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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父

2018-11-15小雅

辽河 2018年5期
关键词:姨妈母亲

小雅

五岁前,我不知父亲是个哑巴。

那时,我被寄养在乡下姨妈家,每两个月,他来看我一次。他个子很高,长得浓眉大眼,笑起来的样子特别慈爱。刚记事时,我不知这个男人是我父亲。他一进门,一边含糊不清地跟姨妈说着什么,一边忙不迭地要抱我。我怯生生地躲在门后,不敢出声,更不敢挪动半步,眼睛却一刻都不曾离开过他。

父亲无奈,颓然地坐在炕沿儿上,掏出口袋里的旱烟袋,用手沾一点唾沫,捻开一张烟纸,将烟叶依次放在上面,轻轻地卷成烟卷,用火柴点着,狠狠地吸上几口。咳,咳,咳,不知是烟太呛,还是用力过猛,父亲竟咳了起来,接着,他更猛烈地吸了几口,眼泪随之溢出眼眶,滴落在他那宽大的手掌上。他不理会,继续大口大口地吸着烟,只留短短的一个小尾巴,掐掉。

一袋烟的功夫,姨妈麻利地摆上酒菜,斟满酒杯,递到父亲跟前,示意他喝一盅。父亲局促不安地搓着两只大手,急切地想要表达自己的意愿,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响。这时,姨妈一边比划一边大声说:“孩子还小,她不认得你,我慢慢教她,等再大些,就会让你抱了。”父亲感激地连连点头,回手端起桌上的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

两个月后,父亲又来了。这次,他不再要求抱我,而是从衣兜里掏出几颗糖块,递到我眼前。我扭头看姨妈,姨妈笑着说:“傻丫头,又忘了,他是你爸爸,拿着吧!”我快速从他手上抓起糖块,躲在姨妈怀里,从她胳膊的缝隙里偷偷观察父亲的神态。

父亲仍坐在炕沿儿,边抽烟,边比比划划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姨妈边比划边说,大意是说等我到上学的年纪再让我回城里的家。弄懂了姨妈的心思,父亲的脸上有了笑意,主动表示要跟姨妈喝上几盅。姨妈扎上围裙,立即起身到厨房忙活起来。

“六儿,快去给姨妈打瓶酱油,等着用啊!”我闻声而至,从姨妈手里接过钱和瓶子,乐颠颠地向供销社跑去。那年月,有机会去供销社是个美差,虽然手里只拿着打酱油的一毛钱,别的什么都买不起,可有资格看看这儿、摸摸那儿,闻闻点心的甜香味儿就觉得过瘾。趁着店员往瓶子里装酱油的空当,我瞄上了柜台里的槽子糕,细细的纸绳勒出了方块状,油渍渍的包装纸几乎透明,那槽子糕的味道……我把鼻子紧紧地贴在柜台的窗玻璃上,轻轻地咽了口口水。

“给,拿住了,回去吧!”店员的话打断了我对槽子糕的向往。我极不情愿地从她手中接过酱油瓶,悻悻地往家走。快到家时,有一段下坡路,许是步子太急,先是趔趄了几下,终究还是没站稳,“砰”的一声,瓶子摔碎了,酱油洒了一地,膝盖磕出了血,我怕了,疼了,嚎啕大哭起来。姨妈耳尖,听见哭声立刻从家里出来。父亲虽听不到,但还是感觉到了不妙,紧跟在姨妈身后。

站在姨妈家的院子向外望,刚好可以看见那个土坡。这时,父亲才明白发生了什么,飞一样跑到我跟前,一把抱起我,仔细查看伤口,确认没有大碍后,小心翼翼地用手擦去伤口边的泥土,又用嘴轻轻地在伤口处哈着气,忙活得满头大汗。忽然间,我对父亲产生了一种亲近感,用脏兮兮的小手帮他抹去额头上的汗,父亲抬起头,笑着看我,我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久久不肯松开。

