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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柳火车站的爱情

2018-11-14杜光辉

黄河 2018年5期
关键词:邮包师傅

杜光辉

一九八○年。

麻柳火车站,隐身在大巴山的千山万仞之中,如大象皱皮里夹的一粒沙子。站台不过三十米,建在桥上,两头都是隧洞。一天中唯有一对慢车停靠。公家在这个车站养了二十多个工人,全是男性,要想看到女性,艰难程度不次于看美国麝香牛。唯一能看到的女人,就是慢车在这里停车三分钟,看人家在车窗里露出的脸庞。休班的人早早就竖在站台上,充当义务站务员,心急火燎地期待。

驻站通信工郁石根、值班员符皓志、扳道员吕尚荣早早就立在站台上,朝着慢车开来的方向瞅视。郁石根的表情最急,脖子伸得老长,符皓志就说他:刚办过闭塞,最少还得十多分钟。吕尚荣朝郁石根走近两步,说:一会儿小心看的眼里拔不出来,夜里想着人家自力更生。郁石根就笑,啥话也没说。他知道自己嘴笨,吕尚荣用巴掌捂住半个嘴,自己都说不过人家。

距离车站十五里有个麻柳镇,过活着二十多户原著民。把临街的房屋做成商铺,收购山货,卖各种杂货、烟酒吃食、煤油布匹,连祭奠亡人的火纸供香都齐全。到了逢五逢十赶场日,有山民赶到镇上,卖了山货,买了盐巴煤油布料,再到食店要个单炒,打上二两烧酒,吃饱喝足,方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山里。公家在这里设了镇公所、粮站、邮政所、税务所、卫生所、银行,麻雀不大,五脏俱全。

这个时候,火车尾部的隧洞口,等待着一个女娃,二十一二的样子,是麻柳镇邮电所的邮差,叫麻叶叶。她每天都要走到麻柳火车站,接邮政车甩下的邮包,背回麻柳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风雨无阻。

郁石根上中专前是陕西关中农村的生产队长。从公家只管让交公粮的贱民,摇身变成拿工资发劳保看病不掏钱的工人,觉得全地球的温暖都包裹在他周围,全中国的雨露都滋润着他茁壮成长,天地间的幸福都向他招手。工资、劳保,公家啥都发,就是不发老婆,到了二十七八,裤裆里的东西超级成熟,不安顿地憋得难受,心里燃烧的暗火,憋得脸上大疙瘩小包,夜里还从那地方溢出,糟蹋了多少子孙后代。爹妈催着传宗接代,在老鼠都没有母的的麻柳火车站,总不能在石崖上钻个窟窿,让里面蹦出个大胖小子。精力无处宣泄,就开荒种菜。自己吃不了,让车站的人都吃。他又扩大经营,养鸡,十多只母鸡在一只公鸡的率领下天天下蛋,郁石根就有吃不完的鸡蛋,攒上十天半个月,拿到麻柳镇上卖,收入的钱就存入银行,存折隔不了几天就增加一组数字。

慢车开来了,光棍们跑到车窗跟前,看里面的女人,目光里蕴含着不加掩饰的欲望,心底翻腾的全是男女荤事,他们把这叫给眼睛会餐。隔着车窗看女人,上不犯国法,下不犯路规,为啥不看?看了白看,不看白不看,还要挑漂亮的看。车窗里的女人也看他们,心里有了困惑,在如此偏僻的深山小站,他们是如何度过没有女人寂寞如入坟墓的岁月?郁石根从车头朝车尾走,一直走到列车中间,才遇到一个漂亮女人,停下脚步,欣赏,心里愤愤不平地嘟囔,这么漂亮的女人,好过了哪个驴日的!

列车到来的时候,车站的男人也看麻叶叶。麻叶叶是那种很耐看的女娃,小小的个子,细细的身子,小鼻子小嘴,细眉细眼,完全可以用细小灵巧来形容。她背着邮包经过站台时,遇到铁路员工就叫声“师傅”。铁路员工都想帮她背邮包,又找不到帮的理由,只能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同样翻腾出茫茫空虚,同样若有所失。

这天,邮政车甩下的邮包差不多有四十来斤,麻叶叶背上邮包,身子压成了虾米,挣扎了三十几步,额头上就冒出大滴汗珠。郁石根老远看见,心里又涌出替人家背邮包的念头,就朝麻叶叶跑去。刚跑了两步,又想,你替人家背邮包,想咋?又自我安慰,我没想咋,就是看她可怜,那么细弱的女娃,咋能背动那么重的邮包?你说你不想咋,谁相信,无利不起三更夜,你不想让人家当你的婆娘,凭啥替人家背邮包?他在一正一反的思想中,放慢了脚步,自己咋能放着安宁不安宁,惹一身腥骚气?刚要退回去,又见麻叶叶朝这边挣扎过来,身子摆动的幅度更大,额头上脸颊上的汗水更汹涌,心里的同情又成倍翻腾,猛然冒出这样的说道,我肚里没冷病,凭啥不敢吃西瓜?

他像突然加了油门的手扶拖拉机,冲到麻叶叶跟前,愣愣地说:我替你背,这么重的邮包,你咋能背动?麻叶叶喘着粗气说:我能背动!郁石根说:你的汗都流成啥了,还说能背动。说完,硬是从人家肩上抢下邮包,啥话没说,朝肩上一甩,就朝麻柳镇的方向走去。

麻叶叶对着他的脊背喊:郁师傅,还有个邮包在候车室放着呢!

郁石根说:要是重了都放在我肩上,我一块儿背上!

麻叶叶说:不重,那个邮包只有几斤重,我自己能背!

这是一条勉强可以开汽车的土路,曲曲弯弯,坎坎坷坷,一年没有几辆汽车经过,偶尔有辆自行车通过,也是颠颠簸簸,歪歪趔趔。郁石根背着邮包,心里还在琢磨,我真的没有想挂人家当媳妇的阴谋,我只想帮帮人家。咱是草窝里的癞蛤蟆,人家是空中飞的天鹅,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也是空想,何必自己给自己找不愉快!

麻叶叶跟在他后边,一路小跑都没办法和他肩并上肩,就对着他的背影喊:郁师傅,走慢点,人家紧跑慢跑都跟不上!郁石根就放慢脚步,等她跟上来,和她并着肩走,还是不说话。麻叶叶看了郁石根一眼,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就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样肩并着肩,喘着气,流着汗,一步一步地朝前走。空旷的峡谷里,响着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个轻些,一个重些;还有两个人的喘气声,还是一个轻些,一个重些。路边山崖的林樾里,传来不知什么鸟的啼鸣,一个声轻一个声重,一个声细一个声粗。

麻叶叶觉得寂寞难受,没话找话地说:郁师傅,你不爱说话?郁石根嗯了一声,还是没有说啥。麻叶叶又问:你真的不爱说话?郁石根问:说啥话?麻叶叶说:啥话都行,咱走到镇上要两个小时,都不说话,还不把人憋死了。郁石根说:我怕万一说的不对,惹你生气。麻叶叶说:要是天天生气,还不把人气死了?我听人说,爱生气的人容易得癌症,癌症是治不好的病。郁石根说:你说,你起个头,我跟着你说。

麻叶叶思谋了半晌,也没思谋出个该说的话题,又说:郁师傅,我在车站等邮包的时候,看到你种了好多菜,养了好多鸡,还喂了一头大肥猪。你种的菜长得好,养的鸡长得好,喂的猪长得也好,你们铁路工人也会种菜养鸡喂猪?

郁石根说:我以前是农民,种菜喂猪是老本行。

麻叶叶说:听说你还把鸡蛋拿到镇上卖?

郁石根说:吃不完就卖,增加收入。

麻叶叶问:郁师傅一个月多少工资?

郁石根说:四十三块五。

麻叶叶说:你们那么高的工资,还缺钱花?要是我们这点工资,咋过日子?

郁石根说:你多少工资?

麻叶叶说:我是临时工,还没有转正,一个月二十一块。

郁石根说:我家庭负担重,父母都是农民,有病得自己掏钱,过世还得自己买棺材。我是老大,这些事情都得管。

麻叶叶说:郁师傅是老实人,家里穷就说穷,不像有些人,家里穷得啥样的,出来还吹嘘他爸是县委书记,他妈是妇联主任,他爷给朱德牵过马,他奶给八路军纳过鞋底子。

郁石根说:充大有啥用处,谁也不会给他两毛钱。人还是实在点好,谁也不愿意跟不实在的人打交道。

麻叶叶说:我就愿意跟实在的人交往!

他们这样说着走着,郁石根背着四十斤的邮包,远路没轻重,邮包逐渐增加重量,越来越重,压得肩膀越来越痛。郁石根想换个肩,又不想让麻叶叶知道自己背不动了,就坚持不换。但额头上脸颊上的汗珠充当了叛徒的角色,出卖了他的意志,越来越汹涌地流了出来。

麻叶叶感觉郁石根累了,拼着意志在坚持,就走到他后边,把邮包朝上抬,试图减轻他肩上的重量。郁石根肩上的重量减轻了,脚步却不稳了,踉跄了几下,说:你一使劲我就走不稳,差点把我推倒。麻叶叶赶忙放下手,忧忧地说:那咋办呢?这么重的邮包,还有那么远的路,我又不能帮你。郁石根把邮包在肩上颠了一下,豪气万丈地说:这点邮包算个屁,我在农村的时候,两百斤的麦包,一扛就是一整天。再说,你也背着邮包,想帮也帮不上我。麻叶叶说:我这个邮包才几斤重,你不能老在一个肩上背,换个肩,让这个肩歇歇。

郁石根把邮包从右肩换到左肩,麻叶叶就从郁石根的左边跑到右边,还和郁石根肩并肩走着。郁石根看了她肩上的邮包,又看她脸色通红,额头上有细汗流出,心里又有了不忍,又有了对邮电局的不满,说:你们单位也真是的,让一个女娃天天背这么重的东西。

麻叶叶说:俺这个邮政所就两个人,所长都快五十了,总不能让人家那么大岁数的人出来背邮包,我坐在所里悠闲。

郁石根说:你说的对着哩,咱年轻,就该多干点。说完,又说:你们上级也操蛋,咋不给你们邮政所派个男的,两个女的咋干工作?老人都说,母马不上阵,女人不打仗。

麻叶叶说:郁师傅骂俺们是母马,你才是马,是公马,是骚公马。她说到这里,突然灵醒过来,郁石根说自己是母马,自己说郁石根是公马,母马公马刚好配成一对,想到这里,脸上一阵潮热,大红,郁石根看着路面,没有注意到她脸色的变化。

路的前边现出一股山泉,麻叶叶说:郁师傅,前边有眼泉水,咱们过去洗把脸,歇口气再走吧。

一股泉水从山崖的石缝里流出,直直地坠下,在石崖下砸出一池清冽,一米多深。他们走到泉水跟前,放下邮包,郁石根顿时觉得卸下了千斤重担,精神和身体都无比轻松,不由得伸展双臂,长吁口气,蹲在泉水旁边,感觉清凉从泉水里荡出,涤荡了身上的溽热,周身上下都有了清爽。

麻叶叶蹲在郁石根旁边,捧起一掬泉水,侧着脸给郁石根说:你看这水多清亮,除了咱山里有这么好的水,大地方哪有这么清净的水。

郁石根也捧起一掬水:大地方就是有泉,也叫人给弄脏了,随地吐痰、丢垃圾、扔烟屁股,再好的泉水也招不住他们折腾。

麻叶叶说:郁师傅的哲学学得好,看问题深到骨头里了。

郁石根笑:哲学个屁,我都不知道哲学的门朝哪边开。你咋知道哲学这么高深的名词,你一说差点把我吓个跟头!

