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泽

(齐齐哈尔大学 外国语学院,黑龙江 齐齐哈尔 161006)

近年来，日本电影中，以女性的眼光来观察外部世界，表达女性欲望和立场的佳作不在少数，共同为日本电影的女性主义批评提供着文本支持，而石川淳一执导的《恋爱回旋》(2017)，就是这道风景线的组成部分。《恋爱回旋》讲述了女孩富田多满子的一段成长历程和爱情经历，电影的娱乐性与励志性早已得到了充分肯定，但是其中的女性意识，还较少有人提及。尽管这是一部商业电影，但是其中对日本女性生活，女性心理和追求的体现，是值得探析的。

一、女性选择的“新”与“旧”

在日本的传统文化中，男性性别群体对女性拥有统治支配地位。明治以前，日本的女性被要求“涵养妇德”，孝顺公婆，服从丈夫，其人生千篇一律；直到明治维新之后，随着欧美文明传入日本，这一状况才稍有改善。但迄今为止，依然有相当一部分日本女性的生活是以男性为中心的。

而女性主义所提倡的，则是将女性从传统的、落后的话语机制之中解脱出来，赋予女性重塑自我的机会。在这个新的自我中，男女两性在生理层面上的差异固然还是存在的，但是在社会层面上的差异或不平等则理应在最大限度上消亡。这一点也体现在《恋爱回旋》中。

电影中的富田多满子无疑是一个新女性。放弃乒乓球，辞职，重拾乒乓球，爱上江岛，放弃江岛，爱上萩原，这一个个在事业和爱情上的“回旋”都是富田自己的选择，都是出于富田自己的情感需要。富田曾经一度迷失在和帅气的乒乓球运动员江岛的爱情中，因为众星捧月的江岛表示只有富田不会跟自己谈论乒乓球，让他感到轻松，富田也就一直掩饰着自己会打乒乓球的事实。此时，富田的“我”是被遮蔽的。在这段恋情被小笠原插足，母亲生前开办的“花儿”乒乓球俱乐部又濒临倒闭时，富田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她要做回曾经的天才乒乓少女，重振母亲的事业。从此以后，富田彻底成为一个从容、自由和奋斗不懈的女性，她的所作所为已经脱离了日本传统价值观的浸润，她所前进的每一步，包括组织队员，安排比赛，乃至找最廉价的服装厂做“花儿”队服等，都看不到男性在其中的规则和预设。在年近30，正是面临婚姻事业双重压力的这个阶段，女性艺术的觉醒让富田能够提升自我，坚守独立，同时又收获了爱情。

在电影中，吉冈弥生是选择了传统日式女性生活的范例。弥生与富田认识的时候，是一个打扮出格的“问题少女”，在两人重逢之后，弥生还以满不在乎的口吻表示自己“还是更擅长搞定男人”。但事实上，成为医生妻子的弥生从此被限定在了她并不擅长扮演的“贤妻良母”这个社会角色之中。她必须以这一身份来赔着笑脸与其他阔太太社交，忍受她们的闲言碎语，忍受别人将她丈夫没当上主任的责任推到她的头上。而事实上，安于家庭，用贤妻良母身份进行自我束缚的女性，从此也就告别了成就、身份与地位。弥生的自我压抑并没有换来丈夫的尊重。在家里，丈夫永远阴沉着脸，当俱乐部解散，弥生只好告别乒乓球的时候，丈夫嘲讽道：“你总算有自知之明了。”可以说，在两性关系上，自以为“擅长搞定男人”的弥生其实从来就没有能够取得主动，弥生所谓的“搞定”，不过是以女性放弃自尊为代价的，毫无保障的“以色事人”。在嫁入令人羡慕的所谓豪门之后，弥生因为自己在经济收入与社会地位上与丈夫的差距而几乎失去了自我。最终，在富田都放弃了比赛后，弥生却回到赛场，将自己的头发喷成紫色，斗志昂扬地出战。而她的丈夫则在场边默默观赛。在弥生遗憾输球后，出于习惯，她还是向丈夫鞠躬道歉，而丈夫却说：“真是遗憾，明年再努力就好了。”弥生才意识到，丈夫不再阻挠自己打球了。弥生对事业的坚持，是女性对自由和尊严的争取，也是女性对自己毅力、恒心、勇气等魅力的展现。正是因为弥生证明了自己，她与丈夫才实现了和解，夫妇之间的地位才回归到相对平衡的位置。

