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戾人

2018-11-15侯景坤

辽河 2018年5期
关键词:老张镜子身体

侯景坤

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深渊,当人们往下看时,会觉得头晕目眩。

——格奥尔格·毕希纳《沃伊采克》

1

傍晚,乌青色的天渐渐暗下来,白天的燥热还没有褪去,树上的蝉依然吱吱地叫着。我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去,看到在附近转了一圈找不到人的老张朝我走来。他脸色有些阴沉,眼睛瞪得很大。

一米六六,我儿子呢?老张走近我,问。

我怎么知道?我有些冷漠地说。

走时不是和你说了?让你招呼一下。

我答应了?

操,你这人怎么这样?!老张说完撇了撇嘴,眼睛瞪得更大了。

他在我摊位旁站立着,瞪着我持续了那么一段时间,见我没什么反应,依然慢悠悠地收拾着东西,他才有所懈怠地把目光收了回去,皱着脸继续找他儿子。

在经过我的摊位时,老张朝一只没来得及收起的马扎暴躁地踹了一脚。

以后别他妈的叫我一米六六!我对着老张的后背再次无奈地骂了一句,声音因为激动有些颤音。不过老张似乎没听到,连头也没回就急匆匆拐进了另一条胡同。

一米六六是老张早上刚刚给我起的外号,完整的叫法是“一米六六,一米六七”。这外号源于一个电视节目,至于是什么样的节目我不得而知,只是一直听他在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其中的内容。

老张原来一直喊我老拐,自从看了那期我不知道名字的节目之后,他便丢弃了“老拐”的外号,改成了“一米六六,一米六七”。一开始我以为这称呼的变化是老张对我态度的一种转变,心里还挺高兴,起码这名字比之前文明了些,不那么刺耳。可当我离开修鞋摊子准备到附近路口的那间公厕时,才知道这称呼一样是来者不善。

2

当时老张蹲在他平日放油条的黑色笊篱旁边,已经上午十点多了,小店里没什么客人,他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我笑,这样的笑以前我不曾见过,所以觉得有些稀奇。一开始我以为是一种友善的表示,于是礼节性地回敬了一下。可他笑的动作稍稍有了一些夸张,且持续得时间过长,长得让人觉着不舒服,明显地能够察觉这样的笑背后肯定隐藏着什么诡计,所以回敬过后我就有些后悔,有一丝上当受骗的感觉。

老张一直瞅着我起身走到街上,这才跟着我步伐的节奏笑嘻嘻地念,一米六六,一米六七……一米六六,一米六七……老张念得很有些抑扬顿挫,就像部队官兵或者学校的学生们晨练时喊的口号,一二一,一二一……打着节奏,跟着节拍。听到这口令似的念白,我才知道老张改变称呼的用意,于是心跳在一瞬间加速,脑袋因为一念间充血过度而憋闷得厉害。不管怎样,我还是个有自尊心的人,不能就这样一声不响地接受老张的羞辱,所以原本要迈左脚的,我给停住了,老张的口号声也随之停在了“一米六六”上面。

什么意思老张?我苦着脸问。

我喊一米六六,管你啥事?你走你的,你走你的……老张见我扭过头,看我的脸色有一些阴沉,便笑嘻嘻地龇着一嘴烟熏黄牙,挥动着左手向我摆一摆,招呼着要我赶紧到厕所去。他说完用右手搔了搔后脑勺,眯缝着眼睛佯装抬头看天。

这样持续了一会儿,老张见我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原地,依然意志坚定地盯着他,他这才把目光转过来,再次朝我挥手。

去吧去吧,要不然一会儿尿了裤子,人就丢大了。老张一边扬着手一边添油加醋地说着自以为可笑的笑话,好像我的目光无关紧要,他刚刚的念白无伤大雅,只不过是一句玩笑而已。

可我没有把脑袋转过来,依然死死地瞪着老张。我是真想把老张瞪死在那里,或者施个什么魔咒,像天方夜谭里的女巫一样,让老张下半身化成石头,永世不得动弹。我这样持续地瞪着老张,瞪得老张刚刚张牙舞爪,略带夸张的动作停了下来,然后抿着嘴低下了头。