麻叶叶说:你甭看俺这个邮政所只有两个人,每周都要学习政治,上头还要来检查。

郁石根说:你们的哲学都学的啥?

麻叶叶说:人的正确思想从哪里来。

郁石根说:你说人的正确思想从哪里来?

麻叶叶说:我咋知道从哪里来,我连啥是正确思想都不知道,就知道啥是好人,啥是坏人,多跟好人交往,少跟坏人打交道!

郁石根说:你学了半天哲学,连哲学是干啥的都不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些,我十岁就知道了,俺爷天天给我说这些道理。俺爷斗大的字不识一个,难道俺爷还给我教哲学?

麻叶叶又问郁石根:你们铁路上不学哲学?

郁石根说:学他娘的脚后跟,山上的线路短路了,靠哲学有屁用,还得爬到山上,出力流汗地把混线排除了,保证通信畅通,这才是硬道理,靠耍嘴皮子啥事都干不成。

麻叶叶说:郁师傅是实在人,这话跟我说,啥事情都没有,千万不要跟别人说,人家会把你打成反革命!

郁石根说:我又不傻,咋能在外人跟前说这些话,这些话只能跟自己人说。

郁石根捧起一掬水,捂到脸上,哇——,在那千分之一秒的瞬间,一种凉冽、清爽、惬意无比的快感在脸上蔓延,顺着脸部神经,渗入全身细胞,又冲进大脑,从大脑散布到全身,给五脏六腑全身的细胞带来舒坦。麻叶叶也捧了一掬水,也捂在脸上,同样享受到清爽凉冽,她问郁石根:郁师傅,舒服不?郁石根说:舒服。麻叶叶说:舒服了就多洗一会儿。

他们连着捧了几掬水,洗了几道脸。麻叶叶说:郁师傅,这么好的水,你也擦擦身子,等身上彻底凉透了,再赶路。

郁石根说:没有毛巾,洗了拿啥擦?

麻叶叶说:我有手绢,拿我的手绢擦!

郁石根就脱去上衣,他个子不高,但从小就干农活,练出浑身的疙瘩肉,一块一块,像生铁锭子,焕发着油亮的明光。麻叶叶从来没有见过男人这么健壮的身体,雄气逼人,心里就麻乱了,慌慌地跳起来,脸也红了。

郁石根捧起泉水,一下一下朝身上撩,冰冰凉凉的泉水撩在身上,刺激得连着打了几个哆嗦。麻叶叶问:郁师傅,冷?郁石根说:不冷,凉水猛地一激,身上就打哆嗦。郁石根一捧一捧地朝身上撩,撩了一阵,就搓,搓下一条一条的黑泥。

麻叶叶问:郁师傅多日子没洗澡了?

郁石根说:男人都是这样,身上的脏东西多,再洗都洗不干净!

郁石根把胸前洗干净了,背后却没办法洗。麻叶叶想给他搓,又觉得自己一个大姑娘,咋能给一个不熟悉的男人搓背,就是熟悉的男人,也不能随便给人家搓。可拐回头一想,又觉得人家替自己背这么重的东西,走这么远的山路,不替人家搓下背,也说不过去,良心总不能让狗吃了。

她思来想去的功夫,郁石根已经穿上衬衣,站起身子:人是越歇越想歇,咱们还是紧着赶路,这么远的路,少走一步都不行!

麻叶叶猛然灵醒过来,掏出手绢:你还没把身子擦干,就把衣裳穿上了。

郁石根说:这么大的太阳,用不了多大功夫就晒干了。

他们又把邮包背在肩上,一步一步朝麻柳镇走去。麻叶叶琢磨了一会儿,问:郁师傅,你媳妇也在铁路上工作?

郁石根苦笑:媳妇还在丈母娘家寄养着哩。

麻叶叶不解其意:是不是已经订婚了,就等着办事情?

郁石根说:订狗屁上的婚,俺车站全是男的,没有女的,跟谁订婚?

麻叶叶就笑,笑得咯咯的,很轻松。

麻叶叶接的第一趟车是十一点半,第二趟车是下午三点多。她吃过早饭就得朝火车站赶,中午没地方吃饭,下午把邮包背回镇上再吃饭。

郁石根替她背了一次邮包,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四五次以后,两人就不再生疏。郁石根觉得自己天经地义该替麻叶叶背邮包,麻叶叶也觉得郁石根天经地义该替自己背邮包。再到后来,车站上的人都觉得郁石根该替麻叶叶背邮包,他不替人家背邮包,谁替人家背邮包?郁石根第六次替麻叶叶背邮包的时候,突然想起麻叶叶中午饭没有着落,要饿一天肚子。要是让麻叶叶在自己这里吃饭多好,便有了给麻叶叶做饭的念头,可又不知道麻叶叶喜欢吃啥?琢磨了一天,终于琢磨出名堂,麻叶叶是四川人,常年吃米饭,没吃过陕西人做的面食,就给她做麻食子。麻食子要好吃,关键是臊子,要五花肉做的肉丁,再有红萝卜、白萝卜、土豆做的丁丁,加上腐竹、木耳、黄花,要多好吃有多好吃。这些东西只有麻柳镇上有,郁石根是急性人,想到了就要做到。

第二天才五点钟,他养的公鸡还没有叫鸣,车站上空还一派夜色,他听见马蹄表的响铃,急忙从床上爬起来,洗脸,刷牙,和面。麻食子还有个讲究,就是要提前把面和上,饧的时间越长,面越筋道,吃起来就越有嚼头。他把面和好,用湿毛巾盖了,又看了马蹄表,五点四十。从这里到镇上,差不多需要两个小时,再把猪肉、腐竹、木耳、黄花这些菜料买好,也过了八点多钟,刚好和麻叶叶一块儿到车站来。

他走出房门,对着刚刚出现朝暾的夜空,展展地伸长胳膊,长长吸了口气,觉得身上窝了一夜的腐气全部排了出来,身里身外滋生出无限活力。自从替麻叶叶背了邮包,他就觉得生活充满阳光,胸膛里盛的全是欢愉,不由得唱起“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刚好符皓志从值班室出来尿尿,声音老大地叫:郁师傅——郁石根答应:哎——,你睡醒啦?符皓志就骂:你驴日的就不会说句好话,干俺这一行,谁敢上班睡觉,火车碰头了算谁的?呸呸,一大早就说不吉利的话!

郁石根赶忙说:我知道值班员上班不能睡觉,就是一大早见面,总该问个啥。

符皓志说:啥不能问,偏偏问睡觉?幸亏领导不在跟前,要是领导听见了,以为俺天天上班睡觉,奖金丢了都不知道咋丢的!

郁石根说:我以后绝对不问你们睡觉没,就问吃了没,喝了没?

符皓志说:你脑子被门缝夹了,天还没亮,问吃问喝。

郁石根说:值班时间不能问睡觉,这个道理我明白,咋还不能问吃问喝,要是连这都不能问,问啥?

符皓志说:我说你脑子被门缝夹了,你还说你从小到大,门缝都没夹过你的脑袋。不问这就没啥问的了?你看人家外国人,早上见面问早安,晚上见面问晚安,多文明,多文化,多有教养。就咱中国人,见面问的都是吃了没喝了没,好像祖祖辈辈都饿着肚子,饿死鬼托生似的。

郁石根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早上见面问早安,晚上见面问晚安,中午见面问啥,问中午安?

符皓志就笑:你这不是给我打蹩嘛,哪有你这种问候?人都说你脑子笨,没想到你还会联想。说完,又问:天还没亮,你起来干啥?

郁石根说:我要赶到镇上,买肉买腐竹木耳。

符皓志说:买这些东西干啥,是不是领导下来了?

郁石根说:我想给麻叶叶做饭,她中午没地方吃饭。

符皓志说:你跟人家的事情进展到啥程度了?

郁石根说:啥事情进展到啥程度?

符皓志说:你驴日的到了关键时候就装糊涂,谈对象的事情呀,你跟女娃能有啥事情?

郁石根说:你咋胡说哩,我啥时候跟人家谈对象了?人家是啥人,咱是啥人,咱配得上跟人家谈对象?

符皓志说:你真没跟人家谈对象?

郁石根说:真没谈对象,我连人家的手都没拉过!

符皓志迷惑了:你不想跟人家谈对象,那你图啥呢?

郁石根说:我啥也不图,就是觉得人家一个女娃娃,背那么重的东西,走那么远的路,可怜兮兮的,咱能帮人家凭啥不帮!

符皓志满肚子狐疑地嘟囔:雷锋要是托生,恐怕和你的岁数相当,难道你真是雷锋转世了?

郁石根买齐菜料,刚刚八点十分,估计麻叶叶该动身到车站了,就跑到镇子外边,坐在石头上等。这个时候,镇子里开始做早饭,家家房屋上飘逸出淡白色的炊烟。镇子的石板街道上,稀疏着的人影,繁忙着狗的行踪。镇民们养的鸡也下架了,滑翔机似的从房檐下的木棍上飞下来,咯咯嗒嗒地叫,为自己成功降落高傲。立即,有妇人端着瓷碗,“咕咕”地叫着,走到鸡跟前,把瓷碗里的苞谷撒完,又缩回木板房里。郁石根看着这猪这狗这鸡这人,突然有了感悟:有一间屋,不漏雨不透风就行,再有个知热知冷会做饭能生娃娃的婆娘,养上一只黄狗,一头肥猪,十多只母鸡,再生上几个娃娃,多滋润的日子。人活一辈子图啥呢,不就是图这些东西?

他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从镇子的石板街道上走过来一个人影,瘦瘦的,小小的,肩上还背着邮包。他急忙迎上去,老远就叫:叶叶!麻叶叶抬头一看,大惊,跑到他跟前:你怎么到镇上来了?

郁石根看见麻叶叶朝他跑来,觉得那是亲情、温馨、希望,朝他的怀抱里扑来,一种剧烈的幸福感从心池滋生,蔓延全身,灵肉都觉得安逸。他说:我咋不能到镇上来?

麻叶叶说:我不是说你不能到镇上来,我问你怎么在这个时候到镇上来?现在才八点多点儿,从车站到镇上要走两个小时,你那么早就起床,有啥急事?