一言以蔽之，勇敢顽强、乐观积极的富田代表了一种女性在人生追求上新的选择，她最终选择了独立自主，事业也给予了她人生的满足感和成就感；而家庭主妇吉冈弥生也并非一个纯粹的旧式女性，她也在向着富田靠拢，向着更多姿多彩的人生靠拢。

二、男性与女性

无论是传统的，受浓郁男权意识影响的电影，抑或是早期女性主义电影，都存在一个现象，那就是在设置人物关系时，容易将男女两性对立起来。前者在有意或无意之中，将男性设置为女性的拯救者，女性天然属于被拯救、被保护、被领导的弱者；后者则强调女性的反叛，强调男性对女性明目张胆的迫害、歧视和压迫等。而随着大众思维的转化，这种对立趋势也逐渐淡化。在《恋爱回旋》中，男女人物关系也不再是二元对立的。

首先，女性的主张、女性的个性以及女性的人生道路选择等，常常得到男性的尊重。富田在小的时候被母亲强迫打乒乓球，长大以后她将所有与乒乓球有关的东西都放进了母亲的棺材，立志再也不打乒乓球。而富田从渚公司辞职，回到家乡找了一家工厂上班以后，过上了“半啃老”的生活，而父亲也只是委婉地提醒富田家中出现了经济问题，有可能要卖掉母亲的俱乐部，并没有干预富田的职业选择。富田在到俱乐部后又决定重新将俱乐部经营起来。自始至终，无论富田的决定是否理智、可行，父亲对富田都只有支持而没有阻挠。这就说明，富田所代表的女性处于充分主动的地位。

其次，电影更强调两性的和谐相处，共同进退。如片名“Mix!”，在电影中主人公所选择的项目是男女混合双打，两性必须在这项运动中彼此配合，彼此包容。最初富田之所以选择混双是为了击败和情敌组队的前男友江岛，因为江岛曾经说过：“如果你打败了我，我就答应你任意一个条件。”而在一天天的训练中，富田感慨自己“真是小看了乒乓球”，她不再挂怀于那段旧情，而是真心地喜爱上了这个项目，和新搭档萩原也在彼此的了解和鼓励中终成眷属。除了江岛背叛富田在先，电影中没有再刻画两性之间的敌对关系。富田最后更是对江岛说出了她赢球以后的条件，那就是要江岛好好和小笠原在一起，为对方送上了真心的祝福。在富田和萩原的关系中，萩原更是始终尊重、爱护着富田。而其他几对混双搭档，无论实力是强是弱，也能彼此理解，合作无间。如因为在中国没能够跻身国家一队的中国情侣杨和张，两人在心灰意冷之后来到日本，一起开了一家以“麻婆豆腐”著称的中华料理店，料理店门可罗雀，惨淡经营的两人也放弃了自己的乒乓梦。但是在一心想赢的富田出现之后，杨和张又重新穿上战袍，成为富田等人的教练，最后料理店因为富田等人拿到神奈川的亚军而生意火暴。此外，中年丧子，相濡以沫的落合元信夫妇亦是如此。无论是在人生的低谷抑或高峰，男女两性总是相互扶持多于相互掣肘。

不将男性视为女性天然的假想敌，是目前艺术作品中女性意识的一个共同点。女性主义者意识到，要建立起一个合理的社会制度与两性文化氛围，改变性别歧视的现状，不在于单纯地与男性抗争，而在于改变社会的价值观念。在要求男性认识女性的同时，女性也有必要认识自己，这个认识的过程女性也需要男性的帮助，最终两性携手营建一个多元、平等的社会。

