的土司!今天我来,虽不能帮你报断三根肋巴骨的仇,但能让你免遭灭顶之灾!”

“毕摩,”阿兹乌头人翻了一下白眼仁说,“你吓唬谁呀?灭顶之灾?有那么严重吗?”

“当然!”毕摩手往上一扬说,“阿兹乌头人,凶兆已经像乌云笼罩在我们的上空,你只不过还没看到闪电罢了。目光短浅的黑彝势力觉得少主年少,软弱可欺,试图架空土司;而周遭的其他土司势力,个个又像饿狼虎视眈眈,随时会猛扑过来,把吉联家族的领地像猎物的肉一样残忍瓜分。他们在等机会,在等吉联土司辖地乱起来,好乘虚而入。他们巴望着像你这样的头人跟黑彝贵族们厮杀开来,那就是他们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我这三根肋巴骨白断了?”阿兹乌头人问说。

“谁说白断了?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罢了。”毕摩说。

阿兹乌头人痛苦地想了想,伸出手拉了毕摩的手说:“毕摩,请你转告阿喜土司,为了吉联家族,就算忍十年,我阿兹乌也认了!”

毕摩离开阿兹乌头人,去找黑彝阿卓。阿卓是吉联阿喜土司领地上崛起的黑彝势力的推手人物。毕摩知道,只有震慑住了阿卓,才能打压住黑彝势力的嚣张气焰。毕摩还知道,说服阿兹乌头人容易,但要用语言的力量让阿卓做到心服口服,那可是困难重重的事情。如果弄得不好,自己能否平安走出阿卓家也未可知。

毕摩没再让木头背他,而是自己走。内心忐忑的他走得犹豫不决。他甚至猜测不出老奸巨猾的阿卓,会采用何种方法收拾他。

但愿阿卓不要让自己太狼狈。毕摩想。

无论是作为土司府派出的说客还是使者,在对待阿卓的问题上,毕摩显然都是不称职的。

“木头,”毕摩唤了一声木头说,“汉人有句谚语,叫做‘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去见阿卓,就这结果。”

毕摩这话,连他自己都知道,并不是说给木头听的,不过是自说自话,给惶恐的内心找点理由。木头仿佛也把他这话当了耳边风,没听到似的自个儿木讷地往前走。

毕摩想,聪明往往使人痛苦,而愚蠢却会使人幸福。他甚至觉得,自己像木头那样,该多好。

阿卓似乎早就知道毕摩要来。在院子里,阿卓领着几个弟兄杀了头肥山羊,正把杀死的黑山羊吊在院子的柿树上开膛破肚。见了毕摩,阿卓的热情大大出乎毕摩的意料。

“我一杀肥羊,你就摸上门来了,毕摩,你真是有口福的贵客,快到家里喝杯热茶。”阿卓胖胖的圆脸,盛开的笑容像朵肥硕的牡丹。那股亲切劲,像重逢了多年未见的发小。

但毕摩还是从阿卓那几个在院落里收拾肥羊的兄弟伙的谈话里,嗅到了凛冽的杀机。

手握尖刀,正准备为肥羊开膛的马脸男子往地上啐口唾沫说:“这羊儿子也是活该,怪他话多,成天‘咩咩叫不停,现在好了,挨千刀的命!”

毕摩听出了马脸汉子的话含沙射影,心里禁不住打起鼓来。他跟在阿卓身后进屋吃茶的步子混乱不堪。被隔在屋外的木头,好像对收拾整理肥羊尸首产生了兴趣,凑近了又闻又看。

马脸汉子将沾满鲜血的开膛刀往木头面前一亮说:“傻子,小心老子开了你的膛。”

木头好像没看见马脸汉子在他面前晃悠的刀子,他“嘿嘿”了两声,就伸手去抓刀子。马脸汉子把刀收回去说,“沾了你这傻子的血,我这刀子,就不发光了。”

马脸汉子旁边那个瘦得像只猴子的小个子说,“马脸哥,这土司府看来是真没人啦,连这样的傻瓜都派上用场了!”

“嗯,”马脸点点头说,“那土司衙门早就是个空架子了。”

“那阿卓大哥为何还要对装神弄鬼的毕摩客气?还用得着给他赔那么多笑脸?”瘦猴一样的小个子男人不解地问。

马脸说:“阿卓大哥说了,他要学古代的汉人,给毕摩摆桌鸿门宴。”

阿卓家杀一只肥羊,连几十里外的贵族阿布都策马赶来吃羊肉喝酒,聪明的毕摩知道,阿布可不是为羊肉和酒来的。其实,阿卓不仅请了阿布,他把方圆几十里地有点权势的黑彝贵族都请来了。这轻易地让毕摩看出了这些黑彝贵族们的居心。

土司府的一举一动,全在这些黑彝贵族的监控之下。事实也如此,当毕摩赶往阿兹乌头人家去时,知道这个消息的阿卓就预判出了毕摩定会上门来兴师问罪。

阿卓身为贵族,也是几代人努力的结果,阿卓深信自己家族的血液里,藏着比别人智慧的基因。他不会愚蠢地像对付上门催租的头人那样,派人痛打其一顿,毕竟,毕摩是土司衙门钦派来的人,是彝山上认为知书达礼又联接天地的掌握了神权的使者。

对付文化人,必须采用文化的手段,阿卓是明白这个道理的。自己家族能在短短二十来年里崛起成为贵族,他的祖辈和父辈正是相信了比拳头还要厉害的东西是脑袋。很多事情,使蛮力于事无补,动脑筋却会迎刃而解,柳暗花明。

但阿卓还没有聪明到可以跟毕摩面对面用话语来“掰手腕”的程度,于是他开动起脑筋耍起了歪心思。

这些年,阿卓一直跟在金沙江对岸的汉人做非法生意,他们暗地里勾结贩烟土和私盐。和他打交道的那个汉人外号“小诸葛”,人比猴子还精,鬼主意就像孙猴子身上的汗毛,随便就能变出一串花样来。他总能用计骗过官府,混过多如牛毛的盘查。但他同样也耍阴谋吃下過阿卓的不少钱财。过去阿卓每每想到这个“小诸葛”,都会恨得牙痒痒。而今天,当他听说毕摩赶往阿兹乌头人家后,他却派人下山去,涉江请来了“小诸葛”。

