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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人

2018-11-14何红梅

长江丛刊 2018年36期

■何红梅

半年时间,只要空闲都选择到山中月栈居住。每天或看他们练功、学习、劳作,或与他们一群坚守古人的方式度过端午、七夕、中秋等传统的节日,一起喝茶、弹琴、聊天、打香篆,吃着山中的简餐素食,静观山中清风明月,一草一木。在这里的每一天清静富足,身心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真实、舒坦的状态。

子贫

那日,第一次入山,山脚下石径边站立着一位年轻的道人,清瘦,束长发,袍子一角扎在腰间,露出一身素白的裤子。他并不说话,只是默默拎了行李箱,向山上走去。到了木屋青鹰庐,他放下行李,转身,遂消失在山林间。进屋前,我不禁又回头望了一眼,那离去的身姿颇有几分山野僧人的况味。

吃饭时又见他,坐在一角,全身心投入地吃饭。他是我平生见过吃饭最认真的,心无旁骛,吃得出奇地认真,也出奇地慢。众人已经放下碗筷,他撩起袍子悠然起身,继续续菜细品。仿佛他吃的并不是地里那些寻常小菜,而是什么山珍海味。

随后上月疏习琴,入门又看见了他,挺拔颀长的背影,向着窗外的山涧流云,浑然不动。一股子静气,一时间竟让我不忍打扰,轻手轻脚走入室内,还是惊动了他,他转身向我颔首,古铜色的脸上露出非常干净单纯的笑容。

坐下来,我练琴,他喝茶,各自什么不说,无声相处了半日倒也不觉尴尬。

离开那天还是他帮我拎的行李箱,那时我忍不住问了他的名字,他轻声答我——子贫,再无话。

第二次上山,趁着吃饭的功夫寻找黑衣袍子的身影。在月栈,不吃饭时人都各自散在角落里,只有吃饭时才能见的齐全,然几番寻而不见,询问妙香,才知他是全真观的道人,并不是月栈人,因为整座山的人都是朋友,所以大家闲时常会彼此走动走动,来了便来了,吃住两天,说走也就走了,不究缘由。

想起那日他说“心的宁静超越一切外相,天下无处不是栖隐之地。其实我们本质并无任何差别。”虽无深交,却让我印象深刻。

流末

两次入山来都是午饭时间,流末说:“红梅姐,我给你留了饭菜”。一时间,脚下的路便有了回家的感觉。

来了便缠着她学琴,然而她也不是闲人,上午要灸艾养生、要学习,下午有琴课、养生课,晚上还要练剑,教我学琴得专门抽出时间。她特意将她的琴抱来给我弹,每天上午手把手地教三四句,让我一天有了练习的内容,便自忙她的去了。第二天检查前天所学的是否熟练,接着再教。五天时间一曲《卧龙吟》竟也能磕磕巴巴地弹下来了。开心之余,我叫她师傅。她不应,只是看着我笑,纯净而羞涩。

间闲的功夫她会来月疏泡上一壶茶,和流之她们轻声说话。我则喜欢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听,看着她一举手一投足,享受一种简单纯净温和的氛围。

“笑容就是笑着包容一切,茶如此,人亦如此。”

“茶味,苦尽甘来,就如人生里的峰回路转和柳暗花明,回味里却没有一丝苦味。”

她温和地笑,眼睛晶莹透亮。炉上正煮着茶,那“咝咝”的水沸声,令我沉浸在朴拙的回味之中。

来的几日都是繁星满天,她让我坐到月疏的台上去看星星,说那里看星空最敞亮明净。

按她所说来到月疏台。满天繁星,清风徐徐,山中夜静,独鸣虫絮语,影子贴着草木,也有了草木的芬芳与脉络。心肠一动,想到她必是经常在这里看星星的,独自一人看星空明月,回省来时路,从都市走到山林自有着无法言道的心绪与机缘。好在,无论甘苦,她终于寻到了灵魂的归宿地,天大地大,终于有了她清心修度的地方。纵然离家千里,身边终归还有这帮志同道合的师兄师姐师弟,如亲人一般互爱互助扶持走来。相对世间多少浮躁疲惫被欲望捆绑的灵魂,心简如素,守着一座青山与草木为伍,何尝不是福祉。

