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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这样看着我

2018-11-14陈玉龙

湛江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屠夫寡妇木匠

◎ 陈玉龙

手机铃声响得太不是时候,张屠夫正要将尖刀对准畜生的咽喉,因了那铃声,刀锋就偏了那么一丁点儿,导致的后果呢,当然是严重的。只见那已被放翻在地的畜生身子忽地一动,突然跳起来要作狂奔状。张屠夫反应还算敏捷,腾空身子扑上前去,用尽力量把那畜生死死地压住,几分钟后,身下总算没有了动静,张屠夫的咬紧的牙关才敢松开一丝缝。其实,张屠夫身边站有好几个看客,他们之所以没上前帮忙,是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也太出意外了。出现这样的一种情况,应该说在张屠夫的杀猪史上是绝对没有的事情。

显然,事情的严重性并不仅仅是这表面上的东西。

张屠夫正在做的并不是往常店铺里的买卖,而是在给村人杀年猪。在小村,某些忌讳使这个本来很平常的事情变得庄严而又喜庆。张木匠正是因为看重张屠夫的一刀准,才请了他来杀年猪。张木匠的妹夫在县街上的店铺里卖肉,平常干这种营生可是司空见惯,但张木匠不满意妹夫的手艺,毛糙,不精准。杀年猪,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来的,否则新的一年一块石头就压在了心头上,想拿也拿不下来。

偏偏出现了意外,张屠夫的脸色红爆,张木匠的脸色则乌黑乌黑。

要命的是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张屠夫脏手擦也不擦,从口袋里抽出手机,看都没看号码,只对着里面大声吼道:老子没空,中午再打!挂了。

接下来的工作张屠夫做得异常精细,可张木匠的脸色还是没有改变,正在屋里张罗着琐碎家务的张木匠的老婆已知晓了外面的异常,精瘦的身子飘到了张屠夫的跟前,说:秋山兄弟不是在咒我吧。

这话说得重了点,张屠夫停下手中的活,瞪眼看了一下女人,正要发话,张木匠过来把老婆拉走了。张木匠的老婆这些年毛病很多,药罐子摔了许多还是不管用,现在出现如此不吉祥的事情,也难怪她说出这样的气话来。

张屠夫把要说出的话咽了回去,旁边几位看客也都慢慢散开。

整个上午张屠夫在村子上一共杀了十头猪,除了在张木匠家失手外,均达到了满意效果,有的甚至可以说是意外效果。比如在王寡妇家,那畜生少说也有三百斤吧,按照正常情况下,是要下很大力气的,也需要二三个人帮忙才行。可张屠夫只要了一个帮手,在畜生还没有高喊出来时,一刀下去,悄无声息。干净利落得连旁人都没回过神来。王寡妇欢喜得就差没在张屠夫脸上亲一口,连忙塞给张屠夫一包好烟,以示奖励。

中饭是在王寡妇家吃的,按规矩,中饭临到了在哪家就在哪家吃饭,况且王寡妇人客气热情高,张屠夫就留了下来。刚拿起筷子,张木匠走进门来,王寡妇要张木匠一起吃,张木匠拒绝了。张木匠是来交杀猪手续费的。本来,张屠夫杀完了猪,是要当场收取手续费的,也没有哪个会欠账。可在张木匠家,张屠夫说什么也不肯收,就去了下家。张屠夫又推让了一会,张木匠黑着脸把那票子啪地一下摔在桌子上,走了。张屠夫尴尬地拿起来,想了想,又放进了口袋。见张屠夫一只手拿着筷子发愣,王寡妇在张屠夫肩上拍了一掌说:吃饭吃饭啰,莫要想多了,做哪样手艺都有失手的时候,我不相信他张木匠就没失过手?也太小心眼了吧。张屠夫摇了摇头道:不,都怪我。怪——这时,张屠夫忽然想起了那个该死的电话,抽出手机翻看,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偏巧,铃声这时异常清晰地响了起来,张屠夫见屏幕上还是那个陌生号码,不由来了气。大声吼叫起来: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老子没闲工夫。

爸,是我。一听里面的声音,张屠夫的那口气给堵了回去,在肚子里打着转,终于往下走,在坐着的椅子底放出来一个很响亮的声音。王寡妇捂着鼻子逃开了。

张屠夫问:怎么又换了号?

没换号,手机没钱,停机了。这是借别人的手机打的。

又换单位了?