“小诸葛”上山来,迅速乔装打扮换上了一套彝家下人的衣服,冒充一名厨子,准备导演一场“鸿门宴”。阿卓说了,如果他导演的好戏成功,就送他十只又肥又壮的山羊。一想到自己很快就能赶十只山羊下山,“小诸葛”兴奋得在厨房里唱起了汉人的歌。

歌声吸引了靠在厨房外墙角打瞌睡的木头,他踮起脚伸长脖子从厨房外的窗口往里望。看见兴奋过头的“小诸葛”正在摆弄两个土罐子。

“小诸葛”把其中一个土罐子的酒塞子打开,将土罐子的酒倒在了木盆里,大麦酒的酒香迅速在厨房里弥漫开来,部分已跑出窗外,木头吸了吸鼻子,眼睛死死盯住“小诸葛”。他看见“小诸葛”正往那倒空的酒罐子里注凉水,他欢天喜地往土罐里注水的快活样,活脱脱像个把阴谋变成了现实的阴谋家。

文火煨肥羊。当火烧云将彝山之上的天空染红的时候,黄昏来临了。这迟迟没有开始的宴席,让毕摩如坐针毡。而前来赴宴的十几个贵族围坐在一起气定神闲,他们像群团聚的兄弟一样,一边品着罐罐烤茶一边交头接耳。他们轻易就忽略了毕摩的存在。煨煮肥羊汤锅散发出的香味中夹杂着一种让毕摩躁动不安的羊膻味,在这种味道里,毕摩想到了木头,于是他站起身,欲出家门去院内找木头,但阿卓看到了起身的他,以为毕摩要溜,就干咳了两声。毕摩向阿卓说明为何起身的意思,阿卓笑了笑说:“怎么招待好土司府派来的贵客的随从,我们贵族是不会让贵客操心的。”

就在这时,阿卓请来的知客师在院里也吆喝开来。一切准备就绪了,客人们可以入席了。阿卓满脸堆笑,将毕摩邀到主桌的主位坐定,便大声吆喝道:“上好酒——”

两个罐口用红布蒙定的土罐子被两个下人从厨房抱了出来。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土罐子,被摆在了主桌上。之所以说是几乎,细心人还是能看出来,这两个罐子还是有细微的差别,在封罐口上,一个捆罐子的羊毛绳是红色的,另一个却是黑色的。这点差别实在太细微,连细心谨慎的毕摩也没看出来。

所谓的“鸿门宴”就要拉开序幕,作为主人的阿卓内心兴奋不已。当然,跟他一样内心兴奋不已的,还有那个冒充厨子的汉人“小诸葛”。他决定亲自动手,将刚从锅里盛到大木盆里的香喷喷的羊肉端到主桌上去。

其实,这“小诸葛”设计的“鸿门宴”,跟真正的鸿门宴相比,相去了十万八千里,不过是一个拍脑门的雕虫小技而已,用的不过是偷梁换柱的小把戏。他在用黑绳捆绑罐口的酒罐里灌了一罐子凉水,而红绳捆绑的酒罐里,依旧是原封不动的荞麦烈酒。他想,只要这罐子酒淌进毕摩的肚子里,能言善辩的毕摩一定会被酒烧成一个口齿不清意识迷糊的笨蛋。到那时,毕摩就会成为阿卓的玩物,任其戏弄,在这群黑彝贵族面前把颜面丢个一干二净。

对于阿卓来说,毕摩丢多少颜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让那些对土司衙门还抱有幻想,立场依旧模糊的贵族们清楚,今天的土司衙门里都是像毕摩这样的怂包,对这样的土司衙门抱有幻想是相当愚蠢的事情。

要让他们在精神上输个一干二净!阿卓上牙咬了下嘴唇想。

阿卓用手摸了一下自己脸上的鹰钩鼻尖,目光从两个酒罐子上扫过。他看清楚了那酒罐子上的黑绳和红绳,伸手出去,抓住了罐口系黑绳的土罐子,并把土罐子揽到自己面前说:“各位兄弟伙,我今天宰羊,请大家来吃汤锅喝酒。承蒙大家给我阿卓面子!但让阿卓没想到的是,毕摩也来了,早上起来,我家柿树上喜鹊叫不停原来有贵客到。毕摩先前说他是土司派来的,还带来了神的旨意,这好生了得,我阿卓何德何能?让土司惦记也就罢了,神也要给我旨意?毕摩,你真是好消息和春天的使者,让我心上都开出花来啦!我实在是高兴了!我提议在在座的诸位黑彝兄弟的见证下,我和毕摩各喝下这一罐酒,以表我们对土司和神的敬意和忠诚!”

围坐在桌子前的黑彝贵族们纷纷鼓起掌来。

毕摩有点脑子发蒙,他搞不清楚阿卓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彝人爱喝酒,彝人也好酒,这是全天下都晓得的。彝人有酒量,彝人能喝酒,这是整个乌蒙山都公认的。但开口就要喝一罐酒,这样的欢迎仪式,毕摩觉得不仅有点过分,简直就是不怀好意!但阿卓会对自己怀好意那就是咄咄怪事了。这样一想,毕摩暗自对自己说,只好骑驴看书,走着瞧啦。

毕摩唯一清楚的是,无论是自己还是阿卓,这么一大罐子酒下去,都得醉成烂泥一摊。阿卓是不是吓唬人,料定了我毕摩不敢接招?那样,他就有话对黑彝贵族们说了,这毕摩口口声声土司呀神呀的,但都是口上功夫,心中并没有敬畏和忠诚。

毕摩开动他那抹了油的脑子,认定这就是阿卓的意图。他想,不就是喝酒吗?又不是喝毒药!嗯,我毕摩可不是你阿卓吓唬长大的!

毕摩站起身,伸手扯掉了封酒罐罐口的红绳。看到毕摩轻易中计,阿卓满心欢喜地也扯掉了黑绳,唤人将封罐口的塞子拔去。

阿卓轻松地抱起罐子。

毕摩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也抱起了罐子。两人象征性地将罐子当杯子轻轻碰了一下。毕摩口一张,眼一闭,罐一仰。就见青青亮亮的酒扑进了口腔。

他手一抖,将罐子放在了桌子上。

“毕摩,一口干呀!”桌边有黑彝贵族提醒他。

而这时,阿卓也放下了罐子。

他“噗”的一声,把满满的酒喷在了桌子上。情急之下就露出了破绽——

“怎么搞的,全是酒啊?”

