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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浮

2018-11-14贾若萱

山东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母亲

贾若萱

刚走出汽车站,她的左眼皮跳个不停,“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与“左凶右吉”两种说法,不知该相信哪一个。算了,无所谓,她很快打断思路,左手轻轻按压眼眶,右手紧紧攥着行李箱。

外面没有阳光,或许是雾霾的原因,连远离重工业的县城都不能幸免于难。天空灰扑扑的,空气里漂浮着肉眼可见的尘埃。她踩在水泥地上,用力呼吸,身体像处在密不透风的玻璃罩,炎热,沉闷,腥臭。她开始后悔,这里依然是不该回来的地方。她想着,脚踝的阵痛蔓延到膝盖,她害怕下一秒会晕倒在地。

现在是中午,温度上升很快,她身上冒出细密的汗,仿佛无数小虫子在蠕动。于是把外套脱掉,一只手抱在怀里。对面,有个木柱和尼龙布支起的简易棚,布上落满灰尘,棚边放着一张桌子,桌上堆着两个筐,装着方形吊炉烧饼。桌前有块木板,两个蓝色大字贴在上面,“碗肉”,是她家乡特有的食物,用羊肉熬出来的汤,加点羊杂,浸入整张玉米面薄饼。自从五年前离开这里,她再也没吃过。

她饿极了。这个县城没通火车,毕竟是国家级贫困县,只能从上海坐火车到市里,再从市里坐客车回来。羊肉香气飘进她鼻子里,她走进棚,一男一女围着一口大锅,锅里咕嘟咕嘟煮着羊肉,红色的辣椒油覆在黑乎乎的羊肚上,刺激着她的食欲。她记得小时候,大概是六七岁,临近春节,母亲带她来县城置备年货,印象中街边全是这种碗肉摊,摊前会挂一只羊头,鲜血淋淋,她问母亲那是真的还是假的,母亲说真的,从活羊身上砍下的,母亲问她吃不吃,她恐惧地摇头。直到后来,她来县城读高中,才第一次吃到,味道鲜美刺激,至今难忘。

“吃什么?”女人迎出来问。

“一碗碗肉,辣的,再要一个烧饼。”她本想说家乡话,但从嘴边吐出的还是普通话,加点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像一个实实在在的外地人。

她走进去,竟然一个顾客都没有,男人一动不动坐在锅旁,背对她,没有朝她看一眼。她心里嘀咕,这样懒散,难怪没生意。她挑出最干净的桌子,用餐巾纸仔细擦拭凳子,小心坐下。她盯着棚外的行人,想着什么时候给舅舅打电话。

“南方来的?”女人把碗肉和烧饼放到她面前,用生涩的普通话问。

她点头,没说话,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羊肚送进嘴里,她太饿了,这种饥饿感伴随说不出的疼痛,每嚼一次就加剧一点。突然又咬到舌头,尖锐的血腥味充满整个口腔,她倒吸一口凉气,锁紧眉头。

“你一个人?”女人又问。

“是。”她不情愿地抬起头,发现是个非常年轻的女人,或许用女孩更准确,脸黑黑的,又瘦又小,她的眼神亮得像两个手电筒,透出天真的底色。

“啊,好棒!南方好玩儿吗?”

她咬一口烧饼,烦躁下去一半,“好玩,比这里好玩。”

“我也好想出去走走,我长这么大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市里。”

“你多大?”

“十六。”

她点头。十六岁的时候,她还在县城读高中。这个县城依山而建,她家在半山腰的村子里,每次回家,要挤在狭小的汽车里,顺着蜿蜒盘旋的山路,摇摇晃晃回家,像在坐船。她晕车厉害,身体难受,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回去,母亲似乎很少想她。也难怪,母亲身边不缺人,有的是陪伴,她从来不是一个甘愿寂寞的人。

“你能带我走吗?我跟你去南方,你捎我一程。”女孩回头看身后的男人,压低声音。男人始终不把头转过来,她猜不到他们什么关系。

她笑笑,没有回答,专心吃着碗肉,肚子渐渐被填满,心情终于变平静。她听着这些话,想到自己漫长的青春期,那段时间,她曾对母亲以外的任何人都抱有幻想,她无所畏惧,愿意跟随便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掉。母亲骂她“精神病”,她回击母亲“公交车”,不过现在好了,人一死,一切都一笔勾销。

“我攒的钱够车票了应该。”女孩又补充道。

她抬起头打量女孩,“你不上学吗?小姑娘。”

“我不是上学的料,我想离开这,去大城市。”女孩信誓旦旦。

她觉得好笑,“你想去哪个大城市?”