郁石根说:你每天到车站接邮包,中午吃不上饭,长期这样身体受不了。我昨晚琢磨了,以后你就在我那里吃午饭,又不知道你喜欢吃啥,就想给你做俺陕西的麻食子。麻食子要好吃,就得好臊子,我早早跑来把这些东西买齐,中午做给你吃。

麻叶叶这才注意到郁石根手里提了一吊猪肉、一包木耳、一包腐竹、一包黄花、一把粉丝。眼前这个男人为了自己,起那么早的床,跑那么远的路,花那么多的钱,受那么多的累,世上真有这么好的男人,还真叫自己给遇上了,一阵冲动激涌上来,就颤着声音叫:石根哥!

郁石根猛然听到麻叶叶叫自己石根哥,真亲近,真暖心,听起来真舒服,像麻叶叶的手在自己心窝窝里抚摸,他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就问:叶叶,你刚才叫我啥?

麻叶叶猛地觉得自己叫错嘴了,又觉得自己没有叫错嘴,说:刚才叫过了,你没听清就算了。

郁石根接过麻叶叶肩上的邮包:把邮包给我。

麻叶叶说:你拿着那么多东西,手都占着,咋能再拿邮包。

郁石根说:把东西放到邮包里,手就腾出来了!

郁石根帮着麻叶叶接过第一趟车甩下的邮包,就把邮包背到自己房间,等三个半小时后再接第二趟车的邮包。这个时候,郁石根已经把腐竹、木耳、黄花、粉丝都泡上了,把肉也切成丁丁了,还把白箩卜、红箩卜、土豆也切好了,几个小时前和好的面也饧到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麻叶叶看着那么多的菜料,说:做麻食子要这么多东西?

郁石根说:俺平常做麻食子,也没有这么多东西。今天我第一次给你做饭,要是做的不好,哪行。说着,把面从盆里挖出来,放在案板上,揉,边揉边说:面一定要揉到,面揉的时间越长,吃起来越筋,麻食子就讲究吃个筋道。他把面揉到了,就用擀面杖擀成薄饼,又切成条条,再把条条切成丁丁,撒上干面布,取来早就洗干净的草帽,放在案板上,捏起一个面丁丁,在草帽上一搓,一个麻食子就搓好了。他一边搓一边给麻叶叶说:你知道俺陕西人为啥把麻食子叫麻食子?就是这面疙瘩在草帽上一搓,上边满是窝窝,像麻子的脸。

麻叶叶也捏起一个面疙瘩,搓,开始的几个,力道掌握得不好,不是搓扁了,就是没搓成圆桶状。郁石根拿起一个面丁丁,给她做示范:搓麻食子不能用力,用拇指的侧面,轻轻一推就可以了。麻叶叶就照着他的样子搓,又搓了四五个,就和郁石根搓的一样了:我会搓了,搓的跟你的一样!

郁石根说:你那么聪明,这东西又不复杂,还能学不会?

麻叶叶说:我才不聪明哩,人家考高中,一次都考上了,还有的考上重点中学,我考了两次都没有考上。邮电局这次招工,要是有高中毕业证书,就可以分到大地方,还是正式工。我没有高中毕业证书,只能分到山沟沟里,还是合同工。待遇也不一样,人家有奖金,我们没奖金,人家工资高,我们工资低,人家有劳保,我们没劳保。这也不能怪人家,谁让咱没考上高中。

郁石根接着说:俺铁路上也一样,人家大学毕业生,一出校门就是干部。俺这些中专生,铁道部规定按工人对待。俺要是大学生,这阵也在机关,随便都是个技术员,混上几年就是工程师,说不定还能当上段长书记啥官职。

麻叶叶说:你是党员?

郁石根说:不是。

麻叶叶说:不是党员就不能当书记,连干部都当不上。

郁石根说:我现在不行,不等于以后也不行。我一个人住在麻柳车站,二十四小时都百倍警惕,不管啥时候出了故障,就得立即排除。深更半夜打着手电上山排混线,稍不小心就会掉到沟里,咱拿着性命干工作,谁能说个啥?还有咱过得啥日子,三百六十五天都得囚在车站,跟坐监狱有啥两样,吃粮吃盐都得到镇上买,几年看不上一场电影。

麻叶叶说:咱拿人家的工资就得给人家好好干活。话说过来,我要是考上了高中,招工就分到大地方,咋能认识你,咱们就不能在一块搓麻食子吃了。

郁石根说:你说的对着哩,我要是不分到人家都不愿来的麻柳站,也不可能认识你。你要是高中毕业生,分到大地方上班,就是到麻柳车站,也是到这里旅游,见了俺们这些臭工人,鼻窟窿都会对着天。

麻叶叶说:才不会哩,谁都愿意跟好人交往。

他们就这样说着做着,一个多小时后,麻食子煮好了,臊子熬好了,郁石根又把臊子和麻食子混在一块儿煮,跟麻叶叶说:把臊子和麻食子混在一块儿煮,臊子的味道就入到麻食子里了,吃起来更香。

麻叶叶说:石根哥做啥饭我都喜欢吃。

郁石根说:你以后天天都在我这吃午饭,我还会做扯面、拉面、手擀面,凉皮、油饼、锅盔、蒸馍、油楦子。

麻食子煮好了,郁石根拿碗盛得满满的,端到麻叶叶跟前。麻叶叶叫:你要撑死我呀,我连这碗的一半都吃不了。你吃这碗,我用小碗盛。

郁石根就两个碗,都是大的,他说:过去就我一个人吃饭,买小碗没用处。你过来吃饭了,就得买个小碗。

郁石根又用另一个大碗盛了一半,端到麻叶叶跟前:这碗盛的少,你能端动,吃完了再给你盛。

麻叶叶说:这一碗绝对够吃了,我又不是猪,哪能吃那么多。

郁石根看麻叶叶吃了一口,问:怎样?

麻叶叶说:香!

郁石根说:你觉得好吃,我以后经常做。只要山上不混线,我有的是闲功夫做饭。

吃过饭,麻叶叶把饭碗筷子放到锅里,端起就朝门外走去,二三十步远的地方有个山泉。郁石根追过去:咋能让你洗碗!

麻叶叶说:咋不能让我洗碗,你做饭费了力气,我就得洗碗。

麻叶叶端着饭锅走到山泉跟前,蹲下身子,洗。郁石根站在她身后,看她俯下的上身,撅起的屁股,细细的腰肢,俏俏的肩膀。麻叶叶看起来瘦,身上的肉一点都不少,尤其屁股,浑圆,饱满,像熟透的苹果,充满诱惑,他想在上边抚摸,想把这个肩膀、腰肢、屁股组成的美人,拥抱在怀里,箍,亲……

但他没有这个胆量,心里还有些自责,人家是啥人,自己是啥人?人家能这样跟自己交往,让自己替她背邮包,给她做饭,叫自己石根哥,自己也该知足了,要是再不知足,惹人家生气了,自己连这些都享受不上了,还得回到过去的日子。

转眼到了冬里,麻叶叶吃过午饭,看了马蹄表,说:才十二点四十,离下趟车来还早。你的被子床单都脏成啥了,进门都能闻到一股酸臭味,趁这个功夫把它拆洗了。

郁石根嘿嘿地干笑:我这被子都盖了两年,没洗,脏得啥样,咋能让你洗!

麻叶叶说:咋不能让我洗,你都给我做饭吃,我就不能给你洗被子?说着就揭开被子,拆被子上的缝线。

郁石根说:你把被子拆洗了,我夜里盖啥?

麻叶叶说:我有两床被子,下午把邮包送到镇上,你回来的时候把被子带上。

麻叶叶把被面子被里子窝在盆子里,倒了洗衣粉,又拿了一条肥皂,端着朝山泉走去。

正是三九季节,北风一阵一阵地刮,还带着啸音,扫荡着车站的纸屑,山坡上的枯叶。充当站台的水泥桥下边的小河,岸边都冻了冰棱,只剩下中间窄窄的一溜流水。麻叶叶蹲在山泉旁,手一伸进水盆,就打开哆嗦,冰冷从手上延伸到全身,脊梁杆子上都有了冰冽,脸都变了颜色。

郁石根急忙问:冷不?

麻叶叶说:不冷。

郁石根说:我看你脸都变了颜色,河里都结了冰,怎能不冷?

麻叶叶说:俺从小就这样,惯了。

郁石根心里又生出同情,女娃们就是可怜,一辈子都在受罪,这么冷的天洗东西,谁能受了,就说:女娃娃一辈子不容易,做饭洗衣带孩子,还要上班做家务。

麻叶叶说:石根哥心肠好,哪个女娃要是嫁给石根哥,就享了天大的福分。又问:石根哥,再过一个多月就过年了,你过年回老家不?

郁石根说:铁路上越是过年越忙,到了过年时间,车上人摞人,增加多少趟客车都不管用。

麻叶叶说:你们干铁路的也可怜,独自一个离开老家,跑到深山野林里,要啥没啥,过的啥日子!

郁石根说:山沟里再苦,也比当农民强。就拿我说吧,一个月四十三块五,比农民一年都挣得多。每个月四十五斤口粮,敞开肚子都吃不完。天天过年,月月分钱,农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又开了这么多荒地,种了这么多的菜,养了这么多的鸡,还养了一只大肥猪,卖的鸡蛋猪肉又顶大半个人的工资。咱这些农民出身的人,还想图啥?

麻叶叶看了他一眼,问:这就满足了?

郁石根说:一辈子能吃饱肚子,有零花钱,还有啥不满足的?

麻叶叶叹了口气,再没说啥。

郁石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啥话,急忙问:咋啦,我说的不对?

麻叶叶说:我没说你不对,石根哥是实在人,说的都是实在话!说完,再不说啥了,低着头使劲在被里子上用力气。

麻叶叶看到被里子上边一坨一坨的脏东西,硬硬的,像古时候兵士穿的铠甲,打一遍肥皂,再打一遍肥皂,洗上一遍,再洗上一遍,就是洗不干净,就问:这上边是啥东西,打了这么多道肥皂,洗了那么多遍,就是洗不掉?

郁石根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结巴了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好。人家还是没谈过恋爱的小姑娘,怎能把那么恶心的东西说给人家?

麻叶叶见他不吭声,以为他没听见,又问:被子上到底是啥东西,咋洗都洗不干净?

郁石根脑子一灵醒,说:机械油。

麻叶叶说:机械油是啥东西?

郁石根说:电话机里有齿轮,为了防止齿轮磨坏,就要给上边擦油,就像当兵的步枪,擦枪要用枪油。

麻叶叶又问:齿轮油怎能擦到被子上?

郁石根说:上头组织技术练兵,规定要蒙着眼睛拆装电话机,我练习的时候把电话机放在被子里,就把齿轮油弄到上面了。

麻叶叶说:你以后再练兵,不要把电话机放在被子里了,把眼睛闭上就行了,把齿轮油弄到这上头,多难洗!

郁石根说:我以后再不在被窝里练兵了!