聪明绝顶的毕摩,这下知道了,本来是用来灌醉他的酒,这下被阿卓误喝了;而自己喝的那罐水,才是准备给阿卓的。

识破伎俩的毕摩,一下子变得镇定自若,成竹在胸。

他重重一巴掌拍在了桌面上,“砰”的一声响,吓得在座的黑彝贵族们都身子抖动了一下。

“有这样招呼客人的吗?”毕摩大喝一声,瞪着一脸惶惑的阿卓,摇了摇头说,“阿卓呀阿卓,你口口声声把我当成贵客,当作神和土司的使者,却在宴席上自己喝酒,让贵客使者喝凉水。这样的事传出去,羞的怕不仅是你,怕是乌蒙山所有的彝人!”

毕摩边说边用手指敲击着罐子。

一位黑彝贵族一脸怀疑着站起来说:“阿卓哥可是个实诚之人,咋会在酒罐子里掺水?”

毕摩将酒罐子用力一推,直推到他面前说:“要不试试?”

那位黑彝贵族撸了一下袖子,将一个手指头伸进罐子,拿出来后放嘴里一吮吸,不再言语,乖乖地坐下了。

贵族们都用满是不解的眼神看着阿卓,看得阿卓心里一阵阵发毛了——

“不是这样的,”阿卓说,“不是毕摩说的这样的。”

毕摩抖了一下身上的察尔瓦,潇洒而又满是风度地反唇相讥道:“阿卓,你说的没错,确实不是我说的这样,你是不小心弄错了。”

慌乱的阿卓点点头说:“对对对,就是弄错了。”

毕摩环顾一下不知所措地坐在高脚凳子上的黑彝贵族们说:“阿卓承认了,他是弄错了。他弄错了什么呢?他想用酒灌醉我,让我在你们面前出洋相,羞辱我。所以他备用了一罐酒,一罐水。酒给我喝,水给他喝。这样,你们都会惊呼,阿卓酒量跟他智慧一样大!干倒了毕摩,自己一点事儿都没有。他是要让你们崇拜他,在彝山上听他的!”

“毕摩,你胡说!”阿卓气得叫起来。

“我胡说?”毕摩用手反过来指着自己说,“我胡说了吗?阿卓,你们仗着自己势力大了,就没把土司衙门放在眼里了,胆大妄为打伤了阿兹乌头人,挑战土司权威。你们干的是什么事?不都是亲者痛,仇者快的烂事吗?你们想过没有,没有吉联土司,我们就会被周边其他土司吞并,那时你们还能做贵族?这样不诚心的宴席,我毕摩不赴也罢!”

毕摩说完,急速转身,拂袖而去。

出了门,他拉了一把木桩一样站在院子柿树下的木头说:“赶紧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木头紧跟着他出了门。

毕摩站住。

木头也站住。

毕摩转过身,冲木头招招手说:“还不赶紧背了我跑,真是木头!”

木头背着毕摩从黄昏的血布中跳进了夜晚的黑幕里。他奔跑得太快了,比丧家之犬还快。逃跑是可耻的,但木头背上的毕摩,不认为自己的行为可耻。在他看来,这样的逃跑更像是一次凯旋。他起先是担心那些一时发蒙的黑彝贵族们,会在恼羞成怒后清醒过来,要这样他就很难金蝉脱壳。但当他意识到自己成功地利用了宝贵的时间差后,惶恐的内心就充盈了班师回朝般胜利的喜悦。

毕摩觉得自己不是趴在一个人的背上,而是骑在一匹扬蹄飞奔的骏马上。暗夜里的木头,他奔跑得太迅疾、太快速,像风一样。不,他本身就是风,比闪电还快的风。毕摩觉得身子之下的木头,像一把锋利的刀刃,正嗞啦着把夜的黑幕划破……

这个普通的夜晚从此嵌刻在了畢摩的记忆里,成为一种奇妙和骄傲。但慢慢地咀嚼和品尝这种奇妙和骄傲,却是后来的事情。心知肚明的木头,任毕摩自我神化。那天夜里,毕摩回到土司府的首要之事,就是邀约了管家去面见女土司吉联阿喜。

面见女土司,让毕摩收获了心满意足的结果。他的足智多谋不仅获得了阿喜土司的称赞,也收到了让管家嫉妒的效果。认为毕摩言过其实的管家,虽然内心固执地认为毕摩为炫耀自己的智慧编造了用谎言做材料的故事,但还是审时度势同意了毕摩要土司巡视领地的提议。在彝山,土司巡视领地,从来都是一件劳民伤财的政治行为。巡视领地几乎让整个土司衙门都得倾巢出动,一个移动着的土司衙门,光吃喝拉撒都够管家操劳的,路途中的变数和意外,更让管家苦不堪言。但熟悉土司衙门规矩的管家,知道巡视从来都不是一种空洞的仪式,它是土司扬威仪、布慈恩,展示自己权势和实力的重要形式。

在管家的精心布置和操持下,通过土司府上上下下的努力,一支阵容浩大的巡视队伍被组织起来。毕摩在出行前在土司府前举行了盛大的祭天仪式,在土司兵火铳的轰鸣和仪仗队唢呐的悠扬旋律中,盛装的土司被木头从土司府里背出来。久未见阳光的阿喜土司苍白的脸上竟然也泛起了朝霞一样的红晕。整个巡视的队伍都被一种激情和兴奋充盈着。只有当背脚的木头,依旧像一截没有知觉的木头一样,他按部就班朝前走的脚步,机械而又不失坚定。土司府附近的彝族群众闻讯赶了过来,他们分列在道路的两旁,唱起了古歌。在歌颂与赞美的歌声和鼓乐中,阿喜土司,在木头的背负下,带着她的队伍,踏上了巡视之路。

巡视之路,并非像开始那样热烈而轻松。吉联土司的领地,几乎都是由高山深谷组成,道路的崎岖和坎坷,让巡视的队伍走得缓慢而艰难。每地的头人家,成了巡视队伍的驿站。那些在土司衙门中养尊处优的大小官员,几天下来,个个灰头土脸,苦不堪言,迅速变成一支疲惫之师。怨声载道的他们,在起起伏伏的山道上,狼狈不堪的样子让阿喜土司既轻蔑又不满。年轻的她,心中生出了捉弄这疲惫之师的想法。她把嘴凑近木头的耳畔,用彝语要他快起来。