妈的,这个王八蛋肯定在低着头笑呢!他怎么不抬起头?抬起头来和老子对视一下,我非把他瞪死不可。我在心里默念着。

我这样坚持了两分钟,老张依然低着头,看上去他似乎在脚下寻找着什么,还时不时地在鞋上比划一下,好像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九哥对不住……对不住啊……

老张的老婆这时从他们早餐店里走了过来,立在老张身后,用她那双泛桃花的眼睛朝着我笑,然后拿手指头戳了下老张后脑勺。老张意识到似的躲了过去,一扭脸伸出手去,照着他老婆的屁股“啪”地打了一巴掌,他老婆随后“嘎”地一声尖笑,鱼跳岸上一般在地上跳起。两个人随后嘻嘻哈哈地闹起来。

看到他们这样,我没办法再坚持了。我无可奈何地看着老张和他老婆在店里打闹,听着唧唧喳喳的笑声在我脑袋四周环绕,不得不把瞪着的目光移开。

3

我和老张算是邻居,他在这条街的胡同口租了间门面卖早点,主要是卖胡辣汤、豆腐脑、包子、油条之类,每天天不亮就开门,一直到上午十点多钟,差不多该做中午饭了,他们才开始收拾东西,洗刷碗筷。他们的日子过得算不上安逸,但似乎从不缺少快活,每天嘻嘻哈哈的。我很少看到老张发愁,或者哭丧着脸,他不是吹着口哨看街上走来走去有点姿色的女人,就是和来店里吃饭的客人吹牛聊天,讲讲黄色笑话,永远像个长不大的不良少年。

我则在胡同口的门洞下面搭了个临时的架子帮人修鞋。摊位是免费的,因为是在都市村庄里面,城市执法者鞭长莫及,勉强能够安稳地做些活计。这里的人对我还算照顾,一街两岸的人家总是把要修理的鞋子拿到我这里,所以马马虎虎能够糊口,有时还能攒些小钱。

也只有老张,总是埋怨挨着我晦气,这么多臭鞋摆在门口影响了他的生意。因为这一点,我换了位置,把摊位放在了门洞的另一边,中间隔了条小路,多少减小一些影响吧,可老张对我的态度并没有转变,尽管他的生意不错,还是时不时地找我寻开心。老拐的外号就是他给起的,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跟着老张叫起来。有时候心里想着不舒服,我就会拿自己的那根拐杖出气,掂着它朝地上摔两下,或者刮风下雨路不好走,偶尔在路上摔一跤,坐在地上爬不起来的时候,我会看着自己这条废腿生些怨恨,恨不得拿刀把它剁掉。看着它无力地在地上蜷缩着,我也会骂上两句“老拐”出气。只是骂完之后,心里免不了涌出一些伤感的情绪。不过时间久了,就是伤疤也会起茧子,慢慢也就不觉得疼了。老拐就老拐吧,叫着也顺溜,而且老张算是个真实的人,他一点也没有撒谎,我确实是个拐子,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嘛。我想我的心里没有那么窄,这点事情还容得下,毕竟街坊邻里都这么帮我,叫一声又怎么了?所以慢慢也就释怀了。

可老张在我渐渐适应的时候,又创造了这么个新名词,不管我乐意与否,就这样硬生生“一米六六,一米六七”地叫起来。

4

天越来越黑,街上的店铺纷纷亮起了灯。

在我收拾完东西,推着车子转进胡同准备回出租屋时,又一次听到了老张的叫声。

一米六六……一米六六……

老张的声音是从后面传过来的。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想要和我说他儿子的事情。但我没有按照他的意愿停下来,我假装没有听见,继续推着车子往前走。

一米六六,叫你呢!给我站住!

老张终于还是紧走两步追上我,绕到前面把路给堵住了,然后把三轮车上罩着的毡布给拽了下来。

干什么?你……

怎么了?不让看?做贼心虚?老张语速很快,眼睛瞪得更大了,想要凸出来的样子。

看吧看吧,随便看。我把绳子解开,要让老张看个究竟。

这地方能藏得住个孩子?我质问老张。

那干嘛不让看?捂那么严实干嘛?