“上海或者深圳吧,我喜欢南方,具体我还没想好。你在哪个城市?”

“上海。”

“那我也去上海,我喜欢上海,纸醉金迷。”

她又笑了,对她来说,上海可不是纸醉金迷,她只能满足温饱,房租扣去工资一大半,化妆品的钱都要咬牙省。她问女孩:“到了那里做什么工作?”

“打工吧,还没想好。我只是不想再呆在这儿。”女孩垂头丧气。

她把碗里的汤喝干净,拿餐巾纸擦擦嘴巴,身上又起了一层热汗。“好吧,我带你走。”这次不止是腿,她感到头开始痛,“如果我能走掉的话。”这种疼痛非常真实。

“你是来旅游还是走亲戚?”

“走亲戚,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她从包里掏出零钱,数数,递给女孩。

“没事,我等你,你总要回来汽车站,我天天在这。”

“好。”她走出棚,并不在意刚才的决定。女孩子最善变,尤其是十六岁的女孩,今天她想跟你走,明天也许会懒得起床。

“一定要来接我啊。”女孩小声喊。

她冲女孩挥挥手,走出很远又回头看,她还站在棚外望着她。

多好的年纪,她想,没有阴影的十六岁是多么幸运。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幸运的人,还好,时光不会倒流,她宁可自杀也不愿回到以前的生活,不愿给过去任何机会。突然,她意识到她的记忆变得格外清晰,而且已越来越清晰的趋势。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她想,噩梦,一切都是噩梦,不存在,不真实。头痛,还是痛得厉害。

她走进汽车站,买了回家的车票,八块钱,比过去涨了三块。还有半小时发车,人们已在门口排队等着,大声交流,熙熙攘攘。她发现,县城人民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花花绿绿,仿佛宣告对生活的不屑一顾,而她现在只穿黑白灰,一隐就湮没在人群里。算起来,从大学到现在,她只在家短暂呆过一年,外面的世界悄无声息改变了她。这样真好,她想,她在脱胎换骨,直至完全抛弃过去的烙印,抵达崭新的自己。

她上车,坐在靠窗位置,盯着外面。她把玻璃扇推开,一颗小沙粒吹到眼睛里,眼泪突然流下来,疼,但她不敢揉眼睛,因为戴着隐形眼镜,只好眨几下,再闭上。她的头疼得无法忍受,胳膊、肚子也开始疼起来,这种疼非常剧烈。她想抽烟来缓解疼痛,但又一想,抽烟的女人在县城不受尊重,还是作罢。心理作用,她告诉自己,疼痛是心理作用,要镇静,回家没什么大不了,办完事就立刻回上海。

她拿出手机,给舅舅打电话,一直是正在通话中。她突然有些生气,明知她今天回来,还要接连不断给别人打电话。她知道舅舅不喜欢她,某个算命先生说过她命硬,注定要克死亲人,结果她父亲在她八岁时触电身亡,迷信的舅舅把这归咎为她的责任。“如果不是她命硬,张锁怎么会死?干嘛留着这个拖油瓶?送走吧,再找个好人家嫁了。”舅舅这样劝母亲。但母亲还是把她留在身边。不过,她清楚母亲的目的——她是她不再嫁人的挡箭牌。嫁人是件不划算的事,母亲早就看透,所以她不找丈夫,只找男人。有一次母亲喝醉酒,哭着对她说,你觉得我应该找个丈夫继续折磨自己?我可没那么傻,要什么名声,我要的是快乐,人可就一辈子。