下得月疏,竹影朦胧,看见了月栈平台上练剑的身影。虽是夜,我依然能分辨出她的身影,束起了长发挽着剑花,白日所见那个羸弱瘦小的她恍然成了女侠。“剑胆琴心”,读了那么久的词终于在现实中找到对应。

独自站在桂花树下,一山清风,星光剑影,这清凉景况、岑寂之美,使我生出恍惚之思、如水轻愁。所谓“清宵易惆怅,不必有离情”,想来“愁”也是常常没有着处的。自己原本是个没有慧根的俗人,只不过为尽量不使自己的心蒙垢而误闯进来,悠游山水,以净俗肠,而与他们终归是隔着遥远的距离的。

剑影搅动了清风,一时间思绪又起。

循着山路回去木屋,远远回望见月栈的灯,与伊人舞剑的身影,想起昨晚暮色中,见她隐在月疏台前草丛里鼓捣什么,近前问她,说是在种菊花。说话间,她将纤细瘦弱的菊扶在手中,一身白衣恍若一朵盛开的素淡的菊。

鹤心

山里没有信号,有时为发一条消息拿着手机在山林到处晃悠,四处寻找信号。前晚十时,山人多半回屋入睡,星光下只听得脚踩落叶的声音,沙沙地由远而近,是一个白衣人的身影,只是夜色里看不清面容,问我:

“找信号吗?”“这块大石头这里有信号。”

我点头,换了位置一试,果然好,不由十分感谢,知道了他的名字叫鹤心。

第二天吃饭,遇见了他,古铜色的肤色,独自一人坐在一边低着头慢慢吃。吃完后看见他开始从后山来回不停地提水。山中好久没下雨,严重缺水,为了节约用水,他会尽可能地提来山后的水为冲洗卫生间备用;完后又在柴房边劈柴,随后拿了浐汤剩菜喂食看守大门的狗九儿。他蹲在专心吃食的狗跟前,也不出声,狗儿和他都很安静。

下午照例来到月疏习琴,回头发现他正在门外做竹篱笆。见他篱笆扎得精致,不觉从屋里走出来,开始蹲在一边看他忙。他恍如身边无人,只是专心致志地忙着手中的活计。终于还是我忍不住开口了:

“你也是月栈人吗?”

这时他才略微抬起头冲我点了一下。

“可我上次端午来怎么没看见你?”

“出山办事去了。”

“平时山里除了做事你还做什么?”

“学习。”

“学什么?”

“学拳,学养生。”

我问一句他就答一句,绝不不多说一句,不问他也不说话,只是闷头做自己的事,像身后的几杆青竹,风来叶动,风不来便一动不动。

我由衷夸赞他竹篱笆做的精致,他才抬起头露出纯净羞涩的笑容,继而继续埋头。

他的过于沉默与安静,让我终是不忍继续打扰,咽下了许多想问却没能问出的问题,回到屋里继续练我的琴。间歇时回头,他还在全神贯注地扎着竹篱笆。日头西斜,一枝竹影上了他的白衣,他仿佛也成了山间的一枝竹。

妙香

妙香擅长香道,第一次见她却不是做香。

那日立秋,晨时上月疏练琴,只见一幅背对晨光的剪影图,伊人挽着长发低着头,在一块素蓝的布上绣着什么。

凑上前细看,原来她在绣字。问她绣得什么字,她也不抬头,只是轻声抿唇一笑:“天真”。一时间我的眼睛竟不在那块绣布上了,盯着她的笑容,几分天真,几分娇憨。

在她的身边坐下,练习《卧龙吟》,分明心不在焉,眼睛总不觉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绣完最后几针,她将布平铺在桌上,从桌空里拿出一个竹匣,里面有各色零布针线。她拿出画粉和剪刀,开始在布上画线,随后沿线细致地剪下来,这时候才知道她是要做香囊的。我顿时兴起,也捡了块豆绿的素布要随她一起做。