第二天,麻叶叶比往常早来了一个小时,带来了缝被子的针线,把晒干的被面子被里子在床上铺好,一针一针缝起来。郁石根帮不上忙,站在旁边看。麻叶叶一边缝一边说:你闻闻,被子上全是太阳味,多好闻。

郁石根走到床跟前,俯下身子闻,被子上那种酸臭的气味没有了,全是暖暖的太阳气息,就说:真好闻,还真是太阳的味道。你要不说,我真不知道太阳还有味道。

麻叶叶说:世上啥东西都有味道,关键是你认真闻没有,石头有石头的味道,水有水的味道,草有草的味道,花有花的味道。

麻叶叶缝着被子,郁石根看着麻叶叶缝被子,说着闲话,感觉跟小两口差不多。被子快缝完的时候,郁石根问:叶叶,我中午给咱做扯面,我现在就把面和上,先饧上两个小时,扯的时候面就很筋了。再炒几个鸡蛋,到菜地拔几棵菠菜,辣子用油泼上,绝对好吃。

麻叶叶说:我就喜欢吃你做的饭。

郁石根说:只要你喜欢,我天天给你做,做一辈子!说完,猛地感觉自己说过火了,能给人家做一辈子饭,不是两口子是什么?急忙刹住话题,心里有了畏怯。麻叶叶怎么能不明白话里的意思,也觉得郁石根说得过头了,但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心里反而暖滋滋的,像鸡毛在里面扑索,就看郁石根,刚好和郁石根的目光对到一块儿,两个人都急忙闪开,两颗心都猛跳了一阵。

两个人把饭吃了,把锅碗洗了,离第二趟车来还有两个半小时。这么长时间干啥,麻叶叶给郁石根说:离第二趟车来还早,咱们总得做点啥事情。

郁石根说:一会儿接了邮包,还要背到镇上,这阵把体力养好,赶路就不累了。

麻叶叶说:每次都是你背,我空着手跟着你走,咋能累?说完,问:你们车站全是男的?

郁石根说:连对象都没有,绝对纯净的光棍,他们成天喊叫要成立光棍委员会。

麻叶叶说:他们的被子跟你的被子差不多一样脏?

郁石根说:我在他们里面还算干净人,他们的被子从参加工作到现在,都没有洗过,白被头都成了黑颜色。

麻叶叶说:你给他们说一下,我趁这个功夫把他们的被子拆洗了,第二天再给他们缝好。快过年了,总不能过年还盖脏被子。

郁石根说:麻柳车站差不多有二十个人,都给他们拆洗被子,累死你了。天又这么冷,你在冰水里洗被子,用不了两天就会把手冻烂。

麻叶叶说:洗床被子就能把人累死,我又不是玻璃吹的。你到麻柳镇看看,哪个女人冬天不洗被子?你这就去找他们,过年都能盖上干净被子。

郁石根还在犹豫,麻叶叶又催:快点呀,再磨蹭,邮包来了就拆洗不完了。

郁石根说:我是心疼你太劳累,还怕你受冷。你实在要洗,我就去给他们说。

郁石根跑到值班室,正好是符皓志值班,就说:符师傅,麻叶叶要给你们拆洗被子。

符皓志一愣,没搞明白郁石根说的什么意思,追问:你说啥?

郁石根说:麻叶叶要给咱们车站的人把被子拆洗一遍,你今天值班,晚上不用盖被子,正好让她给你拆洗了。

符皓志还是不相信地问:人家凭啥要给我们洗被子?

郁石根说:人家看咱们可怜,被子脏成那样了,还没人拆洗。

符皓志说:我的被子脏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咋能让人家洗。再说,你看天冷成啥了,在冰水里洗被子,谁能受了?你给她说说,她的好心咱领了,哪天山上的妇女到车站了,掏点钱让人家拆洗。

郁石根说:麻叶叶都说了,一定要帮咱们洗被子。你要是不让她洗,她会不高兴的。

郁石根好说歹说,总算把符皓志的被子抱出来了。

车站上的人听说麻叶叶要给他们洗被子,这阵正在给符皓志拆洗被子,休班的都从房里跑出来,钻进值班室问符皓志,得到证实后,又跑到山泉跟前,果然看到麻叶叶俯着身子洗得正欢,两手冻得通红,感觉还肿了,心里就有了同情,人家嫩得跟葱样的女娃,冻成这个样子,咱的良心叫狗吃了。

扳道员吕尚荣冲到郁石根跟前吼:郁石根,你驴日的脑子叫驴踢了?

郁石根不知道吕尚荣为啥骂他,问:我咋把你惹下了?

吕尚荣说:你睁开狗眼看看这是啥天气,水滴到地上就成了冰珠子,谁的手能伸进水里头,让人家给咱洗被子。

麻叶叶撩了一下额上的头发,看着吕尚荣说:这跟郁师傅没关系,我逼着他把符师傅的被子要过来的。我赶年前把大家的被子全拆洗了,过年都能盖上干净被子。

吕尚荣再没说啥,又跑到值班室,指着符皓志数落:符师傅,就是旧社会的地主剥削贫下中农,也达不到你这个程度。这么冷的天,让人家给你洗被子?

符皓志说:我也觉得不能让人家给咱洗被子,人家非要洗,郁石根逼着我把被子抱给人家的。

吕尚荣说:咱伙食团有口大锅,咱把水烧上,让人家用热水洗。再在候车室点上木炭火,让人家暖和起来。

吕尚荣把盛着被里子的盆子端到候车室,又搬来小板凳,放在盆子跟前。麻叶叶在小板凳上坐下,手又伸进盆子里,捞起被里子洗。吕尚荣走过来说:麻师傅,先别洗,水太冰了,俺把伙食团的大锅都烧上水了,再过二十分钟,水都烧热了,用热水洗就不受冷了。

麻叶叶没有停止动作:吕师傅,你可不敢把我叫师傅,我比你们小好多岁哩,参加工作也晚。说完,又说:俺习惯了,哪一年冬天不洗衣服,要是都用热水洗,得多少烧火柴,浪费。

木炭火堆很大,麻叶叶占不了多大地方,几个候车的山民看着火堆,脸上有了想烤火的神情,吕尚荣对他们吼:还痴在那干啥?烤火呀!刚才还喊叫一张火车票要你们三块多钱,这么冷的天不给你们烤火,铁路就占了你们的便宜。我马上就给铁道部长打电话,铁道部长说,人民没有火烤是在受苦受难,我们必须解决。要不是铁道部长下指示,你们到鸡巴上烤火吧。

山民呼地围上来,把胳膊伸得老长烤火,也跟吕尚荣开玩笑:你再给铁道部长打个电话,说俺这些山里人感谢他老人家,以后娶个媳妇一胎生三个娃娃,腿旮旯里全长着把把。

吕尚荣说:铁道部长六十多了还娶媳妇,要是真娶个十八九的新媳妇,恐怕一胎生不出三个娃娃,就累死到新媳妇的肚子上了。

有个年龄大点的山民说:小伙子,你知道人家部长吃的啥喝的啥?人家吃人参喝鹿茸,吃灵芝喝蜂王浆,隔三岔五吃条驴鞭,一年还能吃上几根鹿鞭,那上头的力气比小伙子都厉害,别说娶一个新媳妇,十个八个都不在话下。

吕尚荣见这个山民说话幽默,长年囚在这个巴掌大的车站,一天说不了三句话,想听句幽默话,比听列宁的演讲都艰难,就继续逗他说话:俺是小工人一个,荒山上的一棵草,铁道部长的事情听都没听说过。你也是普通百姓,也是荒山上的一棵草,不一定比我这棵草长得壮实,你咋知道人家铁道部长吃人参喝鹿茸,吃灵芝喝蜂王浆,隔三岔五吃条驴鞭,那上头的力气比小伙子都厉害?

山民说:老人家都说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说这话都是有事实根据的。我大儿子是西安一家饭店的总领导,饭店为了巴结更大的领导,专门派采购员到全国各地采购驴鞭,弄到后在冰柜里冻起来。去年我去西安看大儿子,大儿子把我领到冰柜跟前,驴鞭上还挂着牌牌,上边写着:曹书记的,刘局长的、王主任的,辛委员长(女)男人的,级别够不上的领导,休想在上边挂牌子。

候车的山民都围过来,休班的员工也跑来,听他们胡吹乱谝,热闹非凡。又过了十多分钟,郁石根提着一大桶热水走过来,老远就喊:开水来啦,把路趔开,烫伤了白烫,铁路不管!他把热水桶放到麻叶叶跟前,抓起水面上的木瓢,把热水朝盆子里掺。麻叶叶说:掺一瓢就行了,不要浪费,多少柴才能烧这些水。

符皓志跑过来,说:你放心用,不要考虑烧火柴的问题。俺们休班的时候,跑到山上用不了多大功夫就能抱回很多柴火。

麻柳火车站开通以来,车站上还没有这么热闹过,二十几个人围着一堆木炭火,说着,笑着。吕尚荣给郁石根说:郁师傅,你给咱吼一阵秦腔。郁石根也来了精神,想唱,又担心麻叶叶不让唱,就看麻叶叶。麻叶叶说:吕师傅让你唱,你就唱。郁石根把裤带勒了一下,干咳了几声,把嗓子清理了,问吕尚荣想听啥?

吕尚荣说:我们也不知道你会唱啥。

郁石根说:只要是秦腔,我都会唱。俺当生产队长的时候,村里死了人,孝子们夜里守灵,就请我去唱秦腔,点啥我唱啥,没有不会唱的!

吕尚荣又开玩笑:郁师傅是娃娃的鸡鸡,越逗越硬。你给咱唱《北海牧羊》里汉苏武那一段。

郁石根说:行,就唱《北海牧羊》。说完,放声唱开:

为国家来讲和免受灾害,谁料想北番主巧计安排。

他命那卖国贼把我款待,他要我投降北国与他当奴才。

我岂肯背叛祖国贪图荣华自安泰,骂的那卖国贼子一个一个头难抬。

不投降他将我囚至北海,强逼我牧羊郊外来。

……

毕竟年轻,底气十足,音量恢宏,粗粝,在候车室里喧起,飘逸在大巴山的山巅万仞、千壑万谷之间,震撼了天地六合,一曲吼完,余音还在雄莽的山地回荡。麻叶叶听得痴迷,忘记了手里正洗的被里子,看着郁石根,目光都痴了。

郁石根买了辆自行车,运到麻柳火车站的时候,麻叶叶才知道,问:石根哥,你买自行车干啥?

郁石根说:我早就思谋了,从火车站到麻柳镇,十五里路,走路得两小时,要是骑自行车,最多四十分钟就能到,咱能节省力气为啥不节省?

麻叶叶看着郁石根,心里又涌出一股热浪:买一辆自行车得好多钱呢?