嗯。先前那个公司不大适合我……

张屠夫有点儿恼怒,他已记不清儿子换了多少个单位,反正每次换单位不久就会打电话过来要钱。这次,他还是忍不住打断儿子的话:你就不能忍着点,自己去适应公司?你看俺们村的小军他们这几年挣的钱,就不能学学?

爸,我一个名牌大学生怎能和他们比呢?你就知道挣钱挣钱,太世俗了。

我们总是说不到一块儿去。算了,不说那么多了,什么时候回家过年?

不去!

好了,我知道你是在生爸的气,就当爸没说刚才的话吧。是不是没钱了?

里面的声音突然小得像个苍蝇的嗡嗡声:是。你再寄点路费过来,还是那个卡,如果这两天能收到,年三十还是可以赶回去的。

儿子挂了电话,张屠夫摁在耳边的手机竟然半天没有拿开。

王寡妇已回到桌前,问:建和打来的电话?张屠夫点了点头,王寡妇没看他的脸色,自顾自地说:建和现在也差不多有三十岁吧,也该给他找个女人了。

听过这话,张屠夫摇了摇,又点了一下,而后低头扒饭。

提到儿子建和,张屠夫心头纠结异常。儿子是他的心头肉,掌上珠,在老婆给他接连生下二个女儿后,才有了建和,要不是他当年抡起屠刀与计生办的人员论理,恐怕建和也来不到这个世上,即使来到了,也不可能会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建和出生后,计生办的人员再次来到他家,张屠夫主动敬烟倒茶,痛快地答应着让他的老婆去乡卫生院结扎。建和的成长很让他和老婆刘新英费心,从小病痛多,有时深夜了还要抱着儿子赶往医院。好在儿子的学习成绩还可以,顺顺利利地考上了重点中学,没有让张屠夫费钱费精神去求人。而最让全家感到骄傲的是建和应届毕业就考上了重点大学,张屠夫在自家院子里宰杀了一头肥猪,摆了三十多桌酒席,那个时候,张屠夫家成了村人们羡慕的对象,建和则成了村人教育孩子的楷模。

王寡妇看到张屠夫只一个劲儿扒饭,便主动帮他夹菜。张屠夫忽地停住吃饭,说:给我来盅酒吧。王寡妇一愣,便说:你这个人真是怪了,刚才要给你上酒,却死活不肯,现在饭都吃了,还要喝酒。张屠夫也是一愣神,白了王寡妇一眼说:怎么,舍不得啦。王寡妇不说话,进屋里拿出一瓶酒说:一个人喝酒算什么呀,那叫喝闷酒,不如让老妹陪你喝一盅吧。这两天挺空闲,等过了几天,他们都回家了,还不是身子忙得不沾灰,想喝都喝不了啦。

酒是个好东西,半杯酒下肚,张屠夫的心头不再有纠结,话也多了许多。看着对面这个虽已显出老相但仍然有韵味的女人,张屠夫胸中好像有一串串汽泡似的东西在涌出来,越涌越大,渐渐火一样燃烧起来。

一男一女品尝着酒的快乐,把世俗的一切都丢在了脑后。

摇摇晃晃回到家,老婆刘新英说:喜林家的,茂林家的,还有秋英他们都来问了,问你下午什么时候开工?张屠夫说:老子累了,歇半天,告诉他们明天一早开工,先从喜林家开始,早上七点要烧好开水,不要耽搁了我的工夫。刘新英嘴里嘟嚷着什么,显然有些讨厌张屠夫嘴里的酒气,可也不敢大声说出来。在家里,张屠夫是是说一不二的最高领导者,刘新英是他的忠实部下,一般事情都要报告,刘新英不能随便做什么,一切行动听指挥。刘新英走出门去,听身后喊:过来一下,还有个事。返回来后,张屠夫从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说:还是上次的账号,现在就去镇街上,抓紧给建和汇去。刘新英说:建和又打电话来了?张屠夫向她挥手道:问那么多做什么,赶紧给他汇去,要不难买到车票的。

下了一场大雪,过年的气氛弄得更浓了。陆陆续续有人回家,几乎每天都有背着大包小包穿着五颜六色的年轻人进村,有几个还是开着锃亮的小车来的,他们把喇叭按得惊天响,正在窗台上觅食的鸟儿惊飞起来,落在树梢,树上的积雪纷纷掉下,掉在村口迎接人们的颈窝里,他们随手从地上抓起雪团向上面抛去,鸟儿在树顶盘旋了几下,只好到别处找吃的去了。