喜欢听她在我耳边说话,风一般柔和,不时溢出轻笑,陪她坐在光阴里一针一线,喜悦自不必细说。只觉最好的东西,一定是在无声无息中打动人心的,万物美好,而我在其中。

再几次在月疏,总见她捧着一本书,专心的在笔记本上抄啊抄。一次好奇地拿起那本笔记仔细翻阅,摘抄都是四书五经其中《礼记》的部分,字迹干净娟秀,一字一字,竟不见有丝毫潦草之处。

从小最怕读文言文,好好一句话非得说的那般晦涩难懂。“这些舌头打结的文字,抄下做什么?”

她再次抿嘴轻笑:“礼经三书是十三经中的一部分,古代学子必学的,包括《周礼》《仪礼》《礼记》,古代的礼官是掌管香事的,是当时国民素质道德水准的典范。学香的人知礼守礼是应该学习的基本素养。我摘下来便于随身带着看看。”

她说的一板一眼,像个老夫子,原想打趣她迂,眨眨眼还是咽了回去,毕竟她的迂也着实虔诚可爱。

第三次上山才见过妙香做香打香篆,凝神静气,心不外放,一件简单的事情被她做出了仪式感。最记得她身着白衣将香炉虔诚地擎过额头的情景,幽微的香在寂静光阴里袅袅成线,无声无息,渐渐融入清风,融入自然,融入空山。看得久了竟分不出哪是她,哪是香了。

有人说女人是花,如果把一种花比作一种女人的话,那每一种也当有属于自己的香息。高雅者如沉香,淳朴者如龙脑香,开朗者如麝香,多情者则如檀香。妙香当属沉香吧,守着纯净素淡,裁一尺月色为布,剪一缕花影为线,光阴穿针,量心而作,终在光阴里凝结沉积而出了自然幽长的心香。

“闻香识女人,也识人生”,她说这句话时,我心怦然一动,只见她的身后远山如墨,恰好花影浮动,月光如水。

罗昂

白露后进山再上月疏室,竟看见一位一身中式白衣,比中国人还有中国范的外国人。我进门他抬头冲我微笑,笑容很绅士很干净。然后我就在他对面练琴,他就在我对面啪啪敲击键盘。

后来听说松溪堂有课,好奇地跑去听了一下,正好是他和几位四川秋季养生营学员在互动交流关于梦想的话题,很有趣很走心。那时候才留心打听知道了他是一名幸福教练,叫罗昂(Nicolas),法国人。

晚上我们吃饭,罗昂正好坐在了我们对面,女儿李菲凡好奇,悄悄问我:“妈妈,他是美国人还是英国人?”我说你自个问呗。

面对罗昂很友好的笑容,李菲凡开始在那里搜肠刮肚用英文组织语言“My name is Li Feifan. This is my good friend, Deng Yixin.……”

罗昂笑着听她用英文磕磕巴巴,一直微笑颔首,继而很绅士很字正腔圆很调皮地回答李菲凡“不好意思,我只懂说中文,不懂说英文”李菲凡第一次听见外国人说中国话,傻乎乎的嘴巴呈O形,一时忘记塞饭,让我笑场。

这也是我数次来月栈第一次遇见外国人,但是因为我知道来月栈的人都不是无缘无故而来的,大多都是因一种精神和情结的指引下而来,这样就造成了这些来的人,无论来自哪里多少都共有相通的精神世界,所以有心交流应该不存在太大生疏感。

罗昂说他喜欢自然,非常喜欢武当山,第一次来武当山差不多住了一年。他喜欢中国的传统文化,喜欢养生,也擅长太极,很多中国人未必精通的传统文化他都精通。趁着空闲我们竟然很相投的交流起中国的国学,最后谈到中国的诗词时,他很坦率,说目前还读不懂,无法理解。于是我就跟他讲唐诗,拿王维做例,讲王维诗中的山水自然,讲他的精神世界,笔下呈现的空与寂,他听的很认真很有兴趣。第一次和一个外国人交流诗词的意境本就奇妙,再加第一次切身感受一名外国人对中国文化倾听的模样如此认真如此专注,并不禁流露出肃然、神往的表情,不由分外打动。