郁石根说:也就一百八十多块钱,我托人买的时候,特别给他们交代,要买加重的,咱这是山路,还要驮邮包,轻便的招不住。

麻叶叶说:我还不会骑自行车。

郁石根说:我把车座降低了,你现在就学。当下就拿来扳手、改刀,把车座调整低了,把自行车推到站台上,让麻叶叶骑。

麻叶叶心里紧张,全身发抖,两手死死地抓着车把,身子梆硬地竖在车上,车子朝东边倒,她也朝东边倒,车子朝西边倒,她也朝西边倒,车子不能正常行进,不到五分钟,就累得满头大汗,说:石根哥,算了吧,我就不是骑自行车的材料。

郁石根双手抓着车后架,车朝左边倒,他朝右边拉,车朝右边倒,他朝左边扶,心里极度紧张,怕摔了麻叶叶,也累得满头大汗,说:不学一辈子都不会,骑自行车没有啥诀窍,就是多骑,骑的回数多了,就掌握平衡了,车子就不会倒了。

站台就三十多公尺,不到一分钟就骑到头了,麻叶叶就从自行车上下来,把车子调个头,再上去骑。半个小时后,竟能不用郁石根扶自行车,歪歪扭扭地从这头骑到那头。麻叶叶很高兴,说:我到底学会骑自行车了!

郁石根说:现在还不能说你会骑自行车了,真正会骑自行车,就得上路,啥时候骑得像走路一样平稳了,才能说会骑自行车了。

麻叶叶歇气的时候,郁石根就骑上去,直行、转弯、掉头,还能把车子定在原地不动。车站上的人都跑到站台上,看郁石根教麻叶叶骑自行车,看得兴起,也接过车把即兴表演。他们都是大地方来的,有的技术比郁石根还老练。这个骑过,那个骑,车站二十多个人都骑,就耽误了麻叶叶学车的时间。郁石根抢过车把,说你们都会骑车了,再骑有啥意思,人家叶叶还不会骑,学会了要驮邮包,这是工作,不是玩耍!

车站员工才明白过来,人家麻叶叶是为了工作学骑车,正在表演的吕尚荣把车把交给郁石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郁师傅,你驴日的用心把车扶好,小心摔了人家。

符皓志也开玩笑说:小吕你操哪门子心,人家的人,人家能不心疼,轮得上你心疼。

麻叶叶再骑车的时候,二十几个铁路员工都竖在站台的边沿,防止自行车掉下去,站台离钢轨一米多高,下边是石子、水泥道枕、钢轨,摔到哪一样上都不得了。

车站离土路有一百多公尺,要翻过几股铁路。郁石根、麻叶叶接过最后一趟车的邮包,郁石根给麻叶叶说:你先在站台上等着,我把自行车扛过铁路,再拐回来背邮包。

麻叶叶说:邮包也不重,我能背动,省得你再来回跑。

立即,符皓志和几个铁路员工跑过来,抢过邮包,说叶叶你不用背,以后接了邮包,俺们把邮包背过铁路。于是,郁石根扛着自行车,符皓志背着邮包,剩下的几个没东西可背,就空着手朝铁路对面走,也算表示了对麻叶叶的报答。到了土路上,符皓志和铁路员工把邮包放在自行车后架上,用绳子绑好,对麻叶叶说,我们就送到这了,你们慢慢骑,一定注意安全。

麻叶叶觉得心里的感动,像泉水样咕噜咕噜朝出冒,一个劲地说:谢谢大哥,谢谢大哥!

符皓志说:应该是我们谢谢你,那么冷的天,替我们洗被子,把手都冻得肿那么高。你以后有啥难处,就给俺们说,俺麻柳车站除了郁师傅,还有二十几个伙计,不论哪一个都会给你帮忙。

他们看着郁石根把麻叶叶扶到车子上,麻叶叶蹬开了自行车,自行车还是东倒一下西歪一下。土路不宽,一边靠崖,一边靠沟,深处几十米,沟下水雾迷荡,深不见底,飘逸着死亡的气息,摔下去绝对粉身碎骨。麻叶叶望一眼沟底,心底腾出剧烈的恐惧,车把就乱晃,车子歪趔得更厉害。郁石根望了一下沟底,心底也腾升出恐惧,还有责任,关系着两个人的生命,要是麻叶叶出了三长两短,自己绝对会跟着坠下沟底,扶车子的胳膊特别用上力气,比平时背邮包消耗的力气都多。

麻叶叶累得大口喘气,感觉骨头都被恐惧抽去了,身子软成一滩:石根哥,咱们歇一会儿吧!

郁石根说:你说歇一会儿就歇一会儿。说着就扶住自行车,让麻叶叶下了车子,把自行车支好,身子挨着身子坐在路边的石头上。

郁石根感觉麻叶叶的肩膀挨着自己的肩膀,诱惑着一种欲望,想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和自己融合在一起。麻叶叶也感觉郁石根的肩膀挨着自己的肩膀,也诱惑着一种欲望,想让石根哥把自己抱在怀里。但是,他们谁都没有动作,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歇息身子。

麻叶叶问:石根哥,你哪有那么多钱买自行车?

郁石根说:我一个月有四十三块五的工资,自己种的菜,养的鸡下的蛋,还能拿到镇上卖,洗衣粉肥皂都是公家发,除了牙膏、盐巴,基本上不花钱。

麻叶叶说:你也不能太节省了,人活一辈子,总得享受一些福分。

郁石根说:成年囚在这巴掌大的车站上,就是想花也没地方花,还不如把钱存起来。

麻叶叶说:我看你连一套好衣裳都没有,镇上有家服装店,我给他们说说,再进衣服的时候,给你进套高档西服,穿上好衣服人也显得精神。

郁石根说:在这山沟沟里,穿那么好给谁看,还浪费钱。

麻叶叶说:照你这么说,要是在这里干一辈子,就一辈子不穿好衣裳了?我不管你咋说,非给你买套好西服不可,非让人看看,石根哥也是一表人才!

郁石根心里又腾起一股感激,感激里还蕴含着浓浓的亲情。

快到镇子的时候,麻叶叶基本会骑了,郁石根故意丢开抓自行车后架的手,车轮照样朝前滚动。他只敢丢开半分钟,又抓住车的后架,生怕麻叶叶摔倒。到了镇子的街道,就骑不成了,街道是石板砌的,石板和石板之间有缝隙。麻叶叶就推着自行车走,这是麻柳镇上出现的第一辆自行车,镇街两边的人们都在看。

麻叶叶是镇上最漂亮的女娃,还是邮政所的职工,月月有工资,自带粮票,多少小伙子打着她的主意。她在前边走,小伙子的目光追着屁股射,射出的全是烈火,比喷火枪都猛烈。最让他们气愤的是麻柳镇的人尖子,竟跟铁路上的郁石根谈上了恋爱。那是个啥鸡巴人物,麻柳镇最不行的小伙子都比他强十万八千倍。于是他们就说,好白菜叫猪啃了。还有的嘟囔,不就是看上人家那份工资了,这女娃眼皮浅,四十三块五就把她的眼睛晃花了。

这些风言风语传到麻叶叶耳朵里,她也不在乎,我挣的钱不多,也够我花了,才不是图人家的工资多。你们不知道人家对我有多好,走路怕我崴了脚,晴天怕我晒太阳,冬天怕我冻手脚,吃饭怕我烫了嘴,喝水怕我呛了嗓,恨不得把我捧在心窝里暖着,宠着,放着这样的男人不嫁,找你们那些花花肠子,才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他们把邮包送到邮政所,邮政所的所长秦大姐已经把饭做好了。秦大姐的男人和孩子都在大地方,她一个人在这里工作,和麻叶叶搭伙。秦大姐看到麻叶叶推着自行车进来,后架上驮着邮包,惊得急忙迎过来,问叶叶哪来的自行车?

麻叶叶说:郁师傅买的,今天才托运过来。

秦大姐又问郁石根:你在车站上班,用不上自行车,花那么多钱买自行车,多浪费。

郁石根把车后架上的邮包取下,掂到柜台里面:叶叶每天都要到车站取邮包,来回三十多里路。有了自行车,就节省很多时间和力气。

秦大姐看郁石根,目光里全是赞赏:按理说,为了取邮包买自行车,属于工作,应该由公家掏钱买。郁师傅为了俺们的工作,花那么多钱买自行车,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郁石根说:大姐千万不要这么说,我是不忍心叶叶天天走那么远的路,有时候一个邮包几十斤重,她一个弱女娃,咋能背动?谁看了都心疼,有了自行车,叶叶不再受苦受累,多好!

郁石根和麻叶叶洗过手,和秦大姐一块儿围着饭桌吃饭,郁石根说:以后我在你们这吃饭,伙食费也算我一份,大姐就那点工资,还要养家糊口。

秦大姐说:你帮我们干了那么多活,那么重的邮包,那么远的路,我跟叶叶两个女流,咋着都干不了。

麻叶叶说:秦大姐,你说的是另一码,哪一码的账哪一码算。取邮包是我的工作,郁师傅给我帮忙,他的伙食费就该算在我头上,说啥也不能让你多掏。我中午不在所里吃饭,晚上郁师傅在所里吃,刚好补了我中午那一餐,咱们还是按过去的办法算,伙食费均摊。

秦大姐说:叶叶是实在人,我过去一直操心叶叶太实在,怕被哪个王八蛋骗了。郁师傅在这儿,我就放心了。

郁石根再傻也能听出话里的意思,脸上一红,装着没听明白,啥话都没说。

麻叶叶就不能装傻,说:秦大姐又胡说哩,八字还没一撇,跟那事沾不上边哩。

立夏了,到了这个节气,天就热了起来。麻柳车站的人吃过晚饭,就端着大茶缸,泡上一缸子酽茶,再拿块塑料布,朝站台上一铺,一屁股礅到地上,喝着酽茶,谝着闲话,歇息身子。每人身边还放着一根垒球棒,去年曾发生野猪冲到另外一个车站,咬伤值班员一条腿的事故,上头就给每人配发一根垒球棒防身。

天气不热不冷,山风不大不小,在他们身上拂过,工作一天的疲惫在山风吹拂下消匿了,生机在酽茶的滋养下,茂盛起来。生机的茂盛必然在裤裆里反映出来,那根终年难见天日的圆柱体虎贲膨胀,像桥下的水泥墩子,硬硬地顶起短裤,裤裆成了雨伞。这个时候,郁石根也从麻柳镇回来了,把鸡和猪检查过了,又把菜地看了,也给大茶缸里捂了一把绿茶,倒了开水,把塑料布朝地上一铺,坐在上边歇息。端起大茶缸,喝了几口酽茶,觉得茶水在三丈六尺长的肠肠肚肚里游荡,身上又有了气力。把身子一倒,躺在塑料布上,琢磨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越琢磨越觉得叶叶跟自己有那意思,两个人中间就隔了一层窗户纸,轻轻一捅就破。

月亮还没有出来,月光从山的空隙里溢漫过来,山地就如白昼。山林、峡谷、河道、山巅、桥梁、隧洞、站台,在月光里显得朦胧,神秘,似乎能看清晰,又似乎看不清晰。月亮出来了,刚才还朦胧的山地增加了许多亮色,人的视线清晰了。月光覆盖的山地里,弥漫着似雾似气似纱似水的东西,视线如白天,比白天更温柔。突然,墨色的山坡上传来男人的歌唱,时断时续,能闻其声,不辨其意。人们的目光一齐投向歌起的地方,看见有个皂色的身影行走在山路上。立即,山坡上又传来女人的歌唱,也是只闻其声,不辨其意,站台上的人们立即来了精神,朝女子歌唱的地方眺望,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面对皂色,越来越近。一皂一白、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近了,挨到一块的时候,歌声停了,黑白相拥,合二为一,一半是皂,一半是白,久久不动。

有点文学细胞的符皓志,朗诵似的说:在月光明媚的初夜,行走在万籁无声的山地,吟唱着爱情的歌曲,朝心爱的人走去,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宣泄着青春的激情!