王寡妇的儿子也在这几个有车的人中,儿子儿媳还有孙女,屋中一下便拥挤了。小车就停在了门前的院场上,白色的,比周围的雪还要白亮。

张屠夫的年猪杀完了,难得有空闲下来,他嘴里叼着一支烟,像个干部似的背着手在村头走来走去。昨天接到老刘的电话,要他去县城一趟,如果不去的话,算是自动弃权,以后有什么优惠待遇就不要眼尖别人了。老刘的话让张屠夫同样纠结着,到底去还是不去,他有些拿不定主意。一抹白光从身边擦过,立马停下来,车窗里伸出一张年轻的脸,随即丢出一支烟,说:三伯,在思考国家大事呵。后面的窗口传出王寡妇的声音:我们去县城一趟,买点东西呢。车轮碾压在残雪上,吱吱声不断,有片夹着泥水的小雪块竟然溅到了张屠夫的裤腿上,立马现出一团污点。

有阳光从云层中爬出来,眼睛剌得几乎睁不开,张屠夫茫然地走在车辙印迹上,在心里骂了句:有什么臭显摆,当初穷得叮当响,出门打工的路费都是从老子身上借的,不信建和日后就赶不上你?

张屠夫没有说假话,当初王寡妇的儿子初中毕业连高中都没考上,是张屠夫借给他300元路费跟着村人南下打工,王寡妇那时见了张屠夫,总要热情地招呼他,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没想七八年下来,这小子竟然发了,家里建了楼房还不算,还买上了小汽车,听说还有上百万的存款。王寡妇不再是愁眉苦脸,整天喜气洋洋,人也年轻了许多,有几个男人竟主动托媒人来说合,均遭到了王寡妇的反对。在这点上,村人们与王寡妇是站在一边的,特别是女人们,她们在暗地里总是说,孙女都有了,还找什么男人?女人总是反对别的女人找男人,而男人的说法则正相反,认为现在条件也好了,王寡妇年纪也不是很大,找个男人是应该的,当然,要找个合适的才是正理。

村子到乡街上不远,有四五里的光景,因为化雪的缘故,张屠夫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到达乡街上等车的地方。车子十分拥挤,张屠夫被挤在一个年轻女子身边,女子身材高挑,加上又是高跟鞋,张屠夫的脸几乎贴着了女子的胸部,一刹车,张屠夫的脸便弹在了那柔软的部位,女子怒目而视,但也不敢开骂,毕竟人家不是故意的,再者,张屠夫穿着也算干净,脸上也没有鼻涕眼屎什么的,撞着也就撞着,怪不得人家。张屠夫有点不好意思,可又挪不开地方。他想对女子表示一下歉意,可一抬头,发现女子的眉毛是绿的,嘴唇是红的,而头发却是金黄的,满脸豆疙瘩。张屠夫赶紧把脸别向一边,正好对着了一个老头的后颈窝,闻到了一股怪味。

下车后,张屠夫给老刘打了电话,听到里面嘈杂声太多,老刘说:抓紧过来吧,在县政府门口。张屠夫问:县政府门口?老刘说:大家都在,快点,打的过来吧。张屠夫不敢怠慢,拦住一个的士,不到十分钟,车子到了。张屠夫拿出五元,司机不接,说:十元。张屠夫说:涨价了?司机没好气地说:到年下,哪样东西没涨价呀?

老远,张屠夫就看到县政府门口拉上了一条大横幅:我们要生存我们要社保!老刘他们正围住一个人,七嘴八舌,唾沫横飞。只听老刘大声说:你一个屌毛主任有屁用,说话算不了数,快去叫县长过来。张屠夫看到了其他几个似熟非熟的面孔,他们在乱喊着什么,张屠夫听不清。索性,张屠夫蹲在院门下,点着一支烟抽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大家散乱开来,围在中间的那个主任走了,老刘这时也发现了张屠夫,礼节性地握了握手,说:等下县长要出来,你也别光顾抽烟呵。张屠夫说:县长又不认得我,我也不晓得说什么哩。老刘正要批评张屠夫,看到刚才回去的主任又回来,便挤上前去。主任说:县长现在有点空,可以会见大家。老刘大手一挥,人群一下骚动起来,准备努力往里冲。主任双手一拦,大声说: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们急着干什么。县长说了,只能派2—4名代表进去,其他的人在原地不动,你们内部选一下吧。