三、大众文化与女性意识

在我们充分肯定《恋爱回旋》对女性主体性的重视时，我们又必须承认，《恋爱回旋》是一部遵循“娱乐至上”准则，以迎合大众心理需要为先的商业电影，它不可避免地带有大众消费文化产物共有的特色。电影是大众文化的组成部分，在市场化后，更是受到消费主义的极大影响。现实生活中，女性附庸于男性、屈服于男性的现状，导致了在绝大多数的商业电影中，女性依然无法获得正常的、与男性平等的地位。

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女性是“被看”的对象，女性被极大地物化，其形象与身体经由刻意的塑造，而作为一种商品推向包括女性在内的消费者(观众)。正如美国著名女性主义理论家劳拉·穆尔维所指出的，在一个性是被不平衡安排的世界中，看的快感使男女两性发生分裂，男性是主动的看者，女性是被看者。女性观众被推销某种形象与身体(如都市爱情电影中脚穿高跟鞋的职场女性装扮，超级英雄、间谍电影中的性感女谍形象等)，表面上其作为观众是看者，但实质上还是要她们接纳这种外在形象而成为被看者：“决定性的男性凝视把它的幻想投射到相应风格化的女性形体上。在她们那传统的裸露癖角色中，女性同时被观看和被展示，她们的外貌为了强烈的视觉和色情冲击而被编码。……被展示的女人在两个层面上起作用：作为银幕故事中的人物的色情对象，以及作为观影厅内观众的色情对象。”《恋爱回旋》选择平面模特出道的新垣结衣出演富田，并在宣发时引发一众观众“女神”“我的老婆”的热议，就是这种色情对象编码的一种体现。年轻男性对于富田形象的喜爱，是电影获取商业利润的重要途径之一。

但另一方面，电影又在大众文化与女性意识之间，寻找到了一个平衡点。即使富田等女性角色是一个“被看”的对象，电影赋予其的形象也是与积极、健康、阳光等概念紧密相关的。这就使得：第一，电影中的女性摆脱了妖娆、性感、凹凸有致的女郎这一编码定式。女性既不是珠光宝气的，也不是魅惑裸露的，富田、富田的母亲、弥生、落合美佳等女性，包括与富田站在对立面的小笠原，无不身穿运动装，素面朝天，因为运动而挥洒汗水，为了方便，其头发或是短发，或被紧紧束起，女性集体展现出了一种精神抖擞、活力四射的形象。在传统的对女性身体的编码中，其实附带有减肥、塑身、美容、化妆、购物等隐藏话语，默许了某种女性需要为了迎合男性的观看而自我伤害的价值观，而《恋爱回旋》中的这种运动形象，正是对这种话语的颠覆。第二，球衣最大限度地模糊了男女两性之间的身体差异。这也使得女性的身体作为凝视色欲客体的属性最大限度地减低了。电影中虽然也有女性的腿部特写，如弥生的丈夫板着脸说裤子太短了，富田绑着绷带带伤奋战等，但是已经没有了色情意味，女性的身体不再成为一个色情主义的奇观，而是一种理想自我形象。可以说，当女性在依然“被看”，依然与欲望宣泄挂钩时，以一种更为健康奋斗，富有能量，也更中性化，更值得女性效仿的形象出现，这种转变无疑是积极的。

应该说，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是与社会的发展程度紧密相关的。在《恋爱回旋》中，电影塑造出了一种独立、自强的女性形象，强调了两性的和谐相处，并且在贩卖女性形象，与提供一个健康向上的女性形象之间取得了平衡。尽管电影并无意于确立女性的地位，彻底改变日本社会当前依然存在的男女不平等的现状，但是其中的女性人文关怀意识已经不可抹杀。而可以预料到的是，在未来，这样塑造新型当代日本女性的电影还会继续出现，增添日本电影女性主义研究的生机与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