木头不动声色,加快了脚步。

走在前面的木头和背上的阿喜土司,渐渐地脱离了巡视的大部队。看着这样的情景,管家要求队伍振作精神跟上自己的主人。但他的话在山风的作用下,成了这群人真正的耳边风。管家只得放开喉咙,吆喝木头慢下来。

同样,他的大喊大叫仿佛又成了木头和阿喜土司的耳边风。无能为力的管家喘着粗气,要求毕摩祈求山神,保佑遥遥领先的阿喜土司平安。毕摩站在风中,喘吁短促的祈祷声,弱不禁风。

木头背着阿喜土司,像阵轻快的风,轻盈地越过一个背阴的山坡,来到向阳的坡地。在木头背上的阿喜土司,竟然振臂惊叫了起来。

她的眼前,是一坡盛开的马缨花。这些马缨花,开得喧嚣,自由而放肆。那些怒放的花朵,仿佛要点燃山坡。美得如此放任,美得如此潇洒,让阿喜土司惊叫连连。

木头把阿喜土司从身上放下来,把她抱了坐在山冈的青石上,就朝着那开满马缨花的地方跑去。阿喜土司看到,木头被汗水浸透的后背上,有丝丝缕缕像雾气一样的东西蒸腾了起来。

木头采来了一大抱马缨花,面无表情地朝阿喜土司走过来。他来到阿喜土司身边后,将大朵大朵的马缨花围着阿喜土司铺开来。他不断地重复着采了铺、铺了采的动作,直到最终把阿喜土司置于一片怒放的花海中。

阿喜土司开心极了,她笑得就像马缨花一样。

木头木讷的脸,像坚冰受了春风,轻融中泛起了一丝浅浅的笑容。这浅浅的一笑,还是被阿喜捕捉到了。

你哪是木头?阿喜大声说,你不是木头!

阿喜手指了木头,咯咯地笑了,她的话语和笑声,被风一吹,仿佛就撒满山冈了。

木头忍不住也嘿嘿笑了。他笑得连绷着的腰杆也弯成弓了。

山冈上,两个年轻人的笑声,被山风扬开去。世界,此时似乎也变得美好而年轻了。

“放肆!”

气喘如牛地赶上山冈来的管家,在木头屁股上踢了一脚,冲木头吼叫道。

木头的笑声,仿佛受了惊吓,戛然而止了。

阿喜也止住了笑声。她原本艳阳般的脸,一下子就结上了冰霜。

管家身后的毕摩,试图让阿喜土司重拾快乐,就奉承道:“阿喜主人,你真像一尊活菩萨!”

但他的话并没有让阿喜土司重新开心起来。阿喜抓起两朵花,将花瓣用力撕碎,又将它们抛向空中。

当纷纷扬扬的马缨花碎片随风扬长而去,阿喜土司冷冷地说——

“走吧。”

巡视的队伍于是又蜿蜒成蛇一般往山下走去。

一路上,管家都在小声教训着木头——

“再走那么快,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巡视之路,又变得无趣而沉重。在木头背上的阿喜土司,无精打采,像无筋骨的烂泥,后来,竟然沉沉睡过去了。

下了山,路变得好走了许多。前面有了人间烟火的景象,一台一台的坡地被翻耕后,在太阳的晾晒下,散发出夹杂了泥腥味的芳香气息。三三两两的娃子,用锄头捶打着泥丸。被平整过的耕地上,有人在播种。他们将细碎如芝麻状的东西,一把又一把地扬出去,让它们均匀地落到新耕的土地上。

“这些人在播种啥?”

原本趴在木头身上熟睡的阿喜土司,这时竟然醒了。

她的提问让管家吃了一惊,管家愣了一下说:“报告主人,娃子们正在播种芝麻。”

阿喜睁着一双大而圆的眼睛,看着坡地上略显壮观的播种场面问:“管家,这是哪个头人的田地?”

管家皱了眉头想了想说:“应该是安日火头人的。”

“他种那么多芝麻干啥?”阿喜的眉头也皱紧了,又问管家,“你确定?”

管家说:“主人,你要我确定什么呀?”

管家在阿喜土司的目光里,垂下了头。阿喜盯着管家说:“我要你确定,这地里播撒的是不是芝麻。”

“管家,你把阿喜当三岁小孩了?”阿喜土司叹了一口气说,“是该巡视领地了,要不,翻了天我都蒙在鼓里。”

“主人,我……”

管家欲分辯,但被阿喜土司挥手制止了。阿喜叫一声说,“毕摩——”

站在一边一副事不关己样子的毕摩,没想到土司阿喜会叫他,吓得脚下一滑,差点摔倒。他站定后战战兢兢地说:“主人,请吩咐。”

“毕摩,”阿喜土司双手按在木头肩上说,“我们吉联家族,对你家还可以吧?从我阿爹继承土司位起,土司府就没请汉人来做师爷,为啥?那是把你毕摩家,既当了毕摩又当了师爷。你实话告诉我,这地上播撒的是什么?”

毕摩偏头看了一下管家,也把头垂了下去。

“毕摩!”阿喜土司双手举起来指向天空说,“把你垂头丧气的懦弱的脑袋抬起来,看着天菩萨说,这地里种的是什么?!”

毕摩吓得跪在地上,他一边作揖一边说:“报告天菩萨,报告土司,是罂粟。”

“嗯,”阿喜鼻子哼了一声说,“毕摩就是毕摩,我要不请出天菩萨,你怕不会对我说真话吧?”

“不敢!”毕摩浑身颤抖着。

阿喜土司又扭了扭身子看着管家说,“管家,阿爹当年好像订过规矩,吉联家族的领地上,不准生长这东西吧。”

“这——是,是,”管家边点头边说,“老主人不是升天了吗?安日火头人一定以为,又可以种了。”

阿喜目光冷冷地看着管家说:“这安日火头人,眼睛中没阿喜哩。管家,请你转告安日火头人,吉联家族没了老土司,但有了新土司!”

管家浑身哆嗦了回答说:“是是,是是是。”

阿喜土司把手往木头肩上轻轻一拍说:“走吧。”

队伍继续往前走。

但木头只走了几步,阿喜土司在他背上又发号施令道:“停下!”

管家上前问:“主人,又有何事?”

阿喜看了看天,又低下头看了看管家说:“管家,好像有些不对呀?”