张屠夫又蹲在一旁抽烟,看到老刘他们一些人在商议,后来,有四个人走出人群,其中包括老刘。

几个领头的一进去,外面的人们便如一盘散沙摊开来。

参加这样的行动,张屠夫也不是第一次。张屠夫原是有单位的人,那时叫公社食品公司,曾红火过。虽然在单位还是个屠夫,可却是领工资的工人了。后来单位倒闭,下岗,工资没了,拿着少得可怜的生活费,张屠夫不怕,因为他有杀猪这个手艺,在乡街上开了个肉铺,照样可以挣到钱。全县有一百多个像张屠夫这样的食品公司的下岗人员,开始他们都不觉得什么,反正有手有脚,到哪儿都能挣钱。可渐渐他们年纪大了,考虑到了养老的问题,虽然倒闭的单位也想尽了办法给他们解决了一部分的养老保险,可保额实在太低,才有了一次又一次的上访。

快近中午,才见老刘他们4人走出来,大家围上前去,老刘对大家说:我们先去吃饭,边吃边告诉大家。

张屠夫下午是坐着王寡妇儿子的车子回村的。

县城也实在是太小了,张屠夫从酒店出来竟然碰到了王寡妇儿子的车。本来,两点以后张屠夫还是要去县政府的,因为老刘说了,县长虽是答应了给他们分步解决,但没有确切实施日期,显然是在敷衍,下午大家必须一如既往地参加,年关将至,大家都没时间去耗了。王寡妇的儿子不由分说地把张屠夫拉上了车,问他去哪儿,送他过去。张屠夫就是在这时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想试一试这个年轻人,便说:我什么地方也不去,回家。不想年轻人很爽快地答应了,说:正好,我们的事办完了,大家一起回去,热闹热闹。张屠夫不好再说什么,与王寡妇坐在一排,只听王寡妇说:酒气好重呵。随即,摇开了窗玻璃。因了有王寡妇全家在场,张屠夫与王寡妇坐在一起,身子倒有点不自在,他尽量把身子缩紧些,不要挨着了王寡妇那肥厚的大腿。可王寡妇好像有意似的,时不时的靠紧张屠夫,车子转弯时竟然半个身子都倒在了张屠夫身上,张屠夫感觉脸上有汗水流出来。王寡妇说:热吧,车内开着暖气呢,要不,叫军军关小一些。张屠夫连连摇头道:不热,这大冬天的,还是暖和点好。毕竟是喝了酒的人,虽然开始紧张,后来酒劲儿袭上来,张屠夫的眼皮儿打架,劝也劝不住,车内渐渐响起鼾声,且一声响过一声。

下车时张屠夫还是被王寡妇推醒的,张屠夫眼开眼,看到熟悉的景物,心头诧异道:怎么一眨眼工夫,自己就到了家呢?

王寡妇的儿子笑道:你眨眼的时间也真长呵,我开车手都开酸了,你的鼾声还险些把车上的玻璃给震坏啦。王寡妇给张屠夫打开车门,张屠夫顿感车外的冷气袭来,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老远,张屠夫看到刘新英站在门口张望着什么,见了张屠夫和王寡妇同时下车,刘新英鼻子里哼了一声:贱!转身进了屋。张屠夫不理会刘新英的脸色,一屁股坐在厅堂中的大椅子上,喊:给我筛盅茶来!刘新英没吭声,茶还是端了上来,不过,没像往常那样送到张屠夫手中,而是重重地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张屠夫大大喝了一口,问:胖头过来收钱没有?刘新英简短地说:没有。张屠夫还想问什么,却见刘新英向外面走去。张屠夫跳起来道:今天是怎么了,爱理不理的,给个死脸色,是欠揍吧。

刘新英不做声,继续往外走。一个小村,丁点儿的事都会像风刮起纸片一样飞得满天都是,张屠夫和王寡妇的刚刚开始的故事也被村人们给染上了桃色,当然,两位当事人好像都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对,局外人的看法显然与他们迥然不同。张屠夫哪受过这种委屈,追出门一把揪住刘新英,另一只手抬起来要打人,这时一阵揪心呼喊把他的目光转向了另外一个地方,他丢下刘新英,慌张地跑过去,嘴里不住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张木匠家乱作一团。

张木匠的老婆人事不省地躺在床上,两个小孩吓得哭了起来。张木匠只急得团团转,张屠夫进去,见此情景,说:快送人去医院呀!张木匠不理张屠夫,只跟其他两个男人说话,一个男人对张屠夫说:打了电话叫出租车了,车子没那么快,还没有来。张屠夫说:村里不是有几辆小车吗,王丽娟的儿子刚从县回来,他在家,我去给你叫吧。王丽娟是王寡妇的大名,张木匠狠瞪了张屠夫一眼,说:不要她儿子的车。刘新英也跟了进来,她在安抚着两个孩子。