丈夫,她的丈夫是她的父亲,她记得父亲的脸,左鼻翼上有一块突起,是与母亲打架留下的疤痕。他总阴着脸,要么喝酒要么打麻将。高兴的时候,比如赢钱,会把她搂在怀里喊“我的小闺女”,喷出的口气全是酒精味,熏得她眼睛疼。不高兴时就拿酒瓶拍母亲的脑袋,她听过母亲的尖叫声,见过母亲淌着血的长发,湿漉漉的,像刚从地狱爬出的女鬼。每次他们打架,她会躲进柜子里瑟瑟发抖,她害怕母亲真的变成女鬼,也害怕自己像母亲那样挨打。

“你是怡珊?”她耳边响起男人的声音,家乡话。她抬头,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瘦,脏,额头上有块红色血痂,目光凶狠。

她的眼前出现一堆星星,大脑禁区清晰投射出男人的脸。记忆被唤醒,她头晕得厉害,身体轻飘飘的,快要脱离安全带。十六岁,十六岁是个黑洞,巨大的悲伤的黑洞,她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面颊抽搐起来。但她很快就平定心情,掐着自己的手心,用普通话冷冷地说:“不是。”

男人依然死死盯着她,她把脸转向窗边。“怎么可能不是,你和你妈长得一模一样。”

“你认错人了。”她没有把脸转过来,却出了一层冷汗。她觉得愤怒,呼吸不再通畅,鼻腔周围覆满疼痛。她希望手里能有把斧头,狠狠地,把他砍死或砸碎窗玻璃逃脱。

“我不可能认错。”男人的声音像一双肮脏的手,用力朝她扑来,她的心突突跳着,一团热气堵在喉咙。

“离我远点。”她转过脸,狠狠盯着他,尽力保持镇静。

男人笑了,笑容意味深长,然后看看车里的乘客,俯下身贴近她的耳朵:“你可比你妈嫩多了,我怎么可能忘。”

“滚!”她声音颤抖,肩膀也抖得厉害,拼命抑制住想哭的冲动。虽然她现在二十九岁,但此刻的无助感和十六岁相比有增无减。刚开始,她经常做同一个噩梦,梦里男人的长相随着时间模糊,唯一不变的是一件黑色斗篷,她认得那件斗篷,奇黑无比,抓住她,进入她,殴打她,让她痛不欲生。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做梦的次数越来越少,本以为这件事已从她生命中淡去,可以重新生活,直到刚才,这种感觉猛烈袭来,像在梦里又死去一遍。她真的想死掉。

男人在她身边坐下,吃吃笑着。她小声哭出来,想离他远一点。车里很安静,能听到她的啜泣声。一分钟后,她身后的小男孩也大哭起来。乘客齐刷刷冲向这边,依旧没人说话。

疼,身体越来越疼,心脏也开始疼了,她攥紧拳头。“滚。”“离我远点。”“别碰我。”“救命。”十六岁的呼喊贯穿她的大脑,她眼前浮现出当年那个弱小无力的自己,满脸眼泪,在邪恶的身体下想着赶快死掉。为什么偏偏是她,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司机走过来,问怎么了,如果没事就发车了。她说:“救救我。”说完,她全身剧烈地颤抖,像被刀子划开一样疼。“救救我。”她开始说方言,抽搐着,眼泪迷得睁不开眼。

“怎么了?”司机问。

背后的小男孩停止哭泣,男孩的妈妈说,“没事没事,小孩子老闹,发车吧,没事。”她从混乱回到现实,用拳头敲击自己的额头,告诉自己没什么过不去,绝对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错的是别人,没必要惩罚自己。然后从包里抽出纸把眼泪鼻涕擦干净。“没事,我要下车。”她恢复普通话,看着司机,但司机并没有看向她。

男人站起来给她让路,她也站起来,经过他身边时,在他耳边小声说:“你迟早下地狱。”如果可以,她真想亲手了结他,但她不想因为这样的人毁掉自己的人生。

“呵呵,精神病!”男人在她身后小声嘟囔。

精神病,男人骂她精神病,母亲也骂她精神病,也许自己真是个精神病。汽车在她眼里绝尘而去,她依然感觉男人的眼睛在盯着她。她又哭了一会儿,捏捏疼痛的胳膊和腿,怎么这样疼,像被人肢解。她走不动了。