六岁,我回到城里的家。父亲欢喜得像个孩子,姐姐们也忙前忙后为我梳洗打扮,可我一点儿都不开心,哭闹着要回姨妈家。父亲把我抱在怀里,示意我看他的两只手,他先是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灰色的小手帕,叠叠卷卷,没几下,一个活脱脱的小耗子就弄好了。父亲把小耗子放在我的手心里,轻轻拽一下耗子尾巴,小耗子竟动了起来。我又惊又喜,赶紧用另一只手捂住它,唯恐它跑掉。父亲抚摸着我的头,无声地笑了。

在父亲的悉心呵护下,我不再闹着要回乡下,只是,我不太喜欢这个家。那时,爷爷奶奶和我们同住,大姐已经有了孩子,离我家有两条胡同那么远。大哥虽已结婚,并没有自立门户,二姐在知青点,三姐准备下乡,四姐和五姐在念初中,母亲里里外外忙得团团转,根本无暇顾及到我。只有父亲,不管怎么忙、怎么累,都会陪我玩上一会儿,直到把我逗笑,他才会安心去做别的事儿。

而我,对父亲的依恋也在与日俱增。每天放学,我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急速向家里飞奔。进门后,扔下书包,舀上一瓢水,痛快地喝上几口,任凭奶奶怎么喊,我也不回头,径自跑到龙凤矿东门前等父亲下班。矿里戒备森严,一律不准随便进入,更何况我一个小孩子,站在门口玩儿都会有人出来询问一番。我不怕他们,问我,我就理直气壮地说在等爸爸。每次,远远地看见父亲的身影,我就站在铁栅栏上,奋力挥手。看到我,父亲的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一路小跑来到近前,抱起我,顺势举过头顶,稳稳地骑上他的脖颈。父亲那两只大手,紧握住我的小腿,生怕我淘气掉下去。有时,我怕他累,要自己走,他不肯,步子却越发快了起来。夕阳的余晖里,我俩的身影在荡漾。如果接他的那天,恰巧发了工资,他会喜滋滋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五毛钱,塞到我手里,示意我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这是父亲表达爱的方式,虽然他说不出一句话,但所有的爱却都在他的行动上、眼神里,时刻让我感到温暖和幸福。

有一年,临近春节,父亲每天晚饭后都到仓房里忙碌一番。我很好奇,央求他带我去看看,他比划着说天太冷,要听话,还答应着忙完就来陪我玩儿。直到腊月二十九,父亲才忙完他的大工程。年三十儿,父亲示意我别出声,蒙上我的眼睛,拉着我来到仓房。我以为父亲又要和我做什么游戏,热切地期盼着。这时,父亲把手从我的眼睛上移开,定睛看时,我的眼前竟是大小不一的灯笼,每个灯笼都镶着玻璃,边框是喜庆的红色,可以滑动的那块玻璃上面贴着福字。父亲取下最小的灯笼递到我手上,我如获至宝,兴奋地跳了起来,大声喊道:“四姐、五姐,快来看呀,爸爸给我们做灯笼啦!”姐姐们正在帮妈妈干活,听到喊声,争相赶来,父亲把灯笼分到她们手上,又把最大的一个取下来,高高地挂在了院子中央……

那年春节,我们手中的灯笼,成了胡同里一道最美的风景,令小伙伴们艳羡不已。

说也奇怪,春节过后,我出去玩儿,很少有人再追着我喊“鲍哑巴”了,三姐也很少再为我跟人家打架了,这样也就不会因此而挨母亲打了。而真正让街坊邻里不再把父亲的残疾当成笑柄,却要从父亲荣获矿劳动模范说起。

父亲在龙凤矿选煤厂做锻工。他虽又聋又哑,却极为聪慧,干起活来有门道,厂里一些抠手的活儿,全都交给父亲处理。哪道工序需要人手,父亲都会及时补位,干起活儿来一点儿都不比别人差。因此,在选煤厂,一谈起“鲍师傅”,人人都竖大拇指。年底评先进,父亲的票数总是名列前茅,直至被推举当上了矿劳模。