外面响起车喇叭声的时候,张木匠的老婆竟然醒转过来,女人说什么也不愿意去医院,马上要过年了,女人不想让全家的喜庆湮没在医院里的那种怪味中。生死门坎女人已经历过几次,或者说她已习惯了这样一种状态。女人的眼神看到张屠夫时,她突然坐起来,恶狠狠地说:是你咒得我过年都不自在,你现在高兴了吧。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句话,目光从张木匠老婆身上转向张屠夫。奇怪的是平常性子燥烈的张屠夫不但没有发怒,而且也不辨解,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那样退在一边,慢慢退出门去,直至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就那么一丁点儿的事,自己怎么就分神了呢?张屠夫又想起了那个该死的电话。

大雪过后天气晴好起来,暖融融的气氛把回家过年的人们弄得倍感亲切。大年三十上午,建和终于出现在小村的村头。几个小孩正在玩烟花爆竹,他们把爆竹装在一个玻璃瓶里,爆裂后玻璃四散飞落,建和偏巧正赶上一块小渣子飞来,他还算机警,用手一挡,立马感觉手背热辣辣的,血星沁出来,渐渐往外涌出。建和只好用另一只手使劲压住那个部位,血顺着指缝间滴下。孩子们此刻早不见踪影,狗倒是急窜窜地跑过来向着建和吠叫,建和冲狗骂了几声,把张屠夫给引了出来。

一年没见,儿子好像又瘦了点。本来个子不高,人一瘦,越发显得没有精神,头发半年没理似的,活脱脱一个流浪汉。张屠夫没有说话,帮着建和把背上的包给放下来,这时,他才发现建和的手背上还在流着血。刘新英对儿子那血迹斑斑的手背惊讶不已,待弄清楚情况后,刘新英出门要去找那个几个孩子,被张屠夫给拦下了。如是往常,刘新英不找人家张屠夫也决不放过那几个孩子,但如今,张屠夫像换了个人似的,做到忍气吞声。刘新英帮建和包扎好伤口,进厨房里去了,建和也不多说话,钻进房里,从包里拿出电脑摆弄着。一时,张屠夫站在那里,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屋里多了个人,本来应该充满喜气和活力。可建和几乎不愿和张屠夫说话,只闷头呆在屋里玩游戏,亲戚朋友来家也不接待,弄得张屠夫很没面子。忍不住说了几句,也是当做耳边风。刘新英一开口便遭顶嘴,女人常在背后抹眼泪。先前可不是这样,那时的建和乖巧听话,读书认真,而且性子温顺。张屠夫也知道儿子心中的苦闷,一个重点大学的毕业生,几年过去了,竟然还找不到一份体面的工作,说什么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儿。所以,这几年来,张屠夫一直没有过份去责备儿子,没钱的时候寄钱,没工作的时候让他回家,从不在外人面前提儿子的不是,毕竟张屠夫在村里也是有面子的人。

正月初五那天建和接到一个同学的电话后异常焦燥,冲出房门在厅堂中走来走去。张屠夫小心地问儿子有什么事,建和没有说话,但张屠夫分明从他那慌张的眼神中看出端倪。建和不理会爸妈关切的目光,转身进去把自己关闭在房中,任刘新英敲门就是不开。倒是张屠夫冷静下来,刚才同学打电话来他听到了,肯定事情与同学有关。张屠夫对着房门喊:开门吧,同学的事,爸可以帮助解决。房门啪地一声打开了,建和半个身子倚在门旁,目光紧盯着张屠夫,开口道:你有什么办法?张屠夫说:你不说什么事,我怎么想办法哩。建和想把门关上,张屠夫挡住了,建和说:明天同学聚会,我这个样子你说我能参加吗?张屠夫心里一紧,怪不得儿子如此烦躁,以儿子现在这样的情形去参加同学聚会,那当然是很没有面子的事情。但是,混得再不怎么样,同学聚会不能不参加呀,说不定同学们在一起交流交流,会有很多收获,坏事变好事,去改变建和的命运。张屠夫力劝儿子明天一定要参加。建和不耐烦地对张屠夫说:好了,好了,不要再烦我。然后不理张屠夫,坐在电脑旁,玩开了游戏。张屠夫本来还要多说几句,看到建和这个样子,知道说也是白搭,关上门走了出来。