头痛欲裂,记忆却丝毫没有减退,真神奇。她重新记起母亲的秘密,那双合上电闸的手,那双拿着枕头的手,都是同一双漂亮的手。她也记得母亲的每一任男朋友,一些事情永远都不会改变,包括十六岁那年,她身体里的某些东西被撕裂。

不想坐汽车回去了,她怕再碰到能认出她的人。全身的疼痛越来越明显,她怀疑是水土不服的原因,长久呆在南方,身体早已不适应北方。现在她只想找个地方休息,于是慢悠悠走出汽车站,不知不觉又来到简易棚。这里还是没客人,女孩孤零零站在里面,男人不见了。

“你怎么又回来了?”女孩看到她,很兴奋,跳着跑出来。

“我身体难受,没法坐车了。”她感觉自己站不稳,一阵风吹过,快要把她吹到天上去。

“你要去哪,我可以骑电动三轮车送你。”女孩扶着她坐下。

村子的名字从嘴里蹦出来,她觉得怪怪的。

“不远,我知道怎么走,休息一会儿我就送你去。”

她看表,下午四点,奇怪,时间走得真快,从汽车站到简易棚她走了整整两个小时,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幻觉吗,还是她脑子糊涂了?“那你能回来吗?估计就很晚了。”

“没事,那个村子我有亲戚,我可以住亲戚家。不过,你竟然在那个村子也有亲戚,你知道吗,前天那里发生一件惨事,死了一男一女,骑摩托车撞死的,那个女人好像是小姐。”女孩睁大眼睛,看看四周。

她没接话,母亲的死亡被陌生人不痛不痒说出来,她还是为这种感觉惊讶。她至今不知道母亲和哪个男朋友一起死的,是第十个还是第十一个?她经常比较母亲的男朋友们,猜测她最爱哪一个,她猜不到,唯一确定的是母亲不爱父亲,也许爱过,只是后来被时光磨干净了。母亲深知婚姻的本质不如表面美好,在某些方面,母亲是聪明人,至少比她聪明。

“太不幸了。”女孩又说。

“是啊。”她点点头,“太不幸了。”

女孩不知从哪里找来一辆电动三轮,她坐在后边,女孩在前边驾驶。风很大,她不得不紧紧抓着扶手,以免被即将吹走的恐惧侵蚀。她的身体不再疼了,只是觉得冷,平静的麻木的冷。三轮车飞快穿过县城的街道,路上的行人很少,看上去飘忽不定,像失控的电视频道。

路过“金泰会所”,县城最豪华的娱乐场所,也是母亲上班的地方。高中时,她一个人溜达到这里,看到母亲,被一个油光满面的胖男人搂在怀里,母亲的脸很白,笑得很开心——像是真正的开心。那个男人是母亲第七个带回家的男人,还给她买过一大盒巧克力,她没有吃,放在阳台上,被阳光照成一摊苦水,她长久看着,联想到母亲,被男人融化的母亲,会不会终有一天溺死。果然应验了,她最终还是死在男人手里。

“你结婚了吗?”女孩问她。

“没有。”

“那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她摇摇头,沉默片刻,接着说:“我对男人没兴趣。”

“什么?”女孩突然刹车。

“我不喜欢男人,不能和男人恋爱。”

女孩回头,睁大眼睛望着她,“什么意思呀?不喜欢所有男人?”

她点头,“我喜欢女人。”她没想到自己可以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个秘密,而且是说给陌生人。这个曾差点让她死掉的秘密。

“啊!”女孩惊呼,“好酷,我第一次见到真人同性恋。”

十六岁那天下午发生的事,她从来没告诉过母亲。她知道母亲不爱她,宁可相信男人,也不相信自己。何况男人说,如果她把那件事说出去,他就把她和母亲都杀掉,砍成碎片包饺子吃,于是她选择忍耐。男人每一次来,她都尽量逃出去,这样的日子直到母亲和男人分手才结束,还好她没怀孕。但从那个时候起,她对男人充满恐惧,她没有任何异性朋友,这又成为母亲不爱她的一个理由。