你这人!我平时都这么装车的,你又不是没见过。

老张把毡布扯下来翻了翻,又匆匆地走了。

天已经彻底黑了,我看着老张急匆匆地往回走,脚步声听上去充满了焦虑和不安。

有时候我挺痛恨老张,虽然这么着做邻居做了好几年,都是到城里混饭吃的,活着挺不容易,本来就挣钱不多,物价涨得又这么快,每个人身上那根弦都绷得紧紧的,总有一种不安全的感觉,好像随时都会遇到危机似的,但大家表面上至少还是乐呵呵的,彼此敬重。可老张始终没给过我什么好脸色,总是阴阳怪气地对我挑各样的毛病,有时候我和他老婆多说两句,他就会朝我咆哮。这样的吵吵闹闹我始终都是忍着的,可忍着不说,总还是在心里放着,时间一长,难免打着转子要出来。有时候日子过得不如意,生意不好,或者心里不痛快,这些东西便成了引子,让我从心底里痛恨老张,要诅咒老张不得好死,哪天出了门被车撞死,或者被街上的小流氓捅上几刀,再或者炸油条时不小心把手给烫着,最好整个人掉进油锅里……每每想到这些,我的心里都会痛快许多,嘴角不自主地咧开。

只是痛快之余,也不免吃惊,这样歹毒的心理也只有坏人才会有吧?可这能怨我吗?我想这都是老张一人造成的,我不过是受害者。想想老张对我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我就觉得这样对待老张一点没错,何况这些都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式的幻想,并不是真实的。实际上我顶多对着老张咬咬牙,多瞪他两眼。就是早上我刚听到“一米六六、一米六七”这个新外号,反应最为激烈时,也不过是多瞪他两眼而已,瞪完我便去了附近的厕所。

记得撒完尿要洗手的时候,我看了看洗手池旁墙上那面大镜子,想着老张刚刚念叨的“一米六六,一米六七……”不由自主地要对着镜子看自己走路的姿态。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我有一些同意老张的观点。

确实是这样啊!一米六六,一米六七……一米六六,一米六七……

我在有节奏地重复着老张的念白时,也在镜子前面来来回回走了两遭,不得不感叹老张看事情的准确和形象。不管怎么样,老张起码是真实的,能够真实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他并没有对我这条废腿进行夸张和变形,当然也没有升华和美化,他只是真实客观地描述一下现实而已。

也就在我对着镜子走了两遭,念白了几次之后,心里越加痛恨起老张来。不错,老张确实没有对我这条腿进行夸张和变形,他只是道出了实情而已,可他越是这样,我对他恨得越深。我不能从刚刚对照镜子走路时的自嘲中得到任何轻松,心里反而越加沉重起来。很快,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阴了下来,心里又一次开始了对老张的无情报复。

想象着老张或者让汽车撞得血肉模糊,或者让热油烫得遍体鳞伤,我的心里舒展了许多,不自觉地高兴起来。在回来的路上,我还点了支烟,跟着街上理发店里放出的流行音乐哼起了调子,主动和扫马路的黄姐打了声招呼。

黄姐当时正弯腰在垃圾箱里捡东西,看着她撅起的滚圆的屁股,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悸动,仿佛一下子被什么击中了似的,随后身体的某个部位有一些胀痛。和黄姐说话的时候我已经走到了她的正面,她正弯着腰伸着胳膊在垃圾桶里拿矿泉水瓶子。透过衣领我看到了她从胸脯上垂下来的奶子,白白的,说不上丰满,毕竟她已经有一些年纪,还生过两个孩子,不过肯定是柔软的,应该是滑溜溜的吧,起码应该是温暖的……看到这里我不由得想入非非。只是在浮想联翩的同时,我把脸扭向了一旁。尽管我很想看,可还是止住了。

我想我算不上什么好人,不光是在心里咒骂老张,诅咒他不得好死,我还偷窥了一个善良女人的身体,我想我是有意这么做的,假如我有一个妻子,或者有一个女儿,她们的身体被人这样偷窥的话,我又该怎么办?尤其当黄姐和善地朝我笑时,我更加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个流氓,不是个好东西。

于是刚刚愉快轻松的心情一瞬间散掉了,我又一次陷入到了阴郁之中。

5

在我从内心里鄙视自己,不断地谴责自己时,老张三岁多的儿子贴着我的身体“嗵嗵通”蹿到了前面,差一点把我晃倒在地。

妈了个巴子,不长眼呀你个小王八蛋……我随口骂了一句。

听到我的骂声,小王八蛋停住了脚步,扭过脸来脖子一伸一缩嬉笑着朝我喊道:

一米六六,一米六七……一米六六,一米六七……

小王八蛋用老张一模一样的口吻回敬着我,这让我脑袋又一次快速充血,脸红涨得像关公一样。瞅见老张的儿子在前面不远处学着我一歪一歪地走路,我三步并作两步,要撵着打这小子。

你个王八羔子,什么好的不学……我一边骂着一边追,结果他跑到另一条街去了,终究没能追上。

看我在自己的摊位上落了座,小王八蛋在不远处的墙角冲我做起了鬼脸。

小王八蛋,等着,别落在我手里,落我手里,打你个双拉儿(两腿拖拉着地面)!我朝着那小子咬着牙狠狠地骂了一句。

一米六六,你可够毒的啊!记着你刚刚这句话,哪天我儿子要有个闪失,我就找你算账!老张见我恐吓他儿子,便有些愤愤不平,于是蹲在自家门前,伸长了脖颈要和我理论。

你说你,吃了我们家多少根油条?喝了我们家多少碗豆浆?喊你两句咋了?不疼不痒的!

跟你说不清楚!我低着头做起了自己的活计,拒绝和老张对话。

说嘛,怕啥哩?说说嘛!

老张似乎还要说下去,可突然就停了下来,好一会儿都没有开口。于是我微微抬起头,斜眼瞅了瞅他,他此时正一手叼着烟,眯眼朝对面那家洗头房看。对面洗头房的门开了条缝,一个女人试图从缝隙中探出身来。她先伸出一条白白长长的细腿,让脚尖支在门外的地面上,把身体停在门缝中间,然后一边侍弄着头发一边抬头看天。大概看到天气不怎么好,阴沉沉的,便又把那条白白长长的细腿缩了回去,随即把门关上了。

一米六六。昨晚上你是不是钻到对面女人屋子里了?

老张看女人缩回身去,这才把目光收了回来,然后兴致高涨地捏造起我和对面女人的风流事。可我并不想理他,我刚刚的恨意还没有消除,我不可能像他那样没心没肺,一转脸就能把所有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你说,那女人咪咪怎么样?软和不?老张继续说着,仿佛昨天晚上我和那女人真做了什么似的。

你知道不,有一次我到她们楼里去,送吃的呢,听到里面有女人叫……妈的,那叫声……真够浪的……那个骚劲,你想都想不出来……啧啧……老张说着声音压下来,但是听上去却异常响亮尖厉。

一米六六,跟你说话呢,听了没?你说,你沾过女人吗?你看看你,天天累死累活,一天忙到晚的,连个鸡巴女人都寻不着。要我说你也别心疼钱,晚上也找个女人搂一搂……老张自顾自地说着,把话题不知不觉又转到了对面女人身上。

说到女人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刚刚遇到的黄姐,想到了路上的偷窥,想到黄姐那一对柔软的乳房,不自觉嘴角往上翘。

哈哈,一米六六,你看你笑了啊!估摸着早有相好的了。你看你笑得嘴巴咧到耳根后面了,你准找过女人。老张大约看到了我的笑,于是夸张地伸长了脖子瞅着我的眉眼,然后大声说着,说完嘿嘿笑起来。

天天嘴碎,胡说八道什么?在老张嘿嘿笑的时候,他老婆拿把蒲扇朝他脑袋上打了一下,随后把老张喊到了店里。

过了一会儿,老张从店里走出来,手里拎了个食品袋子,里面搁着几根油条。

喂,一米六六,吃吧,一大早也没见你吃点东西。老张掂着油条在我脸前晃悠着,却被我挥手推到了一旁。

以后别他妈的叫我一米六六,知道不?

咦,长脾气了?靠,你爱吃不吃!

老张看样子是生气了,拿着油条要回店里去。可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然后扭过头朝着我一遍一遍地念白:一米六六,一米六七,一米六六,一米六七……

他一边念一边朝着我笑,像是在故意气我。我感到身上有一些哆嗦,牙床晃动得厉害,可还是让自己忍住了,低着头沉默着做我的活计。

我决定不再搭理老张了,不是一时的气话,是下了决心的,不是一时半会儿不搭理他,而是一辈子,绝对不和他讲话。

妈的,什么人性!