管家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察尔瓦规规矩矩立定。阿喜问道:“这安日火头人只是一个中头人,那管这片土地的大头人是谁呢?管家?”

这一问,问到了要害,管家扑通一声跪地上说,“主人,是我。但种罂粟,真不是我的意思。我为了侍候土司府,忙不过来,把土地转租给了安日火,没想他竟然斗胆在地里播种罂粟。主人,我失察,失察呀!”

管家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脸扇得啪啪响。

阿喜土司巡视领地的队伍下榻在头人安日火家。让阿喜土司没想到的是,仅仅是个中头人的安日火,却有着一个跟土司府比也绝不逊色的庄院。

安日火头人的庄院,由大门,二门,正堂,厢房,五个天井,两个花园和一座碉楼组成,整个庄院除碉楼外虽然都是木构架土坯墙小青瓦覆面建筑,但依然让见过世面的阿喜也觉得规模大得与他的中头人身份不合。土墙面绘有彩绘,道路用照得见人影的青石块拼砌而成,这偌大的庄院,细部如此考究,让阿喜土司洞察了这安日火头人,在生活上是个讲究之人。

可安日火却穿了件缀满补丁的察尔瓦来迎接阿喜土司,也没准备任何的欢迎仪式。见了阿喜的面,还没等木头把她放下来坐定,就控诉起了金沙江对岸的撒玛土司。控告他们占着人多势众,经常在夜里渡江来抢他安日火的娃子和耕牛。

“土司,你来得正好!”安日火说,“就在昨天夜里,撒玛又派人来抢耕牛,被我们的人用长刀捅死了一个,捅伤了两个,撒玛扬言要报复,据说已经考虑要发木板令了,我还想着明天一早就动身,赶往土司府汇报,没想到土司大人会自己上门来,我这是什么福分呀!”

一听说木板令,大家都知道问题严重了。木板令一旦发出,土司与土司之间打冤家的事就不可避免。这正是春耕大忙季节,领地上的佃农们正忙着撒荞子,种洋芋。一旦打冤家,每家每户都得派出一个壮劳力来参加,这不仅影响春耕,还会让斗殴双方付出十数条人命数十人伤残的代价。说到打冤家,阿喜土司就会想到自己的哥哥,那个长得像一头豹子一样孔武有力的年轻帅气的小伙子,曾经是阿爹振兴吉联家族的希望。但在与目阿土司因山林纠纷打冤家的过程中,被活活劈掉了半边脑袋。当哥哥的尸首被抬回来,看见爱子惨状的阿爹一病不起,自知来日无多,才让人接回了瘫痪的自己,不情愿地让她成为一个女土司。阿爹至死都没合上双眼,就是明证。

“不能让撒玛土司发出木板令!”沉思的阿喜斩钉截铁说。

“土司大人,”安日火问说,“难道你害怕了吗?人家撒玛土司,正是看到你年少懦弱,才存心欺负我们的。”

“安日火头人,你说得对,我是害怕了。难道你不害怕吗?哪一次打冤家,能不死人伤人?哪一次打冤家,解决过问题?哪一次打冤家不是两败俱伤?”阿喜质问道。

“土司大人,不是我们想打冤家,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撒玛想打,我们就跟他打,不惜一切代价。你刚当土司,决不能示弱。再说了,木板令在撒玛土司手上,他想发,谁能拦住他?”安日火头人摊了摊手说。

“我想我能。”阿喜一脸平静说。

“主人,”管家一脸惊愕说,“这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真不是闹着玩的。”

畢摩也摆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主人,你不是跟我们开玩笑吧?”

阿喜看了看毕摩,又看了看管家说:“就请你们允许我开次玩笑吧,反正在你们心中,我不过是个小孩子。”

毕摩和管家都竞相张了口,但话未出口就被阿喜制止了:“我已经考虑好了,我亲自去,找撒玛土司。”

管家摆手说:“不可不可,要去,就让安日火头人跟毕摩去。”

毕摩听管家这话,心里恨得想把管家大卸八块;安日火头人听了这话后说:“我宁愿带人跟撒玛打冤家,也不去找撒玛讲和。”

阿喜没理会管家的建议,她问安日火说:“捅死的人呢?”

管家说:“报告土司大人,我让人放在村口的核桃树下的青石板上了,离开时我把我的察尔瓦脱下来,把尸体裹了。按规矩,江那边的人夜里会派人来,偷偷把尸体搬回去。”

“不!”阿喜土司摆摆手说,“我亲自把尸体送去给撒玛土司。安日火头人,快下江边去准备木船吧。但不得暴露我的身份!”

安日火头人抬头看了看天说:“要去,也等吃了晚饭去。”

阿喜说:“来不及了。”

她边说边示意木头把她重新背起来……

江涛高一声低一声,江风紧一阵慢一阵,艄公胆战心惊地把木头和阿喜土司摆渡到对岸去。看着那被察尔瓦包裹的彝人尸体,艄公一边摇橹,一边往嘴里灌着烈性苞谷酒压惊。

阿喜用汉话低声念了一句诗,那是她在成都的学堂里,汉人先生教的——

风萧萧兮易水寒!

木头坐在船舷上,守护着瘫坐在船舱里的阿喜土司。淡淡的月色里,越来越近的对岸变得更加深不可测。阿喜的心,就像这木船,虽然执着地要漂向对岸,却又起起伏伏,摇摇晃晃。现在,她内心里,越来越钦佩成都学堂里那个教她汉文的汉人先生。他说得真对,权力是孤独的!阿喜这么想着,身子就抖了一下。

木头解下身上的察尔瓦,将它披在阿喜身上。

“我不冷。”阿喜说。她细细的声音被波涛轻易地吞噬了。

岸越来越近!