她出去读大学,偷偷谈了一个女朋友,是和她同宿舍的女生。她们晚上躺在一起睡觉,女朋友抱着她,让她觉得心安又舒服。她们接吻,互摸身体,在每个夜晚四目相对。那是她最快乐的日子,她觉得好生活正在赶来,幸福突然降临在她身上。“我会永远爱你,永远和你在一起。”女朋友总这样说。

直到毕业,她回家,母亲发现她的秘密,惊得把手里的化妆品摔在地上。母亲先是劝她,逼迫她和男人相亲,但她见到男人连话都说不出来。母亲打她耳光,揪她头发,用烟蒂烫她的脸,骂她“精神病”。她一开始觉得抱歉,后来这种歉意被母亲一点点磨灭,反而更加坚定自己的内心,她冷笑道:“还不是你偷男人偷得太多,报应在我头上?我这辈子只会喜欢女人。”

“你是我生的,我一定要治好你!”母亲并不死心,带她去医院看心理医生,她不去,母亲直接把她绑到精神病医院,把钱甩到桌子上,嘱咐医生,看住她,别让她跑掉。在精神病医院呆了一年多,医生对她心理辅导,电击,做康复训练,她都没反应。没办法,母亲又把她接出来,对她心灰意冷。

“我不再管你,我把你养这么大也算对得起你,对得起你爸,以后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母亲一边抽烟一边说,那一刻,在阳光下,她第一次发现母亲脸上的皱纹。她又看母亲的手,还是像以前一样好看,又细又长,有人说过这是未来钢琴家的手。她就用这双手,杀掉以前的生活,开始她想要的人生。母亲是勇敢的,不像她那样懦弱,她只会把一切藏在心里,等着时间抚平。所以她和母亲,注定谁也不能理解谁。

“你知道吗?”她看着母亲,“精神病院的医生在晚上会强奸女患者。”

“他们对你做什么了吗?”

她转过身,咬着下唇,说:“没有。”

后来她去了上海。走的那天母亲没有送她,一大早就不见人影。她不觉得失望,一个人坐车到县里,再到市里,再坐火车到上海。她离家乡越来越远,一走就是五年,她没给母亲打过多少电话,也没问过她好不好。她与家乡的一切渐渐断开,一点也不难过,反正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回去生活。直到前天接到舅舅的电话,母亲死了,让她赶快回来送葬。

那天晚上她又做了那个噩梦,被男人抓住,撕掉衣服。在梦里母亲出现了,依旧是年轻时候的脸,冷眼旁观这一切。醒来,她大哭一场,无法言说的情绪浸满她的身体,有什么东西离她越来越远,她感到心里阵阵空虚。

“你确定什么时候走了吗?”女孩问。

“还没。”她摇头。

“不管你去哪里,一定要带我走,我想离开这里。我都在这里好几百年了,依然走不出去。”

“好。”她被她的话逗笑了,好几百年,是够漫长的。

“那你有女朋友吗?”女孩问。

“没有。”她说,“大学的女友挡不住家里的压力,嫁人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

“哦。”女孩点头,“不幸。”

“是啊,不幸。”

三轮车开出城外,行驶在狭窄的土路上,田野里杂草丛生,形状宛如某种字符。远处有几个小土堆,是年代久远的坟墓。风越来越大,天色也暗下去,她看表,六点钟,天,她心想,两个小时又过去了,怎么时间这样快。她用一只手敲敲腿,不疼,什么感觉都没有,像是别人的腿。她觉得自己在做梦,时间空间,都变得很虚无。她们都不再说话。

到了村口,她下车,女孩再次叮嘱一定要来接她,然后就消失在小路尽头。她拿起手机,给舅舅打电话,这次是暂时无法接通。该死的,她在心里咒骂,只能自己回家了。这个村子其实没什么变化,路还是不平,树依然茂盛。旁边还有一个池塘,水面平静,荷叶附在上面,像一张床。她定睛一看,上面似乎真的躺着一个人,她揉揉眼,人又消失了。拍拍额头,她告诉自己要清醒一点。回家的路她还记得,先穿过一条比较宽的路,左拐进一个小胡同,再右拐,再左拐,再右拐,走到第三间就是。这一路上她只见到一个人,脸色苍白,面无表情从她身边走过。其他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整个村子空荡荡的,这样也好,免得碰到熟人。