我在心里骂了他一句就忙碌起来。也只有在干活的时候,全身心地投入到一件事情的时候,我才能忘记我自己,忘记自己的身体,忘记这周边的环境,我的心才能散淡下来、平和下来。

6

不管老张怎么和我说话,他儿子在我身边蹦蹦跳跳经过多少次,我始终没有理会,一味地埋头做自己的活儿。这让老张安静了许多,变得沉默起来。

不过这样的沉默,这样的拒不理会还是被打破了。不是被老张,也不是被他儿子,而是被老张的老婆。我觉得自己多少有点贱,见不得女人说好话,耳根子太软了。老张的老婆也就和我说了两句话,我所有的决心和意志都散了架,再也刚强不起来了。

老张要和她老婆到火车站那边的批发市场买东西,据说那里的东西十分便宜,衣服玩具零食都是批发价,他们每隔一段时间总是要过去一次的。原本是要带着儿子去的,可小王八蛋在中午吃过饭的时候睡着了,就睡在餐馆后面杂物间的一张小床上,到现在都没有醒,这影响了他们的计划。于是他们央求着我,求我在这期间对他们的儿子照看照看。

这算不得什么大事,街坊邻里相处,谁还没有个一时错不开手的呢,可我上午刚刚在心里赌咒发誓,决定不再和老张这种人打交道的,没想到下午就来了。如果是老张求我,我完全可以意志坚定地拒绝。妈的,你也有求我的时候,老子没工夫搭理你啊。然后在心里对他鄙视一番,看他如何处置。可求我的不是老张,而是老张的老婆。这女人平日里还不错,就是有一点浪摆,对谁都乱抛媚眼。这话是老张自己说的,我倒不这么认为,我觉得这女人挺温柔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让人觉得温暖的气息,看上去热气腾腾的,一个人大冬天冷得发抖,见到她准会以为春天就要来了。所以对于这个女人的请求,我没有拒绝的力气。她其实也算不上请求,只是打个招呼,好像对着家里人似的,临出门的时候告诉你别忘了有件事情要办,压根不存在答不答应的问题。

她跟我打了声招呼,不等我应声,便骑在电动车后座上走掉了。

看着女人坐在后座上抱着老张的样子,我想如果我有个这样的老婆该多好!有个女人在后面靠着你,抱着你,妈的,应该是一件幸福的事啊。我又一次羡慕起老张来,有这么个老婆的话,一辈子也该知足了啊。如果我是……嗯,她的两条胳膊搂着我的腰,丰满的胸脯贴着我的后背,我们的身体紧紧靠着……人生如此,还有什么苛求的?

然而“扑通”一声,便把我的幻想打破了。

我站起身来,伸长了脖子支起耳朵四下里听了听,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我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是个错觉。不过随后就有了“哼哼唧唧”的细微响动,我这才想起来老张的儿子还在小餐馆后面的杂物间睡觉呢!

走过去看,老张的儿子正躺在床边的水泥地上,应该是睡得不沉,做了梦吧,正在磨着牙哼哼唧唧地说着什么。

小王八蛋,睡觉也不老实啊!我走到餐馆后面的杂物间,不失时机地骂了他一句。

我终于可以一吐为快了,以往我只是在心里骂,如今,如今这里没了老张,连老张的老婆也不在,我大可不必那么压抑,好好地骂一骂这小王八蛋。我于是张了张嘴,骂了老张儿子一句,但感觉声音太大了,不自然,不像是感情的自然流露,更像是装出来的,这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小人,完全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我走过去看了老张儿子一眼,他朦朦胧胧的,并没有醒,于是我尝试着把他抱到床上去。

妈的,真够沉的啊!人不大,肉倒不少!我还是顺口骂了一句,不过这次自然了许多,和我平日里说话一模一样了。

一米六六,一米六七……一米六六,一米六七……

在我把小王八蛋抱上小床的时候,我看到他睁开了眼,一脸诡笑地正对着我念白。

妈的,你爹这么笑我,你也这么笑我啊?我瞪大了眼睛,感到自己身体里血脉贲张起来,明显地感到脉搏加快,脑袋再一次被憋涨得厉害。

小王八蛋,再骂!老子,老子可是要对你不客气了,知道吗?我故意把自己的脸皱起来,瞪大了眼睛恐吓着,希望他快些闭嘴,他闭了嘴我也稍稍挽回点尊严,不至于在这样逼仄的空间,彼此悬殊的情况下还要受到欺凌和嘲笑。我是个向来把自尊看得过重的人,容不得有人这样奚落,更何况他还是个毛儿都没长全的孩子。可他还是笑嘻嘻的,和老张一个德性,根本没把我的话放在心里。