说实话,对这种不期然的偶然相逢我越来越喜欢,见面不问来处,分别不问去处,但凭一个缘,有缘坐在一起尽可各自坦诚传递对生活的观感,哪怕时间有限,交流不算多,也一定有值得自己去思索和借鉴的地方。

我一直相信释迦牟尼说的一句话:

“无论你遇见谁,他都是你生命该出现的人,绝非偶然,他一定会教会你一些什么”。所以我也相信:“无论我走到哪里,那都是我该去的地方,经历一些我该经历的事,遇见我该遇见的人。”

这句话,罗昂也认同。

吃饭

在山里不再赶时间,便习惯忘记时间。醒了读书习琴散步,唯一需要关注的饭点也有人喊,每到钟点山下长长的一声“吃——饭——咯”,山上山下的人都能清晰听见。每天早中晚三次,拉长的声调,带着温度,回响山间。

在月疏时喜欢站起来,隔着竹影望着山下的炊烟,几分恍惚,这样的画面,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

每次如果不见我及时下来,女儿会在山下继续补上几声呼唤:“妈妈——吃——饭——啦!”清甜稚嫩的声音好像儿时的我,站在故乡的禾场,炊烟中,面对田野扯着嗓子喊爹爹回家吃饭的情景。只不过,这一次任风儿来回奔波,再也捎不回那位放牛老人的声音,只有我放开嗓子应着女儿的回声。

听到声音的人,来到厨房,各自拿自己的碗取食。

适逢夏日,大家都喜欢端着饭碗菜碗,围坐在门前的那棵桂花树下,一边吹着山风一边吃饭。云南来的小魔怪打开家乡寄来的腐乳,一个个跟前送去,让各自的碗中又添了一缕绵长的滋味。

桌上有人随口说话,有人随口答话,有人说今天练功学习有新收获,有人说今早窗前的鸟叫得好听,也有人说发现路边又开了一朵野花,好看!

有人专心致志吃,有人边听边吃。比如我,听到笑点,刚夹了一颗花生米,笑得幅度大了点,咕噜一下滚落桌子空。山里的一粥一菜来之不易,大家都格外珍惜,连三岁的冒承影每每都将碗里吃得干干净净,不留下一颗米饭一片菜叶,衣上掉了一粒米饭也要捡起来放入嘴巴里。这一幕偏让眼尖的小家伙看见,揪着小嘴嚷嚷道阿姨浪费,让我老脸一红立马钻桌空里捡了起来,搓点皮,看着小家伙,老老实实地丢进嘴里。

小家伙拍拍肚子,换了口长气,心终于放在肚子里了,继续认真吃饭。

山里无非都是简餐素食。早餐是自己做的馒头,小米粥或玉米糊,蒸玉米蒸土豆和咸菜;中餐晚餐总归都是豆角炒肉、炒黄瓜青椒、苦瓜炒鸡蛋、炒青菜、炒冬瓜。有些菜是地里自己种的,也有自己打的油,吃得放心。

厨娘阿姨心巧,数的清的小菜每天换着花样做,有时还会给我们做土豆焖饭,将土豆切小块,用油炕得金黄松软,再将米饭覆盖在炕好的土豆上焖,焖得米饭清香焦黄。但逢有土豆焖饭,我和姑娘从来不用吃菜,光着饭也能香香地吃上两碗,完后再喝上一碗绿豆南瓜汤或红豆南瓜汤。那汤用了地里自己种出的老南瓜,清简,无油,却不知道怎么煮得,那么清甜可口。喝完后心底说不出的舒服。

南怀瑾先生曾说,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千山万水游遍,踏破芒鞋,最终发现生命的真味依旧在自然田园的平常境界里。

那是因为心简单了,生活也简单了,一箪食,一瓢饮,也知足。简餐淡汤滋养出的是一个真实的自己,心灵素淡,精神富足,身体舒坦,何尝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