气氛变得肃杀。

按照安日火头人的信息,撒玛土司已经赶来了江边,住在了江边瞰山坪的头人约涅木乃家,正在紧锣密鼓差遣兵马向瞰山坪聚集。阿喜土司知道,撒玛土司聚集完打冤家的队伍,就会迅速派人发出木板令。

就在阿喜土司暗自思忖之时,摇橹的船工,口腔里惊呼了一声“啊”。

坐在船舷上的木头也一激灵站了起来。

船也跟着剧烈摇晃了几下,差点倾覆在江里。

阿喜看到,满山都是移动的火光。这些火光,正星星点点地朝瞰山坪聚集。

阿喜明白了,那些火光,都是赶来打冤家的人的火把!蔚为壮观的场面,仿佛就是撒玛土司的怨气和怒气。

船工将船划到岸边一块巨大的礁石旁,他协助木头将阿喜背负好,就回到了船头。看着放在船尾用察尔瓦捆裹好的尸首,阿喜掏出了一块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的银圆,要船工帮忙把尸首送瞰山坪去。

船工吓得扑通一下就跪在了船头,他说他不要银圆,他要的是命。

“我有一个老婆,两个没成年的孩子,跟你们去,就回不了家了。”船工奋力划了两桨说,“那约涅木乃头人,比豺狼都狠。”

阿喜听船工这么一说,心里直骂这船工是■包软蛋。木头背着阿喜土司来到船尾,弯腰将僵硬的尸首抱起来,就径直朝瞰山坪的方向走。阿喜将发光的银圆抛向船工说:“回去的船费预付了,你好生在这里等我们回来。”

船工伸手将银圆抓在手里,夜色掩盖了他发了意外之财的惊喜的表情。

看着阿喜给的银圆,船工嘀咕道:“这是俩什么人呀?吃了豹子胆了!要是落在约涅木乃头人手上,怕连魂都回不来了!”

待船工抬起头来,却不见了木头和阿喜,船工眨了眨眼睛,不太敢相信就一眨眼工夫,那闷声不响,先前坐在船舷上连屁都没放一个的年轻人,背上背个活人怀里抱个死人,消失得比风都快!比风都干净!不会是遇见鬼了吧!

这样一想,船工一下子就觉出了夜的冷,他牙齿一阵打战,慌忙调转船头,往来时的岸奋力摇去……

木头背着土司阿喜,怀里抱着尸体,闯进了约涅木乃头人的院子里。像风又像闪电一样的闯入者,让约涅木乃的院子就像烧烫的油锅里溅进了几滴凉水,顿时炸开了。

人群的喧嚣惊动了正在喝酒吃煮羊肉的撒玛土司,他的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色。这让约涅木乃头人觉得很丢面子,恼羞成怒的他腾地站起身来,抓了一把快刀握在手里就冲出客厅去了。

他推开门就看见了凛然立在天井里的木头,看着他怀里抱着一个黑不隆咚的东西背上背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一群土司兵和看热闹的人把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约涅木乃头人就用寒光凛冽的快刀指着木头问道——

“请问来者何人?”

木头僵立着,背上的阿喜土司说话了——

“请问你又是何人?”

约涅木马头人仰天大笑,他的笑声就像嚯嚯的江风,混沌而沙哑。

“问我何人?太搞笑了吧?”他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他用手掌抹了抹笑出的泪说,“私自闯入我府上,还问我是谁?”

“哦,”阿喜土司微笑了一下说,“原来是约涅木乃头人呀?”

“那……”约涅木乃头人用刀指着阿喜土司问说,“那你是谁?”

阿喜土司莞尔一笑说:“我不告诉你。”

这一笑可惹火了约涅木乃头人,他挥刀逼近阿喜土司,用刀尖在阿喜土司额前划了划说:“哪里来的小娘们,竟敢调戏老子!”

但阿喜土司毫不畏惧,她大喝一声说:“约涅木乃,收起你的刀!一点规矩都没有!还不把撒玛土司叫出来?”

阿喜土司话音刚落,从正门里走出了一个魁梧的男人,他就是撒玛土司。他手中端着一碗苦荞酒问道:“谁这么心急火燎大吵大闹要见我呀?”

阿喜土司在木头背上冲撒玛土司抱拳说:“乌蒙抚夷司吉联阿喜土司求见撒玛土司。”

“哦,”撒玛土司端着酒碗,摆一个自认为优雅的姿态说,“没想到吉联家的黄毛丫头,都长成大姑娘了!你那背脚也够辛苦的,背你一个大活人,怀里还抱一大坨,给我送什么礼物来了?”

“尸首,”阿喜土司平静地说,“给你送尸首来了。物歸原主,人更应该。”

一听这话,撒玛土司将酒碗重重一摔。在瓷碗破碎的声音响起时,撒玛土司也从腰间拔出了短刀。

“你这不知深浅的黄毛丫头,送上门来是想找死呀?”撒玛土司骂道。

“谁上门是为了找死?”阿喜嘴角撇出一丝似笑非笑说,“我说我是来讲和的,你信吗?”

“讲和?”撒玛土司将短刀往天上一举说,“你用什么跟我讲和?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讲和?”

阿喜在木头背上手一摊说,“撒玛土司,你是土司,我也是土司,我凭什么就不能跟你讲和?”

撒玛土司像个精明的算师那样说:“你呀阿喜,真不愧是吉联家族的人。你们杀死捅伤了我们的人,把尸首送回来,就万事大吉了?那我撒玛家族的面子,往哪放?我撒玛家族的仇往哪消?冤往哪诉?”

阿喜说:“撒玛土司,你的人不渡江去偷我们的耕牛,他就不会死,也不会伤!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乌蒙山没人了,还是觉得我一个女儿家好欺负?你的人随意过江,又抢又偷的事,岂止这一件?”

撒玛土司被阿喜这一数落,脸上有些挂不住,就蛮横地说:“我就是欺负你怎么样?一个黄毛丫头,一个瘫子,也敢冲我叫嚣?”

阿喜见撒玛土司耍横,忍不住露出了鄙夷的笑容,她手指撒玛土司大声说:“我黄毛丫头怎么了?我目光比你看得远,知道做个土司要立足长远,要顾虑大局。我脑子比你清醒,知道杀人一千要自损八百,打冤家只会两败俱伤,没有真正的赢家。我是瘫子,站不起来,不能走也不能跑。但我雇个背脚,照样能走会跑,而且比你走得稳,跑得快。我哪点不如你?”

“唉!气死我了?”撒玛土司因为恼火,原本就喝红的脸,这下子变成了酱紫色,他用短刀指了指阿喜,又指了指木头说,“你竟然说一个背脚,背着你比我走得稳跑得快,你怎么可以羞辱一个高贵的土司!”

阿喜土司说:“我说的不过是事实而已。”

撒玛土司想了想,将短刀重新别回腰间,对围观者说:“把这个背脚怀中的丧门星拿走,我今天要跟他比一比,阿喜土司找来这两只脚,到底有多快。”

阿喜土司说:“比赛是有输赢的,输了怎么办?”