吕尚荣看着山径上拥抱的男女,咽了口吐沫,冲着符皓志说:人家在享受,你给唱赞歌,人家给你多少劳务费?

符皓志说:爱情是世界上最美好、最纯洁、最幸福、最值得歌颂的东西,谁不向往,谁不渴望?要是把爱情和金钱联系在一起,就是对爱情的亵渎和侮辱!

吕尚荣说:我才不相信什么狗屁爱情,要是没有钱,再差的女子都不会跟你。人家跟你图啥,不就是图个能挣钱的男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没有钱给人家买衣,没有钱给人家买米,人家凭啥嫁你?你说的爱情,全是书本上写的东西,现实中根本不是那回事。你以为读了几本普希金的诗,跑到一个女娃跟前,给人家念上几遍,人家就会成为你的婆娘。

符皓志不说话了,自古以来的婚姻,谁不讲究门当户对?诗里的爱情,只是理想。真正的爱情还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上,两个人有了爱情,就要结婚过日子,生娃奶孩子,粮食要掏钱,衣服要掏钱,奶粉要掏钱,没有钱日子就要过烂包,还谈狗屁爱情。就像眼前这对男女,吃过夜饭,想浪漫了,跑到山坡上,你唱一句,我唱一句,你抱我,我抱你,享受爱情。要是结婚了,哪有功夫跑到半山浪漫,要做饭,要缝衣,要孝敬老人,要给孩子喂奶,洗尿布,忙活第二天的庄稼活路,思谋收成,盘算日子,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少一样都不行。

突然,他们看到竖着的身影倒下了,皂的身影压在白的身影上边,不用推测就知道他们在干啥事情。吕尚荣满是嫉妒地嘟囔:驴日的搞上了!

符皓志也嘟囔,山里的爱情纯洁,两个人唱上一阵山歌,对上了心思,女的就让男的搞了。不像咱铁路上的女子,谈了一年两年,电影票钱花了一河滩,手都不让摸一下。

吕尚荣说:人家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你把东西没买齐全,礼钱没送够,毛都不让你挨一根。女娃就这个时候值钱,要是让你把手摸了,再让你搞上了,屁钱都不值了!

符皓志叹了口气,再没说话。没过半分钟,吕尚荣又说:我喊一二三,咱们一起吼,冲呀,把狗日的赶跑,他们享受了,把难受全给了咱们。

吕尚荣的提议立即得到响应,只有郁石根嘟囔:吕师傅,你这是弄啥哩,人家谈恋爱,碍你的啥事了?骑驴又没压你的腰杆疼,你发哪门子神经?

吕尚荣说:不是我发神经,是我不舒服。你驴日的有了麻叶叶,饱汉不知道饥汉的可怜。你不喊我们喊,等人家弄完了再喊,屁用处都没有了!说完,站起身子,对着山坡上的男女,鼓足力气喊:一、二、三——

随着他的口令,站台上的人都站起身子,拼尽全力吼喊:冲呀——,杀呀——,抓破鞋呀——!

伏在地上的男女猛地听见站台上的喊杀声,急忙腾起,狼狈逃窜,一个向山上,一个朝山下,很快就消失在山路拐弯的地方。

站台上又归于平静,吕尚荣走到郁石根跟前,端起郁石根的大茶缸喝了几口,说:郁师傅,从哪弄来这么好的茶叶?

郁石根说:叶叶给的,那天叶叶看到一个山里人卖茶叶,她还没有见过这么好的茶叶,就买下了,昨天才拿过来。你驴日的是狗鼻子,我刚揭开茶缸盖子,你就跑过来了。

吕尚荣又喝了几口,说:难怪这么好喝,原来是姑娘送的。郁师傅好福分,喝上了这么好的茶!

郁石根说:叶叶买了一斤,你要是觉得好喝,就拿去二两,我一个人也喝不了那么多。

吕尚荣说:你天天夜里把茶泡好,我喝就行了。

郁石根说:我们天天黑了在这里闲谝,我端来的茶你随便喝。

吕尚荣又喝,郁石根接过茶缸,见里面的水快没了,就端着茶缸朝值班室走去。那里有电炉,烧着开水。吕尚荣喝了郁石根的茶,又听郁石根说要送给自己茶叶,就有了感动。郁石根打水回来,他凑到郁石根跟前问:郁师傅,你跟那个小邮政员认识多长时间了?

郁石根说:一年多了。

吕尚荣说:进展到啥程度了?

郁石根说:啥进展都没有。

吕尚荣说:不可能吧?孤男寡女,干柴烈火,阴阳相碰,难道碰不出一点火花?

郁石根说:真的没有啥进展。

吕尚荣对爱情的认知跟符皓志一样,爱情就是你想抱人家,人家也想让你抱,不抱不亲算狗屁爱情,就问:没抱过人家?

郁石根说:没有。

吕尚荣说:没亲过人家?

郁石根说:没有。

吕尚荣说:你不想?

郁石根觉得吕尚荣不像捉弄自己,才说:咋不想,是不敢,咱不知道人家心里咋想的。

吕尚荣很夸大地长叹口气:我说你笨,你非说你比狐狸都精。我估计你上学考试,除了劳动课,别的课从来没有超过六十分。人家一个黄花大姑娘,天天跟你在一块,中午和你一块吃饭,晚上和你一块溜达,图啥哩?就图你摸人家,抱人家,亲人家,结婚了再睡人家。你跟个石头一样,那么不懂风情。人家总不能先去摸你,抱你,亲你吧?你呀,跟咱符师傅一样,走向另个极端。符师傅光会精神上的,成天念那些狗屁诗,找不来实施对象,净搞空对空导弹。你呀,有了实践机会,却不知道咋着实践。你要和符师傅多交流,把符师傅的《欧洲爱情诗选》《普希金爱情诗选》,抄到笔记本上,房子里只有你和麻叶叶的时候,或者你把麻叶叶哄到山上的树林里,给她尻子下边铺个手帕,你挨着她坐下,给她念普希金的爱情诗,念欧洲的爱情诗,把她的大脑念迷糊了,骨头念软了,血浆念沸腾了,软软地朝你身上靠了,你就趁机摸她的手,摸到她胸部的时候,你就把事情办成了。

符皓志说:你好像谈了几十个恋爱,有这么丰富的经验,咋到这时候还是光棍一条?

吕尚荣说:你不要以成败论英雄!我当年下乡的时候,挎包里装的爱情诗比你的多得多,你不就那两本,再翻也翻不出新意。我那时候有十多本,吃过晚饭,我约上看中的女知青,两个人坐在麦垛上,夜风微微地吹着我们,月亮看着我们,星星看着我们,云彩祝福我们。我们呼吸着刚刚收获的麦香,沐浴在皎洁的月光里,享受着清新的空气,我坐在心上人旁边,给她朗诵莎士比亚的《在我身上你或许看见秋天》,给她歌唱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念着唱着,她就倒在我的怀里。下乡的日子,多么艰苦,多么贫穷!白天,我们干着牛马干的活,吃的不饥不饱的饭食,只有到了夜晚,有了爱情的滋养,饥饿、劳累、前途通通都消失了,心中只有相爱的人,只有弥荡着爱情气息的夜晚。

再没人说话了,谁没有下过乡,谁没有经历过知青岁月,谁没有经历过苦难岁月的爱情?吕尚荣的话点燃了他们对爱情的思念,站台上陷入没有一丝声音的空寂。过了很大功夫,符皓志才问吕尚荣:你谈的那个对象呢?

吕尚荣说:分手了,人家分到了大城市,我分到了这里,差距太大了,咋过日子?分手那天,她抱着我哭了一夜,说她实在不想和我分手。咱分到这鸡巴小站上,是咱的命不好,要是咱娶了人家,人家就要跟着咱到这里,以后有了孩子,到哪里上幼儿园,到哪里上学?咱不能为了自己快活,害了人家!

符皓志端起大茶缸,走到吕尚荣跟前说:喝茶,我这茶没有郁师傅的茶好,也是清明前采的,市面上也不多。

吕尚荣喝茶的时候,符皓志又说:尚荣,你是个男人!

吕尚荣喝过茶,过了很久,猛地唱起来:

……

曾记的我们一起锄苞谷,

麦垛上面我拥抱过你;

咱们俩坐过的石头换了旁人,亲爱的小妹你在哪里?

到如今我一人囚在山里,

脑海里浮现着你的倩影。

亲爱的小妹你还好吗?

苍凉、痛苦、无奈的歌声,从一个大龄光棍的胸腔里迸出,回荡在大巴山的崇山峻岭之间,击打着有同样经历人的情感。他们在歌声的感召下,回忆着逝去的青春,回忆着逝去的爱情,回忆着那些幸福又痛苦的过去,心里涌出凄凉悲伤的情感,这些情感刺激得他们想哭,想呐喊,想反抗。他们什么动作都没有,默默地擦去眼泪,看着月亮一寸一寸地偏移,看着星星一下一下地闪烁,看着浮云不动声色地移动。过了很大功夫,符皓志跟郁石根说:郁师傅,叶叶是个好女子,咱要好好给人家谈,不要辜负了人家。你把叶叶娶下了,也给咱车站的人争光了,咱不能都打光棍呀!

吕尚荣接着说:郁师傅,你必须把麻叶叶拿下来,这么好的女子千万不能让别人娶走!

郁石根帮着麻叶叶接过第一趟车的邮包,天就阴下来,阴得很重,像是把大巴山的山巅、石崖、陡壁、树林都变成了阴霾,堆积到天上。这些东西太重,天幕上挂不住,随时都要掉下来。郁石根给走在身边的麻叶叶说:看样子要下暴雨了。

麻叶叶看了下天,说:是要下暴雨了。

郁石根说:要是雨太大,就没办法把邮包送到镇上了。

麻叶叶说:就是下刀子也得把邮包送回去,这是规定,违反了就是事故。

他们刚走进房子,雨就下起来了,一开始就很猛很烈,还刮起狂风,狂风裹挟着暴雨,狠狠地朝山地上摔。不到半小时,站台下边的小河就暴涨起来,涓涓溪流变成满河道的黄骠马,拥挤着朝下游奔去。洪水催动着石头在河道里滚动,发出巨大的轰隆声。附近的山上,飞溅出很多瀑布,悬挂着雪色,坠到河里,河水更有气势了。

郁石根和麻叶叶站在房檐下,望着眼前的暴风雨,感觉天在塌,地在摇,桥梁在晃动,世界在疯狂。郁石根给麻叶叶说,我到这里三四年了,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像要把天下塌。

麻叶叶说:要是一直下,邮包咋送回去?