那一天,父亲的大照片被挂在了矿门前的光荣榜上,阳光照着他俊朗的脸庞,生动而又美好。不一会儿的功夫,光荣榜前已经聚满了围观者,街坊邻居更是口口相传,纷纷跑去看个究竟,断个真假。当确认是父亲后,立时发出了啧啧的赞叹声。傍晚,父亲下班回家,前来祝贺的邻居一拨接着一拨。清晰记得,那晚父亲一直笑着,母亲笑中带泪,陪着他们说了好多的话。

慢慢地,我发现,父亲的巧还远不止这些,街坊邻居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过来请他帮忙:木工、瓦匠样样出彩,厨艺也一样令人赞不绝口。有一次,夜里醒来,我看见父亲坐在桌子前,借着微弱的灯光修锁。那锁头不大,拆开来并没费多少力气,只是一个小件儿弹了出去。我眼尖,“腾”地一下钻出被窝,光着脚丫,趴在地上,几下就摸到了那个小物件儿,郑重其事地递给父亲。父亲先是一怔,而后欣喜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可当他发现我光着脚丫时,立马抱起我,拍去脚上的灰尘,一把塞回被窝里。从此,陪父亲修锁,成了我们父女俩最幸福的时光。

每天放学,我依然去矿门前接父亲下班。可是,那一天,天都黑成了墨色,却一直没有看到父亲的身影。我失望极了,慢腾腾地往家走。刚拐过胡同口,发现家门口停着一辆轿车,外面围了好多人。我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好不容易才挤到近前。母亲正哭天抢地,姐姐们吓得缩在一起,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没人理会我。隐隐地,我感觉到应该与父亲有关。这时,一位干部模样的中年人走上前去安慰母亲:“大嫂,咱们先去医院看看,鲍师傅正在做手术,也许结果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糟……”“妈,妈,别把我扔在家里,我要去看爸爸……”听到父亲正在医院做手术的字眼儿,我疯了一般扑向母亲,哭喊着,拼尽全身力气抱住她的腿。母亲挪不动半步,无奈,只好拉起我上了小轿车。

初秋的夜,风该是温润的,月光也该是皎洁的,可那晚,不知怎么,风会那么冷,月也躲到了云层里,就连星星都藏了起来。从家到医院的距离,怎么就那么远?我依偎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母亲眼角的泪,一直都没停过。

医院里乱糟糟的,到处飘散着刺鼻的消毒水味,裹挟着一股阴冷的风,和着手术室门外惨白的灯光,令人不寒而栗。

从工作人员和母亲的交谈中,我陆陆续续听出了父亲受伤的原由。当天,选煤厂栈桥皮带检修。父亲忙完手头的活计,赶过去帮忙。二三十人依次站好,听从队长的号令,用力拉拽绳子将旧皮带撤下来,再换上新皮带。未曾想,在换新皮带的过程中,绳子竟意外断裂,一位工友不偏不倚地坐在了父亲的右腿上,导致父亲右膝膝关节骨折……

“吱嘎”一声,手术室门开了,我箭一般冲过去,大声喊着“爸爸、爸爸……”可是,我忘了,父亲是个聋子,他根本就听不到,无论我怎么喊,他都听不到。我只好踮起脚尖,用手去摸他的脸、眼睛、耳朵,任凭我的泪水滴在他的手背上,直到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到我,他试图咧开嘴角,给我一个微笑,他想跟我说些什么,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响。记忆中,那是帅气的父亲最难看的表情,但我却读懂了深藏在其间的爱和牵挂。

从此,父亲拄上了拐杖,右腿不能打弯儿,膝盖由一块白钢将里面的两块骨头锔到一块;从此,父亲的膝盖再也没有温度,即便是闷热难耐的夏天,摸起来也是冰凉;从此,接父亲下班,我再也没有骑过他的脖子,而是让他的大手拉着我的小手,一起往家走。