撒瑪土司指了指阿喜土司说:“我输了,我跟你讲和!”

站在一旁的约涅木乃头人听撒玛土司的话,摆摆手说:“这不公平,要是他们输了呢?”

撒玛土司哼了一声,手指戳在约涅木乃头人油亮亮的额头上说:“这还用问?他们就只配变成肉酱,抛到金沙江里喂鱼!”

约涅木乃赶忙冲撒玛土司竖大拇指并恭维说:“土司大人英明!”

撒玛土司推了一下约涅木乃头人说:“你上交租子像拍马屁一样爽快该多好?对了,阿喜土司,你还没表态,这样奖罚可以吗?”

“可以!”阿喜土司大声说。

比赛的场地定在了约涅木乃头人家背后的驯马场。说是驯马场,其实就是一条宽仅十余尺,长约千米的沙石道。在沙石道的另一端,约涅木乃头人已命人架起了篝火堆。比赛规矩是:撒玛土司和阿喜土司各举一燃烧的火把,木头背着阿喜土司,与撒玛土司在约涅木乃的火铳声中同时起跑,谁先跑到另一端的尽头,将火把投向架起的篝火堆,谁先点燃篝火谁就胜出。

比赛消息比江风还快,迅速就传播开去,原本举了火把赶来聚集打冤家的人们,顾不得长路的疲惫,纷纷赶来看稀奇凑热闹。一时间,瞰山坪因要打冤家骤成的恐惧压抑的气氛,又迅速被喧嚣和莫名的兴奋替代了,瞰山坪,似乎在这黑夜里,被一种近似于节日的快乐笼罩了。谁也没有去想它背后的残酷:这是一个土司,在用命去跟另一土司赌输赢。

约涅木乃头人将火铳举向天空,扣动了扳机。在“砰”的一声枪响中,一团好看的火星子也喷出了枪管。

撒玛土司反应神速,身子像离弦之箭奔了出去。木头有点发蒙,犹豫了一下,才拔腿往前跑。撒玛土司举着火把跑出一段后回头看,见另一支火把被自己抛下了很远,不觉心中一阵狂喜。他甚至得意地冲黑夜吹了一声尖厉的口哨。

人群中有人冲撒玛土司鼓掌,有人用彝语喊着加油。撒玛土司边跑边向路边给他鼓劲的人群挥手,他步履轻快,高举的火把在风中噼里啪啦地炸响着,仿佛也在兴奋着为撒玛土司燃烧。

但撒玛土司的这种感觉,没能维持多长时间。就在他欲再次冲人群挥手时,一道火光掠过他的身边,迸裂出的火星飞溅到他脸上,像被啄了一下地生出了疼痛。疼痛中他恍然大悟,自己已被阿喜土司超越。这时他身子一阵紧张,奋力加速往前狂奔,但迈出去的步子却像捆绑了铅砣般。而掠过他身旁的那束火光,像一道燃烧的箭镞,正扑向终点的靶心,迅疾,坚定而执著。

在人们的惊呼声中,撒玛土司看见远处一堆巨大的篝火,已被熊熊点燃,蹿起的红色火焰,把夜撕出了一个大大的裂口……

撒玛土司止住了脚步,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呆呆地注视着越燃越旺的篝火。最后,他愤然将手中火把扔在了沙地上。

约涅木乃头人这时也喘着粗气赶了过来,他弯腰小心捡起撒玛土司的火把,用安慰的语气对撒玛土司说:“胜败乃兵家常事。”

撒玛土司瞪了一眼约涅木乃头人说:“约涅木乃,我是输不起的人吗?我生气的是,天菩萨为啥要护着乌蒙山,让那山里出超人。”

“超人?”约涅木乃头人不解说,“撒玛土司大人,谁是超人?”

撒玛土司说:“你眼睛长后脑勺啦?那背脚不就是!”

约涅木乃笑了,他说:“土司大人讲笑话了,这下贱的背脚不过是跑得快了点,算啥子超人?土司要不放心,我今晚就把他做了。”

“你敢!”撒玛土司说:“你做了他,我就做了你!约涅木乃,你那脑袋是铁铸的吗?会不会开窍?做了他,整个的彝族地区会怎么看我?嗯?”

撒玛土司连珠炮似的提问,让约涅木乃头人目瞪口呆。

撒玛土司同意讲和。

在约涅木乃头人家的堂屋里,撒玛土司和阿喜土司相向正襟危坐。在撒玛土司一边,站立着撒玛的随从和约涅木乃头人。而在阿喜这一边,只有木头一个人孤零零地呆立着。撒玛土司的目光,一直都死死盯着木头,他不明白这个年轻人的身上,贮存的是何种可怕的能量。在煤油马灯的辉映下,僵硬地站立着的木头,在撒玛土司眼中,更像一尊深不可测的铜像。

撒玛土司还有一个疑问在心中,那就是他实在不明白孱弱的阿喜土司,为何如此不畏不惧,难道她也相信,这个像铜像一样呆立着的年轻人能保护她?她的镇定自若,不像一个闺中小女子,反倒像极了一个久经沙场的大将军。也许,她说得对,要真跟她这样的人结下冤仇,结果就是两败俱伤。

但就这样让他们轻松地离开,撒玛土司仍心有不甘。一死二伤,这个代价并不轻,让他们全身而退,撒玛自知难以服众。于是,他开出了讲和的条件——

他向约涅木乃头人挥挥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约涅木乃头人恭敬地来到他身边,撒玛土司对着他耳语了两句。

约涅木乃头人匆匆走出堂屋,不一会就亲手端进来一个瓷盘。盘中,赫然躺着一把寒光四射的快刀。

“都说血债血偿,”撒玛土司看一眼快刀,又看着阿喜土司说,“你们杀死杀伤了我们三个人,我总得给他们的亲人们有个交代吧?就算他们偷了你们的牛,罪不至死嘛。我今天不要你阿喜土司以命抵命,但我得见血!哪怕你在你那没知没觉的腿上刺一刀,我也认。”

阿喜土司笑了一下,是那种意味深长的微笑,她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说:“没问题。谢谢撒玛土司开恩,没要我的命。把刀端过来吧。”

约涅木乃头人幸灾乐祸端着装了刀的盘子,信步走到阿喜土司的面前,做出了个自以为很有风度的姿势说——

“请吧——”

阿喜土司连停顿都没打一个,就伸手到瓷盘中将刀抓过来,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阿喜土司举起刀,正欲给自己腿上重重地刺一刀时,一直呆立着的木头,伸手抓住了阿喜土司握刀的手,并迅速将刀夺到了自己手中。

木头面无表情地紧握了刀兀自站立着。

撒玛土司看着这一切,“啪啪啪”地鼓了三下掌说:“想替自己的主人挨刀,我没意见!”