门没锁,她推开门走进去,并没有所谓的葬礼,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难道是在舅舅家送葬的?她疑惑地想为何不锁门,是不是来过小偷。她走进屋,客厅很脏,碎掉的碗、剩饭扔在地上,她走进卧室,衣服遍地都是,像是抢劫现场,母亲正坐在床上抽烟。她有一种被戏耍的感觉。该死的舅舅,她在心里骂,为何要撒谎骗她回来。

母亲看到她,很吃惊,拿掉嘴里的烟,问:“你怎么在这里?”声音遥远破碎。

“舅舅把我骗回来的。”

“什么?”母亲脸上的表情很惊恐。

“舅舅想让我回来,就骗我说你死了,真是会编理由啊。”

“他没有骗你,是真的!”母亲尖叫。

“你当我瞎了吗?你活得比谁都好。”她冷笑。

“你走吧!”母亲唰的站起来,不知怎么一下子就跑到她身边,推搡着她,“你赶紧走,你赶紧回去。”

她被母亲弄得摸不到头脑,“什么?你干嘛赶我走?”

“你赶紧回去啊!”母亲快要哭出来。

她开始生气,这样辛苦跑一趟,还没歇一会儿就被赶走。她倒是想走,但是她太累了,身上一点力气都没了,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我歇一会,喝口水再走。”她甩开母亲的手。

“不行,你赶紧走!应该还来得及。”

“不用你操心。”她故意离母亲远远的。

母亲继续盯着她看,惊恐转为诧异,诧异转为绝望,最后回归平静,“好吧好吧。”她摇头,“回来吧,陪着我也好,我一个人好孤单啊。”

“不是。”她说,“我一会儿就走,我不会一直呆在这里。”

“你走不了的。”母亲说。

“呵。”她笑了笑,观察母亲的脸,她没什么变化,看着不像中年妇女。她心里计算母亲的年龄,应该是五十岁。“你男朋友呢?”她问。

“不知道。”母亲摇摇头,“他刚才还在我身边的。”

她们一同坐在床上,看看表,八点钟,但是外边的天还亮着,甚至比刚才还亮,原来是太阳出来了,整个屋子亮得可怕。她有点难受,往阴凉处挪了挪,胸口一阵闷,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

“你过得好吗?”母亲问。

“好。”

“有女朋友了吗?”

“还没。”

“这几年我想开了。”母亲说,“喜欢男人和女人无所谓,你只要活得好就行。”

“是。”她慢吞吞地说,“你早点想开多好,我就不用受罪。”

“是我对不起你。”母亲盯着她。

“不在乎了,单身也很好,自由自在。”

“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以前。”

“什么?”她抬头看着母亲。

“我知道有个男人伤害过你。”

她沉下脸。

“我什么都知道,但我什么都没有做,对不起。”

她低下头,“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对不对?”

“爱过吧,不然我也不会把你留在身边。”

“你撒谎。”

“我为何要骗你?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

“不,你没爱过我。”她边说边控制自己的语气,“我什么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把我留在身边是因为你不想结婚!我清楚你怎么想的,有一次你差点杀掉我!”她冲母亲吼,不小心哭出来。

母亲的脸也变得冰冷。

“别以为我不知道,爸爸就是你杀掉的,你也想杀掉我,因为你觉得我们毁掉了你的人生!”控制不住的情绪不停从她身体里溢出来,她不敢面对,但她说了出来。父亲死的那天,她们都在家,暴雨过后,有一根电线从房梁掉下来。父亲刚喝过酒,和母亲发生争吵,打了母亲几个耳光,然后把电闸闭合,爬上梯子修电线。父亲手搓外露的金属线,一边搓一边骂母亲是个婊子。母亲悄悄走到屋里,把电闸一拉,父亲就像一根冰棍从梯子上掉下来。她看到母亲那双手,修长白皙,微微颤抖。

“随便你怎么说,我不在乎,我已经死了,我什么都不怕了。”

“别想逃避!”她闭着眼,眼泪像洪水。她曾幻想过母亲爱她,但每次都失望。她记得母亲不回来的夜晚,也记得母亲看男人的温柔眼神,那才是爱吧,她把所有爱都倾注在男人身上,她是个好情人,却是个糟糕的母亲。