为了贴补家用,夜里,父亲依旧坚持修锁。只是,他不再让我陪着,每次,都在我睡熟了之后起来,有时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有一次,我躲在被窝里悄悄看他,灯光下,他微驼着背,戴着花镜,灵巧地运用手里的工具,把一个个零件重新组合起来。每修好一个锁,他都会拿在手里观赏一番,嘴角自会扬起一抹笑意。多年之后,每当想起父亲,我的眼前都会浮现出这个画面,那份暖意,久久不散。

记不清从哪天起,父亲脸上的笑容少了,就连每天在矿门前见到我的那一刻,他的笑也只是一闪而过。时常,会看见他在晚饭时连喝三口酒,只夹一口菜,母亲抢过酒杯,他再夺回来,喝完,倒头就睡。眼看着父亲日渐消瘦,母亲心疼得要命,却想不出任何办法。

后来,我才知道。因父亲腿上有伤,矿里提前给他办了病退。原本,一大家子的开销都由父亲担负,这下工资少了一大半,父亲哪里还笑得出来。好在,矿领导考虑到我家的实际情况,又让父亲干起了临时工,多少也能解决一下燃眉之急。只是,父亲的心中多有不甘。毕竟,那一年,他还不到五十岁,内心的痛楚无法表达,喝酒成了唯一的出口。

可只要一到矿上,父亲就来了精气神,一如既往地抢着干活,只是,工友们都不忍心再让他帮忙,纷纷劝他多休息一会儿。父亲懊恼地坐在一旁,当他的手触碰到那没有温度的膝盖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在工友眼中,自己已经是个废人了。父亲双手抱着头,把脸深深地埋起来,坐在夕阳的余晖里,一动不动。

越长大,我就越懂得父亲的心思。四年级学期结束时,我把一张奖状交到他手上。父亲乐得合不拢嘴,连连向我竖起大拇指,而后精心地把奖状镶嵌在他亲手制作的相框里,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桌子上。小学五年级,我的作文荣获了全市中小学生大赛的奖项,父亲捧着奖状,用手反复触摸着奖状上的我的名字,笑了好久。晚饭时,父亲示意我向上看,嗬,我的奖状竟和他那张矿劳动模范的奖状摆放在了一起。我转过头,父亲把我揽在怀里,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我忽然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把手放在他的胸口,告诉他我不会让他失望。

记忆中,那年夏天,父亲脸上的笑容又多了起来。有一次,父亲竟饶有兴致地带着我和姐姐家的孩子去大河玩。河水清清,阳光耀眼,父亲戴着一顶草帽,悠然地坐在岸边,看着我们几个在河水里嬉戏、打闹,笑意一直挂在嘴角。

向晚时分,橙色的金黄将天边最后一道霞光染尽,河岸显得愈发生动了起来。父亲挥手示意,我们视而不见,继续疯玩儿。父亲一点儿都不生气,一脚踏进河里,将我们一个个拉上岸,帮这个弄弄头发,帮那个整理一下衣服,再帮最小的擦擦脸蛋儿,满心满眼都是爱。

回到家时,天色已晚,父亲像个魔法师,很快就弄好了饭菜。我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父亲看着、笑着,笑着、看着,心满意足。

转眼,秋来了,我上中学了。

父亲好像比从前更忙。每天早早出门,很晚才到家,我在矿门口接不到他,委屈得直想哭。好不容易等到父亲回来,却看不到一丝高兴的样子。有一天,父亲竟然没去上班,独自喝着闷酒。见我进门,他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继续喝。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让父亲如此颓废。我怯怯地站在他身边,无所适从。母亲下班回来,见父亲醉醺醺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她哭,她喊,她闹,毫无用处。父亲啥也听不到,更不会辩驳一句,喝完酒,倒头就睡。

就在那天夜里,父亲起床时,摔倒在了院子里。一家人手忙脚乱地把父亲送到医院,我蹲在医院走廊的尽头,默默祈福,内心却无限悲凉。

直到第二天上午,父亲的徒弟闻讯赶来,我们才知道,早在一个月前单位减员,父亲位列期间。怕母亲上火,他每天仍旧早出晚归。奔走了一个月,但因为身体的双重残疾,没有人肯给他一份工作。到了月底,他拿不出工资给母亲,唯有借酒消愁。