第二天那个同学到了张屠夫家,建和闭门不见。张屠夫当时那个气,恨不得一脚踹开门狠狠地抽他几巴掌。碍于情面,张屠夫只好对那个同学说儿子身体不舒服,今后有机会一定让他参加。

这个年张屠夫过得很压抑很不舒服,往年的建和好像还没有怪到如此地步,有时也会帮着刘新英做些家务事。如此发展下去,张屠夫心里有点害怕。

当然,春节过得不愉快还有杀年猪的一次失手,这个阴影一直罩在张屠夫的头顶上,而且还在扩大。张木匠的女人到底还是抗不过病魔的纠缠,就在新年初一那天住进了县医院。对于张木匠来说,一年的开始便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心头,想放也放不下来了。张木匠的女人依然没有改变对张屠夫的看法,甚或加剧了对张屠夫仇恨。过了正月初七,农村的习俗是过了上十日,张屠夫特地把刘新英也带在身边去县医院看望张木匠的女人,病床上的女人精神好像有了好转,但张屠夫一碰上她的目光,赶紧避开了。女人的目光中有一把冰冷剌骨的利剑,那剑光能一刀斩人于瞬间,让人没有招架之力。刘新英给女人安慰的时候,张木匠使劲在抽烟,被查床的护士一把给夺了下来,非常不高兴地说:你以为这是你自己家呵,有本事回家烧窑去。

回来的时候张屠夫看到王寡妇在村口送儿子出门,太阳光亮照射在车子玻璃窗上,反光把张屠夫的眼睛弄得灼热,张屠夫上前给他们打招呼,刘新英先走了。

村里的年轻人像候鸟一样飞走了,与候鸟不同的是,年轻人只顾自己飞了,而把老的小的给留在了原地,然后逢年过节打个电话问候,或者寄几张汇票过来,这样年复一年,他们也都习惯了。年轻人一走,村里倏地冷静下来,晚上的灯光更是早早地熄灭了,有几户屋前的爆竹纸屑还在,但人去楼空,一入晚黑暗一片,与过年时候真是天壤之别。过了元宵,张屠夫也要离开村子去乡镇上的店铺里经营杀猪卖肉的生意了,当然,农忙时节或者闲下时也要来小村帮刘新英干着一些田地活。

建和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只一个劲儿在屋里玩游戏,吃饭都是刘新英喊上几遍才出来。

张屠夫忍耐了几次,有点看不下去了。往年的这个时候,建和早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出门远行,不管找没找到好工作,总比窝在家里强。张屠夫终于在一个晚上把他的不满发泄出来,奇怪的是建和一点也不反驳,任由张屠夫数落,完全没有一点儿年轻人的血性,像一个随人捏拿的面团。等张屠夫训完了,建和倒是开口了,但说出来的话,差点把张屠夫给雷倒。建和说:爸,骂累了吧,先歇会儿,我要睡了。张屠夫举手要打儿子,被刘新英拉住了。建和一边脱衣一边冷笑道:要打就打你自己吧,爸,跟你说实话,我现在恨死了你,是你把我教育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你把我送上大学让我学了那么多无用的东西,是你整天要我诚实做人老实做事,爸,我现在很后悔,当初就不该读那么多的书,当初就该读完初中后在社会上混,那么今天也决不会比现在混得差受人耻笑还要受你们的辱骂。

说完,建和一头钻进被窝内,随着被子的抖动,丝丝缕缕的抽泣声一点儿点儿钻出来,像一把钢刀插在张屠夫的心尖上。刘新英上前去安抚儿子,张屠夫呆立在那儿,半天不得动弹。

那天晚上张屠夫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着这样那样的事情,一直折腾到天亮。

第二天张屠夫在村里碰到王寡妇,王寡妇把张屠夫拉到一边说:听说建和还没有出去呵。张屠夫不知王寡妇说这话什么意思,口里只呵呵着,没点头也没摇头。王寡妇说:我娘家村庄上有户人家,我看蛮适合建和的,要不要去说合说合?建和的年纪也不小了,再不给他张罗婚事,以后他会怪你做老子的。要是往年王寡妇说这话,张屠夫准会冷冷地拒绝人家,会说恋爱是年轻人自己的事,相信建和自己会在外面找一个满意的合适的,怎么会要家里给他在乡下相亲呢?可现在,张屠夫没有说这话,对王寡妇的热心肠,也没有显出有多感兴趣的样子,而是顺坡下驴地点点头道:听说如今外面的姑娘家也没有多少正经的,在家里找一个实在点,这事我还得问问建和哩。王寡妇显然有点儿失望,她本以为张屠夫会很热心的,不过,王寡妇还是想把好人做到底,把那户人家的简单情况告诉了张屠夫,如果建和同意了,后天就可以去相亲。