郁石根说:这么大的雨,说不定路上都有塌方了。

麻叶叶说:制度规定邮包必须当天送到。

电话响铃,郁石根跑过去接听,是电务段调度室打来的,调度员问:你现在在什么位置?郁石根觉得对方问的是废话,我都接了电话还问我在什么地方,就说:我在电话机跟前。调度员说:段长指示,从现在起,全段所有人员立即到值班室待命,距离电话机不能超过十公尺,随时准备抗洪抢险。

郁石根放下电话,又有了焦急,自己不能离开值班室,邮包咋办?但愿下趟车来的时候,雨停了,风息了,段长的命令解除了,自己就能帮叶叶把邮包送到镇上。

他们像往常一样,两个人把饭做好吃了,郁石根又跑到房檐下边,把鸡看了,把猪看了,把菜地看了。鸡都安宁,猪都安全,菜地没有被淹,郁石根就放下心了,对麻叶叶说:咱回房子,房檐潲雨。

第二趟车快来了,雨还是那么大,风还是那么大,山地还是那么疯狂,郁石根对麻叶叶说:这么大的雨,你就不要去了,我把邮包接下来就行了。

麻叶叶说:你不是邮政所的人,人家不会给你,这是规定,谁都不敢违反。

他拿起雨衣,要给麻叶叶穿,麻叶叶说:我穿了雨衣,你穿啥?

郁石根说:我是男人,男人不怕雨淋。女人是豆腐做的,淋雨了就生病。他逼着麻叶叶把雨衣穿上。麻叶叶穿上他的雨衣,上衣到了膝盖跟前,裤腿盖过脚面,就笑:太大了,一条裤腿都能把我装进去。

郁石根替她把上衣拉展,说:这样才好,包得严严的,淋不上一滴雨。

慢车来了,郁石根搀着麻叶叶,朝邮政车跑去。麻叶叶穿的雨衣太大,跑得踉跄。郁石根的胳膊就用上力气,说:慢点,不要摔倒,咱没接下邮包,值班员就不摇绿旗,火车就不能开。

郁石根背着邮包扶着麻叶叶,跑到值班室的时候,郁石根衣服都湿透了,脚下的流水湿了一大片屋地。值班室里除了值班员,还有充当义务站务员的车站员工,雨太大了,车窗都关着,风雨遮蔽了玻璃,看不清楚里面的女人,盼望了二十四小时,盼来了难得的三分钟,还被风雨捣乱了,心里堵得难受,看见郁石根背着邮包,搀着麻叶叶跑进来,急忙让开地方:雨这么大还去接邮包?

符皓志拿来一条干毛巾,递给郁石根:快擦擦,身上都湿透了,小心感冒。郁石根接过毛巾,在头上擦。刚提拔成助理值班员的吕尚荣急忙站起,把椅子搬到麻叶叶跟前:叶叶坐,站着怪累的!

麻叶叶又把椅子搬过去:吕师傅坐,你们上那么长时间的班,站着咋受得了。又说:上次洗过被子,差不多有半年了,又该拆洗了。雨停了后,我挨个给大家拆洗。

符皓志说:再不能劳累你了,俺车站二十多个人,你洗一遍就是二十多床,谁都受不了。

麻叶叶说:二十多床又不是一天洗完,一天洗两床,不觉得累。现在是夏天,水又不冰,洗起来容易。

吕尚荣问:这么大的雨,你跟郁师傅还要送邮包?

麻叶叶说:要送,当天的邮包必须当天送到,这是规定。

符皓志问郁石根:你们电务段没有通知暴雨天气不能离开车站?

郁石根说:通知了,还说不能离开电话机十米远。

吕尚荣说:这么大的雨,还真不能离开,万一塌方了,电线杆刮倒了,通信中断了,要是不在岗,就是大事情。

符皓志问:郁师傅,你不能离开岗位,邮包咋办?

麻叶叶说:我一个人也能送回去,过去还不都是我一个人送?

符皓志:过去我们不认识,现在我们认识了,你还给我们洗过被子,我们不能看着你有难处不管!说完,对吕尚荣说,咱俩一会儿下班了,帮着叶叶把邮包送回去。吕尚荣说没问题,下班就出发。

郁石根见他们要帮麻叶叶送邮包,心里就有了坦然:谢谢符师傅,谢谢吕师傅,明天我请你们吃扯面,炒上十个鸡蛋,美美地吃一顿。

吕尚荣说:人家给我们洗过被子,这阵遇到难处了,我们不帮,还是人不是?要是为这吃你的炒鸡蛋,就太不仗义了!

下班了,郁石根跑回房子,推出自行车,把邮包放在自行车后架上,又把他们送到铁路跟前,看着符皓志扛起自行车,上了土路。麻叶叶对他说,你赶快回去吧,把湿衣服换了,小心感冒。

郁石根回到房子,换了身干净衣服,坐在电话机旁值班,却操心着麻叶叶,要是塌方了,水漫上路面了,他们怎么办?他在火烧火燎的焦虑中,苦熬苦受地过了两个小时,突然听见外边有人的脚步声,急忙朝门口走去,看见符皓志、吕尚荣、麻叶叶推着自行车,自行车后架上还放着邮包,急忙问咋没送去?

符皓志说:我们走出去不到三四里路,就遇到塌方了。吕师傅还爬到塌方上头看了,足足有两百多公尺,石头泥浆还有大树,根本蹚不过去。

郁石根说:先进屋,把身上的水擦了。我现在就烧水,泡上茶,把身上的寒气去了。

他们走进房子,郁石根把邮包拿进房间,就张罗着烧水泡茶。麻叶叶脱去雨衣,以主人的身份拿来毛巾,递给他们,又拿来大茶缸,把茶叶捂进去,说我多放些茶叶,茶去寒气。不大功夫,锅里的水就烧开了,麻叶叶拿起木瓢,给茶缸里加水。郁石根就一个大茶缸,没有杯子,麻叶叶就把茶缸里的茶水倒到碗里,端到符皓志跟前,说符师傅喝茶。又给另一个碗里倒了,端到吕尚荣跟前,说吕师傅喝茶。倒了两碗茶水,大缸子就空了,她又给茶缸里加水,又给一个碗里倒了,端给郁石根说,你也喝点。

符皓志喝了几口,放下茶碗,麻叶叶说:符师傅多喝些,一般人喝不上这么好的茶。

符皓志说:茶是好茶,就是不能多喝,不喝茶都睡不着觉,喝了茶更睡不着觉了。

麻叶叶说:我晚上喝再多的茶,倒下就睡着。我跟秦大姐住一间房子,她还没脱衣裳,我就睡着了,第二天不叫就醒不过来。秦大姐说我是猪托生的,就知道睡觉。俺妈说过,睡不着是心事太多,想的事情多了,就睡不着。

吕尚荣说:这个车站上的人差不多都睡不着。

麻叶叶问:有啥心事闹得睡不着?

符皓志说:我说了叶叶也甭笑话我们,这个车站的人,大的都过了三十,小的也二十七八了,都没有老婆,想谈对象找不到下家,夜里咋能睡着觉?

麻叶叶突然明白过来,说:我有好多姐妹,都到了找对象的年龄。符师傅吕师傅的条件这么好,铁路工人,高工资,品行好,长得又帅气。俺那些姐妹要是嫁给你们,享了天大的福分。我明天就给她们写信,她们要是愿意,就带她们过来相亲。

吕尚荣赶忙说:我代表俺麻柳火车站光棍委员会向你表示最高的敬意,你以后的邮包,除了郁师傅,我们也帮着送!

麻叶叶又看了一眼窗外,风还是那么大,雨还是那么大,山地还在疯狂,忧忧地说:我们今天不把邮包送到镇上,就违反了规定。

符皓志说:这咋办呢?那么大的塌方过不去,又不是我们偷懒。

麻叶叶说:上头才不管这些,人家只拿制度说话,违反了就处罚。

郁石根没有说话,琢磨对付制度的办法,思维像棍子样在脑子里搅,搅着搅着就搅出一丝亮光,他问麻叶叶:你们这个邮电所归哪个邮电局管?

麻叶叶说:归万源县邮电局管。

郁石根说:要是我们把这里塌方的情况给邮电局汇报了,就不算违反规定了?

麻叶叶说:如果是那样,肯定不算违反规定。

郁石根说:我们电务段的总机和万源县邮电局的总机联在一块,我让电话员把咱的电话和万源邮电局的总机接上,叶叶把这里的情况直接给邮电局领导汇报……

吕尚荣说:你让电话员接地方总机,人家就给你接?你又不是段长。

郁石根说:我说她们会接就肯定会接。说完,就拿起电话说,我是麻柳车站的通信工郁石根,哪位值班?电话里回答:我是侯雨清,什么事?郁石根说:侯师傅,我正要找你。我这里有100个鸡蛋,挺大的个,五分钱一个,不知道你要不要?电话员惊喜地说:要,要,我家的鸡蛋几天前就吃完了……郁石根说:你现在帮我做件事情,把我这个电话转到地方总机,让他们接到邮电局值班室。电话员说:你放下电话,我接通了通知你。郁石根就放下电话,符皓志看着郁石根,开玩笑:郁师傅的糖衣炮弹还真管用,把自己的蛋卖了,还把事情办了,一点亏都不吃。郁石根说:谁说我没吃亏,我的蛋带到万源,一毛钱一个还抢手呢。一个蛋亏五分钱,一百个蛋就是五块钱!

电话再次响铃,郁石根急忙拿起,电话员说:郁师傅,县邮电局值班室出来了,请讲话。郁石根赶忙把电话交给麻叶叶:你们的领导出来了,你快跟他们说。

麻叶叶挂在心上的事情放下了,脸上的笑容就自然了,又给大茶缸里添了开水,又端着大茶缸给符皓志和吕尚荣的碗里倒茶,说我都答应给你们介绍对象了,你们心里就别挂念了,喝再多的茶也不会睡不着觉。

符皓志说:你给我们说的事情,还是天上的馅饼,能不能掉到嘴里还不一定,啥时候掉到嘴里,才能说吃到了馅饼,才能睡个安稳觉。

吕尚荣说:到那时候你才睡不着觉呢,肯定会整夜折腾。

麻叶叶没听出吕尚荣话里的流氓成分,还以为符皓志不相信她,就说:符师傅,我第一个就给你介绍对象,一个不行再找一个,凭符师傅的条件,第一个绝对就成。

吕尚荣说:还有我哩,真是会哭的娃娃多吃奶,符师傅这么一诉苦,第一个对象就到他怀里了。俺老实,耐心等待党分配,党就把俺忘了。

麻叶叶被逗笑了:少不了你的对象,要是同时介绍好几个,人家搭伙来车站相亲。

吕尚荣说:到时候统一举行婚礼,把候车室打扫了,就在候车室里举行。

符皓志说:八字还没一撇,就想到结婚了。

吕尚荣说:年龄不饶人,找到了就办事,早办事早心静,拖上几年再生的孩子就是老汉娃,少精髓没力气,脑子还不够用。结婚晚了,害得咱享受不上,也害了下一代。

又喝了一阵茶,谝了一阵闲话,符皓志对吕尚荣使眼色:郁师傅跟叶叶还有事情要忙,咱们早早回去睡觉,明天还要上班!