当时,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还不知道,摔倒是因脑梗而起,从此,他将瘫痪在床,再也站不起来了。当发现这一切时,父亲用力捶打着双腿,涕泪横流。年少的我,尚且体味不到父亲内心的绝望,试图使出全身力气拦住他的疯狂举动。父亲把我推开,却又见不得我伤心难过的样子,又把我拉进怀里安抚着,大颗的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跌进脖颈,流入胸膛……

病中的父亲,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易怒、易躁。母亲每天忙完工作,急急忙忙赶回家做饭,却总是不合他的胃口,稍有不顺,就摔东西;有时赌气,连药都不肯吃。到了深秋,父亲再次发病,出院后,卧床不起,整个人瘦得变了形。

每天放学,我依然第一个冲出教室,狂奔到家。起初,见到我,父亲还会努力牵起嘴角笑笑,给他按摩,也还能有所反应,尽管静默无语,彼此却心领神会。后来,父亲好像不认得我了,拉他的手,摸他的脸,晃他的腿,他都面无表情,双眼深陷进眼窝里,暗淡无光,直勾勾地盯着屋顶,一动不动。我不敢哭,更不敢想,没有了父亲我会怎样?

可是,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那个清晨,母亲和姐姐围着父亲忙得不可开交。我知道,父亲的病情加重了,我不想去上学。母亲固执地把书包递过来,把我推出了家门。天真黑啊,天好冷啊。只是,年少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就在我刚刚走出胡同口的那一刻,父亲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坐在教室里,我的心慌极了,总是不停地望向门外。上午九点,正是第二节课的时间,姐姐来接我了。瞬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知道,父亲走了,今生我再无法与他相见。

跌跌撞撞回到家,我看到的是白色的灵幡在寒风中飘来飘去,我的哥哥姐姐们,满身重孝,在灵棚内跪谢前来吊唁的人。我一下子跪倒在父亲的灵前,失声恸哭。我不知道,病中喊不出疼痛的父亲,是不是还会想起我,他这个调皮的小女儿,成天围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我的父亲,他终是等不及了。等不及这个出生后就在乡下长大的小女儿长大成人,在他膝下尽孝了。鞭炮响起来了,是那种丧事常用的二踢脚,清脆、悲戚,在寒冷的天宇中慢慢旋转,旋转,带着凄切的回声。我长跪不起。

守在父亲灵前,我的心一点一点向下沉,直至沉入谷底,冰冷至极。有几次,甚至昏倒在灵柩旁,醒来后,依然挣扎着跪在灵前,谁也拉不走我。

见我如此执拗,负责张罗事的舅姥爷决定把我留在家里陪母亲。我不肯,哭喊着非要去送父亲不可。唢呐的呜咽潮水一般涌来,鞭炮声,哭声,震得窗户簌簌响,母亲紧紧地搂着我,低语着,安抚着。哥哥披麻戴孝,举幡摔盆。眼看着丧队走出院子,走出胡同,母亲一头跪倒在空荡荡的灵棚,大放悲声。

十三岁的我,永远永远地失去了父爱。

三十三年的时光,慢慢流淌过去了。我从没想过有父亲陪伴的那七年,会对我的人生产生怎样的影响。直到写下这些文字的这一刻,我才发现,虽然父亲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但他却用行动教会了我乐观、自信、善良、坚韧。回望自己成长的过程,就像春天里的一棵小树苗,逐渐摆脱冰雪的桎梏,曲曲折折地接近温暖,沉着果敢,心无旁骛,一点一点地熬出来,直到把冰与雪安葬到泥土深处,然后让它们的精髓又化作自己根芽萌发的雨露,长成参天大树,傲然挺立。

我与父亲作别于1985年的冬天,但他一直住在我心里,从未离开过,苍茫岁月可以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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