给建和找对象,首先张屠夫和刘新英要统一意见,这样才好向儿子提出来。刘新英早急着想给儿子找对象,可每次不是建和不同意,就是张屠夫不热心,事情耽搁下来。现在有人给建和提亲,刘新英是一百个同意,美中不足的是提亲的人不该是王寡妇,她对这个女人有想法。张屠夫与刘新英的想法当然不同,或者说张屠夫不甘心他心目中的计划破产,这个计划从儿子一考上大学就在他心里生了根,只是迟迟不开花结果,让他很是焦燥。张屠夫看过许多古装戏,那些进京赶考的书生虽然遭遇到这样那样的困境,最终还是高中皇榜,喜结良缘,夫荣妻贵,荣耀家庭。可以这么说,建和未来的婚姻是不能和乡下相亲联系在一起的,不说攀龙附凤,也要找个吃皇粮的才有面子。现在形势所逼,建和要工作没有工作,要钱没钱,心眼不能再高了,俗话说三十岁而立,再要不立,恐怕就难了。

儿子对相亲并没有什么反对,但也没有多少热情,像个局外人一样在电脑上边玩游戏边对刘新英说:你们叫我去就去吧。张屠夫看不惯他的这种态度,一把抓住电源线的插头,说:整天玩什么游戏,你就不能跟好好准备准备?建和嘟嚷道:准备什么?张屠夫被儿子这句话给噎住了,是呀,要儿子准备什么呢?做父母的总该告诉他吧。张屠夫心头有气,对刘新英说:你好好跟他说说,到别人家,不要给我丢人。说罢,走出屋外。

张屠夫来到王寡妇家,手里提着刚在村头小店里买的礼品。王寡妇喜笑颜开,双手接过张屠夫手中的东西,说:看看,还要买东西来做什么,空着手过来跟我说一声就可以了。张屠夫说:乡俗民情的事一样都不能缺,我张秋山也不是吝啬之人,事成之后,肯定还要重谢。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屠夫算是正式聘请王寡妇做媒人了。王寡妇把女方的一些具体情况告诉给张屠夫,张屠夫感觉并不怎样如意,主要是女方的年纪大点,有二十八岁。虽说这样的年纪正好与建和相配,可在农村,有这么大年纪的女人肯定有点哪方面的缺陷,但王寡妇没说明,也许是她真的不清楚,也许是她想瞒着不说。不管怎样,张屠夫还是想让儿子一试,建和现在的这种状态,是亟待有个来自外部的东西来刺激一下,而给他相亲找个女人,是目前一个合适的方法,是成是败,对建和来说都会有作用。

王寡妇给张屠夫煮了一碗荷包蛋,还要拿酒,被张屠夫拦住了。

准备走出王寡妇的屋门时,王寡妇拉了一下张屠夫的手,并暧昧地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掌,说:也不多坐一会,我屋里的椅子上长了刺?张屠夫赶紧走出来,他实在没有心情和王寡妇调笑。

相亲的那天下起了雨,尽管到王寡妇娘家村子只有四五里路,可张屠夫还是特地租了辆车子,一来显示出诚意,二来也有些气势。下雨的天,村里走路满腿都是泥巴,张屠夫在村里来回走着,一个大黄狗跟在他身后摇着尾巴,像个巡查队员似的。村里的狗对张屠夫大多有感情,每逢杀年猪时狗们总是很兴奋地围在张屠夫的身边,间或张屠夫丢给一块碎骨,便会引起它们的一场争斗,没抢着骨头的就舔着地下的血水。村里有十多户人家的屋门都是紧锁着,张木匠的屋门也上了锁,他的女人在县医院还没出院,听说病情有了好转,过几天可以回家了。喜林的屋门开着,喜林的老婆正在旁屋里喂猪食,看见张屠夫,便走了出来。张屠夫问:商量好了没有?喜林的老婆说:喜林打电话说卖是肯定要卖,价格上还是要走动一点。张屠夫进了旁屋里的猪栏,一头油光水滑的黑色大肥猪正在摇头晃脑地吃得欢快,那啧啧之声把雨声都给盖住了。张屠夫一看心里有了底,对喜林的老婆说了一个价。女人不好意思笑了一下,点头同意了。在去年底杀年猪的时候张屠夫就看好了喜林家里的这头猪,准备一上班就拿它开刀问斩,卖个好价钱。张屠夫喜欢在村里走着,在别村也一样,周围村子里的人都认识他,所以张屠夫对许多村子里的猪们了如指掌,定下的价格也都没有多少争议,生意做得还不错。现在出外的人多,有的整户都不在家,养猪户也越来越少。而那些个养猪场出来的猪,都是经过精食饲料喂养,肉味当然与农户传统喂养出来的有天壤之别,价格上也有区别。在这点上,张屠夫也从不掺假,信誉度很高。