一米六六,一米六七……一米六六,一米六七……

你个小王八蛋,找死呢?我用力咬着牙,尽力克制着自己。也许是用力过猛,面部肌肉有些抽搐,眼睛都有些湿花了。

当我停顿了那么一刻,我感到自己愤怒了,我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大,耳朵被自己的声音震颤得嗡嗡发响,两只手不自主地伸到了小王八蛋的脖颈上,我的脑子里不仅看到了小王八蛋,似乎还看到了老张,看到了平日里喊我“老拐”的那些人,他们如同小王八蛋一样,笑嘻嘻地望着我,无论我是微笑还是愤怒地请求他们别喊我的外号都无济于事。

嗯,这好歹是一条小命啊,他的身体凉凉的,他能说能笑,能够呼吸!我脑子里念叨着,同时在小王八蛋的脖颈上摸了摸,他的皮肤真好,滑溜溜的。

看着小王八蛋安静地望着我,我的手稍稍放松了些,然后静静地打量着面前这具躯体,他在均匀地呼吸,胸脯安静地起伏着,我想他身体里的血液此时正在持续不断地流动,他的心脏在有节奏地跳动,他身体里每一个器官都在有条不紊地工作着,这就是生命啊!我的心突然就莫名地悸动了一下,一个念头瞬间钻了出来:我是上帝,完全可以决定面前这条生命的生死。真的,我只要用力一掐,他身体里那有条不紊的程序将立刻停止,马上会走向反面,朝着腐烂的方向进发。

我是上帝,我是上帝,我是上帝!我在内心念叨着。

想想,这样一条小命摆在你面前,你是否有过一丝一毫的冲动,要验证一下生命在时间流逝中的脆弱和不堪一击?倘若让他的呼吸暂停一会儿会怎么样?让他的心脏停顿片刻会将如何?他不会怎样的反抗,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也许这就是一个游戏,像对待一只蚂蚁,一条毛毛虫,或者其他什么,你动一动指头而已。

更何况老张他……妈逼的……想到这里我的两只手不受控制地又动起来。一个人只剩下尊严的时候,为什么你就不能给他留点呢?为什么还要把那点仅存的东西夺走?为什么?想到这里,我又一次痛恨起老张来。

如果我的这双手用一用力会怎么样?他的呼吸应该就停止了吧!他就不用这么有说有笑了,再也不会这么嘲笑我了,我再也听不到“一米六六、一米六七”了啊!或者……想到老张,想到老张一句一句的念白,我的呼吸急促起来,我看到自己的那双手控制不住地放在了小王八蛋的身体上,在渐渐地朝他的脖子靠拢,一点点地收紧。而他,还在意犹未尽地念叨着“一米六六,一米六七”,好像这就是一个简单好玩的游戏。

很快,他的小脸涨得通红,舌头直直地从张开的嘴巴中伸出来,接着“咳咳”的咳嗽着,从嘴巴中喷出的唾沫星子溅在了我脸上,两条小腿在我肚子上踢来踢去。我想我不过是试验一下,并不想要怎么样的,只要他稍稍配合一下,很快,我就会把这双手放下来,让小王八蛋恢复原来的样子。可是他踢了我,在我的肚子上踢来踢去,把我的肚子给踢疼了,这让我有一些惊慌失措的同时多了层恼怒,双手抓得更紧了。

小王八蛋,力气还不小呢!我骂了一句,想,上帝是不能被侮辱的。

我听到自己吃力地说了一句,用肚子压住了他的下身,压住了他那踢跳的双腿,然后看着他嘴唇一点点由红变紫,由紫色变成了深黑色,嘴巴吃力地张开,胸部像一张弓一样向上挺着,肚子往下塌陷,露出明显的两排肋骨。

我的肚子明显感到小王八蛋的两条腿在下面快速的抽动了几下,他的眼睛先是睁得很大,看上去像要凸出来的样子,只是在一瞬间,或许是过了那么一刻,他的眼珠子便不再动了。

很快,小王八蛋的身体松弛下来。刚刚出气进气的呼吸停了,刚刚起起伏伏的胸部彻底平复下来,两条腿变得软软的,安静地摆在凉席上。

他是睡着了吗?