阿喜尖声叫道:“木头,不关你的事!”

撒瑪土司又鼓了三下掌,他对约涅木乃头人说:“约涅木乃,还不搬坛好酒来,今晚有好戏看了!”

约涅木乃冲堂屋外大声吆喝:“快给土司搬坛好酒来——”

撒玛土司扭过头去,看了一眼自己的随从们,然后又扭回头来说:“看到了吧,什么叫惺惺相惜,什么叫主仆关系,都他妈的给老子好好学学!”

下人搬上来一缸酒放在了撒玛土司面前,约涅木乃头人慌忙用土碗倒了酒,毕恭毕敬双手捧给了撒玛土司。撒玛土司一仰脖往喉咙里倒下半碗酒说:“难道这出戏就这样收场啦?”

阿喜土司仰头说:“木头,把刀还我,这不关你的事,这是土司与土司之间的事。听到了吗,把刀给我——”

阿喜土司话音未落,木头一扬手,将刀子深深插入自己腹中。

有热血飞溅到了阿喜土司的后脖颈上。

木头对自己下手之狠,完全出乎撒玛土司的意料,惊得他碗中残余的半碗酒,全泼洒在了地上。

木头迎着撒玛土司走去。撒玛土司吓得站起身来,高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木头几步走到堂屋中来,当着撒玛土司的面,将只剩下刀柄的刀子“嗖”地拔了出来,他用力太猛,以至于刀尖上的血珠,重重地溅在了撒玛土司头上,瞬间成了一朵红梅花。

木头将手中沾满鲜血的快刀“咣当”扔在地上,腹部汩汩流出的血,在地上漫漶开来。木头脱掉了上衣,扔在地上,然后赤裸了上身走向那缸酒,伸手抓着缸沿将酒缸提起来,将一缸酒全倒在了腹部的创口处。顿时,酒香混合着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堂屋。

木头将酒缸扔在地上。酒缸粉碎的声音召进来两个土司兵,但马上被撒玛土司轰了出去,木头捡起衣服,用力将衣服撕扯成了条状。他旁若无人地用衣服撕成的布条将伤口紧紧捆住,然后走到阿喜土司面前,背过身去,背上阿喜土司,大步流星地走出堂屋,走出天井,走出约涅木乃头人家重兵把守的大门。

看着木头背了阿喜土司离去,约涅木乃头人就抽刀拔腿追出去,但撒玛土司唤住了他。

撒玛土司摆了摆手说:“让他们走吧。”

木头背着阿喜土司,低了头往江边走。阿喜土司此时不再像个土司,她用拳头不断地击打着木头的肩说:“谁让你这样的,谁让你这样的呀?这不关你的事,不关你的事呀!”

在呼啸的江风中,仿佛全是阿喜责备的声音。

充耳不闻的木头,沉默着背了阿喜低了头一个劲儿地往江边走。他身上冒出来的汗珠,打湿了阿喜的胸怀。

终于来到了江边。

那条失去了信誉的船,早已悄然抛弃了他们。木头背着阿喜,站在江边的巨石上,月光,映照着所有的绝望。

江水湍急地流着,涛声寂寞地响着。阿喜诅咒着背信弃义的船工,但涛声轻易地吞噬了她的咒语。

突然,她觉得自己像长了翅膀的鸟一样飞升起来,随即,又像断了翅膀,极速下坠了。

是木头,背负着她跃入了江中。

阿喜觉得全世界的江水,都涌向了她,而自己,正在快速奔向地狱。原本搂着木头脖子的手,随即就松开了。水中,仿佛有一只大手,正在用手将她往下拉。

那是阎王的手吗?

水中的阿喜,此时已看到了地狱的模样。

但就在地狱的入口,她又邂逅了另一只手。那只手拦腰抱住了她,抱得紧紧的。她下坠的身子,摇晃了几下,又开始往上升去……

当她的头终于顶破了水面,借助月光看见的是木头坚毅的脸。

木头一只手搂着她,另一只手用力划水。下身瘫痪的阿喜仿佛是一个铅坠,木头游了一阵,只得仰了身子,让阿喜紧紧地贴在胸前,双手双脚用力划水。

天空的月亮,仿佛不忍再看他们,伤心着沉到山峦那一边去了。

木头一边划水,一边喘着粗气。阿喜想到了木头的伤,轻声问:“痛吗?你痛吗?回答我呀?就说痛,痛死啦!”

木头没有回答,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用手脚划着水。

“那你累了吗?你累了吗?”阿喜又轻声问。回答她的只有喘息声和水声。

“木头,你真木呀!你真的是木头吗?”阿喜将木头越抱越紧,轻声呢喃着。

他要真是截木头,我就抱着他随波逐流。阿喜这样一想,心中竟然害羞了起来。

岸,仿佛永远都不能抵达,就像个虚幻的梦……

翌日凌晨,毕摩来到了江边,他想他有必要在江边做一场盛大的法事,将江对面阿喜土司和木头的亡魂招过江来。他站在江边,表情严肃,仪态庄重,但就是悲伤得发不出声音。最后,他蹲在江边,看着自己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入江水中,成了江水的一部分。就在这时,江边的捕鱼人的叫喊,把太阳都惊跳出来了。

毕摩站起身,朝着捕鱼人的叫喊方向奔去,晨风鼓动着他的察尔瓦,像鼓动着一面帆。

毕摩看见,木头赤裸着上身,背着阿喜,正吃力地向他走来,而他背上的阿喜,仿佛依旧还在沉沉的梦乡。木头伸出无力的手,让毕摩赶过来帮他一把。

当毕摩的手抓住木头伸出的手时,木头双脚一软,跪在河滩上了。

“我……”他跪在河滩上说,“累!”

这是毕摩听他说的第一句话,一句两个字的话。

他吐出这两个字后,就昏过去了。

选自《民族文学》2018年第9期

原刊责编 徐海玉

本刊责编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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