张屠夫几次想拿手机给建和打个电话,想想还是放弃了。出门时刘新英把该交代的事都交代了,再说儿子早已不是小孩了,又在外面混了些年,他应该懂得怎样去做吧,况且还有王寡妇呢,相亲的事她经得多了,会照顾到的。

果然,张屠夫的担心是多余的,这次相亲是成功的,从建和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出来,王寡妇坐在张屠夫家里椅子上也很兴奋,刘新英放弃成见,亲热地与王寡妇拉着手,像个姐妹一样。张屠夫接过王寡妇递过来的一张女方的照片,上面的女孩还真的很漂亮。接下来,王寡妇与张屠夫和刘新英商量着下一步的行动,张罗着把彩礼送出去再准备几桌酒席把女孩子接回家来,订下亲,让亲朋好友前来认识一下,算是一桩好姻缘正式开始。

再过几天就是元宵节了,烧了元宵纸,大家都要正经的上班做生意了。张屠夫就把订亲的日子定在正月十六,定亲过后,让女方和建和一起出门做事,自己也要到镇上的店里经营了。

一切安排就绪,张屠夫和刘新英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难得的笑脸。

可笑脸还没有完全展开,张屠夫就被建和的怒吼声给撕破了。

那天晚上张屠夫照样和刘新英在厅堂看电视,建和在自己的房间里玩电脑,忽然房门呯然一响,建和气势汹汹跑出来,责问张屠夫怎不早告诉他女方在南方某某城市打工。张屠夫被这话给问懵了,女方在哪个地方打工跟他相亲有关吗?见张屠夫还是不明白的样子,建和问:难道你们不看新闻吗?年下那个城市发动了前所未有的一次大扫黄,做那些事的女子都被赶回了家,你们能保证她就不是这种对象?原来,建和在电脑QQ上跟女方聊天,聊到了这些事,女方一怒之下把他加入了黑名单。

刘新英还是不明白儿子的话,平时他们几乎不怎么看新闻,电视基本上都是刘新英掌控着,看那些个哭哭泣泣的电视剧。倒是张屠夫明白了什么,惊讶地问:你是怀疑她会干这种事?呸,亏你说得出口!

那天晚上建和坚持己见,认为女方一定有问题,要张屠夫把亲退掉。张屠夫顾不得是晚上,与刘新英一起跌跌撞撞地来到王寡妇家。王寡妇开门一见是张屠夫,喜上眉梢,可看到身后还有刘新英,立马换出另一张笑脸,说:你们的心也真是急,这么晚了,明天过来商量不是一样的嘛。

张屠夫没敢把建和的怀疑说出来,只是来证实去年女方是否在某某城市打工,做什么工的,每月多少钱等等,问得非常详细。王寡妇被问烦了,也恼了,说你们这是来调查人家呀,有本事你自己问去。王寡妇生气后脸上的皱纹像张开的鸡爪一样扑向张屠夫,张屠夫抵档不住,败下阵来。

由于建和的固执,加上张屠夫也暗地里去女方那边进行了调查,还真有些闲话,正月十六定亲酒没有摆成。

张屠夫的心彻底凉了下来。

经这么一折腾,建和对张屠夫有了些想法,并警告他以后不要随便什么人给他介绍。当然,最让张屠夫难受的还是王寡妇的态度,王寡妇算是与张屠夫断了交,看见他就啐口水。

正月十八,张屠夫要到镇街上的店里去,他把喜林家的猪称好正赶上三轮车,看见建和背着电脑包走了过来。建和口气淡淡地说:爸,我跟你同去。张屠夫唔了一声,以为儿子搭他的车子去乡街上等车,忽觉儿子的眼神不对,猛然问:你去哪儿?建和说:给你做帮手,杀猪!

张屠夫一下子刹住车,盯着建和看了半天,建和没有躲闪张屠夫狠的目光,而后一摔头发,说:不认识啦。张屠冷硬地说: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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