吕尚荣就话里有话地给郁石根说:符师傅说的对着哩,要是生娃就早点生,年龄不饶人,岁数再大一点,生出的就是老汉娃,少精髓没力气,脑子还不够用。郁师傅一会儿把房门关好,今夜风太大,小心风把门吹开。

两人送走工友,郁石根对麻叶叶说:我把房门闩上了?

麻叶叶说:吕师傅刚才都说了,今夜风太大,要咱们把门闩好,小心风把门刮开,雨灌进来。

郁石根把房门闩上了,回到床前,看着麻叶叶说:你今天淋了雨,我再烧点热水,你洗个热水澡,去去寒气。

麻叶叶说:你也洗,你也淋了雨,也得去去寒气。

锅里的水烧开了,郁石根跑到山泉跟前接了凉水,和锅里的热水兑在一起,对麻叶叶说:你先洗,我到值班室去,你洗完我再过来。麻叶叶犹豫了一下,脸上一阵滚烫,细着声音说:你就不用出去了,我洗过后你接着洗。是夜,郁石根没有出去,一切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五个月后,第一趟慢车快过来了,郁石根早早就竖在站台上,没有像往常那样跑到慢车的尾部帮麻叶叶接邮包。他头天接到电话,电务段的代理团委书记陈道成要到麻柳车站,具体干什么没说。

郁石根看见陈道成从车门走出来,急忙跑过去,接过人家手里的篮子,朝他值班室兼宿舍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听说你要下来,我一大早就把面和好了,一会儿给你做扯面,再炒上几个鸡蛋,绝对好吃。

陈道成走进郁石根的房间,见里面的东西放置有序,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灰尘,走遍全襄渝铁路,没有一个单身汉的宿舍这么干净。他还在狐疑,郁石根端起茶壶,给里面捏了茶叶:这是叶叶专门给我买的茶叶,大巴山最好的茶叶,一般人都难喝上。

陈道成问:叶叶是谁?

郁石根说:麻柳镇邮政所的职工。

他给茶壶里倒了开水,泡了一会儿,拿过一个茶盅,给里面倒满,双手端到人家跟前。陈道成接过,看了茶壶茶盅,说:景德镇的瓷器,一般人使不上这么好的茶具。

郁石根说:这是车站的吕尚荣送我的,他一个同学在景德镇工作,托他买的。

他们正说着,麻叶叶背着邮包进来了,见屋子里有了生人,细着声音打招呼:来了。

郁石根给她介绍:这是俺电务段的团委书记陈道成。他介绍陈道成时,故意把团委书记前边的“代理”两个字去掉。又给陈道成介绍麻叶叶:她就是我刚才给你说的麻叶叶。

陈道成很注意地看了看麻叶叶,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郁石根不好意思地说:还算恋爱关系。

陈道成和郁石根聊了几句闲话,就说开正题:听说你种了好多菜,养了好多鸡,还喂了一头猪?

郁石根说:我种了菜就不要到镇上买菜,养了鸡就不买鸡蛋,过年把猪杀了熏成腊肉,一年都不用买肉,节省了开支,也有利于工作。说完,把陈道成领到菜地跟前,让他看长势良好的蔬菜,看肥肥的猪,看圆圆的鸡。陈道成看着鸡,突然腾出想吃鸡肉的馋瘾,又不好直说,就拐着弯弯说,听说吃虫子的鸡肉特别好吃。郁石根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说我没有吃过自己养的鸡。陈道成说鸡老了,不下蛋了,你还给它们养老送终?郁石根说它们不下蛋了,我也不吃它们,卖了。陈道成说别人买去,还不是杀了吃?郁石根说我有时候也琢磨,人咋那么狠毒,鸡给咱下了那么多的蛋,老的不能下蛋了,咱就把它们卖了,让人家杀……

陈道成绕了很大的圈,费了那么多吐沫,不知道是郁石根没听出来,还是舍不得正在下蛋的鸡,就是没吐口杀鸡给他吃。接着,郁石根和麻叶叶就张罗着给陈道成做饭,炒鸡蛋的时候,麻叶叶问郁石根,炒几个鸡蛋?

郁石根说:炒六个,陈书记吃三个,你吃两个,我吃一个。

麻叶叶说:那就干脆炒七个,陈书记吃三个,我跟你一人吃两个。

郁石根说:炒七个就七个,咱也不在乎多一个蛋少一个蛋!

陈道成肚子里的馋虫还在蠕动。铁路上讲究党政工团,他尽管排在最后,也算一个部门的领导。他不管下到哪个站,只要是电务段的员工,哪一个敢不杀鸡买酒,就是到了麻柳车站,这个姓郁的只给自己炒几个鸡蛋,不知道是他不懂事理,还是舍不得一只老母鸡?琢磨了一会儿,又话里有话地诱导郁石根,咱们段前天放了场电影,名字叫《逆风千里》,有个俘虏的国民党军官馋极了,给押送他的解放军战士说,我想吃只鸡。你说国民党腐化不腐化,当了俘虏还想吃鸡,肯定鸡非常好吃。

郁石根还是没听出人家话里的意思,说俺关中农村讲究,新女婿第一次到丈母娘家,丈母娘必须杀只老母鸡给新女婿吃,肯定鸡肉最好吃。

到底,郁石根没有杀鸡。

陈道成走后,麻叶叶突然灵醒过来,对郁石根说:你们那个团委书记是不是想让咱们给他吃鸡?

郁石根说:我也觉得他想吃鸡。

麻叶叶说:咱就杀只鸡给他吃,免得他以后报复咱,舍财消灾。

郁石根说:咱这些鸡正是下蛋的时候,一天一个蛋,一个蛋一毛钱,一个月三十个蛋,一个鸡一年下的蛋就顶你两个月的工资,凭啥给他吃?他下来了,杀鸡给他吃,书记下来了,也杀鸡给他吃,段长下来了,再杀鸡给他吃,还有副书记、副段长、工会主席、办公室主任、技术室主任、人事室主任,大大小小的领导几十个,有多少鸡给他们吃!

麻叶叶说:你说的也对,那么多领导,下来都要吃鸡,咱有多少鸡给他们吃?

两个月后,凌晨两点,一列货车在麻柳车站临时停车,从车尾的守车里跳下七八个人,在陈道成的带领下,像日本鬼子偷袭八路军根据地似的,悄无声息地包围了郁石根的房子。陈道成蹲在离房子二十多米的地方,小声动员:这是青年突击队的第一次行动,只许成功,不须失败,一会儿我踢开门,你们一齐冲进去,把他们控制住,先押到站台上进行批斗,等到十一点慢车到来,再押到段上,在全段进行批判。

陈道成还是代理团委书记,想早点把代理去掉,就得干出成绩。上次到麻柳车站,看到麻叶叶腰身变粗,行动缓慢,像怀了娃娃的样子。郁石根说他们是恋爱关系,恋爱就能把肚子搞大?电务段的员工甚至整个襄渝铁路的员工,大部分是当年的下乡知青,年龄大的超过三十岁,小的也有二十七八,个个都像热锅上的蛤蟆,胡蹦乱跳,见了女人两眼贼亮,连着出了几起强奸犯罪活动,直接影响铁路的形象。自己要是在这方面做出成绩,还愁代理两个字不能早点去掉?

陈道成看突击队员们都准备好了,猛地站起,对着房门踹了一脚。几个突击队员冲进房子,打开随身带的工作灯,把房里照得比白天还亮。

郁石根、麻叶叶被押出房子,郁石根光着上身,麻叶叶穿着小背心。七八盏工作灯照着他们。陈道成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纸牌,挂在他们脖子上,麻叶叶的牌子上写着:女流氓大破鞋。他们还拿出破鞋,挂在麻叶叶脖子上。郁石根脖子上挂的纸牌上写着:男流氓,资产阶级腐败分子。

郁石根一蹦老高地骂:陈道成,我日你八辈子先人。你驴日的有本事冲老子来,把叶叶放了。麻叶叶被两个突击队员反扭着胳膊,披散着头发只是哭。闹腾的声音惊动了车站上的人,符皓志冲出来,吼问:你们这是弄啥,随便跑来抓人,他们犯了啥法?

陈道成理直气壮地说:他们非婚同居,流氓破鞋,资产阶级腐朽思想泛滥……

正在睡觉的吕尚荣也跑过来,对着陈道成捅了一拳:日你妈,竟跑到俺麻柳车站抓人!骂声还没落,就被两个突击队员摁倒在地上,陈道成在他身上踢了一脚:你也想上批斗会了,竟敢对抗无产阶级专政,把他绑了!

郁石根还是一蹦老高地吼:陈道成,你把叶叶放了,要杀要剐冲我来!

陈道成说:我们好不容易抓个反面典型,咋能随随便便就放了?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我们把你们从被窝里抓起来,看你还有啥说的!

吕尚荣被压在地上,还是不停嘴地骂:陈道成,你狗日的听着,你就别让我起来,我起来非杀了你不可!

突然,麻叶叶挣脱突击队员的双手,朝着站台边跑去,对着桥下的深渊纵身一跳,一道肉色的弧线划过深夜的漆黑,万籁无声的大巴山里传来一声绝望的吼喊:石根哥——

郁石根傻了,随之就清醒过来,他的叶叶带着还没有出生的孩子,永远地离开他了。他大吼一声,拼力一扭,挣脱突击队员,冲到桥边也纵身一跳,身体也在黑色的夜色中划过一道弧线,万籁无声的大巴山里,又回荡起一声撕心裂胆的吼叫:叶叶——

吕尚荣举起垒球棒,对着陈道成的腰砸去……

麻柳车站的山坡上,修了一座水泥坟墓,里面埋着郁石根、麻叶叶,还有他们没有出生的孩子。麻柳车站的人到桥下收殓他们的尸体时,孩子从麻叶叶的肚子里摔出,血肉模糊,已经成形了。

尾 声

电务段调度室给调查组提供了电话记录,麻柳火车站驻站通信工郁石根先后六次打来电话,请求派人顶替岗位,本人要到民政局领取结婚证……

麻柳邮政所也给调查组提供了电话记录:邮政所长秦莲花六次给县邮电局调度室打电话,麻叶叶要到民政局领结婚证,请求派人顶岗……

调查组没有对这起事件做出结论,这些年没有结论的调查太多了,毫不稀奇。

陈道成的腰受了重伤,只能侧着身子走路,像螃蟹。

调查组在麻柳火车站驻了一个多星期,都没有调查出谁把陈道成的腰砸伤了,但团委书记前边的代理提前去掉了,宣布命令那天,他的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儿,他们才结婚五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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