我觉得奇怪,有一些不敢相信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而且还会这么快结束,于是伸出一只手在他鼻子下面试探着。

没有任何的呼吸,不过摸上去身体依然凉凉的。他的皮肤滑溜溜的,肋骨看上去若隐若现,我有一些留恋地在他肚子上摸了摸。

不会是真的吧!我心里突然跳出这样一句话,把自己吓住了。然后站起身来,立在这张小床旁边。

不,不应该的,我不过是掐了掐他的脖子,好让他不再骂我,我没别的意思啊,我可不想让他死啊!

我怎么这么歹毒呢?连个孩子都不能容忍,他不过是说出了事实,难道就有被杀的罪过吗?我连老张都能容忍,连街上的邻里街坊平日里一遍一遍地呼叫都能容忍,为什么就不能容忍一个孩子?

我一遍一遍地在心里痛斥自己,感到身体像是被掏空了,摇摇晃晃的。

他真的死了吗?还是……

我再一次伸过手去,在他的鼻子上摸了摸,又摸了摸他滑溜溜的肚子。

这一次我两腿突然就软了下来,身体瘫在了水泥地上。

过了很久,应该是过了很久吧,我听到有人在外面喊老拐,喊了好多声,我才意识到那声音是喊我的。不过我没有答应,只是从地上扶着床站起来,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在门口的墙上挂着面镜子,镜子的一角贴着喜羊羊和灰太狼的贴纸画,它们看上去喜气洋洋的。只是这一切都完了,彻底完了,不光是小王八蛋,还有我自己,我杀了人,也杀死了自己。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色发白,嘴唇不住地抖动,头发长长地竖立起来。镜子里的我正在一高一低地挪着步子朝小餐馆的客厅走。

一米六六,一米六七……一米六六,一米六七……

我看到镜子里的那人一高一低地走着,嘴巴里不自主地念起了刚刚小王八蛋嘴里没有念完的念白,伴随着镜子里那人的节奏。

随后我们停了下来,相互对视着。

我朝镜子里的人笑了笑,他也朝我笑了笑。

一米六六,一米六七……一米六六,一米六七……

真他妈的形象啊,不就是个瘸子吗?怎么就能创造出那么多的新名字呢?路不平、老拐、一米六六,一米六七……每一次都不一样,但每一次都能抓住要害,一语中的,奶奶的……

随后,我阴沉下脸来,挥起拳头砸向那面镜子。于是在一瞬间,我看到镜子里那个破碎了的人,脑袋和身体被分割了。不过也就那么一瞬,也就是一刻间,那分割了的人又恢复了完整,只不过比原先变小了,于是无数个大大小小的人在镜子里晃动着。

我杀人了……杀人了啊……妈的,我是个恶人……

我念叨着,龇着牙瞪大了眼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直持续了几分钟。可是眼睛突然就模糊了,凉凉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7

一米六六,一米六七……

过了很久,莫名其妙的,我又一次听到了念白,清脆的,稚嫩的,还带着些欢快的声音。

谁,谁喊我?我从刚刚的沉迷中觉醒,一脸惊恐地朝杂物间四下里张望。

小王八蛋,你没死吗?没死吗?

我看到老张的儿子躺在小床上,精精神神地张眼望着我,朝着我念:

一米六六,一米六七……

这一次我没有愤怒,没有怨恨,而是充满了炽热的感激。感激什么呢?我说不清楚,只是感激得热泪模糊了眼睛,浑身兴奋得有一些发抖地冲了过去,抱住了小王八蛋的脑袋。

你没有死吗?你没有死吗?你个小王八蛋!

一米六六,你手流血了!小王八蛋的一只手在我的胳膊上轻轻划了一下说。

是吗?没关系的,没死就好了啊,没死就好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兴奋得有一些沙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夜渐渐深了,有月光从窗外映到床前。

我没有开灯,静静地躺在出租屋的木板床上,听着时间“滴答滴答”地从我身体里穿过。隐约的,我听到老张在窗外的巷子里呼喊儿子的声音,那声音里有一些沙哑,有一些坍塌下来的想要痛哭的腔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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