“你是不是也想杀掉我?因为我喜欢女人?我知道,你肯定是想杀掉我。”她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夜晚,母亲轻手轻脚走到她床前,拿着一个枕头。月光落在屋子里,她眯着眼睛,心脏突突跳动。母亲靠近她,举起枕头。她想着什么时候醒来,把母亲摁到床上。但母亲停止动作,又悄悄离去。第二天,就把她送到精神病医院治疗。她一直好奇那天晚上母亲在想什么,为什么会手下留情。

“我没有。”

“你别不承认,那晚我没睡着。”

“我要是想杀你,你还能活到二十九岁?你太高估你自己了。”

“呵,我不想再说这个话题。”她擦擦眼泪,“你知道我受的伤害,你为何不和他分手?”

“我不能。”母亲用近乎哀求的眼神望着她,“你知道的,我不能。”

“好吧。”

“我们需要钱,我也需要爱,没有爱我就会死。你知道的,你爸爸毁了我,也毁了你,一切都是他的错。我杀了他,我杀了他,杀了他我们都解脱了。”

“随便你怎么说吧,我累了。”她不想再多说一句,“我现在就走,我要回上海。”

“你走不了,你会一直在这个县城。”

“什么?”她冷笑道,“你还想困住我吗?五年前你困不住,现在你更做不到。”

“因为你也死了。”

“是的,我死了,我十六岁的时候就死了,是你亲手杀了我!”

“不是。”母亲的脸扭成一团,“你真的死了,我也真的死了,我马上就要下葬。你进门的瞬间我就知道你也死了,回不去了。”

她错愕地看着母亲,又看看自己的身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你死在哪里,就会留在哪里。”母亲说,“你现在是不是觉得非常空虚,一种感受不到任何东西的空虚?”

是的,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捏胳膊敲腿,她都感受不到。她只觉得自己像一阵空荡荡的风,或者一扇静默的门。

“没事的。”母亲说,“伤害过你的男人也死了,和我一起死的,我们骑着摩托撞在电线杆上。死后好久我才知道我死了,我看到他们围着我的尸体指指点点。”

她想到公交车上的男人,哭泣的男孩,走过来的司机。她闭上眼,努力回想发生的一切,她只记得她从上海到市里,在回家的客车上听音乐。她不敢相信,真的死了吗?一开始的疼痛是死去的征兆?那小女孩又是怎么回事?她突然记起小女孩说她已在这里呆了好几百年,不由得心里一紧。

“接受自己的死亡不容易,不过有时候想,这也算人生的重新开始。”母亲说,“你能看到的全是死去的鬼魂。”

她拼命敲打自己的头,想获得疼痛感,但什么都没有。“我不相信。”她恶狠狠地对母亲说,“是你的人生结束了,而我的才刚刚开始。我要走,我要回上海,我还要上班。”

说完,她的身体一激灵,被甩到空中,阳光刺得她千疮百孔。她睁大眼睛,想阻止这一切,却离地面越来越远,母亲的身影逐渐缩小,最终完全看不见。她漂过街道,漂过田野,漂过树林,漂过县城的高楼,最终停在高速路。她看到路边静止的救护车,喧闹的人群,还有变形的护栏,破裂的大客车。七八具尸体躺在担架上,她凑近看,自己的身体躺在中间,浑身是血,表情痛苦。她旁边是神情冷漠的舅舅,他在和人交谈,打着手势,听不清在说什么。

这时,她才感到整个世界离她好远,是毫无感应的模糊又清晰的远。她的周围是满满当当的虚无,甚至听不到任何声音。白茫茫的,白茫茫的虚无。她突然有点想笑,这他妈怎么回事。她想到小女孩,不行,不能这样,她还要去找小女孩,带她走,远远离开这里,她答应过她,不能言而无信。她发誓,这次回上海就再也不回来,她要开始新生活,找一个女朋友,享受人生。她想落下去,用脚触地,踏踏实实生活,但她很快发现根本行不通。她的身体没有重量,引力也不起作用,只能这样一直漂浮着,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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